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頭在門口放哨,一看鐵林從街頭騎車過來就沖回巡捕房,趕緊組織大傢列隊站好,聲如洪鐘地喊:“立正,敬禮!”

一眾巡捕敬禮,鐵林在外面支好自行車走進來,又縮回到墻後,伸出一隻腦袋看著眼前的情景嚇瞭一跳。他正瞭正腰帶,嘿嘿地走進來,一眾巡捕向他敬著禮,鐵林略有些無所適從,問大頭:“以後天天要來這套?”

“鐵公子定規矩。”

大頭抑揚頓挫地說。

“像從前一樣就好瞭,放下放下都放下。”

鐵林胡亂揮手讓大傢放下手,他走到以前的那張辦公桌前,大頭趕緊給他往另一邊領,這張辦公桌上電話紙筆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盆栽。“鐵公子,以後你要適應這裡。”

鐵林靠在辦公桌上咧嘴直樂,他故意擺著架子,怪聲怪氣地說:“啊,值夜班的都走吧。”

“那我和麻桿晚上再過來,噢,勒索信又寄過來一封,說今天不把錢寄到一百七十七號,下回就到苦主傢裡放炸彈瞭。”

鐵林接過勒索信,“一百七十七號不是空地址嗎?”

“可能勒索人腦子不靈清寫錯地址瞭。”

“寫錯兩次?等下我再去看。”

“鐵公子出馬旗開得勝!”

徐天急匆匆地進來,在門口招呼鐵林,“鐵林過來,過來。”

“什麼事急成這樣,天哥?”

“帶我去郵局,把一封信拿回來。”

徐天還有點氣喘。

“什麼信?”

“我寫給田丹的。”

徐天一副火燒眉毛的樣子。

“你寫啦?”

“我還寄瞭呢。”

徐天一臉懊悔。

“那還拿回來,不拿瞭。”

鐵林嬉皮笑臉地說。

徐天一把扯住鐵林的胳膊往外走,“十萬火急,路上說。”

鐵林騎車帶著徐天,徐天在後座扯著鐵林的腰帶,不斷催促,“騎快一點。”

“你這麼重,我很吃力的!”

“晚到就寄出去瞭。”

“下車。”

鐵林車頭一拐,拐到瞭一條街上,支好自行車。

“做啥。”

“看看一百七十七號有啥古怪。”

他們倆面前一片空地,兩邊樓房門牌是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八。徐天急得抓頭發,“我沒心思。”

鐵林不吃這一套,“我不去郵局,你信也拿不出來。”

“你耽誤我大事瞭。”

“這種事耽誤一下反而好,我已經同田丹講過你要給她寫信。”

徐天瞪著鐵林。“瞪我?做啥?瞪我還不如早點幫我看這個案子,我好早點陪你去郵局截信。”

鐵林為成功算計瞭徐天而笑得得意。

徐天被他氣得隻有幹瞪眼的份,一隻手點著鐵林的鼻尖,拿他毫無辦法,“……說。”

他靠在墻上,不斷催促鐵林,“你趕緊說啊。”

“苦主接到兩封勒索信,要他把值錢的債券放到信裡寄到這個地址,不然就到他們傢放炸彈。我查過和苦主有關的親戚朋友,沒有太可疑的,這個地方從去年起就在郵局銷地址瞭……”

“走走去郵局。”

徐天作勢要走,鐵林一把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回墻上。

“哎,我不去,你就算去瞭郵局也沒用……”

徐天無奈地說:“兩封勒索信歸誰送,誰就是要勒索的人。”

鐵林還沒明白,站在原地不動,徐天看他還不動喚,語速比平常都要快,“郵區分管片,一個郵遞員管一個區,誰送信也歸誰開箱收信。一百七十七號地址一年前就銷掉瞭,這個管片的郵遞員先把勒索信寫好送給苦主,怕弄錯在信裡規定一個不存在的地址。他天天收信,打開郵筒隻要看到有一封寫這個地址,根本不用交到郵局裡面,自己拆開就拿到債券瞭。”

“……郵遞員是罪犯。”

“八九分不會錯,現在可以去郵局瞭?你查人,我拿信。”

徐天剛要動,鐵林又一把把徐天按到墻上,徐天瞪著鐵林,鐵林在他要發脾氣之前跑上車,徐天依然坐在後座,鐵林蹬得飛快。

“現在有力氣騎這麼快?”

徐天哼道。

“天哥你還是神,我學一輩子也沒有你一半厲害。”

到瞭郵局門口,鐵林車子都沒停穩,徐天就跳下後座,郵局員工站成一排,鐵林挨個兒看過去。

“鐵公子,找一封信要把人都叫到一起嗎?派一個人幫那位先生找就是瞭,郵局還要分信投遞不好耽誤的。”

徐天在一邊狂翻自己的信,鐵林揚瞭揚手裡的勒索信,“一個一個來,幫我認認這封信歸誰的管區,是誰送的?”

“我來看就曉得瞭。”

經理上前說。

鐵林把他揮開,“去去去沒你事。”

他把信交給第一個郵遞員,一個一個傳看下去,鐵林一個一個觀察,終於信停在其中一個手上,這個人額頭全是汗。鐵林嘴角一翹,“傢裡缺錢?這種辦法也想得出來,腦子蠻好用,要坐牢咯曉得?”

這個人直接軟瞭,鐵林將他銬上,回頭問徐天:“天哥找到瞭嗎?”

“沒有。”

徐天面如死灰。

“同福裡管區是誰的?”

