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福裡的居民看著四個陌生人走進來,大傢湊在一起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影佐朝離他最近的老馬走過去,“請問徐天先生住在哪裡?”

老馬的殷勤是下意識的,“就這裡,這個門。”

影佐朝身後的長谷一伸手,“東西給我。”

“先生我跟你一起進去。”

“我在裡面說話的時候,你和這裡的居民說說話,打聽昨天下午徐天在做什麼。”

“他們怎麼會知道徐天的動向。”

影佐是個中國通,“上海的裡弄沒有秘密,他們實際上是一傢人。有結果進來告訴我,你的消息將決定我們怎樣離開這裡。”

影佐從眼鏡上方淡淡地瞥看瞭長谷一眼,長谷不自覺地一凜。

“是。”

影佐提著禮物進去。聽著幾個人說著日本話,老馬腿都哆嗦瞭,轉身進自己店關瞭門。身後,沉浸在突如其來幸福裡的小翠壓根沒有註意到有外人來到同福裡,一閃身進入陸寶的裁縫店,長谷讓兩個來接應的手下守在徐傢門口,自己往弄堂口踱過去。

徐媽媽炒瞭一碟菜往外端,迎面看見影佐。她知禮知節瞭大半輩子,還沒見過直沖沖開瞭門直接進瞭別人傢的人,她一臉戒備地看著影佐,“儂是啥人?”

影佐微微垂瞭頭,客氣地打瞭個招呼,“是母親大人吧?我叫影佐,徐天先生在日本讀書時的朋友。”

這一聲“母親大人”

叫得徐媽媽有些糊塗,擱下手裡頭的碟子朝樓上喊:“噢……天兒!在閣樓上,我叫他去。”

“不用不用,打擾瞭,我自己上去就可以,這是一點禮物不成敬意。”

影佐的中文半生不熟,聽得徐媽媽身上起瞭雞皮疙瘩,她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接過禮物,“這怎麼好意思?”

“入鄉隨俗,在日本登門拜訪也是要禮貌的,何況我和徐天在日本相處得不錯。”

徐媽媽還是有點別扭,“客氣客氣……”

影佐把禮物放到瞭桌子上,自顧自往樓梯上去,身子晃瞭晃差點踩空,徐媽媽被他弄出來的聲音又嚇瞭一跳,“當心噢!身體有點虛啊?”

影佐扶住欄桿,擠出瞭一絲笑,“沒關系。”

徐媽媽憂心忡忡地看著影佐上瞭樓,心裡頭沒來由地晃過一絲擔心。

徐天在樓上聽到瞭影佐跟姆媽說話的聲音,他原本就知道影佐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自己把禍水引到瞭傢裡,也許還會殃及姆媽,徐天感覺後悔非常,心裡懊悔忐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禮貌的敲門聲有規律地響起,徐天深深吸瞭一口氣,選擇瞭一個姿勢,“……進來。”

影佐推門進來,“我來瞭。”

徐天回頭看瞭他一眼,語氣不冷不熱,隱隱帶刺,“法租界巡捕房果然管不瞭殺人放火的強盜。”

影佐不以為忤,“不要這麼說話,我是帶著禮物登門的。”

徐天長眉一挑,唇邊冷笑不加掩飾,“要我怎麼說話?”

影佐笑瞭,徐天皺瞭皺眉頭,“起碼請我坐,我昨天中瞭一槍,身體很虛。”

“……坐。”

剛才那塊在徐傢展示的佈料現在在陸寶榮手裡,陸寶榮大驚小怪地嚷著:“哦喲,這塊料子舍得拿出來做瞭?從前我花好價錢從你手裡買都不舍得。”

小翠喜滋滋地在料子上摸來摸去,“我和徐媽媽一人一件。”

陸寶榮臉子一拉,“料子不夠用。”

小翠沒有看到陸寶榮的臉色,還沉浸在幸福之中無法自拔,“那就給徐媽媽一個人做。”

陸寶榮又板瞭板臉,語重心長,“翠翠,不要偷雞不成蝕把米。”

小翠腰身一扭,不大高興,“我又不偷雞,到哪裡去蝕米。”

陸寶榮痛心疾首,講事實擺道理,“巴結徐媽媽,還不是想嫁給徐先生?翠翠同你講,不可能的事體,到頭來一定空傷心,何苦來!這塊料子穿你身上漂亮,穿徐媽媽身上大牙笑掉。”

小翠有點急瞭,“寶榮叔,你怎麼知道我會空傷心?我看你不要空傷心。”

陸寶榮苦口婆心,試圖說服她:“我為你好……”

小翠的聲調已經不知不覺的提高,“你知道怎樣是為我好?”

“門當戶對,有共同語言過日子才長久。”

小翠眼珠一轉,媚眼亂拋,笑著,“你和我門當戶對?”

陸寶榮看著小翠的樣子,心口一窒,“早就說過瞭,你就是不相信,反正我是會一直等下去的。也不想想,徐先生怎麼看得上你?”

“寶榮叔,說話不要絕對。”

陸寶榮一本正經地糾正,“不要叫叔,我比你一共才大十幾歲。”

“生得這副樣子,叫你叔叔都是客氣的。”

陸寶榮有點泄氣,“翠翠,衣服還做不做瞭?”

小翠扯回料子,“不做拉倒,還怕你做不出樣子呢!”

陸寶榮訕訕地道:“真是好心沒好報。退一萬步,就算我們倆不相好,徐先生也不會同你好的,你說說看他是和你吃過一次飯,還是壓過一次馬路?我們倆去年還到共舞臺看過一回變戲法。”

小翠聽他這麼說,終於忍不住跟陸寶榮炫耀,“過幾天他買票和我一起到天興書院聽評彈。”

“……說瞎話,我都心疼你,何苦來?”

小翠胳膊肘撐在陸寶榮面前的桌子上,俯下身子小聲道:“昨天下午我和徐先生已經在天興書院聽過一回瞭。”

陸寶榮克制住不往不該看的地方看,有點不自然,“真的?”

小翠直起身子,笑嘻嘻地說:“本來都不想告訴你,怕你傷心。”

陸寶榮真的是傷心瞭,小翠扭身出去。長谷和老胡在說話,老胡隻是埋著頭不搭理,小翠從陸寶榮的裁縫鋪走回來,對長谷說:“哎,我爸爸啞巴的。”

長谷直起身子註視,眼神陰鷙,小翠被看得有些害怕。“儂,儂啥事體?”

