第一章

1937年11月中旬,持續三月之久的淞滬會戰終於落幕。國軍意料之外的撤退,日軍占領上海,街頭人潮亂湧,奔走而逃,人人都在尋找活命的機會。街邊的百姓臉上或是絕望或是迷茫,坦克路過身邊時,下意識卻漫無目的地逃竄。日軍耀武揚威地站在坦克上,間或朝天掃射機槍,引發一陣不大不小的騷亂。

徐天從菜場出來,提著一網兜小菜和一條魚,正趕著回傢給姆媽煮晚飯,他一路逆著人流前行。昨夜剛下過雨,徐天隻覺得這雨下到瞭他的心裡。他的喉中隱隱作哽,好像噎著一團濕棉花。他的棉鞋踩在還積著雨水的青石路板上,看著眼前百姓亂攘,心中慘淡,頭頂上的天空是同他內心一樣顏色的鉛灰。日軍的飛機時不時轟鳴而過,他駐足抬頭看瞭一眼,在心裡長長嘆瞭一聲,旋即低瞭頭邁開步子,盡量貼鋪面街沿往前走,實在走不動,就停一會兒再往前。

田丹右手提著行李,被人潮裹著,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她圍著顯眼的紅色圍巾,左手執著的一張紙條飛瞭,田丹追瞭幾步,被一個奔跑著的小孩重重撞瞭一下,再難保持平衡,往街邊跌出來。

徐天的左右手都提著東西,下意識地隻能用自己的懷抱接住她,餘光一掃看到那張紙條上的名字。

田丹撞進他的懷裡,也撞進他的心裡,徐天托著田丹一直撞到一傢店角才穩住身子,田丹慌忙站直身體,抬起頭,對他說瞭二人之間的第一句話:“謝謝你……”

徐天呆瞭。

他看到的是一張慌張又淡定、簡單又美麗的臉,讓徐天瞬間失聰,時間似乎在他周圍靜止,他此時隻希望這個紛繁的世界同自己無關。

他設法挪開自己的眼睛。

徐天張瞭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怔愣瞭一瞬,才恢復正常。“找紙條?”

他佯裝若無其事。

田丹微微皺瞭皺眉頭,聲音軟糯,帶著上海女孩特有的腔調:“算瞭。”

“三個字?王擎漢,三橫王擎天的擎。”

田丹看著眼前這個穿著淺灰棉袍,身量很高,面容清秀又略帶倦怠的男人,又低頭看瞭看他手裡拎著的小菜和魚,抿瞭抿嘴道:“不要瞭,沒關系的。”

徐天似乎是怕她誤會什麼,趕緊開口解釋,“剛才飄過去,碰巧看見的。”

田丹隻顧著匆忙撿起自己的行李,問道:“哎,你怎麼往那邊去?”

徐天住瞭嘴,預備看田丹離開。不妨她又開瞭腔,便順口接道:“朋友有急事,再三相召。”

“前面都是日軍瞭呀。”

“見到朋友就回。”

田丹說著話繼續向前,忽而住瞭身子,轉過頭,向他粲然笑開,“哎,謝謝你哦。”

徐天再次呆住瞭,連她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曉得。耳邊嗡嗡作響,腦中空白一片,心裡卻平靜得很,怔怔地站瞭片刻,卻仿佛過瞭一輩子,他再一低頭,看見腳邊田丹遺落的圍巾。

田丹早就再次裹入亂流,他無處再尋到她,猶豫瞭一會兒,徐天邁過圍巾往前走。

過瞭一會兒,他又撥過人群擠瞭回來,撿起那條圍巾塞入懷裡,偷偷地舒瞭一口氣。

此時的徐天還不知道,從今往後的日子裡,他都會和這個姑娘糾纏羈絆。

不遠處即是外灘,在一處不起眼的樓房地下室裡,向老師在帶著六個人面對一面半舊的黨旗宣誓:

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執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宣誓人:賈小七。宣誓人:胡勁松。宣誓人:谷建剛。宣誓人:費棟。宣誓人:費梁。宣誓人:張小芬。

屋裡燈光昏暗,氣氛凝重,向老師等七個人回過頭來,田魯寧依次在一個紅色的冊子上記錄下七個人的名字。他們看上去年齡性別職業皆有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臉上的神色都很鄭重肅穆。

向老師看起來已經年過四十,穿著樸素的長袍,雙手撐在桌沿上,目光沉穩堅定,向田魯寧問道:“都記好瞭?”

“嗯。”

向老師走過來,添上自己名字:“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五日,介紹證明人,向敬方。上海靜安支部。”

隨即合上冊子,遞給田魯寧。

田魯寧覺得有些不妥,並沒有伸手接過,“我不是黨內人士,我保存不穩當。”

向老師語重心長,卻帶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無畏,“一會兒我們不能帶著它,今天的事如果能夠完成,找你取冊子。”

田魯寧仍很猶豫,下意識地覺得不能替他保存這本冊子,“老向……”

向老師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一直幫助黨的事業,我相信你,也許天黑我們就回來瞭。”

田魯寧心裡有些惶恐,“要不那條船就算瞭,總是人要緊。”

向老師微微拔高瞭聲調,“你說能算瞭嗎?”

田魯寧輕輕一嘆,不再說話。

向老師緩瞭緩語氣,“女兒和太太在傢?”

田魯寧垂著頭,心裡滿是擔憂,“丹丹可能已經和劉唐上飛機瞭,美蓮在傢。”

“回去吧,趁現在街上還能走。”

田魯寧心緒復雜,拉開門離開會議室,看著那本紅冊子,感覺心口壓著一塊大石,慢慢把冊子放入懷中,又隔著外套在上面輕輕按瞭按,連離開的腳步都覺得被什麼牽扯著。

薄薄的門板讓屋裡的眾人聲音變得模糊,田魯寧調整心緒邁開步子。

屋裡的幾人仍然在開會。向老師依舊聲音沉穩,“天黑之前一定要把船弄到手開出去,就算犧牲我們七個的生命。”

胡勁松接道:“犧牲不怕,就怕連船都看不到。”

向老師看瞭他一眼,續道:“一會兒要來的先生叫徐天,他能讓我們拿到船。”

賈小七看起來年輕又熱血,語速很快:“他是黨員?”

向老師說:“不是。”

谷建剛是個白胖的中年人,這樣潮濕寒冷的天氣,他的額頭上仍在滲著汗珠,用手裡的手帕不住地擦著,上海口音濃重,急急地說:“可靠不可靠?”