還是這個被銬上的人小聲地說:“我。”

徐天一步跨到他面前,“昨天寄出的信在哪裡?”

“從哪裡寄到哪裡?”

“同福裡寄到同福裡。”

“早上送過瞭。”

徐天頓足長嘆,捂著臉哀道:“你這麼積極做啥?”

“他曉得抓起來之前多做件好事。”

鐵林在一邊事不關己地樂。

經理緊張地問:“鐵公子,他犯啥事瞭?”

“勒索鈔票,威脅要扔炸彈。”

那名被銬著的郵差很無奈,鐵林拉著郵差出來,將他銬在自行車後座上。徐天一臉恍惚,鐵林把手在他面前晃瞭晃,“天哥,信寄走是好事,遲早要有這一步,不然你又不好意思說……不會信裡寫啥不該寫的吧?”

“影佐回來往後我麻煩大瞭,糊裡糊塗我還寫信,這時候不能跟田丹好,她搬出同福裡同我再也不見面才安全。”

“……見不到田丹姐舍得嗎?”

徐天嘆瞭一口氣,“……不舍得。”

“我給你吃一顆定心丸,你和田丹姐住在法租界,這裡不是日本人的地盤。上次讓他跑瞭,再沒有下次,他敢對你和田丹姐動一根手指頭,在我的地盤上,你看看我弄不弄得死他們?我現在是麥蘭巡長,法總親自任命的!”

鐵林拍胸脯保證。

徐天感激地看著鐵林,但是神情依舊低落,“沒那麼簡單,你不瞭解影佐。”

鐵林冷哼一聲,“我才懶得瞭解他。”

“我還是截信去,說不定田丹還沒拿到手。”

徐天快步往回走,鐵林跨上車蹬起來,那個郵遞員跟著自行車小跑。

田丹關上閣樓的門,手裡拿著那封信,欣喜地笑著,片刻後,她找來一把小剪刀準備拆開它,樓下傳來動靜,是徐傢母子前後腳進門的聲音。

徐天急急地問:“姆媽,田丹回來沒有?”

“我也剛進門,門鎖在那裡沒回來。”

“還好。”

徐天長舒瞭一口氣。

田丹笑著,把剪刀放到信口,她又聽到徐天問:“郵差來過瞭嗎?”

田丹停下剪刀,不知所措。

“好像沒有,啥事體啦?”

徐天又慌張起來,徐媽媽看著也慌瞭,“不要嚇人哦!”

“我寄瞭一封信想拿回來。”

“你寄出去的信?”

“嗯。”

“神經病,”

徐媽媽戳瞭戳徐天的腦袋,“你寄出一封信難不成郵差還會把信再送回來。”

徐天幾步奔上閣樓,敲瞭敲田丹的門,田丹在門裡看著外面影影綽綽不知道該不該給他開門。徐媽媽在樓下絮絮叨叨說著話,徐天又幾步跨下樓梯,“姆媽你安靜!”

他大步奔到門口,“我到門口看看。”

“你充軍去啊!”

徐媽媽狐疑地看著他,“啥辰光變得介糊裡糊塗……”

田丹放瞭剪刀,她到窗前將窗戶推開一條縫,下面是徐天在和陸寶榮說話。

“寶榮叔,看沒看到郵遞員來過?”

陸寶榮搖著頭,徐天往弄堂口出去,田丹合上窗,再三掂瞭掂信,開門下樓,前堂間空無一人。田丹走到門口,將那封信插回老馬的木頭信箱裡,然後她往裡弄另一個方向走出去。

徐天從裡弄口回來,“寶榮叔,弄堂口說郵遞員來過瞭。”

陸寶榮從鋪子轉過身,無所謂地說:“來過就來過好嘍。”

“……寶榮叔,看到田丹回來沒有?”

“徐先生,真的要同你講一講瞭,我比你大幾歲?大幾歲就叫叔,你沒討老婆是你的事情,一天到晚叫叔,我還討不討老婆瞭?”

徐天站在裡弄裡六神無主,老馬拿著一封信走過來,“徐先生啊,你看這封信是寄給誰的呀,我的馬字不是這樣寫的啊。”

徐天接過信,正是他的筆跡,他閉上眼睛長出瞭一口氣,拿信跑進自己房間,對著陽光左看右看確定信是完好的。收回這封信,也收回信中對田丹說的話,收回一世相守的盼望,徐天知道田丹會答應的,那是多好的日子,現在卻要收拾心情。

外頭田丹的聲音響起來,“徐姆媽。”

徐媽媽從屋裡出來,“回來瞭?後天井水龍頭壞瞭,我到五金店買一隻。”

“我去好瞭。”

“你不認識他們,舊貨當新的買給你,我買回來等下叫天兒換。”

徐天豎著耳朵,聽到徐媽媽出門的聲音,繼而又聽見田丹一路上樓的聲音。徐天心裡鬱悶得無以復加,他換瞭好幾個地方都不放心,最終在抽屜裡找出一本厚書,把信放進去,坐在床邊發著愣。徐天親手把過去一年滋長的種種好處塵封起來,徹底塵封,什麼時候才不用過提心吊膽的日子,到瞭那個時候,他才敢放心娶田丹為妻,才不怕連累她,徐天就是想過太平日子。

樓上的田丹也是一副鬱悶的樣子,她愣瞭一會兒神,將那把小剪刀收進瞭抽屜。

當天晚上,碼頭倉庫,金剛監督著工人往車上裝那批貨。金剛對土寶說:“我哥說貨出這個倉庫就跟我們沒關系瞭,錢貨兩清。”

土寶茫然地點瞭點頭,金剛轉身離開,土寶看著金剛的背影琢磨味兒有點不對,“二子,這隔壁是不是就是老秦的倉庫。”

那個叫二子的點瞭點頭,“沒錯,沒什麼值錢的貨,不過是剛運來的棉紗。”

一輛大貨車停在隱蔽的地方,鐵林跟大頭坐在駕駛室裡,“金哥給你們好處瞭?”