“打聽一下,認識徐天先生嗎?”

小翠一臉防備,“認識。”

“知道他昨天下午在幹什麼?”

小翠想瞭想徐天方才囑咐的話,頂瞭一句,“……我怎麼知道。”

“要說實話。”

“……你是啥人?同你講實話,有實話為什麼要同你講,神經病!”

小翠擰進自己屋,長谷忍瞭一會兒,回身往裡弄裡走。

徐媽媽準備出來,被門口兩個日本人擋住,徐媽媽很是不滿,“做啥,我連自傢門都不讓出瞭?”

長谷正好走回來,陰陰地看著徐媽媽。徐媽媽看著他的眼神,縮瞭縮脖子,無可奈何地退回去,撞上門。長谷又走到瞭陸寶榮的裁縫鋪,“徐先生住在對面,進進出出你都是看見的。”

陸寶榮正在傷心,愛答不理的,長谷在小翠那兒碰瞭個釘子,已經十分不耐煩,“昨天下午他幾點回來的?我在問你話。”

陸寶榮不情願地抬起頭,“講啥?”

長谷往外招瞭招手,徐傢門的那兩名日本人走進來。長谷用日語跟手下吩咐:“關門,不要讓別人看見。”

兩個日本人不太明白長谷的意思。

“關鋪門,不要打擾影佐先生在對面談話。”

日本人腳跟一並,低頭應:“明白。”

陸寶榮看到這個架勢有點慌張,手裡的量衣尺子在身前亂揮,“日本人?做啥?你們想做啥事情!”

長谷看著他的樣子,心裡頭愈發搓火,一拳將陸寶榮擊倒,兩個日本人開始上鋪板,鋪子瞬間暗瞭。陸寶榮嚇得聲音都劈瞭,“有話好說……”

長谷打開燈,湊近陸寶榮,陸寶榮打瞭個冷戰,“剛才問的話聽見瞭嗎?”

“沒有,啥話?”

“沒聽見,還是不想說!”

“真沒聽,我心裡十分難過,想來想去都想不通。”

陸寶榮在雙重刺激下說話已經開始有點顛三倒四。

長谷不明白陸寶榮到底是什麼意思,又重復一遍,“昨天下午你對面的徐先生幹什麼去瞭?”

“……你是說徐天先生?”

長谷耐心用盡,操起裁縫剪刀,到陸寶榮跟前。

陸寶榮雙腿戰戰,“知道知道……我不想說……”

長谷把裁縫剪刀拍到陸寶榮面前,“為什麼?”

陸寶榮拖著哭腔,“心都要碎瞭……”

長谷將剪刀打開擱到瞭陸寶榮食指上,陸寶榮肝膽俱裂,已經癱到地上。

影佐在徐天的書房裡,企圖證實自己的猜想,“今天下午我離開房子的時候,你和那個叫田魯寧的一定說過幾句話。”

徐天擰過頭去,心裡一刺,“不要讓我回想下午的事情。”

“我來就是為瞭這件事,你知道的。”

“……他拜托我照顧他女兒。”

影佐不依不饒,“就這句?”

徐天不說話。

“昨天下午你在哪裡?”

徐天已經很想發脾氣,說起話來綿裡藏針,“……我很願意和田先生在一起。”

影佐看瞭徐天半晌,“你想和我成為敵人?”

徐天有些憤怒,直視影佐,眼中不見平日的溫吞,“你殺我國人!”

“……你不怕死?其實到現在我對你轉行去修會計學都很奇怪,可惜瞭你的天賦,從前……”

徐天冷冷回應他:“我討厭從前,早忘瞭。”

“說實話吧,昨天我遇到一個對手,本來不會想到和你有關,但你在田先生傢出現,我不得不來澄清一下。”

影佐目光灼灼地盯著徐天。

“……你是來殺我的?”

“可能,但如果真是你,可能也不殺,我會看在從前的情誼。”

“我和你沒情誼,下午說過瞭。”

談話一時間陷入瞭僵局,敲門聲忽起,徐媽媽端著茶水進來,“喝茶,嗑點葵花瓜子,好好說話啊,天兒。”

徐天看瞭一眼滿心擔憂的母親,剛才滿心的火氣忍瞭又忍,“姆媽,放這裡就好,等一下他就走瞭。”

徐媽媽看瞭看徐天,又看瞭看影佐,試探地問:“……不在這裡吃飯?有菜。”

影佐恢復瞭剛才客氣的模樣,“說幾句話就走,不打擾。”

徐媽媽一步三回頭地下瞭樓,憂心忡忡守著做好的飯菜。長谷直接推門進來,看瞭一圈堂屋。

徐媽媽指瞭指樓梯,長谷上去,徐媽媽踮著腳到樓梯拐角提瞭心聽著。影佐出閣樓和長谷說瞭幾句話,徐媽媽使勁聽也沒聽清,長谷下來,經過前堂間看也沒看徐媽媽,走出去,連門都沒關。

影佐走回閣樓,端起茶杯飲盡杯中水,又給自己斟瞭一杯飲盡。

“是我的部下長谷,聽到我們說什麼瞭?……我失血過多,口渴。”

徐天不吱聲。

“都有心情聽評彈瞭?還是和同福裡的女人。”

徐天怕他瞧出破綻,不願就此事多聊,換瞭個姿勢,“請求你一件事。”

影佐來瞭興趣,“說。”

徐天同他對視,雖是請求的語氣,眼神卻不見躲閃,“不要再來同福裡,不要再來我的傢。”

影佐笑瞭,“我是要回國一段時間,但再到上海還是免不瞭找你。”

徐天挪開眼神,“我惜命,你不要再來。”

影佐笑出聲音,“……惜命?還是有虧心事?”

徐天正色道:“對你我永遠談不上虧心,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你當我的面殺人放火,見多瞭我怕忍不住跟你拼命,而我又沒有與你抗衡的能力……我有老母親,我怕死。”

影佐笑得玩味,“這樣說話有點當年的樣子瞭。”

“當年我什麼樣子?”

