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萬萬沒有想到,”諾蘭·溫賴特厲聲說,“你居然還有臉到這裡來。”

“原先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邁爾斯·伊斯汀的聲音顯出瞭他的緊張不安,“我昨天想到要來的,後來一想,我實在不能來。今天我在外面來回轉瞭半個小時,才鼓足勇氣走瞭進來。”

“你說是勇氣,我說是不要臉。不過,你既然來瞭,請問你想要什麼呢?”

這兩個人面對面站在諾蘭·溫賴特幽僻的辦公室裡。他們形成瞭鮮明的對比:負責安全工作的銀行副總經理鐵板著臉,是個儀表堂堂的黑人,而前罪犯伊斯汀則形容憔悴,面色蒼白,局促不安,遠不是僅僅十一個月前還在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工作的那位生氣勃勃、和藹可親的業務部助理瞭。

跟銀行大多數部門比起來,他們此刻所在的辦公室是很簡樸的。漆過的墻上沒有任何裝飾,一應陳設,包括溫賴特的辦公桌在內,都是灰色金屬制的。地板上鋪的地毯很薄,質地也差。銀行對賺錢的部門揮金如土,精心佈置。安全部卻不在此列。

“那麼,”溫賴特又問一遍,“你想要什麼?”

“我來看看你是否肯幫助我。”

“我為什麼要幫助你?”

伊斯汀猶豫瞭一會兒,仍舊緊張地回答道:“我知道,被捕的那天晚上,我第一份供詞是你哄騙出來的。我的律師說它是非法的,絕不可能在法庭上引用。這點你當時就知道。可你卻讓我一直以為它是一份合法的證詞,所以我才簽瞭聯邦調查局的第二份供詞,根本不瞭解這裡面有什麼區別……”

溫賴特猜疑地瞇上眼睛。“在我回答以前,我想先弄清楚一點:你帶錄音機瞭嗎?”

“沒有。”

“我怎麼能相信你呢?”

邁爾斯聳聳肩,然後按照他從執法人員搜身和從獄中學來的樣子,把兩手高舉過頭。

有一會兒工夫,溫賴特似乎不想搜他的身,但接著又迅速而熟練地在他身上從上到下拍瞭一遍。邁爾斯放下瞭手臂。

“我是隻老狐貍,”溫賴特說,“有些像你這樣的傢夥自以為精明,可以趁人不備抓住別人的把柄,然後提起法律訴訟。這麼說,你在監獄裡學會法律瞭?”

“不。我隻發現瞭供詞不對頭。”

“好吧,既然你提出瞭問題,那就實話對你說吧。我當然知道,從法律上講,供詞也許站不住腳。我也的確哄騙瞭你。另外還有:如果再碰上同樣的情況,我還要這麼幹。你是有罪的,對不對?你當時差一點兒把那個叫努涅茲的女人送進瞭監獄。具體做法上有些微不足道的出入有什麼關系呢?”

“我當時隻想到……”

“我知道你當時在想些什麼。你以為你還會回到這裡來,我的良心會感到刺痛,我在你的陰謀詭計或者隨便什麼要求面前將不堪一擊。哼,事情並不是這樣,我也並不是不堪一擊。”

邁爾斯·伊斯汀嘟嘟囔囔地說:“我沒有什麼陰謀詭計。我很後悔來瞭這一趟。”

“你究竟想要什麼?”

沒有回答。兩人互相打量著。接著,邁爾斯說:“要份工作。”

“在這裡嗎?你準是瘋瞭。”

“為什麼?我將成為銀行裡最誠實的雇員。”

“等有人對你施加壓力時,你就再去偷。”

“這種事絕不會再發生!”剎那間,邁爾斯·伊斯汀從前的氣概又閃瞭一閃,“難道你,難道誰都不能相信我已經接受瞭教訓嗎?我已經認識到偷竊會帶來什麼後果。我已經記住任何時候決不能再幹這種勾當瞭。現在我一定要抗拒世上的任何誘惑,決不冒重進監獄的風險。這一點,難道你不相信嗎?”

溫賴特態度生硬地說:“我相信不相信無關緊要。銀行是有方針的,不可以雇用一個犯過罪的人。即使我想雇用,我也無法改變這一點。”

“但是你可以試一試。就在你這裡也有些工作,犯過罪的人照樣可以擔任,他想不老實也沒有辦法。難道我不可以得到某種這樣的工作嗎?”

“不成。”接著,他動瞭好奇心,“你為什麼這樣渴望回來呢?”

