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邁爾斯·伊斯汀最料想不到的時候,好運氣竟然來瞭。
就在兩天前,他還灰心喪氣,情緒低落,深信自己在“七七”健身俱樂部的苦役除瞭使自己在犯罪的泥坑裡越陷越深外,不會有什麼別的結果。監獄的陰影又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使他膽戰心驚。邁爾斯曾把他憂鬱的心事告訴過胡安尼塔。雖然他們倆在相愛時可以暫時忘掉一切,但情緒的基調並沒有改變。
星期六,邁爾斯跟胡安尼塔見瞭面。到瞭星期一的深夜,在“七七”俱樂部裡,經理納特·內桑森派人來叫他。像往常一樣,他當時正幫著給三樓的紙牌和骰子賭客們送酒和三明治。
當邁爾斯走進經理辦公室時,內桑森那裡已有兩位客人。一個是高利貸者俄國佬奧敏斯基,另一位是個身材高大、粗眉大眼的傢夥,邁爾斯曾在俱樂部裡見到過他幾次,聽到別人都叫他托尼·貝爾·馬裡諾。
“貝爾”(貝爾(Bear),英文意為熊。)這名字倒是名副其實。此人身軀粗壯有力,動作遲緩,臉上露出一副兇相。托尼·貝爾顯然是有權威的,別人都要聽他調遣。他每次來“七七”俱樂部,都乘坐一輛凱迪拉克轎車,陪同前來的除瞭司機以外還有一名隨從,兩人顯然都是保鏢。
內桑森講話時顯得很神經質。“邁爾斯,我剛才一直在給馬裡諾先生和奧敏斯基先生講,你在這裡是多麼有用。他們想讓你幫個忙……”
奧敏斯基粗率無禮地對經理說:“外面等著去。”
“是,先生。”內桑森馬上離開瞭。
“外面車子上有個老傢夥,”奧敏斯基對邁爾斯說,“叫馬裡諾先生的人給你幫忙,把他抬進來,但別讓人看見他。把他弄到你旁邊的房間裡,讓他待在裡面。除非不得已,不要離開他。如果你必須離開,就把他鎖在裡面。我要你負責,不能讓他離開這裡。”
邁爾斯不安地問:“我是不是要用武力把他關在這裡呢?”
“不會讓你用武力的。”
“老傢夥懂得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會調皮的。”托尼·貝爾說。像他這樣一個大個兒,假嗓子尖得出奇。“記住,他對我們十分重要,所以好好伺候他。但是別讓他灌黃湯。他會要的,一點兒也別給他。懂嗎?”
“懂瞭,”邁爾斯說,“你是說他此刻失去知覺瞭嗎?”
奧敏斯基回答說:“他大喝瞭一個星期,醉得像團泥。你的任務就是照料他,讓他把酒戒掉。他在這裡的時候——大約要三四天吧——你可以先把別的工作停下。”他又補充說,“好好幹吧,再立上一功。”
“我盡力而為,”邁爾斯對他說,“這老頭有名字嗎?我總得叫他個什麼。”
兩人交換瞭一個眼色。奧敏斯基說:“丹尼。你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夠瞭。”
幾分鐘以後,在“七七”俱樂部的外面,托尼·貝爾·馬裡諾的司機兼保鏢厭惡地向人行道上啐瞭一口,抱怨地說:“老天爺!這老傢夥臭得像個糞桶。”
一輛道奇轎車停在路邊,汽車靠人行道一邊的後座車門已經打開,座位上橫著一具毫無生氣的人體。司機兼保鏢以及另一名保鏢此時正同邁爾斯·伊斯汀一起查看這具人體。
“我會設法把他弄幹凈的。”邁爾斯說。聞到這股吐得一地的穢物的刺鼻惡臭,邁爾斯也不禁皺起瞭眉頭。“不過我們得先把他抬進去。”
第二名保鏢催促道:“他媽的!快點幹完。”
於是他們一起伸手進去把老傢夥抬瞭起來。在燈光昏暗的街上,隻依稀看得出老傢夥一團灰白的亂發,蒼白瘦削、長滿瞭胡子的面頰,緊閉的雙眼,露出無齒牙床的嘴張開著。醉漢穿的衣服污漬斑斑,破爛不堪。
“你們覺得他死瞭嗎?”當他們從汽車裡把老傢夥抬出來的時候,第二個保鏢問。
就在這個時候,也許是由於搬動,老傢夥哇的一口吐瞭出來,鋪頭蓋面地弄瞭邁爾斯一身。
那個司機兼保鏢沒有濺到污物,他咯咯地笑著說:“他活著,暫時還沒死。”他見邁爾斯直泛惡心,於是對第二位保鏢說:“老弟,還是咱倆抬吧。”
他們把一動也不動的老傢夥抬進俱樂部,從後樓梯上瞭四樓。邁爾斯帶著一把房門鑰匙,開瞭門上的鎖。這是一間跟他的鬥室相似的小房間,裡面隻擺一張單人床,一個五鬥櫥,兩把椅子,一隻臉盆和幾塊擱板。房間四周貼著護壁鑲板,在離天花板一英尺的地方開始露出墻壁。
邁爾斯往裡面看瞭一眼,然後對另外兩個人說:“等一下。”說著就跑下樓去,從健身房裡拿來一塊橡膠佈,鋪在床上。他們砰的一聲把老傢夥丟瞭上去。