“出類拔萃,性格軟弱。”

“再出類拔萃也是書本和教習課的東西,我沒殺過人,不像你。”

影佐笑著,“還是暈血,紅色盲?”

徐天不語。

影佐顯然話裡有話,“多看看血就知道紅是什麼顏色瞭。”

徐天繼續不說話,影佐覺得有些無趣,起身離開。徐媽媽起身牢牢拴上門,又反復確認,松瞭口氣。

影佐出瞭徐傢門便軟下來,兩個便衣架著他,長谷跑前去開車。老馬和陸寶榮一眾居民遞次伸出腦袋,探出身子。

老馬瞅見陸寶榮,訝異地問:“哦喲,老玻璃你的臉怎麼破瞭?”

陸寶榮“砰”

地關上門。

徐天從閣樓的窗戶看到影佐一行人出瞭弄堂上瞭車,從書架裡抽出田丹那條圍巾,用手指上包紮的紗佈同圍巾在一起比瞭比,紗佈上有沁出來的血跡。

在徐天眼裡,紗佈上的血和圍巾都是灰的。

教堂墓地裡,起瞭一座新墳,田丹身後站著方長青和方嫂。墓工平上最後一鍬新土,絮絮叨叨,“其實兩座墳也占不瞭多大地方,人都不在瞭墓碑這點錢就不要省。”

田丹將錢遞過去,墓工放下鐵鍬,“擺擺手介許多?用不瞭……”

田丹疲憊不堪,說話的聲音更加輕瞭,仿佛一陣風來就會被吹散,“我有錢,本來逃難路上準備用的,拿好。”

墓工接過錢,田丹似是在自言自語,眼神落在墳頭上,“一塊碑,我爸爸和媽媽不想分開。”

“曉得瞭,介麼石碑的錢付是付過瞭,要天亮以後才好挑石頭,定碑上頭寫什麼。”

田丹調轉目光看著墓工,“我再來。”

墓工囉裡囉唆地囑咐:“教堂墳地不興燒紙錢點蠟燭啊!”

方長青忍不住瞭,“好瞭,我們站一下都不行!”

墓工轉身走開,方嫂上前攬住田丹的肩膀,“田丹,想哭就哭出來。”

方長青站在一邊忿不過,“哭,教堂墳地總不會哭都不讓哭。”

田丹立在那裡,動也不動,眼神直直的,“哭過瞭。”

“這是你媽媽爸爸身上的遺物,房子全燒瞭,裡面東西我們沒進去收,過幾天再去找找看。”

田丹接過方嫂手裡的一個佈包。

方長青問田丹:“劉唐走之前不是說帶你一起去武漢?”

田丹低聲應瞭,聽到劉唐的名字,心裡頭已是波瀾不驚,“嗯。”

方長青又問瞭一句:“沒走成?”

田丹“嗯”

瞭一聲,“沒走成。”

方長青還一直在問,“那劉唐呢?”

“他走瞭。”

田丹的語氣好像在說跟自己無關的事情。

方嫂明瞭地點點頭,“這麼亂,也難怪你們倆沒碰到一起。”

“見到瞭。”

方長青有點想不明白瞭,“見到瞭,你沒走成他顧自走瞭?”

方嫂埋怨方長青,“想都想得到,老婆不管逃命要緊,你這個朋友這種事情幹得出來。”

田丹糾正方嫂的話,“我和他沒結婚。”

方嫂一棍子打翻瞭一船的人,“訂過婚就不是老婆?你們男人都這樣。”

方長青冤枉得很,“跟我有什麼關系。”

方嫂掃瞭方長青一眼,恨恨地說:“說你的朋友劉唐。”

方長青無力辯白,“就是比較熟,他也不算我朋友。”

田丹忽然開口:“長青哥,我可以在長青藥店住幾天嗎?”

方長青忙不迭地答應:“住,一直住都可以,要不然……”

方嫂碰瞭長青一下。

“……要不然就住幾天,要不讓你到哪裡去?”

田丹全都看在眼裡,知道自己去人傢借住,自是諸多不便,抿嘴笑瞭笑,“謝謝方嫂方哥。”

天色已經全黑瞭,徐天和母親兩人在堂屋吃飯,徐媽媽看著徐天低落的樣子,沒話找話,“菜要不要再熱一熱。”

徐天搖頭。

“那個叫啥影子的日本人沒聽你提過,從前認識的?”

徐天點頭。

徐媽媽擱下筷子,十分擔憂,“到傢裡來找我們晦氣?還是想要你幫他們做事?”

徐天抬頭看著姆媽,心下無奈,“想到哪去瞭,日本人怎麼會叫我做事。”

“以前你不是在他們那裡留學過。”

“以前全中國的陸軍學校,十間有八間都是日本學制。”

徐媽媽感嘆道:“……是啊本來大傢都相熟的,好端端他們到中國來打仗。”

“姆媽,你不要亂說。”

“總之你爸爸死那年,你回日本改學問絕對有眼光,要不然現在打起來你還不知道在哪頭呢!”

徐天也放下筷子,“我們是中國人,要真那樣打起來我也是在中國這邊。”

“姆媽的意思是,你沒改學問,現在說不好天南地北在哪裡打仗呢!你就知道犟,剛才這心七上八下的還沒放平,姆媽就你一個兒子……”

徐媽媽想起這件事來,還是心有餘悸,眼見著又紅瞭眼圈。

徐天心疼姆媽,拾起筷子給徐媽媽夾菜,“……姆媽吃菜。”

“日本影子不會再來瞭?”

徐天拍瞭拍姆媽的手背,軟言安慰,“不會來瞭。”

徐媽媽擦瞭擦眼睛,“答應姆媽一樁事。”

徐天點著頭,乖巧地應道:“我答應以後平平安安過日子。”

徐媽媽語重心長,絮絮地又囑咐一遍,“凡事不要強出頭,我們平頭百姓,打仗殺日本人有當兵當官的做,自己傢裡事管好。跟你說話聽見沒有?”