“因為我在別處找不到任何工作,什麼工作也找不到。沒有希望,沒有機會。”邁爾斯的聲音哽咽著,“另外,也因為我餓瞭。”

“你怎麼瞭?”

“溫賴特先生,我獲得假釋已經三個星期瞭。一個多星期以來我身無分文,三天沒有吃東西瞭。我想我是餓急瞭。”哽咽的聲音突然變成瞭沙啞的抽泣,“來到這裡……不得不見你一面,猜想著你會說什麼話……這是最後的……”

溫賴特聽著聽著,臉上嚴厲的神色緩和瞭幾分。他指指屋子那邊的一把椅子說:“坐下。”

他走出房去,給秘書五塊錢。“到餐廳去,”他吩咐,“買兩塊烤牛肉三明治和一品脫牛奶來。”

溫賴特回來時,邁爾斯·伊斯汀仍然垂頭喪氣地癱坐在自己讓他坐下的地方。

“準你假釋的人沒有幫你忙嗎?”

邁爾斯辛酸地說:“據他對我說,他經手假釋的人總共有一百七十五名。每個月他得上所有的人那裡去查看一次,他又能為哪一個人做點什麼呢?沒有工作。他所給的隻是一些警告。”

溫賴特憑著經驗知道都是些什麼樣的警告:不要跟在獄中碰到過的犯人廝混在一起;不要出入那些臭名昭著的罪犯巢穴。否則,讓檢方看到,一定馬上叫你回到監獄去。但實際上這些規章既陳舊又不現實。

一個沒有經濟收入的囚犯註定要吃虧,因此跟那些同他一樣的人往來常常是他唯一的活命之途。犯過罪的人重新犯罪的比率很高,這也是一個原因。

溫賴特問:“你真的找過工作瞭嗎?”

“能想到的地方都去過瞭。我也不挑肥揀瘦。”

在尋找工作的三個星期裡,邁爾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差點在一傢第三流的、擁擠的意大利餐館裡當上一名廚師下手。這個職務正缺人,而那餐館老板,活像一條愁容滿面的雜種賽跑狗,也有心想雇用他。但是當邁爾斯說明自己坐牢的那段經歷時(他知道這是一定要說的),他瞧見對方的目光向身旁那臺收銀機瞟去。不過即使到瞭這一步,餐館老板還沒拿定主意,但是老板娘在一旁像個教官似的作瞭裁決:“不行!我們擔不起這個風險。”伊斯汀對他們懇求再三,還是無濟於事。

在別的地方,一說出假釋犯身份,找到工作的可能性頓時化為烏有。

“我要是能幫你忙,我也許就幫瞭。”溫賴特的語調比之兩人剛見面時已軟瞭下來,“但是我不能。這裡沒有什麼工作,你該相信我。”

邁爾斯陰鬱地點點頭。“這一點我想我是料到的。”

“那麼,接下去你打算再去哪兒試試?”

邁爾斯還沒來得及回答,女秘書回來瞭,交給溫賴特一個紙包和找回來的錢。女秘書走後,溫賴特拿出牛奶和三明治,放在伊斯汀面前。

伊斯汀兩眼盯著食物,舔瞭舔嘴唇。

“你要是樂意,可以在這裡把這些東西吃掉。”

邁爾斯不再遲疑,連忙用手指剝掉第一塊三明治的包裝紙。溫賴特看著他一聲不響地狼吞虎咽,對他所說的挨餓的事實再也沒有絲毫懷疑瞭。安全部頭子一邊看著,一邊想出瞭一個主意。

最後,邁爾斯喝光瞭紙杯中最後的一點牛奶,擦瞭擦嘴唇。至於三明治,更是吃得一點不剩。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溫賴特說,“接下去你打算再去哪兒試試?”

伊斯汀顯然不知說什麼好;過瞭一會兒他才直截瞭當地說:“我不知道。”

“我看你肯定有主意。你是在撒謊——進屋後第一次撒謊。”

邁爾斯·伊斯汀聳聳肩。“撒謊又怎麼樣呢?”

“我猜想,”溫賴特說,他沒理會伊斯汀的反問,“到現在為止,你一直避著在獄中認識的那些人。但是因為你在這裡一無所得,你決定要去找他們瞭。即使被人看到,假釋因此失效,也隻好去冒險瞭。”

“我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你既然都知道,為什麼還要問?”