向老師翻開手裡的地圖,說:“還沒跟他說情況,但我保證隻要他願意幫助,勝算會比我們做大許多,不然隻有兩種結果:我們七人枉送性命,或眼睜睜看著那條船掛上太陽旗。”

徐天開門進入樓道。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他閉瞭會兒眼適應,又繼續邁開步子,通過曲裡拐彎和放著些許雜物的樓道。

徐天遇上瞭面如死灰的田魯寧,駐下步子,開口相問:“您好,我是來找向老師的……”

徐天越過田魯寧的肩膀,看到那扇關著的門,“他正在裡邊開會?那我等等,我叫徐天,在三角地菜場做事,有水嗎?時間長把魚浸水裡回傢新鮮。”

逆著樓道盡頭並不明亮的光線,田魯寧看著眼前的男子,想起他就是剛才向老師說到的那位來幫忙的朋友,急忙應著:“我叫田魯寧,做藥品生意。”

徐天點點頭。

田魯寧的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一半是為瞭藥品,一半是為瞭向老師一行幾人,“我把這些年積攢的所有藥品都交給他們瞭。”

徐天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自己說起這件事情,隻能點瞭點頭含糊地答應著:“噢……”

田魯寧一邊說一邊把他往會議室引,“兩個倉庫的藥上瞭船,十六鋪碼頭三號倉庫還有一批沒來得及裝,拜托瞭。”

他說著話,推開門,將徐天露給屋裡人,“老向。”

徐天依舊一手拎著魚一手拎著菜,兜裡還揣著田丹的圍巾,微微欠瞭欠身子,語氣恭敬:“向老師。”

老向看著來人,笑瞭笑,朝他招瞭招手,“來,進來。”

徐天看瞭看田魯寧,看瞭看向老師,又看瞭看坐著的幾個人,他察覺到瞭氣氛中的壓抑與凝重。

田魯寧語氣誠懇,“拜托瞭。”

徐天走進會議室,田魯寧從後把門輕輕帶上,又摸瞭摸懷裡的紅冊子,慢慢離去。

向老師顯然與徐天很熟悉,向坐著的其餘六人介紹,“這是徐天,我的同事,他的父親徐書白是中共黨員,和我是老朋友,1927年‘四•一二’的時候犧牲瞭……”

眾人目光灼灼,帶著不同的意味審視著徐天。徐天在幾人的註視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在六個人身上一一禮貌地移動。

向老師繼續說道:“徐天最早是保定軍校步科的,1923年留學日本,一開始是特別情報訓練教習,是吧?”

徐天顯得有些被動,機械地答著,他不知道向老師為何提到這麼久遠的往事,“噢,是。”

“徐天1927年回傢奔喪,再回日本就改瞭普通大學,1935年學成回來先是做教師,後來屈尊……”

徐天打斷瞭向老師的話,認真地糾正道:“現在在三角地菜場做事,還是向老師介紹的職位,很好的職位,一點也談不上屈尊的。”

向老師對他的打斷並不在意,說:“令堂知道你過來嗎?”

徐天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什麼事情,還是禮貌地回答道:“下瞭班就直接來瞭,姆媽還不知道,說完事情就回同福裡,她不等我回傢是不吃飯的,向老師你知道的。”

徐天看著眾人的表情覺得有些尷尬,“向老師,要麼我們出去說,大傢不方便。”

向老師揮瞭揮手,示意他就在這裡說,“十六鋪碼頭有一條船,大半船藥品,半船是中央銀行來不及運走的東西——三架印鈔機,四十五包中央銀行的檔案,還有一些金條銀元。”

徐天抬眼看瞭看墻上懸著的黨旗,眉頭稍微一擰,“噢。”

“國軍撤光瞭,十六鋪碼頭現在歸日軍101師團的兩個聯隊整理,混編陸戰隊的傷兵在附近上下船,旁邊外灘一個旅團在就地整編,江面上有第三第四艦隊……我們要把那條船弄出去。”

向老師目光落在瞭徐天的臉上。徐天也調轉目光看著老向,心裡已經隱隱猜到瞭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向老師語氣鄭重,“我們想請你出主意指揮,天黑前船到下遊江面有人接應。”

聽及此處,徐天自始至終臉上帶著的淺淡笑意變得僵硬,“叫我來是說這件事?開什麼玩笑?”

屋裡的七個人盯著他神情各異,沒一個是開玩笑的樣子,徐天的一顆心漸漸沉瞭下去。徐天下意識地想要與這件事情擺脫幹系,連語速都不知不覺地加快,“外灘碼頭日本人占領瞭,上海都占領瞭,那條船上也沒多少東西。”

向老師語重心長,“船上的東西很重要。”

徐天有點急,“老向,我幫不瞭這種忙,我一個普通人,他開電車,他在電廠值班,她是打字員,這位在銀行坐坐辦公室,就算你們都是軍人也不行……”

徐天停瞭停話頭,“除非不要命瞭,不要命也辦不到的。”

胡勁松講瞭自徐天進來的第一句話,語氣裡帶著訝異,“你怎麼知道我在電廠值班?”

張小芬也接著問:“還有我?”

徐天有點無奈,卻還抑著語調,“……你的鞋子。”

張小芬抬腳看自己鞋子,仍是不解,“我的鞋子怎麼瞭?”

徐天一副不想說的樣子,現在隻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件事情,趕緊回到自己的姆媽身邊。

“告訴她。”

向老師的話自是不容置疑。

“你的鞋子一邊磨薄瞭,起毛,長期蹬腳踏車的緣故,沒有多餘的錢買新鞋,生活不寬裕,五個手指頭自然有些往裡勾,除瞭彈鋼琴就是打字員……你當然不是彈鋼琴,騎車上下班,傢住得離公司有些遠,電車不方便,到不瞭你住的地方。”

徐天微微瞇瞭瞇眼睛,但仍掩不住突然變得犀利尖銳的眼神。

張小芬聽瞭徐天的話,十分驚愕,對上徐天的目光,不自覺地把腳往椅子下面藏瞭藏。

徐天轉頭看著向老師,表情無奈,微微垂瞭垂眼睛,再次變回那個一心想過瑣碎日子的小市民,“老向我還是回去瞭,真的,時間長魚不新鮮,小菜也不水靈瞭。”

一直沒有說話的費棟開瞭腔:“我是做什麼的?”

徐天已經轉走的身體不得已又轉瞭回來,瞟瞭一眼費棟,分析起來不費吹灰之力,“這幾天你在準備炸藥,衣服和椅子旁邊那隻包上都有黃藥粉。”

坐在他身邊的費梁有些不服氣,“黃顏色的粉多瞭。”

“黃炸藥粉有毒,接觸時間長會進皮膚、呼吸道和消化道,三四天局部皮膚會發炎。再加上你們要幹的事,差不多就是炸藥。”

費棟想起之前他一直在撫自己紅腫的胳膊。

“你們兄弟倆算是有用一些,但也不行,七十萬國軍飛機大炮都敗瞭。”

費梁不依不饒,“徐先生,再多問一句,怎麼看出我們是兄弟?”