徐天往嘴裡塞菜,“各人都管自己的傢,還有誰去當兵打仗。”

徐媽媽聽徐天這麼說,剛才才放下的一顆心,又吊得高高的,“……傢裡總要有人的。”

“有國才有傢。”

徐媽媽端著碗站起來,有些生氣,“姆媽說不過你。”

徐天停下筷子,沒抬頭,“我心裡有數。”

徐媽媽的眼淚在眼眶裡掛著,搖搖欲墜,“你的心就還是不定!明年開春之前說什麼都要成個傢,要不然天天上班下班傢裡隻有我這麼個老太婆,是沒啥能掛得住你。等到哪天我前腳一走,後腳你就跑出去學你那短命的爸爸殺殺打打,再把自己的命弄沒瞭,姆媽黃泉路上還能把你再推回來啊?”

徐媽媽動瞭真氣,徐天放下碗筷,扯瞭扯徐媽媽的袖子,“姆媽,我錯瞭。”

徐媽媽停瞭片刻,“……小翠到底行還是不行?”

徐天十分泄氣,放下手,搭在桌沿上。

“那你吃飯之前去找她說什麼話?”

徐天心裡頭特別無力,啼笑皆非,“沒說什麼,我怎麼能跟小翠在一起過日子。”

徐媽媽開始自言自語:“這個我也知道,你倒是有個別人,帶來我看看啊?”

徐天小聲嘟囔道:“……我心裡有人。”

徐媽媽一下子來瞭精神,“啥?”

徐天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又不說話瞭。徐媽媽上前去扒拉一下徐天的肩頭,“你剛才說什麼?”

徐天舉起自己的手,“姆媽,這是不是血?”

徐媽媽目光轉向兒子手指上的紗佈,心疼不已,“是……又出血瞭?”

徐天低下頭,唇角不自覺地帶著笑意,“那就是紅顏色的瞭……”

方氏夫婦將田丹帶至自傢藥房。長青藥房臨著街,前邊是店面,後邊有庫房,樓上還有一間臥室,田丹站在庫房中間,有些無措地看著方氏夫婦來回忙乎,自己又不知道怎麼插手幫忙,隻能不時移換位置躲讓。

方長青小心翼翼地在陡峭的樓梯上來回,從上往下拿床單被褥。樓梯底下的一扇小門開著,方嫂半個屁股撅在外面,身子在裡面鋪床。

方嫂一邊收拾一邊說話:“委屈一點湊合幾天,從前有個夥計也住過這裡,小是小一點。”

方嫂看見長青遞到她眼前的東西,抬頭看他,“拿這床單子?”

“隻有這床。”

方嫂有些不樂意,“我們結婚時候用過一次再沒用瞭。”

長青也覺得有點別扭,“那你說用哪床?”

方嫂扯過床單,“算瞭算瞭拿都拿來瞭。”

方長青回頭歉意地沖田丹苦笑,方嫂拍瞭拍手,退出來,“好瞭,過來看看。”

田丹走到樓梯間小門邊,往裡看,裡面緊緊巴巴就夠放一張小床。她禮貌地微微彎瞭彎腰,“謝謝方嫂方哥。”

她說著進入樓梯間,將方長青夫婦倆關在瞭外面。

方嫂快人快語,“哎我鋪瞭半天也不說一聲好還是不好。”

長青捅瞭捅方嫂,示意她別再說瞭,“剛剛傢破人亡,未婚夫又自己逃瞭,你說話註意一點。”

方嫂想到這茬兒,嘆瞭一聲,“……也是真苦命。”

方長青上前敲敲門,方嫂扯瞭扯他的衣服袖子,“你做啥?”

“田丹,裡面的燈拉線在床頭左邊。”

田丹也不開門,就隔著門答應瞭一句:“知道瞭。”

方嫂白瞭眼長青,方長青臉上有點尷尬,“都是小日本害的,有點同情心。”

田丹解開那個佈包,露出父母親的遺物。一塊懷表、一根發簪、鑰匙……還有那本紅色的冊子。田丹拿起冊子隨便翻瞭翻那上面的人名,然後拿起那塊懷表。懷表發出自鳴的聲音,田丹拉滅燈,將懷表貼在臉邊,她的眼淚又下來瞭。白天的佯裝鎮定已經耗費瞭她的大半力氣,此時的她隻是一個傢破人亡又被未婚夫拋棄的孤女,在這樣的一個黑夜裡,她有理由脆弱流淚,她隻允許自己痛哭這一晚上,明天的太陽一出,她還是要擦幹眼淚,強迫自己在這個兵荒馬亂的世界孑然獨行。

同福裡的弄堂又恢復瞭夜晚的安靜,隻有弄堂口的燈光顫巍巍地亮著,賣餛飩的敲著竹梆子經過。

小翠想起瞭傍晚的事情,思前想後的,從被窩裡爬起來,輕手輕腳地到裁縫店前敲門。

“寶榮叔……”

小翠放輕瞭聲音,喚著。

“寶榮叔。”

屋裡沒有反應,小翠又喚瞭一句。

陸寶榮就睡在剪裁和燙衣服的工作臺上,他豎起耳朵聽清是小翠的聲音,呼地坐起,迅速而又細致地收拾瞭一下自己,裝作很惺忪的樣子拉開門,探頭出去。“幹啥?大晚上的讓人看見多不好……要不要進來說?”

上海的冬夜涼意沁沁,小翠抱著胳膊有點發抖,“就兩句話。”

陸寶榮有些失望,“噢,明天說都來不及,介要緊非要叫我起來。”

小翠跺著腳,“徐先生交代過我……”

“啥?”

陸寶榮滿心期待又假裝不耐煩地看著小翠。

“徐先生叫我不要把聽評彈的事體跟別人說,我忍不住跟你說瞭,你千萬不要在他面前說來說去,他答應這幾天和我……和我再去聽評彈,他要一不高興不想去瞭,寶榮叔我真的就要怪你瞭。”

陸寶榮愣瞭好半晌,“翠翠,這麼晚瞭,你又是專門來傷我心的是?”

小翠也看瞭他半晌,“寶榮叔,你老是這麼說,是真的,還是開玩笑?”

“我開啥玩笑?”