“這麼說,你真的有聯系對象瞭。”

“如果我說有的話,”伊斯汀輕蔑地說,“那麼我一走,你馬上就要給假釋委員會打電話瞭。”

“不。”溫賴特搖搖頭,“不管我們作出什麼決定,我保證不會幹這種事。”

“‘不管我們作出什麼決定。’這話什麼意思?”

“也許我們可以想出點事情來給你做,如果你肯冒風險的話。大風險。”

“什麼樣的風險?”

“現在先別去管它。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回頭再談。首先給我談談你在裡面認識的那些人以及現在的聯系對象。”溫賴特覺察到對方仍然在提防著,於是又說,“我向你擔保,未經你同意,我絕不會利用你告訴我的任何情況。”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一個騙局——就像你以前騙我的那次一樣?”

“你不知道?那不妨相信我一次。不然就請你離開,再也別回來瞭。”

邁爾斯一聲不響坐著思考,時而像以前那樣緊張不安地舔舔嘴唇。

接著,盡管外表上並沒有顯出下定決心的跡象,他卻突然講瞭起來。

他說出瞭黑手黨號房的密使在德倫蒙堡監獄第一次跟他打交道的情況。邁爾斯·伊斯汀告訴溫賴特,帶給他的口信來自外面放高利貸的俄國佬伊果爾·奧敏斯基,大意是說他伊斯汀“夠朋友”,因為在他被捕時以及被捕後,都沒有供出這個高利貸者或是聚賭抽頭的老板。作為讓步,伊斯汀在押期間,貸款的利息就不算瞭。“黑手黨的信使說,在我關押期間,奧敏斯基讓鐘停瞭。”

“但現在你已經不在裡面,”溫賴特指出,“所以鐘又走起來瞭。”

邁爾斯愁容滿面。“是的,我知道。”這一點他心裡明白,隻是在尋找工作的時候,盡量不去想它罷瞭。別人曾告訴過他可在某某地方跟放高利貸的奧敏斯基和其他人取得聯系,但他卻一直沒有去。這地方就是靠近市中心的“七七”健身俱樂部。這個口信是在他離開監獄的前幾天傳給他的。此刻,在溫賴特的盤問下,他又重述瞭一遍。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不瞭解這個‘七七’俱樂部,”銀行安全部頭子若有所思地說,“不過我聽說過。它很有點名氣,是個壞人經常出沒的地方。”

邁爾斯在德倫蒙堡監獄裡還被告知,通過他出去後建立的聯系,他可以有不少賺錢過活並開始還債的門路。他當時不需要解釋就知道這些“門路”都是違法的。這一點,加上他害怕重陷囹圄的心理,使他堅決不去沾“七七”俱樂部的邊。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去過。

“那麼,我的直覺還是對的。你離開這裡就會上那兒去。”

“啊呀,老天,溫賴特先生,我是不願去的!現在也還是不願去。”

“也許,咱們倆私下說說,你不妨兩面兼顧。”

“怎麼兩面兼顧呢?”

“你聽說過密探嗎?”

邁爾斯·伊斯汀在承認“聽說過”之前,顯得很吃驚。

“那麼,仔細聽著。”溫賴特開始講瞭起來。

四個月以前,當銀行安全部頭子去驗看他手下的密探維克的屍體時,隻見那人被割去四肢,溺死在水中,他內心曾經問過自己以後到底還要不要再派密探去打聽。當時,他大為震驚,深感內疚。他說不再派密探,這話倒是真心實意的,此後也的確沒有去招人接替死者的工作。

但是現在,伊斯汀正走投無路,又有現成的關系,這個機會實在難得,豈可輕易放過?

另外,同樣重要的是,偽造的鍵式信用卡好像洪水泛濫一樣,大批大批出現,其來源至今還沒有查到。用來查明偽造者和分發者的老一套辦法已經失敗瞭,這一點溫賴特是知道的;另外,按照聯邦法律,偽造信用卡並不算犯罪行為,這也妨礙瞭調查的進行。欺詐必須加以證明;光說別人有欺詐的意圖是不夠的。由於這些原因,執法機構對其他形式的偽造更感興趣,而對信用卡隻是附帶關心一下罷瞭。使諾蘭·溫賴特這樣的專門人員感到惱火的是,銀行也沒有認真努力去改變這種局面。

這種種情況,銀行安全部頭子大半都詳細地對邁爾斯·伊斯汀說明瞭。他還提出一項實際上很簡單的計劃:邁爾斯不妨打進“七七”俱樂部,盡可能建立各種聯系。他應盡力去討好別人,並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賺上點錢。

