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什剎海

德玖第二天傍晚回來瞭一趟,取瞭點兒錢就要走。天然趕緊交代瞭幾句。德玖還是沒說去哪兒。

連著幾天,李天然每晚都是一個人在傢。夜深人靜,一支煙,半杯酒,他好好兒縷瞭一下最近的事。師叔像是摸到瞭點兒什麼。

那天晚上在馬大夫傢的談話,讓他覺得好像馬大夫跟藍青峰成瞭一夥兒。就算藍青峰不是南京派來的,也應該和二十九軍有點兒關系。可是馬大夫一個美國人,又在演一個什麼角色?

不錯,藍老的忙已經幫瞭不少瞭。又能守住羽田的事,又是一件大忙。小忙更不用說瞭,那晚回傢路上,還給他介紹瞭一個山西票號,勸他早點兒把錢存進去。

李天然覺得也是。擺在傢裡夜長夢多。放進票號,也比銀行強。不但可以隨時取拿,而且要金子給金子,要銀子給銀子,要法幣折成法幣,要美鈔都成。何況這傢“怡順和”王掌櫃的又是藍青峰老鄉。

他留瞭五條在傢,其餘的全存瞭進去,連折子都沒立。

他還趁這個機會,把馬大夫的錢也給還瞭。馬大夫笑著說,“骯臟的錢,一轉手就幹凈瞭。”

李天然難得花瞭這麼些時間料理生活瑣事。他買瞭些傢具,把西屋給收拾成一間客房兼書房。十二號禮拜六下午,他看著有好太陽,又沒風沒土,就去逛瞭下隆福寺,還在二院買瞭件半新不舊的猞猁皮袍。

逛的人挺多。前殿賣古玩珠寶的尤其熱鬧。他懶得去擠,就撿瞭個攤子吃瞭碗炒肝兒。

他順著廟旁夾道走。還是那麼擠。人雜不說,鳥市又吵,好像有翅膀的全在叫。他懶得再逛瞭,打算回傢,突然心一跳。

就在前頭一排小吃攤兒上,巧紅一個人在那兒低著頭喝豆汁兒。

他慢慢走瞭過去。還沒到,她已經覺察瞭,抬頭一笑。

李天然看她喝完瞭,站在旁邊等她起來。

他們都沒說話,擠在逛廟會的中間,一前一後出瞭廟門,上瞭東四北大街。

“您剛買的?什麼皮?”

天然翻開瞭大襟給她看。

她伸手摸瞭摸,“真好。”

“你沒買什麼?”

關巧紅搖搖頭,“就來逛逛,趁天兒好。”

他註意到巧紅今天一身不松不緊的藍佈棉襖棉褲,紮著褲腳兒,一雙黑絨佈鞋,手上抓瞭個佈錢包,頭發打瞭個鬏兒,別著根銀釵。

“急著回去嗎?”李天然在東四牌樓下頭等著過街的時候問瞭一句。

巧紅沒說話。他們過瞭朝陽門大街,順著人行道慢慢走。太陽已經偏西瞭。

“沒什麼急事,找個地方坐會兒。”

關巧紅還是垂著頭走路,沒說話。

“找個清靜點兒的……”

她還是沒說話。

“叮當……”就在他們前頭,一輛北上的電車停瞭下來,正有一兩個人上下。李天然也沒言語,輕輕一挽巧紅右肘,往前趕瞭兩步,拖她上去瞭。

他付瞭錢。車上有的是位子。兩個人並排坐下。過瞭兩站,關巧紅才開口,“上哪兒去?”

李天然看瞭看窗外,已經過瞭六條,“看哪兒清靜……”關巧紅也沒再問,偏著身子,朝著外頭街上看。電車就這麼停停走走,叮叮當當,搖搖晃晃地在鼓樓那兒轉彎。

“下車吧,什剎海這時候準沒什麼人。”

他們下瞭車回頭走,拐進瞭一條斜街。胡同裡很靜,隻有兩個小孩在地上彈球兒。

他們出瞭胡同,上瞭一座微微拱起的小石橋。兩個人在橋頭上住瞭腳。

後海沒什麼看頭,全成瞭水田。前海在夕陽之下,平平亮亮的一片,連個皺紋都沒有。這裡,那裡,立著浮著幾株黑黃枯萎的殘荷。一片蕭條。

他們下瞭橋,沿著堤岸向北遛過去。岸邊垂柳的葉子全掉光瞭。最後幾道晚霞,穿過瞭遙遠的西山亂峰,射瞭過來,更顯得空曠死寂的後海一片淒涼。

“冷的話,這兒有現成的皮統子。”