徐天臉上的無奈更深,轉頭跟向老師求助,“向老師……”

向老師卻扭過頭去視而不見。徐天深深吸瞭一口氣,耐下心性分析,“你毛衣不合身,合他的身,他是左撇子,這毛衣左邊袖子磨得厲害一些。兩個人要不是兄弟,再熟悉外套可以換著穿,毛衣不太會換。還有你們倆外套領子裡的針織墊是同一個人編的。”

費梁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愣瞭半晌,說:“是我嫂子編的。”

眾人半晌無聲,審視的目光變得帶瞭些尊敬與敬畏。徐天看著他們的反應,嘆瞭口氣,試圖講清楚道理,“真的不是不幫忙,大傢都有父母兄弟,是吧?我敬佩你們,但國軍七十萬兄弟血戰三個月還不是撤瞭。”

賈小七年輕氣盛,說起話來也是直脾氣,“你是不是中國人?”

徐天不想發作,“……是。”

賈小七騰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直眉瞪眼,“光會耍嘴皮,回同福裡陪你媽媽吃晚飯去。”

徐天的脾氣也上來瞭,瞳孔微縮,語氣凌厲,“說話客氣點,是你們請我來的。”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向開瞭口:“你願意幫忙瞭?”

徐天看著賈小七手邊一隻套著碎花佈保溫罩的鋁飯盒,閉嘴不語。

向老師企圖說和他們,“賈小七同志,向徐先生道歉。”

賈小七梗著脖子,看著徐天,雖然仍舊不忿,態度倒還算是誠懇,“對不起徐先生,說吧,怎麼辦?”

徐天搖瞭搖頭,語氣放軟,“辦不瞭的。”

賈小七有點急瞭,“試一試也不行?我的命給你用,我們七個人的命都給你。”

徐天不想再跟他們糾纏,回轉身體,打算出門,“向老師,我走瞭,回見。”

向老師盯住他的背影,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失望,“那就是永別瞭。”

徐天站在門口頓住身子,“你們何必呢?”

向老師面容堅韌,“我們是黨員,這是我們的任務。”

徐天背著眾人,面向門口,“我多說一句話,東西再重要也是東西,性命最重要,有命在以後還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

向老師還是試圖說服他:“徐天你不瞭解我們。”

“我父親是中共黨員……對,我不瞭解你們。”

“四十五包中央銀行的檔案落在日本人手裡會給我們的金融體系造成非常大的破壞,三架印鈔機在日占區動起來後果會怎樣?那些藥品起碼能救後方一兩千抗日將士的命,為此我們七個人死十回都值得。”

徐天不知還能如何跟向老師解釋,拔腿欲走。

賈小七在他身後冷冷一笑,“哼,懦夫。”

徐天突然轉身,直接對上賈小七的眼神,聲音拔高,略有些不滿,“識進退知眾寡怎麼就是懦夫瞭?出瞭這個門往東走全是日軍,成千上萬的日軍。古語雲以一當十為勇,你能嗎?我們都不能,就不要說沒有用的瞭。”

徐天一番話把賈小七噎得不知道怎麼應付,會議室裡又是一番尷尬的寂靜。向老師揮瞭揮手,“好吧,對不起,不該叫你來,你就當沒有這件事,別存在心裡。”

徐天也覺不好意思,斂瞭斂剛才的脾氣,有些抱歉,“向老師……”

向老師替他把門拉開,“問你母親好。”

徐天還想再說什麼,卻深知已是無用,索性低頭出去。

胡勁松坐在座位上,眉頭擰著,“老向,你看錯人瞭。”

向老師搖瞭搖頭,坐回座位,“沒看錯,沒有他我們辦不成。”

胡勁松沉默瞭一會兒,“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向老師的臉色比起剛才更加不好,沉默著盯著地圖思索。

賈小七已經按捺不住,去墻角包裡取出一支手槍、兩顆手榴彈就要出門,“我叫他回來。”

向老師喝住他:“你要幹什麼?”

賈小七仍是滿臉不服,“我要給他看看以一當十。”

“你不要亂來!”

“那你們說怎麼辦?在這裡等天黑,還是我們自己殺到碼頭去?”

話還沒說完,賈小七就已經沖瞭出去。向老師急瞭,“趕緊把他拉回來!”

費傢兄弟和胡勁松匆忙起身追瞭出去。等到他們追出來時,街頭早已不見瞭賈小七和徐天。

徐天拎著小菜往前走,身周一片混亂,女人的尖叫,坦克的悶響,遠處的炮聲隆隆,似乎都跟徐天關系不大。他行走在自己的世界裡,腦中還想著剛才會議室裡的一幕幕,突然他停下來,猶豫著,腳下踟躕著,想瞭一想,然後繼續往傢的方向走去。忽然有一隻手拍上他的肩膀,是賈小七。“以一當十,就是我一個人殺十個對不對?你說的,我做。”

賈小七眼神晶亮卻堅定,扭身往那輛坦克過去。

徐天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連頭都沒有回,繼續往前走,此時此刻,他隻想回到同福裡,回到那個溫暖的充滿煙火氣的傢裡。徐天的身後傳來槍聲,他心頭一凜,停住腳步,扭頭一看,是賈小七抬手兩槍擊斃瞭冒在坦克上面的機槍手。坦克轉過來,小七繞過炮口躍上坦克,扔瞭一個手榴彈進去。爆炸聲突起,亂民們四處逃散,然後遠遠看著。

賈小七鉆到爆炸後的坦克裡,一會兒冒出頭,帶著難掩的興奮,“一共三個!”

他在坦克頂上四顧,卻發現在人群裡看不見徐天瞭。“三個!三個瞭!”

賈小七躍下坦克,奔入小巷,後面跟著一隊日軍陸戰兵,槍聲四起,打在街邊的柱子上,也似乎打在瞭徐天的心裡。

賈小七一路騰轉挪移,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又擊斃兩名日軍,一邊奔突一邊高喊徐天。死瞭五個同伴的日軍對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男子有瞭新的認識,開始對他重視起來,展開軍事攻擊隊形試圖包抄。

賈小七在夾攻之下立即中槍重傷,被他們逼入死角,躲在一個水果攤子的後邊。水果攤的老板見勢早已躲得遠遠的,賈小七靠在攤子上大口喘氣,知道自己已至末路,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徐天仍舊還在周圍,希望自己的努力能挽回他的心意。

一個日本兵端著槍漸漸靠近水果攤,賈小七突然而起,自攤子後面閃出,拼力朝那個小兵的後心口開瞭一槍。

子彈在這個時候已經用光,賈小七已經力竭,躺在地上,感覺喉嚨裡火辣辣的,連呼吸都帶著血腥氣。眼前的天已經變得朦朧而不確定,忽然一個日本兵舉著刺刀逼近,賈小七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躍而起,捉住刺刀,反手卸下,朝那日本兵腹間捅去。其餘的幾個日本兵操著嘔啞的日本話,將刺刀插入賈小七的背部。

賈小七的眼前已經漸漸變得暗淡,妻子的臉,父母的臉,未出生的孩子的臉,在他眼前依次掠過。呼吸變得艱難,自己的喘息聲被無限放大,徐天近前,憐憫又震驚地看著這個比他年紀要輕不少的男子。

賈小七呼出來不少血沫,他費勁地呼吸,但是看不見眼前的人。他艱難地開口,“徐先生?”