大頭嘿嘿笑瞭,“金爺客氣。”

“多少?”

大頭伸出一隻手,鐵林看他一眼,“他倒是大方,給我們捕房線報捉私貨還發錢,我怎麼沒有。”

“你和金爺是兄弟,他的就是你的一樣的。”

麻桿跑過來,壓低瞭聲音,“鐵公子貨來瞭。”

兩個人走到明處,攔下車子,鐵林站在一邊看,並沒有上去。車停下來,土寶下車,手裡拿著兩封紅包,“捕爺,這是一點意思。”

大頭推開土寶的手,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奉命查私貨,不要來這一套,車上裝的是什麼?貨單拿來看看,不說話,說不出,車開到總捕房倉庫去。”

“哎哎哎!捕爺,這批貨是給過錢的。”

大頭奇道:“給誰錢?”

土寶耳語:“金爺,車上是一批棉紗。”

鐵林在暗處示意麻桿去車上查查,“棉紗……金爺不認識,你倒黴瞭,這麼一大車不坐十年八年牢出不來,銬起來!”

大頭頗有氣勢。

“哎哎,那邊那位巡捕大哥說句話……”

土寶病急亂投醫,亂嚷嚷著,麻桿跑回來,大聲說:“棉紗!都是棉紗!”

鐵林趕緊揮手,示意二人把土寶放走,土寶一骨碌爬上車,趕緊開車離開。麻桿和大頭湊到鐵林跟前,“哎?怎麼又把人放走瞭?”

“車上是棉紗?有多少?”

“大概十箱,很輕,用馬車都能拉走瞭,你是不是看出什麼瞭?”

“怎麼放的?”

麻桿回憶著,“沿著邊放的,中間留瞭好大一片空。”

鐵林心下瞭然,帶著他們摸到倉庫門庫,藏在箱子後面。大頭麻桿不得其解,鐵林低聲道:“你們兩個平時除瞭撈偏門能不能也長點腦子,那麼點棉紗用卡車拉做什麼,貨就沒動過地方,那麼擺放的擺明瞭就是要等會兒來裝貨方便,棉紗包放在外面,正好把貨擋上。”

麻桿恍然大悟,“那他們明天來怎麼辦?要不要叫點兄弟來這裡守著?”

“他們現在最擔心的應該是貨留在這裡被金哥給吃掉。”

鐵林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人在倉庫門前轉悠,旋即大卡車由遠及近。

土寶一行人忙著裝貨,鐵林示意大頭麻桿把槍上膛,自己想辦法把車弄過來。鐵林在暗處盯著他們,土寶為瞭抓緊時間,索性自己也動手去裝貨,鐵林瞅準時機躍到車上,發動汽車朝外開走。土寶一行人聽見響動,從倉庫裡面跑出來,對著大貨車一陣開槍,鐵林帶頭還擊,一時間碼頭上槍聲四起。

鐵林擊中瞭二子的胳膊,土寶那方沒瞭聲響,找到掩體躲瞭過去。鐵林大聲道:“我是鐵林,我沒有收過黑錢,我跟誰也不是一夥的,知道你們也是中瞭別人的套,但是你們今天走不瞭瞭!放下槍,我不想打死你們!”

過瞭半晌,土寶把槍從箱子後扔出來,“我認倒黴!算為下輩子積德放瞭十條大黃魚到黃浦江裡去,貨不要瞭,各位捕爺放我一條生路。”

土寶見風使舵,順勢求饒。

鐵林和大頭麻桿都不說話。

“……好不好?我保證再也不到法租界做生意,連走路都繞著法租界,各位轉告金爺,以後隻要看見我就要我的命,好不好?我傢裡還有老婆兒子……”

見沒人回應,土寶轉身便跑,其他人也互相扶著消失在夜幕裡。

鐵林跳下車子,掀開氈佈看,箱子上有他熟悉的標簽撕過的痕跡,“鐵公子,這是老七和八哥的那批貨吧?”

鐵林扭身看著大頭,大頭眼睛一轉,漂亮話張口就來,“原來是你和金爺的朋友要,早說兄弟們早幫忙。”

“……這種忙你們幫不瞭。”

鐵林回到駕駛室發動汽車。

“那是,誰敢動,料總那關就過不去,也就是你和金爺能動。”

“是不是徐先生要貨?”

“誰?”

鐵林盯著麻桿。

麻桿一副聰明樣兒,得意地說:“老是到捕房來的徐先生,和鐵公子交情最好。”

“你們知道個屁!……徐先生一個菜場的要貨做啥?”

兩人不吱聲瞭,鐵林問大頭:“金哥跟你們約在哪兒啊?”

“哦,金爺說截瞭貨去碼頭西邊的巷子裡頭。”

鐵林沉默著,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將車停在碼頭西街上,問大頭:“金哥在哪兒?”

“金爺說車停在這裡就不用管瞭。”

“你聽誰的?看住車!”

鐵林往路邊一條巷子走進去,又退出來,“人在哪裡!”

大頭指瞭指另一個方向,鐵林紮入另一條巷子。

金爺坐在車裡,安然不動,勝券在握,金剛突然回過頭來,“哥,鐵公子。”

“哪裡?”