“不冷。”

他們慢慢溜達著。一傢傢臨海的茶棚和土道西邊的酒肆,全都關著。天可黑瞭下來。風也冷瞭。李天然正想回頭,似乎看見前面路左樹影之中有點兒亮光。到瞭跟前,發現是傢館子,還開著。

“進去歇會兒。”

裡頭挺幹凈,有十好幾張方桌子。隻有一桌有三個客人。粉墻上貼著兩張黃底黑字大紙條:“和菜一元六味”,“時菜一角起”。他選瞭個臨窗方桌,跟夥計要瞭一碟炸花生,一碟煮毛豆,又抬頭問巧紅,“喝一杯?”巧紅露出一絲笑容,“成。”就又叫瞭半斤清河老白幹兒。

“來過這兒嗎?”

“沒。”

“我是說什剎海。”

“就五月節那會兒,逛過集市,前海。”

小夥計先上瞭花生毛豆白幹兒。李天然又點瞭過油肉、糟溜魚片、拌黃瓜和半斤蔥花餅。

“哦……”李天然提壺倒酒,“還沒謝你給做的手絹兒。”

“把您的弄臟瞭,不另外做怎麼行。”

李天然發現他不問話,巧紅也就不說話。兩杯下去還是這樣。靜靜地吃,靜靜地喝,靜靜地聽,偶爾“嗯”一聲。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怎麼不說話?”

“嗯……”

“怎麼回事?”

“我沒……沒這麼跟人出來過……”

他一開始沒聽懂,過瞭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面頰泛紅,不知道是那幾杯老酒,還是害臊。

“不是一塊兒吃過面嗎?”

“那不算,那是躲雨……也沒吃完。”

李天然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出瞭點兒聲音,巧紅的臉更紅瞭。他趕緊收住,轉瞭話題,“我也總有二十年沒來這兒瞭……”他轉頭望著窗外黑黑一片。

“二十年?”

“小時候,五歲還是六歲,跟我師父來過一趟。”

“師父?什麼師父?”

李天然一下子也愣住瞭,“教我功課的師父。”

“那是你老師。教你手藝的才是你師父……”她開始偷偷地笑,“除非你小時候當過和尚。”

李天然也跟著笑瞭。

夥計送上瞭菜和餅。兩個人都靜瞭下來吃。

他不時偷偷地看對桌的巧紅。臉真有點兒像丹青。個兒也差不多。隻是身上多點兒肉。逗起人來可跟丹青一樣,抽不冷子冒出一句,叫你哭笑不得。看模樣,歲數也小點兒。丹青屬豬,那巧紅不屬老鼠就屬牛。他心中嘆瞭口氣,這麼年輕就守寡。可是又想,丹青沒滿二十就死瞭,還是新婚……

“那你不屬雞就屬狗。”

李天然一愣。

“你不是說你二十年沒來瞭?上回來不是才五歲還是六歲?”

“好像是吧……”他心裡頭一下子很亂。

“哪兒能好像又屬雞又屬狗的!”

李天然盡量保持鎮靜,“我不知道我哪年生……”他註意到巧紅聽瞭,臉上有瞭點兒變化,“誰是我爹,我娘,也不知道……我是我師父師母領過來帶大的。”

巧紅回看著他,眼圈兒發紅,“我以為就我命苦……”尾音慢慢拖到沒聲瞭,才舉杯喝瞭一口白幹兒。

李天然靜靜看著她。

“我兒子屬羊……在的話,今年六歲瞭……”

他靜靜喝酒。

“也許那天晚上我要是也去瞭,許就沒事瞭……可是我沒去,就他們爺兒倆去聽野戲……說是我兒子睡瞭,他爹背著他回傢,就在大街上,一部汽車打後邊上來,一滑,就把他們倆給撞飛瞭……”

李天然握著酒杯,一動不動。

“汽車停都沒停……問縣裡,警察說是日本軍車,他們管不著。問憲兵隊,又說沒這回事……怎麼沒這回事,一大一小死瞭兩個人!”

“這是多久以前?”

“前年立秋……”一滴淚珠掉進瞭她手中酒杯,“屬羊,都快四歲瞭……”

“在哪兒出的事?”

“就在通州大街上。”她仰頭幹掉杯中的酒,又伸出瞭酒杯。

李天然給她添瞭,也給自己添瞭,“通州的傢呢?”

“傢?……”她用手背擦瞭下眼睛,“我們本來有個小客棧。出瞭事沒一個月,他大哥,給瞭我五十個袁大頭,就把我趕出來瞭……”

“後來呢?”

“虧得徐太太在通州的兒子,勸我來這兒陪他媽住。”

“客棧呢?”

