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個夏夜,我說:“我要做個小說傢,我欠老天十本長篇小說,長生不老的長篇小說,佛祖說見佛殺佛見祖日祖,我在小說裡胡說八道,無法無天。我要娶個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歡我拉著她的手,聽我胡說八道,無法無天。我定瞭我要做的,我定瞭我要睡的,我就是一個中年人瞭,我就是國傢的棟梁瞭。”
我肚子裡的啤酒頂到嗓子眼兒,在嗓子眼兒上下起伏,摩搓會厭軟骨,我嘗到它們帶著胃酸的味道,它們大聲叫嚷著,你丫不要再喝瞭,再喝我們他媽的就都噴出來瞭。在啤酒造成的腹壓下,我不能再喝瞭。根據今晚的酒局規則,我有權選擇不喝酒,選擇說一句真心話,一句和老媽或者和黨都不會輕易說的真心話,代替一杯啤酒。
手腕用力一扭動,放倒在柏油路上的空啤酒瓶陀螺一樣旋轉,和路上的小石子摩擦,發出“嘎嘎”的聲音。啤酒被死死凍過,剛穿過喉嚨的時候還有冰碴,輕輕劃過食管。喝的過程中,酒瓶子外面掛瞭細密的水珠,紙質商標泡軟瞭,粘貼不牢的邊角翻卷起來,隨著酒瓶的旋轉,摩擦地面,變得面目不清。十幾圈之後,酒瓶慢慢停下,瓶口黑洞洞地指著我。媽的,又是我輸瞭。開始的時候口渴,拼得太猛,我已經喝得有些高瞭,不知道今晚的酒局還有多麼漫長,說句真話吧,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爽燕京啤酒,一塊五一瓶,不收冰鎮費,全東單王府井,就這兒最便宜瞭。要再便宜,得坐公共汽車北上四站到北新橋。那兒有些破舊熱鬧的小館子,燕京啤酒一塊三,可是菜實在太差,廁所就在隔壁,京醬肉絲和屎尿的味道一起嗆醃鼻毛。現在第二箱燕京啤酒開始。
春末夏初,晚上十二點過一刻,夜淡如燕京清爽啤酒,東單大街靠北,燈市口附近的“夢幻幾何”、“凱瑟王”、“太陽城”等幾個夜總會生意正釅,門口附近的小姐們,細白大腿穿瞭黑色尼龍網眼絲襪,發出閃亮的鱗光,在昏暗的街道裡魚一樣遊來遊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著的罩紗燈籠,細白大腿就是搖曳的蠟燭。東單大街上,除瞭這幾傢夜店,還有個別幾傢服裝專賣店依稀透出燈光,基本上暗瞭。
燕雀樓門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來四張桌子。我,小白癡顧明,和小黃笑話辛夷,三個人坐在最靠馬路的一張。桌子上的菜盤子已經狼藉一片,胡亂屎黃著,堆在菜盤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堆在菜盤子周圍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的殼兒,胡亂屎黑著。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時令新收,小田螺是帶著土腥的肉味兒,花生是帶著土腥的草味兒。如果盆裡還有田螺和花生,杯子裡還有酒,我的手就禁不住伸出去不停地剝來吃,勉強分出來田螺殼兒和田螺肉,已經分不出田螺肉足和不能吃的田螺內臟。田螺內臟吃到嘴裡,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張方桌,折疊鍍鉻鋼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貼瞭人工合成的木紋貼面,湖水波紋一樣蕩漾。