金剛打開車燈,鐵林在車前伸手擋光,金爺抽瞭金剛肩膀一下,“把燈關掉,要亮得誰都曉得啊?”

金剛訕訕地關瞭燈,金爺下車,“做瞭捕頭還值夜巡查,不累?”

鐵林看著走上來的金爺不作聲,金爺笑著,“知道我在這裡?”

鐵林還是不吭聲,金爺笑意不減,“貨截下來瞭?你帶大頭麻桿回去好瞭,我叫他們把車開走,新倉庫都租好瞭……”

“緝到私貨都要送到總捕房倉庫。”

“……是天哥的那批藥。”

鐵林突然吼道:“你知道還這麼做!”

金爺嚇瞭一跳,“做啥?這麼大嗓門要做啥?”

“土寶給你多少鈔票?”

鐵林面色鐵青。

金爺意識到鐵林開始犯軸瞭,語氣也強硬起來,“再說一遍這是天哥的藥。土寶出血應該的,料總那裡也要打點,貨搞出來就是瞭,以後再也沒人曉得。”

“你曉得我曉得,土寶大頭麻桿金剛還有後面那些兄弟全都曉得,要幫忙為啥不直接把貨換個地方藏起來,你眼裡隻有錢,根本不是為朋友。”

“鐵林,後面這麼多兄弟,給我一點面子好不好?”

鐵林轉身折入一條更窄的巷子,金爺慢悠悠跟進去來,在鐵林面前站定。

鐵林耐住心中熊熊怒火,“金哥,我很生氣,我一生氣就不忍,但你是我哥,我想好好和你說,我太相信你,在天哥面前還說兄弟的事你肯定會辦好。”

“你到底是誰的兄弟?我幫他忙,你反而在這裡說狠話。”

“我還想動手呢金哥。”

金爺也急瞭,咆哮道:“同我動手?我是你大哥!徐先生本事大,怎麼不出鈔票把貨買走?”

“本來就是一批黑貨!要出鈔票拿,還用你和我做啥。”

“用到我和你瞭。我把貨運出來,你再把貨接走,送到我租的倉庫裡去藏好。”

鐵林黑著臉說:“你利用我緝私,好吞掉土寶的錢,天哥的貨見光瞭你說怎麼辦?”

金爺扭身要走,鐵林將金爺扯瞭個踉蹌,“金哥你說怎麼辦?”

“貨在外面,你看著辦。”

鐵林又扯瞭一把金爺,“金哥!”

金爺徹底急瞭,揮開鐵林的手,“我和徐先生到底誰是你哥?”

“你們都是我哥。”

金爺完全失態,吼著:“我就是想用這批貨掙錢,怎麼瞭?金剛,倉庫鑰匙拿來!你有本事不要把車開回捕房去,反正貨我送出來對得起徐先生,錢掙到瞭對得起我自己。”

金剛將鑰匙拎到鐵林面前搖晃著,挑釁地看著鐵林,鐵林一掌將金剛擊出去,“輪得到你在我面前老三老四,從前在街上混的時候沒有打夠?!”

金剛想沖上去,看金爺的眼色止住,這反而更激怒鐵林。

金爺氣得胸口起伏,“鐵林,提從前的事有意思嗎?”

“老子不高興,管你有沒有意思。”

金剛沖上去,跟鐵林廝打起來,後面的混混湧到窄巷口。

金爺怒喝道:“滾!”

不一會鐵林將金剛制住,金爺上前拖鐵林,被鐵林不小心反肘擊中。

鐵林馬上站起來,一臉慌亂地去查看金爺的傷勢,“金哥……”

金爺掏手絹捂住嘴,“鐵林我算看出來瞭,徐先生在你心裡比我這個大哥重。”

“就是重,怎麼瞭?”

“那你怎麼不跟他插香結義。”

“我跟你插香結義瞭,你把這批貨弄成這個樣子,我怎麼向天哥說。”

鐵林試圖好好跟金爺解釋。

金爺看也不看鐵林,“跟他說,你把貨緝到總捕房倉庫去瞭!”

言罷一行人離開,隻留下鐵林無措地站在一堆雜草中間。

過瞭好久,大頭麻桿看著鐵林回來,鐵林爬到車頂,坐到貨堆上,木然說:“緝私貨一車,開到總捕房入庫。”

大頭麻桿還愣著,“不想吐出你們收的黑錢,就快開車。”

車子啟動,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早上,徐天和田丹一前一後出門,往同福裡外走,徐天緊趕幾步與田丹並排走著。

“你昨天找郵差要信?”

徐天一下子緊張起來,“沒有,噢,不是……”

“徐姆媽說你寄出一封信,還以為郵差會把信送回來。”

徐天摸瞭摸鼻子,尷尬地笑瞭。

“你腦子糊塗瞭?”

“是糊塗,信很重要,我怕寄丟瞭。”

“什麼信?”

田丹小心地問道。

徐天不敢看她,“寄給朋友債券股票的事。”

田丹心裡又是一陣失落,低頭快走幾步,“……我去電車站。”

徐天趕緊叫住她,“田丹。”

田丹站住等他說話,徐天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著她,“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地方?我做什麼事去瞭?”

田丹不知道他為什麼好端端地提起瞭這個,“……四川路,朋友叫你幫忙,運我爸爸的一批藥。”

“還有其他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

“不用管東西,如果有人問,你就說在四川路碰到,你叫我到傢裡看一看,轉告一聲你已經走瞭,叫你爸爸放心。”

“為什麼?”

