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藍蘭的舞會

星期四快中午才去上班。金主編不在。蘇小姐在那兒喝茶看報,跟他說桌上有件東西,是藍董事長派人送來的。

一個大牛皮紙包,上頭草草的有他名字。他撕瞭開來,裡面是一本本英文雜志。蘇小姐過來給他端瞭杯茶,“我猜就是雜志……”

全是半年好幾個月前的舊玩意兒……Reader’s Digest, National Geogra-ghic, New Yorker……還有一本厚厚的Sears Catalogue。蘇小姐順手拿起瞭一本,“照得真好……印得也真好。看看人傢的紙……”

李天然瞄瞭瞄,點點頭,發現蘇小姐一身洋裝,“新衣服?”

“才不是呢!”

他沒接下去,隨便翻著雜志,“金主編今天不來?”

“不知道……還沒電話。”她站在桌子前頭繼續翻。

李天然也大致明白,不管誰來編這種沒有時間性的消遣刊物,來不來上班不是那麼重要。可是,他除瞭第一天來見過一次,吃瞭頓飯,就再也沒見過金士貽。他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還是說瞭,“我該幹什麼也不知道……金主編也沒說。”

“沒說就不做,你急什麼?”

他雖然沒把這份工作當真,可是畢竟是一份拿薪水的工作,總不能老是這麼閑著。小蘇的話雖然沒錯,可是未免有點小孩子氣。不過他沒說話,他不想在她身上打聽。

可是蘇小姐一看他的表情,卻主動地說瞭,“李先生……”她合起瞭雜志,“您別急。咱們這份畫報,您也看瞭幾期,是不是?我跟您說,文章相片兒大半都是他朋友給的,剩下來的自個兒動手……您看……”她轉身走到大桌上取瞭一份上一期的,隨便翻著,“您看,這篇兒談‘歇後語’的‘石人’是他,這篇兒寫‘妙語共賞’的‘鐵弓’也是他……還有……‘關於戀愛’的‘木易’也是他……‘曲線消息’的‘本刊’當然是他……其他這些講戲的,講電影明星,話劇演員的,捧什麼名媛閨秀的,寫運動的……還有一大堆相片兒圖片兒,都是他朋友寫的,給的,硬塞過來的……”她停瞭下來,偏頭等李天然的反應,看看沒什麼,又接下去說,“您再看後邊那個檔案櫃,”她回手一指,“裡頭全是稿件,還有插圖……足夠幾個月用……我們每個禮拜等的,隻不過是一兩張關於時人時事的照片兒……您說,他不急,我不急,您還急個什麼勁兒!”

李天然給她這一大堆話說得笑瞭。小蘇自己也笑瞭。他接著問,“你給畫報寫過什麼沒有?”

蘇小姐臉色微微一紅,“試著寫過一篇兒,他沒要……”

李天然看瞭她一眼,沒說話。小蘇也就回她桌上繼續看報。整個西廂房非常安靜,偶爾聽到前院有人說話。看樣子,藍府傢裡人都不在,就幾個下人在料理事情。他看看窗外,又看看表。問小蘇要不要一塊兒出去吃個午飯。蘇小姐很高興地答應瞭。他請她選個地方。她想瞭想,說是去“法國面包房”。

遠是不遠,可是還是坐洋車去的。“法國面包房”就在哈德門大街法國醫院旁邊,其實就是醫院開的。蘇小姐自己也沒來過,說她一個人不好意思進去。

李天然進瞭門才發現,說是面包房,可是佈置什麼的,都挺講究氣派,古典歐洲裝飾。一桌桌客人的穿著也都很整齊,盡管西裝旗袍都有。他本人就是一身藍佈大褂。可是因為他的身材體形,他那外表氣質,再加上一副墨鏡,還是引起瞭不少人註意。蘇小姐今天可是一身淺綠色衫裙、深綠色開襟毛衣,隻是帶點兒日本味兒。

兩個人都是頭一次來,都不知道該點些什麼。李天然隻好叫瞭菜單上介紹的特別餐,海鮮湯,紅酒燒雞,生菜沙拉,又問瞭問蘇小姐,點瞭一瓶Bordeaux。

蘇小姐很興奮,有說有笑,幾乎輪不到李天然插嘴。她說她本來想念大學,可是去年會考沒考好,在傢待瞭好一陣兒,才因為她哥哥和金主編以前在朝陽女中一塊兒教過書,才來畫報。又說金士貽在北平文化圈兒內,小有名氣,還出過書,隻是書教得很不開心。後來給北平卓傢做瞭幾年事兒,認識瞭些人,有瞭點兒社會關系,才稍微好一點兒。不過當上瞭主編之後比較得意,一張名片給出去,很受尊敬。

李天然幾次想轉變話題。他不想從小蘇這兒聽太多。可是小蘇好像悶瞭幾個月才有機會吐口氣一樣,一直在談金士貽,說他有三個小孩,全是老媽子帶,太太什麼也不管,每天打牌。

李天然趁她放下刀叉擦嘴,趕緊問,“畫報在哪兒印?”