粘合膠的力量有限,吃飯的人手欠,老摳,靠邊的地方都翹瞭起來,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蓋瞭張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佈,輕薄軟塌,風起的時候隨風飄搖,沒風的時候耷拉下來,糊在吃飯人的腿上,糊塌瞭腿毛,糊出黏汗,間或引導桌面上漫無目的晃悠的菜湯汁水,點點滴滴,流淌到褲襠上,油膩粘滑,即使以後褲子洗幹凈,還有印子。酒菜瓶盤多瞭,花生殼螺殼多瞭,放不下,又沒人收拾,將方桌四邊藏著的一塊板子掰起來,就成瞭圓桌,立刻多瞭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繼續堆上來。
辛夷說,厚樸所有的淺色褲子,靠近褲襠的地方都是這個樣子,點點滴滴,帶著洗不掉的印子,日本地圖似的。一定是自摸過度,而且最後一瞬間抽搐的時候手腳笨拙,屢次射在褲襠拉鎖周圍,留下洗不掉的痕跡。我說,辛夷,你丫變態啊,看人那個地方,看的還是個男人,那個男人還是厚樸。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腳叉開,沒有靠背。開始,我們還能撅著屁股,弓著腰,在喝之前熱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後,我們三個各自給後背找瞭個靠頭兒,兩腿叉開,上身傾斜,讓膀胱和腎的物理壓力最小。
小白癡顧明背靠一根水泥電線桿子,頭皮頂上的電線桿子貼著張老軍醫的小廣告:中醫古法傢傳湯藥西醫特效註射針劑治療尿道炎陰道炎淋病梅毒尖銳濕疣單純皰疹,專治軟而不挺挺而不堅堅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中。紙質輕薄,半透明紅黑兩色印刷。
小白癡顧明是從美國來的留學生,到北京時間不長,穿著還是在美國時的習慣,天氣剛暖和一點,老早就換上瞭大褲衩子和圓領衫,厚棉襪子和耐克籃球鞋,襪子和褲頭之間露出一截包括膝蓋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間或有些毛,外側濃密,內側稀疏,一兩個厘米長短,不規律地排列著。小白癡顧明的小平頭擋住瞭老軍醫的聯系電話,慘白的路燈下,老軍醫廣告的血紅宋體字和小白癡顧明緋紅的臉蛋一樣鮮艷明麗。
小黃笑話辛夷背靠一棵國槐樹,我也背靠一棵國槐樹,槐花開得正旺,沒喝酒前,滿鼻子的槐花味兒,有點像茉莉有點像野草。背寬肉厚的小黃笑話辛夷每次狂笑,肩膀扭動,開老的槐花,長舊瞭的槐樹葉子,細枝兒上堆高瞭的鳥屎蟲糞就簌簌搖落。小黃笑話辛夷慌忙撲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開的分頭,像剛走出迎新彩車被撒瞭一身雜碎彩紙、人工雪花的新郎。
我靠的槐樹幹上,紅粉筆寫瞭兩豎排十二個字: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筆法幼嫩稚拙。刀子用力劃瞭第一個“王”字的三橫,妄圖刻進樹皮,估計刻瞭一陣,膀子累瞭,罷手。王小燕是燕雀樓老板娘的大女兒,王小雀是燕雀樓老板娘的小女兒,眼睛同樣都是大大的,雙眼皮,腰肌發達,小腿腓腸肌茁壯,一副有擔當的樣子。