“你對我有啥心好傷。”

“翠翠,你拿一把剪刀把我的心剪一下好瞭,本來都睡著瞭……”

寶榮的心又一次碎瞭,這次直接碎成瞭灰,他摔上瞭門。

小翠站在裁縫鋪門口,愣瞭片刻似有所動地往回走,裡弄靜瞭片刻。斜對面理發店拉開一條縫,老馬伸頭出來幸災樂禍。

上海又迎來一個日出,老鐵提著大餅油條稀飯之類的早點回來,經過亂哄哄的人群,人群裡各種口音交雜,老鐵問瞭身邊的鄰居,“怎麼回事,這麼多外地人?”

“都是租房的,老鐵你們傢就兩個人,三間房租一間出去不少錢。”

老鐵擺瞭擺手,一瘸一瘸地往傢裡去,“我不缺這兩個錢。”

老鐵關瞭門,拿起那支警棍,往後堂間走,到兒子鐵林的房門前,敲瞭敲門,“鐵林?”

老鐵索性推門進去,兒子果然睡著沒動,老鐵用那支警棍敲兒子。

鐵林躍起來,抱怨地看著老鐵,“很疼的好?”

老鐵站在床邊,看著自己的兒子,“喏,這是你昨天不要的,我撿回來瞭,從今天起打算不做巡捕,我等下出門去茶樓的時候順便當垃圾扔掉,要還想做巡捕,就起來帶著它到老北門捕房上班。”

鐵林賭著氣說:“我這個巡捕去不去也是擺設,連巡捕房都是擺設。”

老鐵嘆口氣,“要怎麼跟你才說得通?你爺爺正四品捕頭,到我到你,從前清到如今,官官相護老百姓都曉得的事情,當巡捕更要心知肚明,不然怎麼辦?大事我們管不瞭,起碼街上小偷小摸強盜騙子要有人管吧?都像你一樣為輪不到頭上的事情空擔心,巡捕沒人做瞭,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還怎麼過?”

鐵林起身往前堂間,老鐵捏著棍子跟著,在身後絮絮叨叨:“上班五六年,老北門捕房都改叫麥蘭捕房瞭,你還是個巡街。平時我沒少在料總前頭說好話,要換成別人不是巡官也升個巡長做捕頭瞭,你倒好,我這張面子給你闖禍補漏剛剛好。”

鐵林回過頭來又跟老鐵瞪眼,“官官相護是吧?”

老鐵一邊說一邊把買回的早點攤開,無奈又習以為常地說:“從來都是咯。”

鐵林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說起這件事情就心頭火起,“日本人什麼時候在我們頭上當官瞭?”

老鐵不知道從何反駁。

“自古再官官相護也不容明目張膽殺人放火。”

老鐵又嘆瞭一口氣,“世道變瞭。”

鐵林往椅子上一坐,四仰八叉,“昨天的事我想不通,沒臉出門巡街。”

老鐵苦口婆心地跟鐵林講道理,“兒子你就這麼想,你不巡街,連個抓他們的人都沒有,好歹你還把那幫殺人放火的抓起來揍瞭一頓。”

鐵林心裡頭還是想不通,“爸,做巡捕的道理你們從小給我講,可每次講得都不一樣,一次一次變,越講道理越亂越復雜,亂到中間講什麼都記不住瞭,我隻記得爺爺最早講的道理簡單,做捕快就是公正嚴明,殺人償命犯罪伏法!”

“兒子,不是爸爸要把道理說亂,是世道亂到快沒道理講瞭。”

鐵林又泄瞭氣。

“介麼再聽聽我這回的道理好不好?”

鐵林抬頭看著父親。

“爸爸老瞭,再也講不出做巡捕的道理,但兒子你又是天生做巡捕的材料。如果坐在傢裡不出門,從我這裡怕是一輩子聽不到新道理瞭。上海灘能人多,你出去走走,說不定以後巡街就碰上個人告訴你新道理,把你說明白瞭。”

鐵林沉默瞭,老鐵摘下警服,遞上那支警棍。

長青藥店已經開門瞭,方長青夫婦正在配藥接待顧客,大多數顧客是帶著醫生藥方來配藥的。

方長青看瞭看表,“都十點多瞭,她還沒有出來?”

方嫂醋意又上來瞭,“都問多少次瞭,喜歡看見她?”

“什麼話!”

“兩天多沒睡覺,傢裡出那麼大事,正常人都挺不住何況一個姑娘……”

方長青橫瞭方嫂一眼,“知道我擔心什麼瞭?”

方嫂拍瞭一下大腿,“不會吧!”

“你去看看。”

方嫂嚇得心臟突突直跳,敲瞭敲樓梯間的門,“田丹,田……”

門從裡推開瞭,田丹穿戴整齊地出來,手裡搭瞭一塊毛巾和一隻香皂盒。“方嫂。”

方嫂擔心地看著田丹,有些心疼,“起來瞭?”

田丹眼睛紅腫,微微垂著眼睛,“嗯,請問哪裡可以洗澡?”

“……老虎灶,公共浴室。”

“我說錯瞭,哪裡可以洗臉,我想洗一洗才能出門。”

“你要到哪裡去?長青。”

方嫂揚聲喚著方長青。

方長青跑進來,“啊?”

“到後面打一盆水進來。”

“前面有顧客要阿司匹林,藥方在夾子上。”

方傢夫婦一前一後錯身而去,一會兒長青打瞭水回來,“溫水,泡泡眼睛。”

田丹心中感激,“謝謝方哥。”

“櫃子裡有包子稀飯,你嫂子留的……”

田丹將幾張錢放到櫃子上,方長青推卻,“這是幹什麼?”

“我盡快找房子,這是這些天在這裡住的錢。”

“這種時間還說錢,把我當什麼人瞭。”

田丹聲音怯怯的,還帶著些許嘶啞,“總沒有白吃白住的道理,再說嫂子那裡也好說一點。”

“還是不要瞭。”

田丹很堅持,“方哥,我身邊帶瞭錢的。”

方嫂又在前面喚,“長青。”

長青看瞭看田丹,搖瞭搖頭往前面去。

一身巡捕服,插著警棍的鐵林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巡邏,他好像越走越沒有自信,停下來靠在街邊,他發現路人都在躲避他。鐵林想起瞭昨天下午的事情,想起那個坐在街邊無助又憤怒的田丹,煩悶地朝長青藥店走去。

長青在梯子上拿藥,方嫂問方長青:“留的飯吃瞭嗎?”