“客棧?”巧紅慘笑瞭幾聲,“早成瞭大煙館兒啦!”她頓瞭頓,抿瞭口酒,“連店名兒都給改瞭……現在聽說叫什麼‘夜來香’……”

李天然微微苦笑,“本來呢?”

“不跟你說……”巧紅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說瞭你會笑我……”

“我不笑你。”

“‘悅來店’。”

可是聲音低得天然差點兒沒聽見。等明白瞭過來,還是笑出瞭聲,“像是你給取的名兒。”

“嗯……”她臉上又一紅,“連環圖畫上看來的。”

李天然忍住瞭笑,可是忍不住逗她,“你喜歡十三妹?”

“才不是呢!”巧紅急瞭起來,“我就知道你會笑……”

“對不住……”接著又補瞭一句,“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瞭,我知道你也是說著玩……”她的表情恢復瞭,“我隻是不明白……這些寫小說的,胡謅亂編個故事也就罷瞭。怎麼好好兒一個十三妹,一下子變瞭個人,成瞭何玉鳳?!”

他聽得心直跳,老天,這簡直是師妹在說話……

夥計過來問還要添點兒什麼。李天然看瞭看巧紅,見她不說話,就說不要什麼瞭。等夥計走瞭,巧紅才問,“什麼時候瞭?”

李天然看瞭看表,“快八點瞭。”

巧紅沒什麼反應。

“回去晚瞭沒事吧?”

“沒事是沒事……可是不能叫徐太太等門。”

李天然點瞭支煙,付瞭賬。

外邊可冷下來瞭。一片漆黑。後海對岸偶爾露出一兩點星星似的燈光。李天然給她披上瞭皮袍。她沒言語。兩個人慢慢原路往回走。西堤土道還算平。風吹過光禿禿柳條兒呼呼地響。

“你怕鬼嗎?”他黑黑地問。

“沒做虧心事,怕什麼鬼。”

他看不見她的臉,可是聽出來聲音很輕松。他心裡也舒服瞭,“你平常都幹些什麼?”

“平常?每天都有事做。”

“那我知道,做活兒,買菜燒飯過日子……我是說你閑下來。”

“沒什麼閑的時候,總有事幹……就今天,也不是閑,出來找幾根絲帶子,順便逛逛……”

“不去看個電影?”

走瞭幾步,也沒見她說話。他又問,“我是說有空去趕場電影。”

“我……沒看過……”

好在黑黑的,李天然的驚訝隻有他知道,“那你怎麼消遣?”

“消遣?……”她聲音像是在問自己,“沒什麼消遣……有時候附近胡同裡頭的小姑娘,上門找我抓個子兒,踢踢毽子,猜個謎。”

“猜謎?”

“你也猜?——”聲音挺興奮,“我昨兒才聽來一個。”

“你說。”

“好……‘夜裡有一個,夢裡有一個,窗裡有一個,外邊有一個’……打一字。”

李天然想瞭會兒,“我猜不出。”

“不行!”巧紅嗓門兒高瞭點兒,“要真的猜,好好兒地猜,要不然就沒意思瞭。”聲音還帶點兒急。

李天然不是逗她,是真的猜不出來,“我真的猜不出來。”

巧紅也不言語,抓起瞭天然的右手,用她指尖摸黑在他厚厚掌心上畫瞭幾筆。

那幾筆像是水中給劃瞭一道似的,立刻消失瞭,可是整個右手陷入瞭一團半涼半暖的溫柔……

“再給你寫一遍……”巧紅又畫瞭幾劃。

他不想失去這團溫柔,反過手來握著。

“還猜不出來?虧您還去過美國……告訴你吧,是個‘夕’字……‘夕陽無限好’的‘夕’字。”

“啊……這個謎好……”

他的手握緊瞭點兒,立刻感到她的手也握緊瞭點兒。

快出瞭斜街,前頭有瞭路燈,還有個警察閣子,兩個人才幾乎同時松開瞭手。

到瞭鼓樓前大街,他偏頭看著她,“今兒晚上算是一塊兒出來吧?”

巧紅老半天才輕輕“嗯”瞭一聲。

他在大街上攔瞭部散車,也沒問價錢就塞給瞭拉車的五毛,叫他一定要拉到煙袋胡同口兒。關巧紅上車之前把皮袍脫下來給瞭天然,“明兒叫徐太太帶回來,給你換幾個好點兒的扣子。”

李天然目送著洋車拐瞭彎。

很冷。他披上瞭皮統子,裡頭餘溫還在。他順著大街慢慢往下走,也不想回傢。一直走到瞭地安門,才叫瞭部車去幹面胡同。

渾身的甜蜜,稍微減輕瞭點兒這幾天的困擾,可是還是得去問問……

馬大夫一身棉袍,坐在書桌那兒,見他進屋,也沒起來,“好久沒給麗莎去信瞭。現在有瞭航空郵寄,六天就到,老天!”