“哦……”她喝瞭口紅酒,“前門外,江西會館那邊。”

“稿子我們送,還是他們來拿?”

“都有……多半有人來取。”

“下一期文章都齊瞭?”

“早就齊瞭……就差一張上海電影界慶祝蔣委員長五十大壽的照片兒……聽說還有一張獻機跟北平這兒獻劍的照片兒。”

等他們喝完咖啡付賬,都兩點瞭。

兩個人還是叫車回的九條。長貴說金主編來瞭又走瞭,沒留話。蘇小姐進房撥瞭個電話給印刷廠,一掛上就跟他說回傢吧,沒事,明後天來不來都可以。

他第二天還是來瞭一趟,問起長貴,才知道禮拜五通常沒有人來。又問起藍傢。老爺還在天津,少爺回宿舍瞭,小姐還沒放學。他回桌上選瞭幾本雜志,一個人沒什麼目的走瞭幾條街,瞧見一傢小茶館,進去泡瞭壺香片。

回來快兩個星期瞭,除瞭初一的事還要等等之外,什麼打算也沒有。那個日本圓臉是誰,叫什麼,幹什麼的,怎麼去找,大師兄人影兒在哪兒,連怎麼去打聽都無法下手。師父以前煤市大街上那些鏢行裡的朋友,多半都不認識不說,現在連鏢局子都早就一個個關門瞭。馬大夫是肯幫忙,可是他也說瞭,根本幫不上。他自己這麼多年沒來北平,人生地不熟,孤掌難鳴。藍青峰那裡,照馬大夫說可靠。但是能有多大用處又很難說,而且也要慢慢來。

他一直覺得這份編輯工作不是白撿來的,可是又琢磨不出是為什麼。金士貽地面上,照他吹的,再照小蘇說的,似乎很吃得開,可是都是些曲線消息,那能跟他打聽嗎?問一句話,就跟回一句話一樣,都暴露出一點點說話人的秘密……

走著瞧吧……反正師父一傢四口人的命,不給要回來,他這輩子算是白活瞭……

天有點兒陰,剛下瞭幾滴雨,還帶點兒風。李天然不覺得冷,可是漫步走在沾滿瞭零落槐蕊的大街上,還是感到一層秋雨一層涼。他發覺這兩天連蟬都不叫瞭,是該穿夾的瞭,可是他沒去拿,深深呼吸著那雨後的清涼鮮爽的空氣,溜達著回到瞭幹面胡同。

他脫瞭大褂,靠在床上翻看帶回來的那些雜志。人傢不催,也該交點兒什麼瞭。好在沒時間性,這些過期的英文刊物裡頭,總有點兒什麼可以抄抄。

老劉用雞子兒給他炒瞭一大盤饅頭,做瞭碗黃瓜肉片兒湯。他吃完繼續翻。有不少玩意兒都很有意思,一張張照片尤其精彩,像舊金山的“金門大橋”,泛美剛開辟的太平洋航線,班機像輪船一樣,還有個名兒,叫China Clipper,“中國飛剪號”,法國那艘“諾曼底號”大西洋處女航……直到第二天才決定用《國傢地理》上的一幅照片,是去年十一月剛試飛成功的一架DC—3。吸引他的不光是這架銀色新飛機,還有飛機升空剎那的背景,洛杉磯西邊Clover Field機場。李天然和馬姬在那兒看過一次飛行表演。

除瞭在學校交作業以外,這還是他第一次寫點兒什麼東西。好在有英文可以抄,可還是花瞭他半個早上才搞出兩百多字。又抽瞭支煙,才給它取瞭個標題,“試航”。

他出瞭北屋,問院子裡撿落葉的劉媽,“馬大夫去人傢傢裡做客,都送什麼?”

“看是上誰那兒……外國酒,外國糖,也送盆花什麼的。”

“人傢來這兒呢?”