徐天蹲下身來,長長的棉袍下擺拖到瞭地面上,水漬依次向上蔓延。“是。”

賈小七的眼淚同血沫一起湧出,混在一起,想要伸手抓住徐天,“我殺瞭七個,沒到十個,你不要算小賬,要不是老婆給我帶飯,我也是要回傢吃的。不要沒種,不要讓我們支部那六個人跟我一樣白送命,船不開出去我們都沒面子……”

徐天不知道該說什麼,眼睜睜地看著賈小七的手垂下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胸口再無起伏。

徐天蹲在地上,怔愣許久,起來的時候連腿腳都發麻瞭。他又看瞭看賈小七餘溫尚存的身體,心裡頭有個地方被悄悄撥動瞭。徐天定瞭定神,拎著魚和小菜轉身走出巷子。

胡勁松和費傢兄弟陸續回來,毫無意外地沒有找到賈小七,屋裡的其他人神色愈發凝重。

“四川北路那邊有炸彈和打槍的聲音。”

費棟已經隱約料到瞭小七的境況。

向老師從地圖前抬起頭,“過去看瞭嗎?”

“日本兵太多,我哥說回來要緊。”

向老師心裡有些抽痛,頓瞭頓,“現在幾點?”

胡勁松看瞭看表,“四點二十七,離天黑不到兩個小時。”

“清點一下武器炸藥……”

向老師話音未落,聽見門口一陣腳步聲響起。

眾人看過去,向老師轉身,徐天走進來,徑直到賈小七那隻碎花佈保溫的鋁飯盒跟前,坐下。

徐天沒有多餘的話,開門見山:“話說前頭,我不保證能成功,更不保證你們能全身而退。”

眾人對視一眼,向老師率先開口:“胡師傅,向徐先生介紹情況。”

“船是大通海運公司的,一共三條被國民政府征用,一船裝瞭國軍的彈藥,一船油料,通達號是我們要的船。十六鋪還扣瞭英法洋行七八條船,三十多條其他公司的,日軍正在逐條船清點,一旦清點接收掛上日本旗就動不瞭瞭。一小時前那條彈藥船已經接收,天黑前通達號說什麼也清查到瞭。”

胡勁松說話的時候,徐天打開瞭那隻鋁飯盒,看著裡面傢常的包子稀飯。食物仍舊溫熱,徐天突然想起來剛才坐在這裡的那個人,那個時候,他的身體也是溫熱的。

徐天凝瞭凝神,“硬來一點機會也沒有,要在圍邊鬧出點事情,還要鬧出像樣的真事,把日本人註意力從碼頭移開,繞個圈子才能動船。”

他的臉色仍舊是淡淡的,內心卻有瞭一番打算。

向老師問:“怎麼做?”

“先靠你,回電廠。”

徐天看向坐在一邊的胡勁松。

胡勁松也是幹脆利落地應道:“做什麼?”

“事情簡單,但不能回來瞭。”

徐天與胡勁松眼神在空中碰撞。

胡勁松的眼神沒有絲毫躲閃,隻是停瞭一瞬,說:“明白。”

徐天的手指清瘦細長,輕輕觸瞭觸他手邊的保溫飯盒,語氣有些低落,“我可以吃賈小七的東西嗎?反正他已經死瞭。”

向老師眼眶瞬間紅瞭,“吃吧。”

徐天打開盒蓋,眼睛也是濕的,他垂瞭眼睛,睫毛掩去情緒,“我父親當年和你們一樣?”

眾人又陷入瞭死寂一樣的沉默。

“之後的行動,讓我想想……我想把這個飯盒帶著。”

徐天望著向老師,向老師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瞭點頭。

田丹經過重重人潮之後終於輾轉擠到瞭機場,鐵門牢牢鎖著,裡面的停機坪上有兩架軍用飛機已經轉起瞭螺旋槳,發出瞭陣陣轟鳴。一群傢屬模樣的人吵嚷著,試圖擠進鐵門裡面。田丹再無拼擠的力氣,離開鐵絲大門,朝著裡面的一個年輕軍官微聲請求道:“王擎漢叫我來的,麻煩你……”

年輕軍官聽到瞭王擎漢的名字,猶豫瞭一會兒,“你等等。”

田丹眼睛裡泛起瞭希望,一會兒她看見一個穿著西裝留著分頭的人從飛機那邊跑過來。田丹撂下箱子,整理著自己的頭發與衣服,疲累一下都不見瞭,提高音量,朝著來人揮手,“劉唐,劉唐,在這裡!”

劉唐到鐵絲網前,開口就是埋怨,“怎麼才來,往這邊走!”

田丹沒有絲毫不快,應瞭一聲,拎起箱子與劉唐隔著鐵絲網往另一個方向跑。

劉唐語氣很是不耐煩,“這麼晚來還不如不來呢,我老師都生氣瞭!”

田丹頓瞭頓腳步,劉唐打開一扇小門,喝道:“快點啊!”

田丹有點委屈,跟瞭上去。

其中一架軍用飛機已經轟鳴著起飛,田丹跟著劉唐跑到另一架跟前,有軍人把貴婦的行李細軟往下扔,正好扔在瞭田丹腳邊,嚇瞭她一跳。

那個貴婦衣著華貴,即使是來逃難的也穿著昂貴的大衣,頤指氣使聲音尖厲,沖著軍官喊:“你敢扔……你是個什麼東西!告訴老頭子槍斃你!”

那個軍官更不是個善茬,眼睛一瞪,“不下東西就下人!”

貴婦縮瞭縮脖子,雖是瞪瞭回去,卻不敢再說話。田丹看到這情景,攥著自己手裡的箱子,下意識地往劉唐身後躲瞭躲。

劉唐劈手奪過田丹手裡的行李,率先扔在一邊,嚷道:“我們沒有行李,上飛機上飛機!”

一個商人模樣的人往這邊跑,邊跑邊喊著:“帶上我帶上我!”

甩上箱子就試圖往飛機上扒。

軍人抬手就是一槍,擊斃那名商人,把行李也踹瞭下去。機艙內一片尖叫,好在飛機慢慢滑行起來,劉唐與田丹被擠在瞭艙門口。

田丹已經忘記瞭剛才的不快,開心地對劉唐說:“中飯沒有吃吧,我衣服裡有巧克力你自己拿,我手夾住瞭。”

劉唐心裡還是煩躁得很,揮瞭揮手,“算瞭算瞭。”

田丹仍舊是笑瞇瞇的樣子,“那我給你拿。”

已經滑行的飛機突然停下,艙門打開,那名軍人從外邊過來,手裡拿著一把手槍,朝瑟縮在一起的人們嚷:“超重,東西都扔掉,再下去一個!”