我想象中,看見從紅星胡同、外交部街、東堂子胡同、或是新開胡同,晚上十一、二點鐘,飛快跑出來三兩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正是貓狗都嫌的年紀,一邊回憶兩個小王姑娘的大眼睛和想象小王姑娘衣服裡面的樣子,一邊在樹幹上描畫兩個小王姑娘的名字,為瞭表示自己心無雜念的立場,名字下面又充滿熱情地描畫辱罵的字眼,在對第一個字嘗試用刀子之後,感到既費力又不能彰顯事功,於是罷手,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作品,“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朗讀數遍,覺得形式整齊,韻律優美,進而想象兩個小王姑娘看到這些字跡時因憤怒而瞪圓的眼睛以及衣服裡上下起伏的胸脯,心中歡喜不盡,做鳥獸散,回傢睡覺。
十二瓶燕京啤酒之前,我們玩“棒子,老虎,雞,蟲子”,兩個人兩根筷子敲兩下碗,喊兩聲“棒子,棒子”,然後第三聲喊出自己的選擇:棒子,老虎,雞,或是蟲子。規則是: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雞,雞啄蟲子,蟲子啃棒子,一個克一個,形成循環。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一瓶啤酒倒六杯,輸瞭的人喝一杯,轉而繼續和第三個人鬥酒,贏瞭的人輪空觀戰,指導原則是痛打落水狗,讓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
十二瓶之後,老板娘肥腰一轉,我們還沒看明白,就把粗質青花瓷碗和結實的硬木黑漆筷子從我們面前都收走瞭,“怕碎瞭啊,傷著你們小哥兒仨。即使你們是學醫的,仁和醫院就在旁邊,也不能隨便見血啊,您說是吧。”換上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和一劈兩半的一次性軟木筷子,敲不出聲響,“您有沒有一次性桌子啊?”小黃笑話辛夷看著老板娘光潔的大腦門,一絲不亂梳向腦後的頭發以及腦後油黑的頭發纂兒,眼睛直直硬硬地問。我看見老板娘腦門上面的頭發結成瞭綹,十幾絲頭發粘攏成一條,在路燈下油乎乎發亮,頭發頂上一個小光圈,然後暗一圈,然後在耳朵附近的發跡邊緣又出現一個大些的光圈。我聞見老板娘油黑的頭發纂兒,發出沉膩的頭發味兒,帶著土腥,“好幾天沒洗瞭吧”,我想。
“一次性杯子,一次性碗,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桌佈,一次性啤酒和啤酒瓶子,一次性花生,一次性田螺,一次性桌子,一次性避孕套,一次性內褲,我們人要是一次性的有多好啊!一次性胳膊,一次性腿,喝多瞭就收拾出去,再來一次。”小白癡顧明還在學習漢語,遇上一個新詞匯,不自覺地重復好些次,喝酒之後更是如此。小白癡顧明最喜歡中文裡的排比句,他說英文無論如何做不到那種形式美。
十二瓶之後,我們不能發出敲碗的聲音,我們還能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們改玩“傻逼,牛逼,你是,我是”。喊完“一、二”之後,玩的兩個人從“傻逼,牛逼,你是,我是”中挑一個詞匯喊出來。如果湊成“你是傻逼”,“你是牛逼”,“我是傻逼”,或是“我是牛逼”,傻逼就喝酒,牛逼的就讓對方喝酒。
酒過瞭一箱二十四瓶,槐樹花的味道聞不到瞭,小白癡顧明眼睛裡細細的血絲,從瞳孔鋪向內側的眼角,他直直地看著燕京啤酒瓶子上的商標,說:“燕京啤酒北京啤酒天津啤酒上海啤酒廣州啤酒武漢啤酒深圳啤酒香港啤酒哈爾濱啤酒烏魯木齊啤酒舊金山啤酒亞特蘭大啤酒紐約啤酒波士頓啤酒,我媽的和我爸的住在波士頓,我原來也住波士頓。”