“也差不多……也有人送蜜餞,點心……”

李天然站在臺階上想瞭想,也不知道晚上是個什麼party,“傢裡有什麼現成的?晚上藍傢小姐請我過去。”

“有洋酒、洋煙、巧克力、餅幹……”

“就巧克力吧。”他覺得第一次去,送盒糖比較合適,“你這兒完瞭,找一盒來看看。”

劉媽過瞭會兒給他捧過來三盒外國巧克力。他選瞭一個紅色鐵盒裝的,也不用再包裝瞭。他換瞭身咖啡色西裝,淺黃領帶,帶著巧克力和稿子雜志,溜達著上九條。

一進胡同沒多久就瞧見藍府大門口上搖動著一些人影。天剛開始暗,大門前燈光之下停著好幾部汽車,還有好幾輛漆得黑亮的洋車,大門沒關,長貴正在那兒跟幾個司機和車夫說話,看見瞭李天然就上來招呼……“不用瞭。”他自個兒去瞭西廂房,把《國傢地理》和稿子放在金主編桌上。

他已經聽見音樂和笑聲瞭。一進內院,各色燈光立刻傳瞭過來。天棚四周掛著十好幾個彩色燈籠,院子裡擺著四五張桌子,鋪著紅臺佈,都有人坐,正房門大開,裡邊傳出來很響,也有點兒耳熟的音樂。北邊廊下一排長桌,全是吃的,還有個白制服侍者。李天然下瞭院子,覺得有人在看他。他一個也不認識,有好幾個外國小孩兒。

“T. J.!”

他也看見瞭藍蘭,正在門口和幾個女孩兒說話。她沒有動,招手叫他過去。李天然上瞭臺階,把巧克力給瞭她。

“都是我同學……Carol, Pauline, Rose……他叫李天然,我叫他T.J.,你們也這麼叫,”她挽起瞭他手臂,“來,你還沒見過哥哥……”,順手把糖交給瞭一個侍者,帶他進瞭北屋。

屋裡沒亮電燈,可是不暗,到處掛著燈籠,點著蠟。傢具全都給搬到墻邊,有的給架瞭起來,地毯也給卷到一邊,空出來中間一片場地。還沒人跳。西邊一張桌子上有架留聲機,幾個男孩兒在那兒選唱片。藍蘭問哥哥在哪兒,說是去瞭睡房。

“那先吃……”藍蘭又挽著他出瞭北屋。

李天然給帶到門口自助餐桌。她也陪著取瞭一小碟。很豐富的西菜,有雞,有牛肉,有青菜。

“‘歐陸’飯店叫的,”她低聲說,“還附帶兩個waiters。”

李天然要瞭一瓶冰啤酒。他們又進瞭院子,找瞭個空桌。

“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不是說七點?”

“六點。”

“那我來晚瞭。”

他發現藍蘭今天晚上完全是成熟的打扮。銀灰色緊身上衣有點兒閃亮,無領無扣,半露肩,下面一條黑長裙。半高跟鞋,烏黑頭發,剛好落肩,雪白的臉,鮮紅的唇,還戴著耳環、項鏈、手鐲、戒指,一下子大瞭至少五歲。她也不吃,隻用刀子玩弄著盤裡的東西。李天然覺得很好玩,這種年紀,說小孩兒是小孩兒,說大人又是大人。問她天津過的節,藍蘭聳聳肩,隻說是去看瞭場回力球。

“全是你們美國學校的?”天然掃瞭眼院子裡的人。

“差不多,有些燕京……”她爽朗地笑起來,“女的多半是我的同學,男的多半是哥哥的……”

“原來如此。”

藍蘭做瞭個鬼臉兒,“原來如此。”

“藍——”李天然打住。這種時刻,不好稱呼藍董事長,“藍老伯不在傢?”

“在的話我們還敢開?”她抬頭張望,“最後機會,明天拆棚,後天爸爸回來。”

別人好像都吃得差不多瞭。白制服侍者到處在收杯盤刀叉。李天然還沒吃完,可是算瞭。院裡的人一下子少瞭許多,一個個全擠進瞭北房。擠不進去的擁在門口。有兩對在院子裡就跳起來瞭。

“你跳舞嗎?”藍蘭拿起瞭桌上的香煙,抽出一支。李天然擦瞭根洋火,搖瞭搖頭,替她點上。

“不會還是不想?”

“都有一點兒。”

“那我可隻能幫一半,”她吐出長長一縷煙,“不會我可以教,不想就沒辦法瞭。”

李天然沒有接下去。他突然覺得今天根本不應該來。年紀不對不說,他也不是一個社交人物。好在有藍蘭陪,使他不至於在這種場合落單。

剛這麼想,來瞭個外國男孩兒,拉她進屋跳舞去瞭。

“看樣子我們都老瞭……”一句洋腔很重的中文,從他身後傳過來。

他半回頭,是個年輕的外國人,不像是學生,灰白西裝,沒打領帶,棕色頭發垂到耳邊,手中一杯啤酒,微微笑著。李天然請他坐下。

“John Henry Robinson,”他伸手出來握,“中文名字是羅便丞。羅斯福的羅,方便的便,丞相的丞。”

“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羅便丞坐瞭下來,偏頭想瞭會兒,“哦……你不像是美國學校的。”

“我不是。”

“也不像燕京。”

“也不是。”

“好,我投降。那你為什麼在這裡?”