東西扔出來不少,人一個都不出來,誰都不敢說話。軍人舉起槍,眼中全是不耐,用槍指向劉唐,“快!下來一個。”

劉唐在艙門最外邊,狐假虎威卻又沒什麼底氣,“我?我是跟我老師王擎漢先生一起的,王先生在裡面。”

軍人把子彈上瞭膛,“管你是誰,飛晚瞭飛機到天上都叫日本人打下來,下來!”

軍人朝天開瞭一槍,劉唐嚇得跌出機艙。軍人上飛機,欲拉艙門。田丹突然從飛機上跳下來,“我也不走,我跟你一起……”

田丹話沒說完,劉唐竟又跳回飛機上,並且自己伸手去拉艙門。

劉唐朝她急促地揮手,示意她趕緊離開,“回傢回傢,等我回來,誰讓你來這麼晚……”

飛機滑行,艙門合上,田丹看著劉唐的臉消失在艙門後。

飛機上瞭天,田丹頭發蓬亂手拿巧克力,心裡頭滿是無措與茫然,她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轉眼就被那個想與之度過一生的男人拋在瞭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田丹一個人站在空曠的機場,看著飛機飛上天的痕跡怔愣著,完全不知所措。

日本兵裡三層外三層,胡勁松在圈子中間的主控臺椅子上。

“有沒有領頭的聽得懂中國話?我手裡有兩個引爆器,我兄弟做的,你們沒見過的東西。一個管四川路機組,一個管虹口區機組,先爆這個。”

胡勁松半抬著下巴,睥睨著眼前對他端著槍瞄準的日本兵,摁下引爆器,不遠處機組爆炸。二極管顯示板上一部分停電,外頭混亂,機房裡的日軍仍舊訓練有素地端著槍。“你們以為上海這麼容易占領?還沒領頭的出來說話就爆這個瞭!”

胡勁松冷冷笑著,一眾日本兵端起槍瞄準。一直在邊上不吭聲的影佐走出來,直到胡勁松跟前。影佐並沒有著軍裝,陰狠的長谷跟在他後面,開口是生疏難聽的中文,“你想幹什麼?”

胡勁松笑著摁瞭第二個引爆器,機組爆炸,指示板上虹口區停瞭一大片,日本兵盛怒,一陣陣拉槍栓的聲音此起彼伏。

影佐攔著同伴,示意他們先不要開槍,“還有炸藥嗎!”

胡勁松揚眉笑瞭,“有,不過不在這瞭。”

影佐不相信,“有同伴?”

“半小時前四川北路是第一聲招呼,我是第二聲招呼,後面還有。”

胡勁松身上俠氣凜然,視死如歸。

影佐聽到這裡,有些猶豫,“下一個攻擊地點在哪裡?”

主控臺上突然響起電話鈴聲,胡勁松接起來,送到影佐耳邊。

“怎麼稱呼?”

徐天用一張從會計賬本上撕下來的紙包住電話筒,另一隻手在話筒上輕輕觸摸,發出類似於電流嘶嘶作響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

“影佐,木內影佐。”

電話那頭一時沒聲音,徐天有些轉不過彎來,他不願意相信這個影佐便是當年的那個影佐。

“你怎麼稱呼?”

影佐半晌沒有聽到回應,按捺不住,率先發問。

徐天穩穩心神,“虹口剛停電,會有一點混亂,十五分鐘之內你不能到達虹口日僑憲兵司令部接電話,我的朋友就要跟你打下一個招呼。”

徐天那頭掛瞭電話,靠在椅子上愣著神,思索著,恍惚著,他拿起桌上的手表,上面顯示著馬上就要到五點十五分。

影佐扣上電話,往外走,一邊掏出懷表。

胡勁松扣上電話,整瞭整衣衫站起來,他此刻心中坦然,帶著前所未有的平靜,看著日本兵,慢慢回過身,突然抓起椅子砸過去。

槍響。

影佐沒有回頭,摁下懷表計時。

辦公室裡有些亂,這裡暫時成為瞭此次行動的指揮部。徐天似乎已經聽到瞭遠處電廠裡的槍聲,似乎已經看到瞭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胡勁松,這是他今天見證的第二條生命的消逝。徐天的胸口很悶,那團棉花似乎膨脹開來,堵得他連呼吸都有些不暢。徐天無力地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落在賈小七的碎花佈包鋁飯盒上。

向老師站在徐天身邊,問:“小芬已經去虹口。三十五分鐘之後炸大通那條油船?”

“是。油船一炸,大通公司另一艘武器彈藥船一定會疏散出碼頭,你的船和彈藥船一個公司的,船型一樣,趁亂有機會去下遊。”

“多謝!費棟想辦法把彈藥船的日本旗拔掉,費梁弄一面插到我們的船上。對表,走。”

一眾人等陸續出屋,房間裡隻剩下徐天和向老師兩個人。

向老師非常感激地看著徐天,“打完剩下的兩個電話,就回傢吧。”

徐天長長嘆息,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願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影佐。”

向老師疑惑地問:“誰?”

徐天又搖瞭搖頭,回答自己:“……沒這麼巧。”

向老師不作他想,“再見!”

“再見。”

與此同時,影佐和長谷正在一輛軍用吉普上,影佐明白自己遇到瞭有趣的對手,他心中的興趣多於惱怒。影佐打開手裡的懷表,懷表正在計時。吉普急駛過亂哄哄的馬路,街上依舊是一片混亂,已經到達瞭日本憲兵司令部附近,街上的日本人開始多瞭起來,喝酒的浪人,狂歡的日僑,四處掠奪的憲兵,在另一條街上,張小芬正騎著車靈巧地穿行掠過。

吉普車停下,專業的軍人訓練讓影佐變得敏感又多疑,他和長谷沒有馬上下車,懷表還在手裡計著時,他環顧四周,一切如常,本來意料之中的突發情況並沒有出現,停電對傍晚的虹口沒有什麼影響。

影佐一路往裡走,憲兵軍官見到他都恭敬地立正敬禮,影佐根本不信在這樣戒備森嚴的憲兵司令部裡會有人敢動手腳,他的臉上甚至露出瞭一絲笑意。影佐的懷表走到十五分鐘整,他摁停瞭計時。片刻寂靜後,樓道裡的一架電話響瞭,鈴聲刺耳。影佐走過去,長谷要接,影佐制止,他就那麼讓電話響著,電話的另一端,正在徐天耳邊。

鈴聲響瞭五次,徐天伸手掛掉電話,他瞭解影佐,他知道影佐的冷靜與自信,而自己能夠利用的便正是這一點,這也是他願意選擇在憲兵司令部進行下一步計劃的原因。

影佐盯著電話,毫不意外鈴聲突然停瞭。影佐冷冷笑瞭笑,回身,迎接他的卻是張小芬的槍口。

“你應該接電話,現在晚瞭。”

張小芬聲音篤定,還帶著一些笑意。

影佐有些意外,“你怎麼進來的?”