“而且那天我不是幫朋友的忙,是去天興書院聽評彈。”

“為什麼要這樣說,有誰要問?”

“也許沒人會問。”

“……徐天。”

徐天的眼神彌漫著不舍,令田丹無端也跟著緊張起來。

“影佐回來瞭,還有那個長谷。”

田丹當即愣住瞭,徐天看著她的神情,想要試圖安慰她,卻連笑都擠不出來,“不要緊的,我隻是怕萬一,他們沒有道理找你。”

田丹難以置信地看著徐天,又紅瞭眼圈,“你早就認識我爸爸?”

“我跟你說過的,不認識,但和你爸爸的朋友認識,他們打傷影佐還運走瞭影佐要緝的那批貨……”

正說著話,電車來瞭,田丹沒再說什麼,上瞭電車,兩人一上一下對視著,直到漸行漸遠再也看不到彼此的身影。徐天心裡頭一陣絞痛,他有點後悔,為什麼剛才一路上沒有同田丹多說些話。災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次降臨,也許明天,也許今日,從影佐回來的那一刻起,徐天知道,以後又要把每一天都當成是最後一天來過瞭。

土寶交過來的那些金條放在桌上,金剛小心地看著金爺鐵青的臉,“哥……”

“你閉嘴。”

“哥……”

金爺勃然大怒,“你給我閉嘴!誰叫你和鐵林動手?誰叫你動手的!”

金剛委屈得很,“他先動手的。”

“他動手你也不能動,他是我兄弟!”

金剛更委屈瞭,“我也是你兄弟,還姑表親。”

金爺收起一半金條,緩瞭緩情緒,“弄個點心盒子放一半進去。”

“一半?”

“再到土寶傢去一趟,告訴他這件事情說出去半個字,殺他全傢!再去大三元訂一桌席,你去告訴徐先生就說鐵林請他有事體商量。”

“啥辰光?”

“徐先生啥辰光方便就啥辰光!”

金爺瞪著金剛,金剛諾諾地出去。

“梅機關通報最近有多批國民黨軍統和中共諜報人員潛入上海,已掌握幾條線索,由我帶領負責其中一條跟蹤抓捕。”

長谷站在辦公室裡低著頭向影佐匯報。

“抓捕范圍進入租界要小心處理。”

影佐穿著軍裝,上身挺直,即使戴著金絲眼鏡也掩不住他的殺氣騰騰。

“先生,何必在意小小的租界,大半個中國都已在帝國掌握下,租界依仗的國際公約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

“等到大日本帝國向英法宣戰那才是一張廢紙,目前的所有行動必須遵照部署,一切為籌備新政府服務。”

“抓捕敵方諜報人員就是為新政府掃清道路。”

“你怎麼不明白?我們要的不是軍事行動,剿清中國諜報人員,最好的方法是利用中國人。”

“利用那個徐天麼?如果由我決定,他早已經死瞭。”

“你在質疑我?”

“……不。”

“殺人很容易,消滅很困難,徐天我要留著看一看,他身後如果有組織我會讓他活得長久,如果真的隻是一個平民,我才立即殺掉他。”

“敵方活動一定會利用租界,如果我方與租界發生沖突怎麼辦?”

“盡量不要在街面上沖突,遇到巡捕跟他們去捕房就是瞭,官方的交道比民間的交道好辦許多。”

長谷緘默不語,感覺到來自影佐的巨大壓迫感。

“我的前任武藤君在籌備公佈會之前遇到過暗殺,我不想碰到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子彈。”

長谷一叩靴跟,“明白!”

方氏夫婦的聯絡人嚴復一出火車站就被長谷和一個便衣盯上,他叫瞭一輛黃包車,發現瞭後面有人跟蹤。跑瞭一段,拐過一個街角,嚴復跳下車奔走,長谷追上來,揪住車夫,車夫指瞭嚴復奔跑的方向。

嚴復氣籲籲地,盡量壓低帽子,用平穩的步子行走,街的另一面,鐵林走過來。

長谷追上來,發現瞭嚴復,發力追趕,嚴復快步拐過街角。鐵林騎車過來,一眼就看見瞭長谷,他支好自行車,故意迎上去,運足瞭氣力……長谷一心隻在嚴復身上,沒註意鐵林,被擦肩而過的鐵林差點撞瞭一個跟頭,他用日語罵瞭一句,鐵林一把揪住長谷,“你還敢跑到法租界來?”

另一個便衣要沖過來,鐵林用一隻手就把他擰住瞭,眼看嚴復已經不見,長谷索性松下來,氣焰囂張地說:“在街上走走也要抓嗎?”

“在街上走不抓,剛才你罵人瞭,碰上我心情不好要抓。”

“鐵巡捕現在心情好不好?”

長谷笑起來也如羅剎般猙獰。

“不好。”

“那就把我抓回去,能關多久,半天還是一天?”

長谷把雙手送到鐵林眼前,讓他把自己銬回去。

鐵林恨恨地道:“……你小心一點,我會盯死你,再落到我手裡就不是上次的結果瞭。現在站好,讓我罵你一句。”

長谷不屑地站著,鐵林鄙夷地從牙縫裡擠出來三個字,“王八蛋!”

“可以走瞭?”

鐵林煩躁地說:“滾蛋。”

“其實我很想再落到你手裡,讓你看看是什麼結果。”

“還嘴硬?”

鐵林咆哮著。

長谷獰笑著和便衣離去,鐵林進入路邊的大三元,嚴復已徹底沒影兒瞭。

服務生為鐵林推開門,房間裡隻有金爺一個人坐著。經過昨晚那麼一鬧騰,鐵林見著金爺還有些尷尬,他站在包間口不進來,“不是說天哥來嗎?”