小黃笑話辛夷先惱瞭王小燕。王小燕給辛夷拿餐巾紙的時候,小黃笑話辛夷說:“老板娘,謝謝你,我還要牙簽。”王小燕惡狠狠看瞭辛夷一眼,厭惡地擰身進屋。辛夷後來又惱瞭老板娘,老板娘給他牙簽的時候,辛夷拉著老板娘的手說:“小燕,謝謝你,牙簽好啊,牙簽有用,能剔牙,也能挑出田螺的胴體。”顧明明確指出來,辛夷認錯人瞭,辛夷思考瞭一下,說:“我總結出一條人生的道理,以後我見到所有女的,都叫小燕,我就不可能犯同樣的錯誤。”
小黃笑話辛夷在之後的歲月裡,總是一次又一次讓我驚詫於他頭腦的慓悍,在任何時候,都不停止思考,包括大酒之後,點炮之後,死瞭爹之後。他嚴格按照愛因斯坦的《科學思考方法論》,收集信息、總結、比較、權衡、分析、歸納、提升,思考之後,不斷告訴我各種人生的道理。佛祖當初和小黃笑話辛夷一樣,越想越不明白為什麼眾生皆苦,也就是說在任何狀態下,人都有不滿,在這個意義上,婊子和烈女,國王和乞丐,沒有區別。佛祖終於有一天煩瞭,一屁股坐在菩提樹下,耍賴說,想不明白,我他媽的就不起來瞭。對於結果,正史的紀錄是,佛祖頓悟成佛。小黃笑話辛夷說,雙腳疊坐,雙腳心向上,時間長瞭,氣血阻滯,膀胱充盈,精囊腺充盈,丫實在坐不住瞭,起來瞭,滿地找廁所找黃色按摩房,然後冒充明白。我沒買過任何勵志書籍,辛夷睡在我下鋪,他總結的人生道理比那些書本更加真切,比《論語》還實際,比《曾文正公嘉言鈔》還嘮叨,比《給加西亞的一封信》還樸實。這世界上存在一些捷徑,我懶惰,嗜賭,永遠喜歡這些捷徑。我想過,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吃喝嫖賭,心中的邪念像雍和宮檀木大佛前的香火一樣常年繚繞,做惡事的時候,良心的湖水從來波瀾不驚。我當時想,如果有一天,我傻瞭,腦積水什麼的,我繼續走捷徑,我先聽錄音機,自學《英語九百句》。然後,我把小黃笑話辛夷請來,關掉錄音機,打開辛夷,教我人生的道理。會瞭《英語九百句》和人生的道理,我傻瞭也不怕瞭,我可以去外企當白領。我問辛夷:“我傻瞭之後,能不能來教我人生的道理,就像我腦子硬盤壞瞭,幫我重新格式化腦子,重裝操作系統。”辛夷說:“當然,你傻瞭是報應啊,我一定來,我立馬兒來,我大拇指6厘米,我食指7厘米,我手掌8厘米,我一掌撐開20厘米,我量量你的鼻涕有多長,我帶著250毫升的燒杯來,我量量你的口水有多豐沛。”
在宿舍裡,我和小黃笑話辛夷多少次一起面朝窗外長談,辛夷抽金橋香煙,我用五百毫升的大搪瓷缸子喝京華牌的劣質茉莉花茶。我們一起深沉地望著窗外,窗子左邊是廁所,右邊是另外一間宿舍,西邊落日下,紫禁城太和殿的金琉璃頂在塵土籠罩下發出橙色的虛幻的光芒。辛夷每次和我長談一次,心理上,我就老瞭一歲,心臟的負擔多瞭十斤,江湖更加復雜和險惡瞭,自己肩上的任務更重瞭。我看到金琉璃頂的四周鬼火閃動,如螭龍繚繞,我隱約中同意辛夷的說法,認為這金琉璃頂下發生的故事,或許和我們有關,志存高遠,我們也能插上一腿。
辛夷惟一的一次反叛是在考完《神經內科學》之後,他告訴我他要顛倒乾坤,停止思考。如同老頭老太太為瞭身體健康,偶爾用屁眼看路,肚臍眼看姑娘,腳跟當腳趾,倒著走路一樣,他為瞭大腦的長久健康,他要顛倒指揮和被指揮的關系:“我主張腳丫子指揮大腦,我主張屁股指揮大腦。答不出來考卷,就宣佈出題的老師是傻逼,考試作廢,這樣我就牛逼瞭,我就混出來瞭。”我還以為他會暫時忘掉交瞭六年的慓悍女朋友,懷揣前兩個禮拜當傢教掙來的六十塊人民幣,馬上跑下五樓,敲513房間的門,約他惦記瞭很久的小師妹趙小春上街去吃冰激凌。東單往北,過瞭燈市口,街東,有傢水果味兒的冰激凌店,不含奶油,不肥人,自己說來自意大利,原料天天空運。