“我在這裡工作,打字員。”

張小芬沒有給影佐繼續發問的機會,當機立斷地扣動扳機。多年的軍事訓練讓影佐有著超乎常人的反應速度,閃瞭閃身,隻是肩膀中彈。

長谷迅速拔槍擊中張小芬,她緩緩倒地,卻早有準備,疼痛之時摁下另一隻手上的引爆器,兩間辦公室陸續爆炸。長谷護住影佐,勃然大怒,走上前去補瞭兩槍。樓道裡的日本人已經亂作一團,那架電話在人聲嘈雜之中再次響起。

影佐此時顯得有些氣急敗壞,他的自尊心在自己的地盤上受到瞭挑釁,這讓他無法接受。

“不要亂,閉嘴,不許出聲音!”

影佐用日語高聲喊著,樓道靜下來,電話聲顯得不疾不徐。

徐天聽著電話。半晌,對方接起。

“你是誰?”

影佐壓抑著怒氣。

“你們到晚瞭,我希望下次你們重視起來,下一聲招呼會更隆重。”

徐天平靜地說道,他已經從剛才的紛亂心緒之中拔瞭出來。

“到底要做什麼?”

“這還用問,我們在交戰。”

“不對,我們不陌生……是不是?”

影佐怒吼著。

徐天頓瞭頓,“對,我們不陌生,通過兩次電話,第三次就可以算熟人瞭。”

“你這樣做一定想得到什麼東西。”

“我嗎?我是個什麼都不想要的人,我保證。”

“混蛋,沒有一個普通人會這樣幹!”

“我是普通人,你多想瞭。二十分鐘後你要到十六鋪碼頭榮豐公司接電話,看看這次你能不能及時到達。”

徐天不等影佐答話就掛掉電話。

“如果我可以趕到……混蛋!”

電話那頭隻剩下忙音。影佐吃力地取出懷表,摁下計時秒針。

徐天在辦公室裡面找到一個水池,擰開龍頭放瞭一些水,再將網兜裡的魚和小菜浸進去。然後他出來拖瞭張凳子到窗前,傍晚的光線讓他瞇起瞭眼睛。

徐天現在可以肯定,這個影佐,就是他在日本陸軍學校的那個教習,他原本安排的一系列計劃,會很快被影佐識破。徐天原本計劃先炸掉停在碼頭的一艘油船,然後把通達號掛上日本旗,趁亂駛出港口,現在,必須要改變這個計劃,並馬上告訴向老師。

外灘上混雜著林林總總的貨船,遠處隱約可見巨艦。徐天返身拿起桌上的電話,撥號,卻是意料之外的忙音。他看著手表,馬上就要到剛才跟影佐約定好的時間瞭,心裡頭有些焦急。

向老師在榮豐公司的辦公室查電話線,卻發現手中的電話線隻剩下瞭一截,轉身急急問:“電話線在哪兒?”

徐天低頭看表,再次撥號,還是忙音。

屋角捆瞭一個商人,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斷在墻,墻裡……前幾天就斷瞭。”

影佐的車子遇上奔散的人流,一時間被阻住,長谷探出身子,朝天鳴槍,更加引起人群四下逃竄。

與此同時,碼頭上的油船已掛上瞭日本旗。費棟躲避著日軍,在船上安放炸藥。

向老師急瞭,找到消防斧劈墻,扯出電話線。徐天焦急地看著表,一直不停地撥號。向老師剛接好線,桌上的電話就響瞭。他過去接起電話,舉到耳邊聽著,謹慎開口:“……是我……老向。”

徐天松瞭口氣,聲音不復當初的溫潤,“剛才怎麼回事?”

“剛接上線,一切正常,油船一爆,趁著疏散我們就往外沖。”

“向老師,你聽我說!一會兒油船爆瞭,你的船什麼旗也不掛和疏散的船慢慢走,天就快黑瞭,那條彈藥船要想辦法讓它沖起來,往外海沖得越快越遠越好。”

徐天雖然語氣急促,但仍帶著篤定的自信。

“彈藥船已經是日軍的……”

徐天打斷他的話,“本來沒有這麼復雜,接電話的影佐在日本做過我的教習。”

“明白瞭。”

“他還是會去橫濱銀行,但蒙不瞭多久,保重啊向老師!”

向老師想起瞭另一樁事情,“徐天,剛才你見到田魯寧瞭對吧?”

“……那個做藥品生意的田先生?”

“是,我們七個人的名單在他那裡,一本紅冊子,轉告田先生要保存好,別讓我們白犧牲。”

隔著窗戶,老向已經看見一輛吉普和一輛軍車遠遠地堵在碼頭口。

徐天聽著向老師交代後事一般的托付,心情很復雜,“好,我答應你去看他。”

“十六鋪碼頭三號倉庫還有一批藥,叫他存好,以後我一定回來取。對不起……把你拖到這件事裡來。”

向老師掛上電話,挑開捆著商人的繩子,拉著他從後門出去。“回傢,離碼頭遠遠的!”

費梁在給面色如土的谷建剛往腰裡藏炸藥。

谷建剛頭上的汗出得更多,此時已經顧不得用手帕擦,他隻能用西裝袖子在額頭上抹瞭抹,“小……小芬和胡師傅都沒回來?”

費梁頭壓得低低的,眼裡臉上全是淚。谷建剛自言自語:“橫濱正金銀行進出要檢查的。”

費梁手底下忙著,眼淚落在地上的灰塵裡消失不見,“還能查你這個襄理?徐先生替咱們都想好瞭……”

谷建剛想想自己落在日本人手裡的後果,不禁打瞭個冷戰,連音調都變瞭,“要萬一呢?”

費梁臉上還掛著淚,咬著後槽牙,下定瞭決心,“不能萬一,進去把炸藥找地方放好,回大街上,到時間摁引爆器。”

谷建剛心裡頭打瞭退堂鼓,“我不會,沒摁過。”

費梁抬起頭看著谷建剛。

谷建剛看著費梁滿臉是淚,更覺不安,“你哭什麼?”

費梁吸瞭吸鼻涕,氣鼓鼓的,“要不我替你去?”

谷建剛撥浪鼓似的搖瞭搖頭,“你和向老師要上船,責任重大。”

“叫我哥來幫你摁引爆器?”

谷建剛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迭聲問:“對,費棟呢!”

費梁想起哥哥,又開始哭,“剛告別瞭,告別!他炸那條油船,連上面十多個小日本一起炸!”

費梁眼淚嘩嘩,淚水鼻水混在一起,手下狠狠地把炸藥在谷建剛腰間打瞭個結,“你怎麼這麼磨嘰呢谷先生!別讓小七小芬胡師傅白犧牲瞭。”

費梁哭得谷建剛也鼻頭發酸,“不要哭,你哥哥會回來的,我完成任務也上船和你們會合。”

“別晚瞭,谷先生。”

谷建剛在安慰費梁,也在安慰自己,“我跑步很快的。”

向老師疾步而來,“谷先生,要確定炸死那個來見你的日本人。”

谷建剛又愣住瞭,剛才才給自己建立的一點希望眼看著又破滅瞭,“不是找個地方隨便炸麼?”