“跟她說瞭。”

“都中飯瞭,富裕人傢小姐中午起床,起床還要洗澡,以後可怎麼辦。”

方嫂小聲嘀咕。

長青忍不住替田丹說話,“田丹不算小姐,在醫院當藥劑師也是每天一早要坐電車上班的。”

“她剛才說出門,會不會去醫院啊?”

“去做啥?”

“看還能不能回去上班。”

“我說你也太心急瞭,昨天剛剛埋瞭爸爸媽媽,就指望她上班?”

方嫂頗有把握,“不是我指望,我看田丹差不多是這樣的,比一般人想得通。”

“……剛才說要盡快找房子住,還給我錢,說是這些天住這裡的費用。”

方嫂差點急瞭,“見鬼,你會要她的錢啊!”

長青也差點急瞭,“我腦子有病啊?”

方嫂往後面去,正巧鐵林進來,警棍別在腰間,大剌剌地問:“這裡是長青藥店?”

長青打量著鐵林,心裡頭打鼓,“是是,配藥?”

鐵林想著昨天的事兒,還有點不自然,摸瞭摸鼻子,“我來看,來找一個姑娘……昨天麥琪路出事那一傢。”

“田丹?”

“田丹。”

方嫂從後面跑出來,“人走瞭。”

鐵林“啊”

瞭一聲,“走瞭?”

方長青客套又熟練地跟鐵林巡捕打交道,“您怎麼稱呼?”

“鐵林。”

“鐵巡捕,人剛才還在的,要不晚一點再來,她沒地方去肯定回來。”

“知道,下次再來。”

鐵林說著話告辭。

方嫂探頭探腦地問長青:“巡捕怎麼來瞭?”

長青看著鐵林的背影,“昨天出瞭這麼大事,回來問問總是有的。”

“我說巡捕怎麼知道她住在這裡!”

方嫂腦子轉得很快。

方長青反應過來,愣住瞭。方嫂小聲而嚴肅地說:“昨天晚上在教堂墳地才說先住藥店,人帶回來沒離開過,一早巡捕就到瞭。”

“可能是,可能……”

方嫂朝方長青瞪眼,“可能個鬼!萬一上級有任務下來,外人住在這裡轉個身子都瞞不住。”

“……還是讓她盡快找房子。”

禮拜天的同福裡比往常要熱鬧一些,小孩子在來回奔跑笑鬧,老馬在弄堂裡晾毛巾,眼角瞥見陸寶榮的身影,“嘿嘿”

一笑,“大禮拜天的哪來這麼多人,老玻璃?”

陸寶榮陰沉著臉,臉上還掛著彩。

老馬假裝關心道:“臉叫昨天那幾個日本人打的?”

陸寶榮不吱聲。

老馬更來勁瞭,“哎,進去那個日本人出來是架走的,莫非跟徐先生在裡面動手瞭?”

陸寶榮還是不吱聲。

老馬站在陸寶榮身邊自言自語,自己瞎尋思,“都後中午瞭,徐先生還沒露頭弄不好昨天是兩敗俱傷。”

陸寶榮抄起大剪刀比畫來比畫去。

老馬看見陸寶榮這副模樣,更高興瞭,“想殺人啊?嘿嘿,昨天晚上我在這邊聽見瞭,換我也傷心的。”

陸寶榮抄著剪刀從鋪子裡出來,穿過弄堂進入剃頭店。老馬連連往後退,唬瞭一跳,“你要做啥?”

陸寶榮攔腰狠狠地剪掉老馬一塊白毛巾,“以後不許再叫我老玻璃!”

老馬追著出去的陸寶榮,“神氣啥?有本事到弄堂口發脾氣去。”

徐媽媽提著一籃子濕衣服過來,“又跟陸師傅過不去。”

“徐媽媽你看看無緣無故跑進來又把我毛巾剪兩半,發神經病他做啥不剪自己店裡的佈料。”

徐媽媽看著貼在自傢門口的幾張小廣告,“誰貼在我傢門口的?”

“來租房的那些人。”

徐媽媽嘴裡念叨:“……這年頭要租房子的人倒過來貼小告示!”

“房子俏得狠。”

老馬湊到徐媽媽身邊。

“看看寫的啥?”

徐媽媽不認得幾個字。老馬歪著腦袋看瞭半晌。

“你到底認不認得字。”

“字是認識的,寫得太八股,一看就是有底子人傢貼過來的……”

徐媽媽撕瞭小告示,轉身進自己傢,徐天坐在椅子裡發怔又像是在看書。

徐媽媽突然想起來瞭一件事兒,嘟囔瞭一句:“我敲門……”

說著話她退出去,敲瞭敲門重新進來。

徐天無奈地看著自傢姆媽煞有其事的樣子,拉長瞭聲音喚:“姆媽。”

“禮拜天出去走走,悶在傢裡想什麼?”

“什麼也沒有想。”

徐天下意識地掩飾心事。

“租房告示都貼到門口瞭,看看上面寫什麼?”

徐天接過來,“……就是想租房,誠懇愛幹凈,一間兩間都可以,租金可以先付一年。”

“多少錢?”

“這裡寫面商,讓我們滿意。”

徐媽媽坐下來跟徐天打商量,“天兒,要不把這間閣樓租掉?我們傢下面還有兩間!”

“我們傢還有對面陸寶榮和邊上兩間。”

徐天有點賭氣。

“都收回來重新租?”

“能多賺點錢。”

“不能不能,做人要講道理,賺那麼多錢做什麼,夠吃夠用的。”

徐天看著母親,一言不發。

徐媽媽撇瞭撇嘴,“……那算瞭。”

陸寶榮在和老胡比畫手語,老胡比畫得很不耐煩。

“出去瞭?早上就出門?真的不在裡面?到哪裡說瞭沒有?胡伯伯你不要騙我,她一個人大早上出門做什麼……”

陸寶榮的手語已經來不及比畫,嘴裡也跟著念念叨叨。

老胡手指著裡弄口,小翠穿著花旗袍走回來瞭,進弄堂經過自傢門,也沒看陸寶榮一眼,徑直走到徐傢門口,然後對著二樓喊:“徐先生,徐先生——!”

小翠顯然是要弄堂裡的人都聽見。

“徐先生!”