513房的那個小師妹趙小春黑色短發,在杭州出生和發育,笑起來香白如和路雪,話不多如晏殊慢詞。會照顧自己,每天五點去七樓上晚自習,拎一大壺開水泡枸杞西洋參喝,每月倒黴的時候到紅星胡同的自由市場買走地吃小蟲長大的烏雞,和巨大的紅棗以及長得像發育期陰莖形狀的黨參一起慢火燉瞭,快開鍋的時候加冰糖。
最後,那一晚,我看到的,辛夷隻有在屎尿盈體的時候,提著褲襠,腳丫子帶領大腦,去瞭趟隔壁廁所,任何曖昧出格的行為也沒有。
我腳下的馬路很滑膩,隔不遠是個更加滑膩的下水道鐵蓋,天長日久,好些人喝多瞭,吐在這附近,比東單三條九號院的解剖室還滑膩。我不想吐,五香的田螺和花生,吐出來就是同一個酸味瞭。我贏瞭一把,我喊“牛逼”,辛夷喊“你是”,我聽見我的腎尖聲呼喊,我看著辛夷喝完一杯,說,“我去走腎,你們倆繼續。小白,灌倒辛夷。”
經過一個臨街的小賣部,老板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謝頂,大黑眼鏡,眼睛不看大街,看店裡的一個黑白電視,電視裡在播一個臺灣愛情連續劇,女孩梳瞭兩個辮子,對個白面黑分頭說,“帶我走吧,無論天涯海角,無論天荒地老。沒有你,沒有你的愛,沒有你在周圍,我不能呼吸,不能活,不能夠。” 那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一點也沒笑,咽瞭口唾沫,眼睛放出光芒,眼角有淚光閃爍。
胡同裡的公共廁所去燕雀樓二十五步,東堂子胡同口南側,過瞭小白癡顧明靠著的路燈的映照范圍,還有十幾步,我憑著我殘存的嗅覺,不用燈光,閉著眼睛也能摸到。
“屎尿比槐花更真實,
花瓣更多。
槐花在大地上面,
屎尿在大地下面。
啤酒釀出屎尿,
屎尿釀出槐花。”
我想出一首詩,默念幾遍,記住瞭,再往前走。地面變得非常柔軟,好像積瞭一寸厚的槐樹花,我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踩上去,地面上鋪的槐樹花海綿一樣陷下去,吱吱吱響,腳抬起來,地面再慢慢彈回來,仿佛走在月球上,厚重的浮土。這時候,我抬頭透過槐樹的枝葉看到的,天上亮亮的圓片是地球。
廁所裡,一盞還沒有月亮明亮的燈泡挺立中間,照耀男女兩個部分,燈泡上滿是塵土和細碎的蜘蛛網。
我的小便真雄壯啊,我哼瞭三遍《我愛北京天安門》和一遍《我們走進新時代》,尿柱的力道沒有絲毫減弱,砸在水泥池子上,“嗒嗒“作響,濺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轉著向四周蕩開,逐漸破裂,發出細碎的聲音,仿佛啤酒高高地倒進杯子,沫子忽地湧出來。小便池成L型,趁著尿柱強勁,我用尿柱在面對的水泥墻上畫瞭一個貓臉,開始有鼻子有眼兒有胡須,很像,構成線條的尿液下流,很快就沒瞭樣子。
我不是徐悲鴻,不會畫美人,不會畫奔馬,我就會畫貓臉。我曾經養過一隻貓,公的,多年前五月鬧貓的時候,被我爸從三樓窗戶扔出去瞭,貓有九條命,它沒死,但是瘸瞭,再拿耗子的時候,一足離地,其它三足狂奔,眼睛比原來四條腿都好的時候更大。我和我媽說,我將來有力氣瞭,把我爸從三樓的窗戶扔出去,我想象他飛出窗戶的樣子,他不會在空中翻跟鬥,手掌上和腳掌上也沒有貓一樣的肉墊子,手臂和身體之間也沒有翅膀一樣的肉膜,我看他有幾條命。我跑到燈市口的中國書店,買瞭一本《怎樣畫貓》的舊書,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的,三毛八分錢,買瞭根小號狼毫和一瓶一得閣的墨汁,學瞭很久,什麼飛白,皴染,都會瞭。