“我就請不動你瞭是?”

鐵林沒辦法,隻能進去坐下。

“上菜。”

鐵林蹺著二郎腿,側坐著背對金爺,“菜就不要上瞭,沒胃口。”

金爺將服務生揮出去,“……對不起。”

鐵林不吱聲。金爺一副要掏心掏肺的架勢,“我是特意要同你說對不起的,要不然放在心裡覺都睡不著,兩天沒睡覺瞭。”

“我也兩天沒敢見天哥,巡街到同福裡附近都繞路走,見到不知道怎麼說。”

“徐先生等下就來。”

鐵林哼笑瞭一聲,“你眼睛裡面隻有錢……”

金爺面子上已經掛不住瞭,“還要說我就走瞭,以後大傢誰也不認識誰。”

鐵林停瞭話頭,金爺站起來作勢要出去。

鐵林在他身後喚住他,“……金哥。”

金爺轉過身來急急地說:“順帶手的錢不賺是傻瓜。下面的兄弟都打點好瞭,你介認真做啥?本來一舉兩得的事情……要是早告訴貨到你手裡就不放,我懶得管這件事。”

“你不管誰管?”

“我管瞭,料總那裡要交代?起碼五六條黃魚,不逼一逼土寶再把貨截下來,這筆錢到哪裡去弄?”

“這筆錢就該我們幫徐先生出。”

“幫徐先生出?你有錢嗎?”

“……金哥,我沒錢。”

鐵林一下子沒瞭底氣。

“介麼就好瞭,還說啥。”

“你有,你是混黑路的,哪裡找不到錢?仙樂斯都是你的瞭。退一萬步說,徐先生的事和你關系不太大,但你曉得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是事,我沒錢,就是你出錢,我沒命,就要你拼命。”

金爺愣著,他被鐵林的這套江湖義氣兄弟情誼弄蒙瞭。鐵林看金爺不說話,推心置腹地跟他說:“你是我大哥,我是你兄弟,碰到事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好像想錯瞭。”

金爺坐下來,“沒想錯,但我要知道一件事,你同我講實話。”

“啥事?”

“徐先生是不是共產黨?”

“……徐先生是啥人,關你和我啥事體?”

服務生推開包房的門,徐天到瞭,鐵林和金爺一起站起來,“天哥。”

徐天淡淡地打瞭個招呼,三個人坐著,半晌沒話。

“……貨到總捕房倉庫很好,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瞭,謝謝。”

鐵林感覺徐天的話是在打自己的臉,心裡像梗著東西一樣難受,“天哥……”

徐天打住他的話頭,“我是說真心話。”

“放在別的地方提心吊膽,還要付倉庫錢,我怕是連租金都付不起。”

“貨到總捕房,料總難免又要知道。”

金爺也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鐵林反問他:“你不是給錢瞭嗎?”

“可總捕房贓貨也歸他管,到時候弄不好……”

徐天溫和地說:“金哥,我的朋友他們自己有辦法的。”

“啥辦法?”

“剛才進來前你問鐵林的話我聽到瞭,我的朋友是什麼人不代表我是什麼人,聽明白瞭金哥?”

金爺瞠目結舌,“那就是說你朋友是……”

徐天溫吞地說:“我什麼也沒說,這批貨金哥幫忙瞭我記在心裡的,順便從中賺點錢沒關系。”

“……是鐵林要把貨拉走。”

“換作我在那樣一個場合,於公於私也不可能把貨拉到別的地方,現在隻求金哥一件事。”

金爺端正瞭坐姿,鄭重地說:“徐先生請講。”

“這批貨到此為止,不要再向別人提起,平平常常就是你賣給土寶一批貨,土寶被緝瞭。”

“徐先生不記恨我?”

徐天合上眼搖瞭搖頭,笑容依舊,“一點也不,你和鐵林是我最好的朋友。”

金爺咧嘴樂瞭,“那我就放心瞭。”

鐵林騰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出去,金爺看瞭徐天一眼,“……那天晚上他和我動手瞭。”

“金哥不要放在心上,他那個人就是這種狗毛脾氣。”

“他聽你的,徐先生幫我和他好好說。”

“你不要計較就是瞭。”

“我不計較,就怕他計較。”

“過幾天我叫他同你說對不起。”

“那就靠徐先生瞭。”

徐天點點頭離開包房,金剛伸頭進來,“哥,人都走瞭,一桌席可是退不掉瞭。”

金爺也舒坦瞭些,“叫小白相帶幾個人上來吃,算是我請兄弟瞭。”

金剛喜笑顏開地說:“曉得瞭!”

“金剛。”

金爺叫住他。

金剛一臉緊張地問:“改主意瞭?”

“就曉得吃!我問你,那天晚上鐵公子和你動手你生不生氣?”

金剛摸瞭摸後腦勺,“不生氣。”

“不生氣?”

“當時生氣,打過瞭就不生氣,反正我也打不過他。”

金爺短促地笑瞭一聲,睨他一眼,“傻子!”

金剛見金爺笑瞭,自己也笑瞭,“我們有今天一大半都是鐵公子幫忙咯。”

“誰告訴你的,是你哥哥我自己靠腦子和膽子拼出來的。”

金剛又聽不懂瞭,胡亂地答應一聲,下樓去喊小白相。

鐵林扶著自行車,依然是滿臉愧意,“天哥……”

“我知道你也不想把貨緝走,但不緝又對不起這身衣服。”

徐天慢悠悠地隨著鐵林走著。

“也不是。”

“金哥弄得捕房裡的人都知道,不緝走你怕傳上去,貨拉走也不安全。”

“……是。”

“現在安全瞭,放在法租界總捕房倉庫裡真的蠻好,天天有安南警看守,還不用交租金。”

“以後怎麼辦?”