“幹這件事從兩方面來講都意味著冒險,這你必須認識到,”溫賴特說,“如果你做瞭犯罪的事而且被人發覺,那麼你將被捕,受審,誰也幫不瞭你的忙。另一個風險是,即使你沒有被發覺,假釋委員會卻聽到瞭風聲,那也肯定會把你送回監獄。”

然而,溫賴特接著往下說,如果兩種災難都避過瞭,那麼邁爾斯就該設法擴大聯系,留神細聽,積累情報。開始時,他應該小心翼翼,不要露出愛打聽的樣子。“你要慢慢來,”溫賴特告誡說,“不要性急,要沉住氣。讓消息傳出去,讓別人來找你。”

要等邁爾斯被接受為自己人之後,他才可以想法多打聽一些消息。

到那時候,他才可以開始謹慎地調查有關偽造信用卡的內幕,要表現出一種想撈一點好處的熱衷,而且設法逐步接近進行信用卡交易的地方。

“情況往往是這樣,”溫賴特指點說,“某人認識某人,某人又認識某人,而某人正好對某件事瞭如指掌。你就應該這樣不露痕跡地鉆進去。”

溫賴特還說,伊斯汀應定期向他匯報,不過絕不能直接接觸。

談到匯報,又使溫賴特想起自己有責任把維克的事解釋清楚。他說得直截瞭當,連細節都沒有漏掉。說著說著,隻見邁爾斯·伊斯汀臉色變得煞白,他不禁記起瞭那天晚上在伊斯汀房間裡的情形:當大禍臨頭,罪行被揭露出來的時候,這個年輕人對體罰本能的恐懼曾表現得那樣明顯。

“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溫賴特嚴厲地說,“我希望你以後不要說,也不要認為,我事先沒有警告過你有些什麼危險。”他頓瞭一下,考慮瞭一會兒,“現在,談談錢的問題。”

安全部頭子說,如果邁爾斯同意替銀行做密探,他保證每月支付給他五百塊錢,直到這項任務以某種方式完成為止。這筆錢將通過一個中間人轉交給他。

“銀行會雇用我嗎?”

“絕對不會。”

回答明確有力,不容討價還價。接著,溫賴特又作瞭詳盡的說明:把銀行正式牽連進去是不行的。如果邁爾斯·伊斯汀同意擔當擬議中的這個角色,他隻能獨立行事,如果碰上麻煩,想把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牽連進去,銀行將否認跟他有任何關系,人傢也不會相信他的話。“自從你被宣判有罪,關進監獄以後,”溫賴特宣佈說,“關於你的情況,我們甚至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邁爾斯哭喪著臉。“這不公平。”

“一點不錯!但是要記住:是你到這兒來的。我並沒有去找你。現在你說說吧——同意還是不同意?”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是你。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怎麼看的。從現在的情況看,你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一剎那間,邁爾斯·伊斯汀早先的幽默和好脾氣又顯現出來瞭。“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我是輸定瞭。我想我敢情是倒透瞭黴啦。讓我再問一個問題。”

“什麼?”

“如果一切順利,如果我搞到瞭——如果你搞到瞭——你所需要的證據,到那時候,你願意幫我在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找個工作嗎?”

“這我沒法答應。我已經說過規章制度不是我訂的。”

“但是你有影響,可以改變規章制度。”

溫賴特在回答前先考慮瞭一會兒。他想,如果真的搞到瞭證據,他倒不妨去找找亞歷克斯·范德沃特,替伊斯汀說兩句。倘使事情成功,做這點事也是值得的。於是他便說出聲來:“我將盡力而為。我隻能答應你這一點。”

“你真是鐵石心腸,”邁爾斯·伊斯汀說,“好吧,我同意瞭。”

他們接著商量找誰來當中間人。

“從今天起,”溫賴特警告說,“你我不再直接見面。這太危險,我們倆隨便誰都可能受到監視。我們需要有一個人充當彼此之間傳遞消息和錢的渠道;這個人必須是你我都完全信任的。”

邁爾斯慢條斯理地說:“胡安尼塔·努涅茲可以嗎?如果她願意的話。”

溫賴特顯出極度詫異的神色。“就是那個出納員,你對她……”

“是的。但是她原諒瞭我。”他的聲音又得意又激動,“我曾去看過她,她原諒瞭我,願上帝保佑她!”

“真沒想到。”

“你去問問她,”邁爾斯·伊斯汀說,“她沒有什麼理由一定同意。不過我想……隻是想想而已,她或許會同意的。”

《錢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