李天然自己動手取瞭威士忌,“我也還沒寫,先替我問候。”他脫瞭皮袍,倒瞭杯酒。

馬大夫過來坐下,也給自己倒瞭小半杯,瞧見沙發上搭的皮統子,“新買的?……”他們碰杯,“有事?”

李天然又抿瞭一口,覺得不如直接問,“藍青峰究竟是幹什麼的?”

“為什麼不問他?”馬大夫塞煙,點煙,噴煙。

“不是問過瞭?”

“那不就完瞭嗎?”

“你覺得他答復瞭沒有?”

“答復瞭。”

李天然覺得無法再追問下去,點瞭支煙,“那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句話?”

“當然可以。”

“你和藍……有什麼秘密嗎?”

馬大夫笑瞭,“我給你這種感覺?”

“是。”

馬大夫看瞭天然一會兒,噴瞭幾口煙,“天然,不管是什麼,我絕對沒有瞞你的意思……”他喝瞭口酒,靠回沙發,慢慢吐著煙,“隻是,外人聽瞭可能會有誤會……尤其是在‘天羽聲明’之後……”

李天然一頭霧水。

“天然,我有個大學同學……對瞭,替你辯護那位是他弟弟……我這位老朋友在Berkeley教歷史……前年吧,他和幾個人,有的是記者,也有教授,也有作傢,成立瞭一個非營利組織,叫‘太平洋研究所’,聽過嗎?Pacific Institute?……沒有?……沒關系……”

李天然發現馬大夫一下子扯得這麼遠,隻好慢慢耐心聽。

“他去年給我來信,說今天全世界……天然,你註意時勢嗎?”

天然猶豫瞭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知道西班牙內戰還在打吧?……Good。墨索裡尼進兵阿比西尼亞?……Good。希特勒納粹黨上臺?……Good。”

馬大夫添瞭點兒酒,喝瞭一小口,那雙深凹進去的眼睛緊盯著天然,“你在美國住瞭好幾年,你應該很清楚,我們那邊也很慘……當然,羅斯福連任瞭,可是你看看經濟,還在蕭條,那麼多人失業。我的朋友信上說,至少四分之一,太可怕瞭……”

李天然不知道馬大夫要繞到哪裡去,隻能等。他又添瞭點兒酒。

“更可怕的是,全世界給搞成這樣,可是美國,從上到下,反而越來越走向孤立主義。中國這麼多年來,給搞得這麼慘,可是我們國會還在辯論,應不應該賣日本廢鐵!……唉,天然,美國對中國一知半解。一知是中國人多。半解是……唉,連我這個做大夫的都不好意思……隻要中國每個人一顆阿司匹靈,就是四萬萬顆阿司匹靈……”

李天然抿酒苦笑,可是心裡納著悶兒,這是繞到哪兒去瞭?

“他信上說,美國一般人隻知道有個蔣委員長,有個蔣夫人。他希望有我這樣一個在中國住瞭半輩子,又會說中國話的美國人,為他們分析一下中國局勢……他們有個季刊,要我寫點兒東西……”他舉杯向天然示意,“所以你看,雖然這是非官方的,可是……如果……有人硬說我是美國間諜,那我可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他一口幹掉杯中的酒。

已經對馬大夫敬愛無比的李天然,現在對他又多瞭一分尊重,“馬大夫,你真瞭不起。”

“是嗎?”馬大夫微微笑著,“我有個好老師,魯迅不就是這樣嗎……當然,我不能跟他比,可是,我當時也在想,在中國這麼些年,全心全力行醫,總覺得也做瞭點兒事,而且,不瞞你說,也多多少少有點兒成就感,可是——”

電話鈴突然刺耳地響瞭……

“可是……”馬大夫站起來去接,“面對著日本一步步侵略,全球法西斯主義的囂張,不多做點兒事,既對不起人,也對不起自己……”他拿起瞭話筒,“Hello……Yes……What?!”馬大夫一聲大叫。

李天然沒聽見下面的話,偏頭看見馬大夫慢慢地掛上瞭,扶著書桌,兩眼發呆。

“什麼事?”李天然奇怪。

馬大夫滿臉震驚地走回來,望著天然說不出話,許久才喃喃自語,“蔣介石給綁架瞭……”

《俠隱(邪不壓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