“到時候再想辦法,你還不相信我?”

“相信。”

走到分岔路口,徐天笑瞭笑,同鐵林告別,“我走瞭。”

鐵林艱澀地說:“天哥……”

“以後和我有關的事要少插手,最好和我也不要經常來往。”

鐵林急瞭,眉毛一揚,“你啥意思!”

“和我太接近,危險。你是這些年我在上海生活碰到最幹凈的一個朋友,你這樣本來就是非多,現在我的是非可能比你還要多,我不想把你拖累瞭。”

“你是因為藥的事情才這樣說的吧?”

徐天搖著頭。

“不就是影佐長谷那兩個王八蛋嗎!”

鐵林眼睛裡燃起怒火。

“相信我,和我疏遠一些有好處,萬一有啥事,田丹還要托給你照顧。”

鐵林聽見徐天交代後事一般,心裡酸澀難當,“我不要好處,你有啥壞處都交給我才好。”

“總之不要主動惹事,答應我。”

“……答應你。”

徐天又向鐵林笑瞭笑,轉身走瞭,鐵林靠著自行車,扭頭看金剛、小白相等一夥混混勾肩搭背進入大三元酒樓。鐵林心中鬱鬱憋瞭一肚子火,卻無處可發,隻能翻身上車,瘋瞭一樣騎著。

方嫂從後庫過來,看見田丹在前櫃怔怔地發愣,方嫂輕咳瞭一聲,“哎,想徐先生?”

田丹趕緊回過神來,小聲說:“……沒有,剛曉得一件不高興的事。”

“什麼事?”

“我自己的事,以後再同你說。”

“教你織毛線。”

“現在?”

“又沒有人配藥。”

田丹將毛線和針都從櫃子底下拿出來,過瞭半晌,還是沒忍住,“昨天徐先生給我寄瞭一封信,又收回去瞭。”

方嫂在一邊指點她,“啥叫寄給你信又拿回去?”

“我也奇怪。”

“就是這件事不高興?”

田丹神情有點落寞,“也不是,信他收回去遲早還要給我。”

“心裡這麼有底?”

方嫂笑著同她擠眼睛,田丹不好意思地低頭笑著。

“那信你看瞭?”

“沒有,拆開來再放回去會被他看出來的。”

“根本就不該放回去,寄給你就是要讓你看的。”

“可是他在樓下急得那個樣子……”

田丹有些委屈,長睫微垂。

“可能又不好意思瞭。”

“不全是,我看他的樣子好像很後悔,生怕我先拿到信。”

“法租界裡面寄信也就是一天工夫,一天就後悔也太快瞭。”

“剛才我就在心裡想,往好想,信裡寫的是好話,他又不好意思難為情。往壞想,信裡寫的不是好話,可能要我搬出去,再也不要到同福裡,以後誰也不認得誰,他後悔瞭著急要收回去。”

方嫂笑瞭,“……嘖嘖嘖,談戀愛的女人想得就是多。”

田丹耳根都紅瞭,“誰和他談戀愛?”

“你們倆這樣還不叫談戀愛?我跟你說,就這個時候最有意思,那信看到眼睛裡,話都說到明處,開始過日子就沒有意思瞭。”

“方嫂你不是說過日子最好嗎?”

“我說最好,沒說最有意思。”

嚴復走進藥店,田丹打住話頭,“來人瞭。”

田丹放下針線欲迎過去,方嫂搶到她前面,“先生配藥?”

嚴復打量著田丹,“……配藥。”

“有藥方嗎?”

“沒有。”

“沒藥方怎麼給你拿藥?”

“我要的藥得到庫房裡慢慢找。”

“先生能不能說一說大概是哪一類藥?”

“治陳年舊病的。”

田丹聽著他們的話,感覺有些奇怪,“先生還是說一下藥名,外人不好到庫房的。”

方嫂已拉開櫃臺側門,把嚴復讓進去,“田丹你在前面招呼客人,不要進來。”

田丹點瞭點頭,看著方嫂進去,看著嚴復的背影若有所思。自上次任務之後,方氏夫婦似乎已經接納瞭她,田丹將前事一聯系,便已經大致清楚瞭嚴復的身份。

方長青正在後庫看報紙,看著嚴復進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嚴復,老嚴!”

嚴復欲擁上去,“長青……”

方長青連連後退,笑著說:“不能動不能動。”

“怎麼瞭?”

“槍傷還沒好。”

“我們上樓說。”

方嫂警惕地說:“我到後巷看著,前面有丹丹。”

“丹丹是誰?”

兩個人說著話上到二樓,方長青將刺殺武藤的經過簡單地告訴瞭嚴復,“……如果沒有她,你這次來不但看不到我這個組,而且武藤還活著。”

嚴復沉吟瞭許久,“她沒有受過訓練?”

“沒有。”

“不可能,一般人做不到這麼嚴密。”

嚴復回想起剛才在前櫃見到的那個女孩,根本無法相信這件事情是她做的。

“那她就不是一般人,我在這間屋子裡測試過她,她看到的危險我們平時可能會疏忽,她隻是心思細密,性格冷靜,何況父母一傢都死在日本人手裡。”

“不會開槍?”