小翠越喊越帶勁。徐天的腦袋從二樓冒出來,眼風一掃,發覺鄰裡鄰居都在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看。

“天興的票子我順道買回來瞭。”

小翠絲毫不掩飾,發現人傢都在看,聲音又亮瞭幾分,在樓底下仰臉看著樓上。

徐天此時此刻隻想從二樓跳下去直接摔死,他伸出頭去,看著小翠的臉,又打消瞭這個念頭,停瞭片刻,抄起外套下樓。

徐媽媽從門裡出來,“啥天興的票子?”

“徐先生要到天興聽評彈,我順道把票子買回來。”

“啥辰光聽?”

“票子買好,啥辰光聽都可以。”

徐天從門裡出來,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現在去。”

小翠還挺來勁的,眼神亂拋,“……現在啊?”

“走吧。”

徐天在前,小翠顛顛地跟上去,跟出弄堂。徐媽媽、老馬、陸寶榮表情各異,一時間弄堂裡的氣氛又尷尬又曖昧。

田丹自傢的廢墟裡還殘存一些燒焦的東西,田丹撿出張照片,照片在相框裡,隻焦黃瞭一角。

鄰居聽到田傢的動靜,推門進來,“丹丹,是你啊?”

“阿姨。”

“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頭,好多逃難過來的和棚子戶把還能用的東西都搶走瞭。”

“反正我也不用瞭。”

田丹澀澀地笑瞭笑。

“真可憐,現在住哪裡?”

“還沒有找到房子。”

田丹依然保持往日的禮貌。

“哎,要不要到傢裡坐坐。”

“我還要去聖母堂墓地挑石碑。”

“真可憐……”

鄰居看這個姑娘的樣子,發自內心地憐憫。但是在這樣的年月裡,災難隨處可見,憐憫變成瞭最無用的東西。

臺上正咿咿呀呀地唱著,引位帶徐天和小翠入座。

小翠左顧右盼地恨不得自己是全場中心,發現並沒有人關註她之後倒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小翠大剌剌地挑瞭張椅子坐下,徐天用手拂瞭拂椅子,斂瞭袍子跟小翠坐在一桌,招手喚來報童,“有報紙嗎?多拿幾份。”

小翠猶豫瞭許久,看著徐天始終客氣疏離的臉色,還是開瞭口,試探地問:“不高興?”

“沒有,你想吃什麼,我請客。”

徐天態度很溫和。

小翠坐直身體努力保持儀態,“省省錢,聽就很好瞭。”

徐天也不堅持,接過報紙展開看。

小翠想瞭想,又試探道:“……我買票過來在弄堂喊你,不高興?”

徐天再次重申,“真的沒有。”

小翠看著他的表情,知道他是不高興瞭,自己也有點後悔,更多的是委屈,“我就是想讓他們都知道,省得麻煩。陸寶榮喜歡我不是一天兩天瞭,讓他死死心。”

徐天隻顧看報紙。小翠還在一邊解釋,“但是你放心,前天你要我不要跟別人講的事,我誰也沒有講。”

“什麼事?”

徐天從報紙裡把頭抬起來。

“你說前天下午也和我一起來這裡聽評彈啊!”

徐天又把頭埋在瞭報紙裡,“噢……”

小翠看他不冷不熱的樣子心裡著急,“我誰也沒說,說瞭有什麼意思?你曉得我的。”

“曉得。”

“哎,要小吃!”

小翠抻著脖子看。她的目光落在後面紮著堆的一些人身上。

徐天根本聽不見小翠講瞭什麼,心思都放在瞭報紙上,臺上的蘇州評彈正唱得熱鬧:

“銀燭秋光冷畫屏,碧天如水夜雲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佳人是獨對寒窗思往事,但見淚痕濕衣襟。曾記得長亭相對情無限……”

離天興書院不遠的教堂一側堆著不少墓石坯子,有青石的、漢白玉的,墓工正幫著田丹挑揀墓石,“這塊行不行?”

田丹也不知道什麼行什麼不行,光木木地點頭。

“隸書正楷挑一種,把字寫紙上,工人刻上去。”

“我想工人師傅刻我的字。”

“介麼寫到石頭上。”

田丹蘸瞭墨直接在石坯上寫:“父田魯寧 母張美蓮 女田丹 立”

“今作寒燈獨夜人,誰知你一去嶺外音書絕,可憐我相思三更頻夢君。翹首望君煙水闊,隻見浮雲終日行。但不知何日歡笑情如舊,重溫良人昨夜情……”

徐天聽癡瞭,他驀然想起田丹,她的傢人都留在上海,那麼她應該是同愛人一起離開上海,她戴的是訂婚戒指,所以應該是未婚夫。如果他們還在一起,那麼自己會稍稍放下心來,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夠照顧她,不至於孤身一人,相愛卻不能相守,實在是最折磨人的事情。徐天就這麼胡思亂想著,連報紙落在地上都不知道。引位過去踢到報紙,徐天才恍惚過來,扭頭發現小翠不在。

小翠在評彈館後面被人騙瞭,大呼小叫的,人都圍過去瞭,連評彈也不唱瞭,徐天無奈起身過去。

騙局由五大三粗的金剛主持,猜一隻扣到碗中的色子數。

小翠急赤白臉地跟金剛嚷嚷:“還我兩塊五!”

金爺是托兒,慢條斯理,“沒有道理叫人傢還,一開始你還贏瞭人傢兩盤一塊錢,我也輸瞭一塊,要還你的我也要還。”

金剛圓瞪環眼,金爺瞭,縮瞭縮脖子,眼睛到處轉著。

“願賭服輸,不服再賭。”

金剛人高馬大,生的一副蠢力氣。

小翠還想著回本翻盤,“就再來一次。”

金爺在一邊敲邊鼓,“想翻本賭大一點,三塊錢一次,贏瞭還賺五角。”

小翠回頭看徐天已在身邊,湊過去悄悄依在他身邊,軟瞭聲音似乎在撒嬌,“翻不翻本?”