“你要親眼看到他被炸死。小梁子,走!”

谷建剛看著疾步而去的兩位同伴,愣瞭一會兒,擰身飛奔。他給自己打瞭打氣,握著拳頭,好,好……那就炸死小日本!

向老師拉著費梁到拐角,拉開一直隨身的大包。“都是你的,你上彈藥船!”

費梁問他:“我不是跟你一起?”

向老師急促地交代:“上船盡量不要交火,等油船爆瞭,控制駕駛艙後拼瞭命頂住,讓船開足馬力往外海走得越快越好!”

費梁有點發慌,“我一個人?”

向老師拍瞭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接應的老良隻認識我,我要跟藥品船。”

費梁帶著哭腔,“向老師,您可不能犧牲,要不然誰知道我們這些人是為什麼犧牲的?”

向老師用勁地抱瞭抱費梁,喉中一哽,“有那本紅冊子,會有人知道的。”

費梁重重地點著頭答應:“哎!”

“靠你瞭!”

費梁又哭瞭,同時將包裡的武器彈藥努著力往身上掖,“向老師放心好瞭……”

老向和費梁分頭而去,心裡頭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對方。

憲兵把榮豐公司裡外警戒瞭,影佐走瞭進來,四下觀察著。地面有斷繩,墻是新砸開的,電話線是新接的……一切都顯示著剛才這裡發生過一場謀劃。

影佐又恢復瞭先前的冷靜理智,“去電話局調查上一個我在虹口接的電話,如果和馬上要打到這裡的電話出自一個地方,圍,殺!”

長谷應聲出去。影佐坐下來,有人上來給他檢查傷口,他看著懷表的指針,等著電話的再度響起。

費棟一路摸上日軍油船,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卻還是被發現瞭。日軍搜查費棟,搜出引爆器,費棟差點就想跟他們同歸於盡,結果搜查的小兵看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扔在地上,費棟冷汗出瞭一身,日軍示意他可以下舷梯,他看看自己的手表,秒針到達終點。

與此同時,徐天再度撥打電話。影佐摁停自己的懷表,看著窗外的碼頭。電話準時響起,影佐接起來,“我到瞭。”

徐天聲音冷靜沉著,“很好,現在去下一個地方。”

影佐感覺被捉弄瞭,非常惱火,“我哪都不去,在這裡想想你是誰、要幹什麼,馬上我就會弄清楚。”

徐天看著窗外的外灘,沒有理會電話那頭陷入暴躁的影佐,“……橫濱正金銀行襄理辦公室,十五分鐘到。”

影佐那頭停瞭半晌沒聲音。

“選瞭個讓你更緊張的地點,是不是?”

“我為什麼要去?”

“你會在那裡見到我。”

“我寧願在這裡和你多說幾句話。”

影佐冷冷笑著。

“……因為你準時到瞭,本來不打算打這個招呼的,現在是你的緣故,我數到三,看窗外。”

影佐緊張地扭頭看向碼頭。

“一、二、三……”

費棟從舷梯往回走,到船甲板擊倒日軍看守,抓到引爆器。

徐天看到碼頭方向密密的船叢裡騰起一股沖天火柱。

徐天扣上瞭電話,研究著自己畫的碼頭地圖,拿起一支鉛筆在其中一條船上打瞭個叉。

影佐摔瞭電話,暴跳如雷。

碼頭一片混亂。日軍連喊帶叫帶旗語地指揮疏散,各船都在狂鳴汽笛。

費梁一邊抹眼淚,一邊混上瞭彈藥船,往駕駛艙去。

影佐已經氣急敗壞,指揮司機,“橫濱正金銀行,快!”

車將開出碼頭的時候,他又讓車停下來。他抓過來一個軍官就問:“你,報告爆炸的船和相關運輸公司的船貨情況!”

軍官也是訓練有素,“大人是?”

影佐忍耐不發,“木內影佐!”

軍官靴跟一碰,立正敬禮,“爆炸的船是中國大通公司的。大通一共有三條,炸的是油船,還有一條是中國軍方的彈藥船,已經接管,另一條正在清點,還沒有完成。”

影佐此時已經恨得牙根癢癢,“……走!”

藥船緩緩駛離碼頭,老向進入駕駛艙,有兩名日軍清查人員在。日軍軍官上前還未說話,老向開槍,又給另一個補瞭一槍。船老大驚在原地不敢動彈。向老師回頭命令道:“隨大流往下遊走,船上貨是我的。”

卻未料到先前倒下的那名軍官未死,給瞭向老師一槍。向老師忍痛回身將之擊斃,血從他的腹部溢出來,船老大又開始哆嗦,向老師捂住腹部,“……把好舵,我死不瞭。”

天色開始暗瞭下來,影佐已經趕到瞭橫濱銀行。之前離開的長谷也趕回來瞭:“查到瞭,永安公司七樓打出來的電話。”

影佐抬頭看瞭看橫濱銀行樓,下達命令,“先過去圍住,等我到。”

長谷低頭恭敬,“憲兵已經過去,等先生指令。”

影佐揮手示意長谷和他一起進入銀行。

谷建剛坐在班臺後面,炸藥已安放在與他對面的椅子底下。他聽到瞭腳步聲,趕緊去班臺後坐好,手握引爆器,屏足瞭氣。門推開,影佐進來在門邊站定,打量著他。谷建剛緊張得連手都在抖,示意影佐近前坐下,“請坐。”

影佐皺瞭皺眉,“你再說一遍。”

谷建剛的上海口音很重,“請過來,坐下。”

影佐回身便走,“不是他!”

長谷轉身前抬手便是一槍。

谷建剛望著自己的胸口,不敢相信自己中槍,他艱難地起身,繞過班臺,去椅子下取出炸藥,踉蹌追出去。影佐一行已經進瞭鐵柵電梯,他看著谷建剛追出來,跌倒在走廊上,咽氣,電梯下行,谷建剛倒在走廊的身體漸漸不見。

費梁在夜色中摸上彈藥船,擰斷瞭一個守門日軍的脖子,反鎖艙門。他將船舵定好方向,推全速,然後找好角落,將武器全部攤開。徐天看瞭看表,確認費梁已經控制住瞭那艘彈藥船,徐天又在那張地圖上畫上瞭一個叉。他知道,隨著自己的手起手落,又有一條年輕的生命將會消失在他眼前。

影佐與長谷很快就摸到瞭徐天剛才待過的辦公室,可是早已人去樓空,連一張有用的紙片都沒有找到。一架電話機在桌上,一把椅子在窗前。

“都出去!”