“不會,連刀子都不敢拿。”

“……如果底子幹凈倒是得瞭一個強助,我回去向上頭匯報,聽聽上頭什麼意思。她自己願意加入以後的任務嗎?”

“願意得很。”

“可是沒有回頭路瞭。”

“她好像已經不能回頭瞭。”

“下一個目標是法租界總華捕料嘯林,證據顯示他在積極協助日本人,並且有可能是未來偽政府的成員,行動時間越快越好,但要周密。武藤除得很漂亮,上頭不希望你這個組以命相搏,要像之前一樣。”

方長青瞭然地點瞭點頭,“那還真就需要田丹瞭。”

田丹送走一位來配藥的顧客,她忍不住往後看瞭看。方嫂一邊收拾著花草雜物,一邊觀察後巷。

後巷一切如常,方嫂進入藥店,帶上門,長谷的手下從巷口經過,他折身朝空巷裡看。長谷溜達過長青藥店門口,那個便衣出現在對街,長谷與他會合,便衣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獲,長谷斷定嚴復肯定還在附近,便衣和長谷分開等著嚴復露面。

嚴復將一切都交代妥帖,方長青執意把他送下樓,嚴復下來,方嫂上前去扶長青。

“後門走還是前門走?”

“還是從前門。”

“小心一點,你可不能出事。”

“我出事麻煩大瞭,一個牽一串。”

方嫂看瞭方長青一眼,嚴復笑瞭笑,“擔心瞭?放心,上頭給我備瞭這個。”

嚴復掀開大衣領,領部頂端有一個鼓起的部分,“氰化鉀,省事得很,扭頭咬一下幾秒鐘就完。”

方長青皺著眉頭,覺得有些不吉利,“何必準備這個。”

“每個組都是單線,你們完就完瞭,我一個人連著好幾個組,被捕也不知道頂不頂得住,多半是頂不住。”

“那到時候可千萬不能不扭頭,我和你嫂子的命都在你嘴裡。”

方長青半真半假地笑。

嚴復笑著拍瞭拍他的胳膊,“放心,還不至於被抓,出火車站的時候兩個便衣就被我甩瞭。”

“那我就不送你出去瞭?”

嚴復點瞭點頭,“再見。”

“保重。”

方嫂穿上大衣,“我送一段。”

嚴復看瞭一眼田丹,“……這麼年輕。”

田丹禮貌地笑瞭笑,方嫂和嚴復一同出去。

田丹看著嚴復的背影,問道:“長青哥,是你們的人?”

“你不要問。”

方長青面色嚴肅。

“你跟他說我瞭?”

方長青什麼也沒說,進入後庫。鐵林騎車路過巷口,他又看見長谷,他捏閘,將車一點點退入一條巷子。

方嫂將嚴復送到街面上,羨慕地說:“西南的日子肯定好過。”

“也不見比你們這裡好,這次我從南到北繞瞭一個大圈,剛從北邊回來,下月回西南。”

“兒子老婆都帶過去瞭吧?”

“都在,才出來兩個月就天天想……”

嚴復看到瞭長谷,“不要說話,往前走,不要停。”

他折瞭一個彎離開方嫂,方嫂繼續往前。長谷看到瞭嚴復,他笑意陰森地逼過來,嚴復為瞭不牽連方嫂,繼續往前走瞭一段才折身跑,另一個便衣堵住去路,嚴復被兩頭夾住。

長谷逼近,嚴復欲脫身,三兩下就被擰倒,嚴復扶墻喘息。“剛才去哪裡瞭?”

長谷迫近他,嚴復不說話。

“不說?到瞭我們的地方,會有很多辦法讓你說。”

嚴復奮力再跑,再被長谷和手下擒住,街上行人紛紛停下看,長谷摁著嚴復,掏出銬子準備銬,發現嚴復已經口吐白沫,正驚詫間,頭頂響起炸耳的警哨。

抬頭看,是鐵林跨在自行車上,玩兒命地吹警哨,“當街打人,兩個打一個,落到我手裡來瞭吧?放開他!”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我就知道你是日本人,放開讓他走。”

長谷松開手,鐵林才看見口吐白沫的嚴復,他下車試瞭試鼻息,無疑是死瞭。街人將長谷和便衣以及嚴復圍得嚴嚴實實,方嫂也在街人其中,幾個巡捕突破人叢擠進來。

鐵林咬牙切齒地看著長谷,眼睛通紅,“又殺人。”

“我沒有殺。”

長谷事不關己地說。

“這次說什麼都沒用,新賬舊賬我私人情緒不好的賬一起從你頭上算。”

方嫂離開圍觀的人,用圍巾遮住噙淚的眼睛,她怔怔地回到藥店,田丹看著她有些不對,趕緊迎上去,“方嫂……”

方嫂沒有理會田丹進到後庫,不一會兒,田丹聽到後面的抽泣聲。方長青聽到瞭事情的經過,也是雙眼通紅,方嫂伏在他肩上抽泣。

田丹從前面過來,“……要不要關店門?”

方嫂直起身體,快速抹掉眼淚,“不要……”

“出啥事體?”

“剛剛來的那位先生,是我們的人,自盡瞭。”

田丹驚呆瞭,過瞭片刻才囁嚅道:“剛出門,才一下下工夫……”

“出門沒多久就落在日本便衣手裡。”

“那,那日本人會不會到這裡來?”

“鐵巡捕把日本人帶走瞭。”

“鐵林?”

田丹疑惑著看向方嫂。

外頭傳來客人的聲音,“有人嗎?”

田丹應著聲出去。

方長青放在身側的雙手已經捏成瞭拳頭,“報仇,要殺這個日本人!”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