我發現,小便池裡躺著一個挺長的煙屁,幾乎是半隻香煙,燈泡光下依稀辨認是大前門,過濾嘴是深黃色,浸瞭尿液的煙卷是淺尿黃色,朝上的一面還沒沾尿液的是白色。我用尿柱很輕松地把所有的白色都變成瞭尿黃色,然後著力於過濾嘴部位,推動整個煙屁,足足走瞭兩尺,一直逼到L型小便池拐角的地漏處。我這時候感到尿柱的力量減弱,最後提起一口氣,咬後槽牙,上半身一陣顫抖,尿柱瞬間變得粗壯,煙屁被徹底沖下瞭地漏,沖出我的視野,我喊瞭一聲,“我牛逼。”
我收拾褲襠的時候,發現小便池墻頭上,一排大字:“燕雀樓,幹煸大腸,幹她老娘,大聲叫床。”字體端莊,形式整齊,韻律優美,和槐樹樹幹上罵小燕姑娘的文字筆跡不同。可能是成年食客幹的,我想。
我回來,小白癡顧明和小黃笑話辛夷還沒有分出勝負,他們腦子已經不轉瞭,“傻逼,牛逼,你是,我是”的酒令不能用瞭,他倆每次都同時叫喊,每次叫的都是一樣的兩個字:傻逼。在寂靜的街道上,聲音大得出奇,仿佛兩幫小混混集體鬥毆前的語言熱身。即使警察自己不來,睡在臨街的老頭老太太也要打110報警瞭。新的一箱酒已經沒瞭一半,辛夷提議轉空酒瓶子,他挑瞭一個深褐色的空瓶子,“這是酒頭,其它瓶子是綠的,酒頭是褐色的。”
我負責轉那個空啤酒瓶子,古怪的是,我轉瞭五次,換瞭不同的姿勢,角度,力量,沒用,每次都是我輸,瓶口黑洞洞地指向我。幾乎比他倆多喝瞭一瓶,不能再喝瞭,我決定招瞭,真情表白。
聽完我的告白,辛夷放下酒瓶子,兩眼放光:“你真想好瞭?做小說傢比做醫生更適合你嗎?收入更多嗎?我聽說寫小說投到《十月》和《收獲》,稿費才一千字三十塊,每天二千字,一天才掙六十塊錢。你一年到頭不可能都寫吧,如果你的寫作率是百分之七十,算下來,你一個月掙不到一千三百塊,比當醫生還差啊,比當醫藥代表差更多瞭。而且文學青年這麼多,聽說比醫生還多,買得起圓珠筆和白紙的人,不安於現狀,想出人頭地,隻能熱愛數學和文學,但是傻逼總比聰明人多多瞭,所以文學青年比數學青年多多瞭。這麼多人寫,著名雜志不一定要你的啊。你覺得你寫得牛逼,能在校刊上發表,但是出瞭仁和醫學院的院子,比你牛逼的應該有的是吧?是不是還有其他收入?你出名瞭,應該有人請你講課,會給錢。還有改編成電視劇和電影,這個不知道會給小說原作者多少錢,可能挺多的吧?但是,隻有名人名作才會被改編的。出名那麼容易麼?寫小說比當醫生名氣更大嗎?也沒聽說哪個寫小說的,出門要戴墨鏡。寫小說比當醫生能更長久嗎?好些名作傢,寫到四十也就什麼都寫不出來瞭,憋尿、不行房、不下樓,都沒用。曹禺,沈從文,錢鐘書,好些呢,便秘似的,比陽萎和老花眼還容易,還早。當醫生,四十歲一隻花,正是管病房,吆喝醫藥代表,當業務骨幹的時候。好多人請吃飯,忙的時候吃兩頓中飯,晚飯吃完還有唱歌,唱完歌還有夜宵。二者的工作時間呢?寫東西可能短些,尤其是寫熟瞭之後,兩千字幹一個上午就解決瞭。當醫生苦啊,老教授還要早上七點來查房,手術一做一天。當小說傢自由些嗎?可能是,工作時間和工作地點自由些,但是精神上不一定啊!不是想寫什麼就能寫什麼的,否則不就成瞭舊社會瞭,不就成瞭資本主義瞭嗎?當醫生也不一定自由,病人左肺長瞭瘤子,醫生不能隨便切右肺。不是大專傢,化療藥也不能隨便改藥的品種和用量啊。當小說傢還有什麼其他好處啊?你真想好瞭?就不能再想想別的?跳出醫生和作傢的考慮,跳出來想想。有志者,立長志,事竟成,百二秦川終歸楚。以你我的資質,給我們二十年的時間,努努力,我們改變世界。做個大藥廠,中國的默克,招好些大學剛畢業未婚好看能喝酒耍錢的女醫藥代表,拉仁和醫院的教授去泰國看人妖表演。我們有戲,中國人口這麼多,將來有那麼多老人要養,對醫藥的需求肯定大。而且醫藥利大啊,如果能搞出一種藥,能治簡單的感冒,我們就發瞭。要是能治直腸癌,那我們要多少錢,病人就會出多少錢,生命無價啊。而且,這是為國爭光啊,中國有史以來,就做出過一個半新藥,一個是治瘧疾的青蒿素,半個是治牛皮癬的維甲酸,造不出來人傢美國藥廠的左旋藥,變成右旋湊合,結果療效比左旋還好。咱們倆要是造出來兩個新藥,牛逼就大瞭。這樣,藥廠的名字我都想好瞭,叫X&Q,就像P&G一樣,洋氣,好記。X就是我,辛夷。Q就是你,秋水。要是你不滿,也可以叫Q & X,一樣的,我沒意見。”