徐天不著痕跡地錯開身子,搖瞭搖頭,“算瞭。”

小翠“啪”

地把錢擱在桌上,“三塊。”

徐天煩悶地直想離開,這次眾人隨小翠都押大錢,色子在碗裡轉。猜數,開寶,眾人全殺,隻有金爺一人贏瞭。

小翠一扁嘴要哭瞭,“還我錢,騙子。”

金爺收起錢,“哎呀算瞭算瞭,不玩瞭。”

金剛的把戲徐天早看在眼裡,徐天取瞭個茶房的鐵托盤,過去揭開碗,鐵托盤晃瞭晃,一粒色子飛起來吸到鐵托盤底,再把鐵托盤往金剛的袖子靠,抬起金剛的手,那托盤跟長在金剛手臂上一樣。

徐天面對金爺,態度謙和,“這位小姐的五塊五角錢請還給她。”

金爺手一攤,表示這事兒跟他沒關系,“跟我說做啥?”

參賭的人炸瞭,掀瞭桌子,“兩個一夥的,騙子!”

金剛和金爺狼狽抱頭,小翠趁機奪瞭一把錢,書院裡登時亂成一片,有巡捕吹著哨子過來。

徐天看瞭看還在興奮的小翠,示意她應該離開這裡瞭。徐天人高腿長,走起路來也比旁人要快,他不等小翠反應就先走出書院,小翠隻能小跑跟著徐天,臉上是掩不住的開心。

徐天走瞭兩步停下來,“小翠,你自己回去。”

“你到哪裡?”

小翠仰臉湊到徐天跟前。

徐天不落痕跡地退後一步,“我一個人走走。”

小翠沉浸在喜悅之中,完全忘瞭觀察徐天臉色這一回事,“反正我也沒什麼事,跟你走。”

“……我到一個地方看看,你不喜歡去的。”

“越晚回同福裡我越喜歡,到哪裡無所謂。”

小翠此時隻想跟在徐天身邊,隻要不是赴湯蹈火刀山火海,她都願意陪著。

徐天無奈地看著雀躍的小翠,“你這麼開心做啥?”

小翠樂不可支地示意手中錢,嘰嘰喳喳的,“一共七塊二,多瞭一塊七,請你吃梨膏糖。”

徐天更加無奈,肩膀微微一垮,“……不用。”

小翠扁瞭扁嘴,徐天沒有辦法,隻能把小翠帶到麥琪路,一路上徐天都沒有什麼話,小翠也漸漸覺得無趣。田傢的屋子外表已經被燒成瞭黑色,看著很顯眼,小翠撇撇嘴不願接近,遠遠站在廢墟外沿,百無聊賴。徐天在和田傢那個鄰居說話,然後怔怔地走回來。

小翠沒話找話,“和這傢認識啊?怎麼著的火……”

徐天想起鄰居方才說田丹的父母葬在聖母堂墓地,愣瞭一會兒,拔腿就跑,小翠在後邊“哎”

瞭一聲趕緊追上去,小翠為瞭好看,把平常不穿的高跟鞋穿瞭出來,跑起路來歪歪斜斜的。

田丹離開墓地之後,直接到瞭廣慈醫院,她站在醫院門口,看著院門裡進進出出都是日本人,有軍人有傷兵。田丹心裡的憤怒多於悲傷,她暗暗下定決心,要為父母報仇,如果可以,她希望殺死這座醫院裡所有的日軍,如果她不能,就連悲傷都不能表現出來。田丹極力控制著自己情緒,用力到身體都在微微發著抖。

影佐自打前一天晚上離瞭同福裡就一直昏迷不醒,幾個中國大夫圍著昏迷的影佐忙乎。

大夫扶瞭扶眼鏡,非常惶恐,“病人需要輸血。”

長谷陰狠狠地盯著大夫,大夫鼓足瞭勇氣又解釋瞭一句,“血庫沒血瞭。”

長谷抽瞭大夫一個耳光,大夫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醫院裡都是你們的傷兵。”

長谷卷起袖子,“用我的血,快!我給先生輸過,血型符合。”

田丹往裡走,醫院裡亂哄哄有很多傷兵,她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走,經過一個大急救室時,看到裡面有很多傷兵。一個軍官正在揍那位高度近視的秦大夫,秦大夫好容易站穩,眼鏡掉瞭,田丹過去撿起遞到秦大夫手裡。

秦大夫戴上眼鏡才看清,“田醫生,你不是走瞭?不要怕。”

田丹渾身隱隱顫抖,“……醫院怎麼瞭?”

“醫生護士跑掉好多,消毒針頭不夠用,日本人叫我消毒。”

“叫你來消毒?”

秦大夫眼睛被揍青一塊,“沒辦法,你還回來……我去拿蒸餾水。”

田丹低頭繼續往裡走,轉出候診室有高高一堆箱子被人來人往撞得搖搖晃晃,箱上寫著醫用酒精;有一條向下坡度的走廊,走廊中段有一扇彈簧門,被木楔子在門腳下塞住,敞開著;門另一側有一支斷腳的木頭輸液架,木架後是剛才候診室的玻璃窗。田丹看在眼裡,一路與日軍傷員磕碰推跌,她咬著牙狠著心繼續往裡。

徐天跑到墓碑石材加工地,一塊一塊查看尋找,直到看到那塊漢白玉上,“田丹”

兩個字,他壓住心中的狂喜,近前去,湊近,小心用手指碰瞭碰字跡,墨跡沒有幹透。

小翠氣籲籲趕上來,徐天回頭,小翠看見徐天臉上煥發著異樣的欣悅光彩。

“……她沒走。”

小翠從沒見過徐天這樣高興,站在原處特別疑惑,“啥人?”

徐天忘記瞭小翠根本不知道這茬事兒,欣喜若狂,“田丹!”

小翠四周看瞭看,倒退瞭一步,拍拍胸口,“不要嚇人哦……田丹是哪個,你喜歡的女人?”

徐天眼裡根本沒瞭小翠,小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看徐天的表情,心裡頭委屈得很,扭身就走。徐天忘記瞭跟在身邊的小翠,快步行走,間或小跑。他錯過瞭一次,不想再錯過第二次,那張劃過眼前的便條是廣慈醫院的,字跡是隨手在慌亂中的記錄,便條必定隨手可得,上面有半個廣慈醫院的標志,那她是在醫院工作,他有預感,田丹一定會去那裡。想到這裡,他恨不得脅下生出雙翼,恨不得立刻見到田丹,邁開大步往廣慈醫院去。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