李天然望著對面這張年紀和他差不多,又天真又成熟的面孔,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就將頭湊過去,壓低瞭聲音,“我也不知道。”羅便丞大笑。

二人碰杯,羅便丞也不用問,就說他在中國快兩年瞭,不過中間去過幾次東京、香港、河內。中文是他一來就請瞭一位老旗人教的,現在還是每禮拜一次。會說一點兒,勉強看一點兒,寫還不行,還在描紅字。他是紐約“世界通訊社”駐中國記者,不過可以投稿給雜志,否則錢不夠用,沒能力去過他以後要過的生活。

“什麼生活?”

“哦,你知道……廚子,老媽子,四合院,汽車……”

正屋爆出一片笑聲,又一支曲子響瞭起來,院子裡跳的人多瞭。羅便丞聽瞭會兒,“啊,Pennies from Heaven。”

他對李天然很感興趣,尤其聽說李不但在加州念過書,現在的工作竟然和他同行,“我剛從通州回來。”

“哦。”

“訪問瞭殷汝耕,去看看他們那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到底是怎麼回事。快一年瞭……你應該比我清楚。”

“不見得。”李天然很坦白地跟他說,他隻抄舊聞,不跑新聞。

羅便丞似乎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燕京畫報》還是必要的。每個大城都應該有……不管這些瞭,你才回來,不能怪你,可是,你要知道,‘滿洲國’之外,這是你們中國領土上又一個日本傀儡政府。”

李天然沒有什麼反應,隻是心裡有點兒不好意思,尤其是一個外國人對他說這種話,而且他又感覺到,羅便丞也覺察出來瞭。

“Hi, John!”藍蘭還沒到跟前就喊,然後拖著一個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跑瞭過來,“T.J.,這是哥哥,藍田……哥,這就是李天然……T.J.是我給他取的。”

藍田很像他父親,隻是高很多。西裝褲,白襯衫。相當帥。握起手來也很有勁兒,一副運動身材。他抖著襯衫透氣,“好熱,中秋都過瞭,還這樣兒。”

藍蘭招手叫來侍者,低聲吩咐瞭幾句。

“羅便丞先生,”藍田鬼笑地問,“您最近在忙什麼?Cathy怎麼沒來?”

“不要提Cathy……她傷瞭我的心。”

藍田大笑,“所以今天才找你。”他一指北房,“裡面隨你挑,找藍蘭給你介紹。”

“藍田,你要我帶小孩兒?”

“少缺德!”藍蘭斜著盯瞭他一眼,“我的同學還看不上你哪!”

“對不起,藍蘭,我的中文不好。”

白制服侍者送過來一瓶紅酒,四個酒杯。藍蘭接過瓶子為每個人倒,再一一碰杯,“Cheers!”

“Cheers!”羅便丞抿瞭一口,抬頭看瞭看,“我想問一下,很多住傢都搭這種棚子嗎?”

“不少,”藍蘭搶著說,“讓我再教你一句北京話,‘天棚魚缸石榴樹’,大的四合院兒都有。”

“是嗎……天棚,魚缸,石榴樹。”

藍田忍不住笑,“下一句你怎麼不教瞭?”

“你就是貧嘴!”藍蘭跟著笑。

羅便丞有點兒糊塗瞭。他看瞭兄妹一眼,又看瞭看李天然。李天然等瞭會兒,可是發現兄妹二人都不言語,隻好接瞭下去,“下面一句,看你是老北京,還是新北平。”

羅便丞點點頭。

“新北平……也不新瞭……反正,新的說法是,‘電燈電話自來水’,指的是,隻有大戶人傢才有。”

“那老北京怎麼說?”

“老北京下一句說,‘先生肥狗胖丫頭’。”

“什麼意思?”

藍田搶瞭過來,“以前大戶人傢,有錢請得起老師在傢教課,所以是‘先生’,再又傢裡有錢,吃得好,所以狗也養得肥,丫頭也胖……”他戲劇性地頓瞭頓,拍瞭拍他妹妹的肩膀,“就像我們傢裡這位。”

藍蘭假裝氣得要潑酒,瞪著她哥哥,“你還想找Rose?!”說著站瞭起來,順手拉起瞭羅便丞,“走,去跳舞。”

李天然喝瞭口酒,放下酒杯,“我想先回去瞭,跟藍蘭說一聲。”

藍田也站瞭起來,陪他往前院走。

“你運動嗎?”藍田打量著李天然的身材。

天然說偶爾。

“網球?”

不打。

“遊泳?”

可以。

“溜冰?”

馬馬虎虎。

“橋牌?”

不會。

“開飛機?”

李天然哈哈一聲大笑。二人在大門口握手告別。

《俠隱(邪不壓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