小白癡顧明看著小黃笑話辛夷,基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等辛夷停瞭嘴,顧明喝幹瞭瓶子裡的酒,說:“我也實在不能喝瞭。我要是輸瞭,我也不喝瞭,我也說真心話:我不知道我將來要幹什麼,我從來不知道。我知道,小紅燒肉肖月奶大腰窄嘴小,我要拉著她的手,說話。”
小紅燒肉肖月是我們共同的女神,大傢的女神。
我們在B大上醫學預科,跟著B大,在信陽軍訓一年,軍裝遮掩下,小紅燒肉肖月仿佛被林木掩蓋的火山,被玉璞遮擋的和氏璧原石,被冷庫門封堵的肉林。回到B大,林木燒瞭,玉璞破瞭,冷庫門被撬瞭,小紅燒肉肖月穿一條沒袖子低開胸的連衣裙,新學期報到的時候,在B大生物樓門口一站,仰頭看新學期的課程安排,露出火,肉,和玉色,騎車的小屁男生看呆瞭撞到生物樓口東邊的七葉樹上,小孩兒手掌大小的樹葉和大燭臺似的花束劈頭蓋臉砸下來,於是小紅燒肉肖月被民意升級為班花,辛夷貼在宿舍墻上的影星也從張曼玉換成瞭關之琳。關之琳和小紅燒肉肖月有點像,都有著一張大月亮臉,笑起來床前明月光。這件事情至今已經有五年多瞭,這五年多裡,我和辛夷臨睡前刷完牙,抬起手背擦幹凈嘴角的牙膏沫子,互相對望一眼,同時悠揚綿長地喊一聲小紅燒肉肖月的簡稱:“小紅”,好像兩隻狼在月圓時對著月亮嗥叫,然後相視一笑,意暢心爽,各自倒頭睡去。這是我們多年的習慣,同睡覺前刷牙三分鐘和小便一百毫升一樣頑固。關之琳在墻上,墻在床的左邊,辛夷每次入睡,都左側身,臉沖著那張大月亮臉。厚樸說:”這樣時間長瞭,壓迫心臟,影響壽命。“辛夷說:”我不管,我的臉要沖著關之琳。“
我們四個人的簡稱都生動好聽,小紅,小白,小黃,小神,五顏六色。小白癡顧明的簡稱是小白,聽上去像明清色情小說和近代手抄本裡的瀟灑小生,相公或是表哥,面白微有須,胯下有肉。小黃笑話辛夷的簡稱是小黃,他戴上近視眼鏡,裹白圍脖,好像心地純凈心氣高揚的五四青年。我叫小神經病,簡稱小神,辛夷、厚樸、黃芪和杜仲說我的腦子長著蒼蠅的翅膀,一腦子飛揚著亂哄哄臭烘烘的思想。我女友說我雙眼清澈見底,神采如鬼火,在見不得人的地方長燃不滅。
聽小白真情告白之後,我看瞭眼辛夷,辛夷看瞭眼我,我們倆同時看瞭看小白通紅的雙眼,那雙眼睛盯著茫茫的夜空,瞳孔忽大忽小,瞳孔周圍的血絲更粗瞭,隨著瞳孔的運動忽紅忽白。不能再喝瞭,我們扔給王小燕一百塊錢,結瞭酒帳,“太晚瞭,碗筷明天早上再洗吧,你先睡吧,小燕。”辛夷關切地說,王小燕看瞭眼桌子上小山一樣的螺殼、花生殼和啤酒瓶子,眼睛裡毫無表情,白多青少。
我們一人一隻胳膊,把小白架回北方飯店裡的留學生宿舍。我們翻鐵門進瞭東單三條五號院,鐵門上的黑漆紅纓槍頭戳瞭我的尿道海綿體,刮破瞭辛夷的小腿。循環系統四分之三的管道都流動著啤酒,我們沒感到疼痛。我們疾走上瞭六樓,沒洗臉沒刷牙沒小便,黑著燈摸到自己床上,我上鋪,辛夷下鋪。
整個過程,辛夷和我彼此一句話沒說,沒習慣性地呼喚“小紅”,我們頭沾到枕頭,身體飛快忘記瞭大腦,左側身沖著墻,沖著關之琳和月亮,很快睡著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