影佐壓抑著心頭怒火,看看徐天放在桌上的望遠鏡,又看瞭看那部把他耍得團團轉的電話。

徐天早已從另一條路下瞭樓,他還不忘拎走自己買的小菜和魚,路過樓下的憲兵時,他把自己偽裝成怯懦卑微的小市民,假裝樓裡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同自己沒有絲毫關系。

不斷有人從他身邊跑過,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路過一個垃圾桶時,他打量瞭四周,將剛才包裹電話筒的紙和手繪地圖一起扔瞭進去。

影佐抄起望遠鏡,望遠鏡裡的十六鋪碼頭火光沖天,船都已離岸散落得遠遠近近,天色已黑,視線不清,移動角度,看到有一條船脫穎而出,掛著日本旗全速開往外海方向。

影佐抄起電話,“接第三艦隊,往江口出去的那條船如果是中國大通公司的,開炮擊沉。”

彈藥船上,費梁全力阻擊欲入駕駛艙的日軍。

日軍從另一道門側攻,費梁快沒彈藥瞭。幾個日本兵沖入駕駛艙,費梁犧牲。

長谷放下電話匯報:“是中國大通公司的,但掛我們的旗,應該是已接管的彈藥船。”

影佐怒氣沖沖,心頭火一拱一拱,“偽裝!這就是今天下午所有發生之事的目的,擊沉!”

長谷應道:“是!”

江面上,彈藥船裡,日軍跨過費梁的屍體,拉下船的操縱桿。

陸上巨炮移動,調整,開炮。炮彈呼嘯而來,爆炸。

雖然距離遠,影佐還是被預料之外的強烈爆炸嚇著瞭,窗玻璃全部震碎,影佐和長谷猝不及防,被炸開的玻璃在臉上劃瞭幾道淺淺的傷口。

長谷看著影佐,“是彈藥船,影佐大人……”

影佐將望遠鏡再移往另一個方向,上遊方向大大小小的船隻正隱入夜色。

催命一樣的電話再次響瞭。影佐走過去,輕輕放下望遠鏡,接起電話。他左肩槍傷的血順著手指在流,“……佩服,十分希望有進一步指教。”

徐天在一處街邊電話亭,一手聽筒,一手提著賈小七的飯盒和小菜,“打這個電話隻是確認你在不在那個位置,如果在,朋友托我辦的事就好瞭。”

影佐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你到底是什麼人?”

徐天的聲音冷靜自持,“上海人。”

“不可能,國民黨蔣先生的人?”

“不是的。”

“中國共產黨?”

徐天沒說話。

“我會把你找出來……喂?”

“不要費心瞭,上海那麼大……”

徐天不由分說把電話掛斷,停瞭三秒,長長出瞭一口氣。

握著電話的影佐怒罵一句,怔瞭片刻,忽然仰天暈倒。

徐天拎起魚,把飯盒放在籃子裡,行走在燈火昏暗的上海街道。他走瞭不遠拐過一個彎,走入租界。這裡的燈火相對多一些亮一些,秩序好一些。徐天進入同福裡,這和外邊的兵荒馬亂完全是兩個世界。狹窄的裡弄兩邊晾著衣褲,頭頂的樓上亮著燈光,屋裡面傳來炒菜的聲音與氣味,小孩子在裡弄裡邊笑鬧著,大人在扯著傢長裡短。徐天有些恍惚,世事難料,1937年11月的這個下午,原本隻是應朋友之召的徐天,被裹入突如其來的一場廝殺,這場廝殺還是他策動的,他要在從放下電話走到同福裡自己傢之前,把這件事在心裡找一個地方藏好。可是這並不容易,賈小七的飯盒就在他的籃子裡,還存有一絲絲的溫度,提示著下午那一場驚心動魄兵荒馬亂。

徐天懷裡的圍巾掉下來,陸寶榮撿起追上,晃著遞給徐天。徐天愣瞭愣,明顯是忘瞭這條圍巾,他接過,繼續往裡弄最深處走。在徐天眼裡,這個世界充滿瞭暗示,這些暗示對他簡單明瞭,別人卻視而不見。他享受自己超乎常人的觀察和推斷力,同時又難辭其擾。一個常人沒有機會經歷剛才的事情,他現在怎麼辦?帶回一個賈小七的飯盒,記住一個叫田魯寧的名字,一本紅色的冊子,這些怕是要在很長時間裡擾亂本來按部就班的生活。

當然徐天也知道生活不可能按部就班,盡管日本軍隊不會來租界,但上海淪陷瞭,誰知道明天怎樣?

徐天走進自己傢,飯菜在桌上未動。他緩步走上樓梯,進瞭閣樓小書房,關上門。

他放下飯盒,愣瞭好一會兒神,從懷裡取出圍巾放在桌子上。他幾乎忘瞭,現在圍巾和他一起回到瞭同福裡。在外灘的時候他渴望自己是中共上海靜安支部的一員,與他們共生死。在淮海路圍巾主人對他說話的剎那,他想立刻空白瞭自己與她亡命天涯,可惜當時她是在逃離上海的路上。徐天要好好平復一下,天明之後去看看田魯寧,老向說他那裡有一本紅色的冊子很重要。紅色,一個需要他認真分辨的顏色。徐天是色盲,紅色在他眼裡是灰的,就像眼前的這條圍巾,他現在也認為是灰的。

徐媽媽吳秀芬是一個典型的上海女人,精致得體。雖然是在傢裡,頭發仍是一絲不亂,剪裁合身的旗袍穿在身上,一點都看不出已經年過半百。她在外邊砰砰敲門,“天兒,介晚回來吃沒吃過?”

徐天愣瞭半晌才答應瞭一聲:“吃過瞭。”

徐媽媽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他的回答,“真的吃過瞭?下次要說一聲。”

徐天的聲音裡有著不易察覺的反常,“對不起,姆媽。”

徐媽媽在門外小聲嘀咕著:“我到小翠那裡打麻將去瞭,真是的,不回來吃也不說一聲……”

機場的大門外,田丹像個難民一樣被一堆人挾裹著坐在地上,田丹緊瞭緊大衣領口,身邊的人很嘈雜,她卻感覺到瞭前所未有的孤獨。她看著手上的訂婚戒指,把它從手上摘瞭下來。門口守衛著的國軍突然在一個軍官的帶領下整隊離開,引發瞭人群的騷動。田丹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行李,試圖往外走,但是鐵絲網攔住瞭她的去路,她來回尋覓出口,鐵絲網似乎漫無邊際,田丹無奈憤恨地拍打鐵網。鐵網外有燈光亮過來,是車隊,車隊到瞭跟前,是無數日軍到達,沿鐵網散開。田丹頹然坐下……

上海的冬夜很冷,冷不過田丹的一顆心。她想不通為何短短一天會出現這樣的變故,自己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將父母留在上海,跟著劉唐離開,卻沒想到劉唐是如此自私卑劣的男人。田丹此時心裡頭又掠過一陣慶幸,慶幸自己早早識破瞭劉唐是這樣一個男人,慶幸自己沒有在更無助的境地被他拋棄。田丹把訂婚戒指從自己兜中摸出來,朝著黑暗,狠狠拋出,似是下瞭決心要同過去決裂。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