“現在他全歸你瞭,邁爾斯,”司機兼保鏢說,“趁我還沒吐,咱們快走吧。”
邁爾斯強忍住厭惡,給老傢夥脫下衣服,然後讓他仍然昏迷不醒地睡在橡膠佈上,用海綿給他擦洗瞭一番。老傢夥這才不是那麼臟,那麼臭氣熏人瞭,於是邁爾斯便邊抬邊拉地抽出瞭橡膠佈,讓他在床上睡安穩。整個過程中,老傢夥呻吟著,又吐瞭一次,不過這一回隻吐出來一些唾沫,邁爾斯給他擦掉瞭。後來邁爾斯給他蓋上一床被單和一條毯子,老人看上去就睡得更加舒服瞭。
老傢夥脫下的衣服,邁爾斯就讓它們堆在小房間的地板上。現在他把它們收起來,放進兩隻塑料袋,準備第二天拿去洗燙。在料理這一切的時候,他倒空瞭所有的口袋。從一件上衣口袋裡倒出瞭一副假牙齒;從別的口袋裡還倒出瞭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把梳子、一副厚鏡片的眼鏡、配套的金筆和鉛筆、一串鑰匙,另外在裡面的一個口袋裡還有三張鍵式信用卡和一隻塞滿鈔票的錢包。
邁爾斯拿出假牙來沖洗瞭一番,然後放在床邊的一杯水中。那副眼鏡他也放在床邊不遠的地方。然後他便研究起信用卡和錢包來。
這三張信用卡是分別開給弗雷德·W·賴爾登、R.K.貝內特和阿爾弗雷德·肖的。每張卡的背面都有簽名,但盡管名字不同,三張卡上的筆跡卻是一樣的。邁爾斯把卡又翻過來,檢查開卡日期和截止日期,結果證明這三張信用卡都還能用。據他判定,它們都是真卡。
他把註意力轉向錢包。在透明塑料下是一張本州的駕照。
因為塑料已經發黃,透明度減弱,所以邁爾斯把駕照拿瞭出來,結果卻發現在它下面還有第二張駕照,第二張下面還有第三張。駕照上的名字跟信用卡上的三個名字完全一致,但是三張駕照上貼的正面半身像卻是同一個人的。他湊近些細看。如果把拍照時的差別考慮進去,此人無疑就是床上的這個老傢夥。
邁爾斯準備讓納特·內桑森把信用卡和錢包放在俱樂部的保險櫃裡,但他必須知道一共交上去多少錢,於是他便把錢包裡的錢拿出來數瞭數。數目大得出奇——共五百一十二元,其中約有一半是二十美元一張的新鈔票。正是這些二十元的鈔票使他愣住瞭。邁爾斯仔細地檢查瞭幾張,用指尖摸著紙的紋理。然後他看瞭一眼床上的老人,發現對方睡得很死。於是,邁爾斯悄悄離開房間,穿過四樓的走廊來到自己的屋裡。
幾分鐘以後,他拿來一個袖珍放大鏡,把這些二十元鈔票放在放大鏡下面又仔細檢查瞭一遍。直覺一點不錯:這些鈔票果然都是假的,盡管偽造得很高明,質量跟他一個星期前在“七七”俱樂部買進的那幾張不相上下。
他推想:這些鈔票,或者說其中的一半,是偽造的。那三張執照顯然也是偽造的,而且看來很可能跟上星期朱爾斯·拉羅卡拿給他的那一張假執照出自同一來源。由此看來,這三張信用卡是否也是偽造的?也許,他終於接近瞭偽造的鍵式信用卡的源頭,而這正是溫賴特急於要查明的。邁爾斯又激動又緊張,隻覺得心頭怦怦直跳。
他需要把這個新情報記錄下來。他把信用卡和駕照的種種細節記在一張擦手紙上,不時回頭看一看床上的老頭是否在動。
過瞭一會兒,邁爾斯把燈關掉,從外面鎖上門,拿著錢包和信用卡到瞭樓下。
那天晚上,邁爾斯的房門半開著。想到自己對睡在走廊對面小房間裡那個老頭所負的責任,他睡得很不安穩。他還花瞭一些時間推測這位他已開始以丹尼相稱的老頭的身份和他所扮演的角色。丹尼跟奧敏斯基和托尼·貝爾·馬裡諾是什麼關系?他們為什麼要把他弄到這裡來?托尼·貝爾說過:他對我們太重要瞭。這又是為什麼?
天一亮邁爾斯就醒瞭,一看表是六點四十五。他爬起來,很快漱洗完畢,刮瞭臉,穿戴停當。走廊那邊沒有什麼動靜。他走瞭過去,把鑰匙輕輕插進去,然後伸進頭去一看。丹尼夜間改變瞭躺著的姿勢,但仍然睡著沒醒,並發出輕微的鼾聲。邁爾斯拿起盛放衣服的塑料袋,重新鎖上門,走下樓去。
二十分鐘後,他托著早餐盤子回來瞭,托盤上放著濃咖啡、烤面包片和炒蛋。
“丹尼!”邁爾斯搖晃著老頭的肩膀,“丹尼,醒醒!”
毫無反應。邁爾斯又搖瞭一陣。老頭終於小心翼翼地睜開兩隻眼睛,打量瞭他一番,然後又急急忙忙地閉緊瞭。“走開,”老頭咕咕噥噥地說,“走開。我還不準備下地獄呢。”
“我不是魔鬼,”邁爾斯說。“我是朋友。是托尼·貝爾和俄國佬奧敏斯基讓我來照料你的。”
佈滿眼屎的眼睛又睜開瞭。“是他們這兩個魔王把我找回來的嗎?我估計就是這麼一回事。他們常常把我找回來。”老頭的臉佈滿瞭痛苦的皺紋。“啊,上帝!我的頭好痛啊!”
“我拿瞭些咖啡來,喝下去看看會不會好一點。”邁爾斯用手臂托住丹尼的肩膀,扶他坐瞭起來,然後把咖啡送過去。老人呷瞭一口,做瞭個鬼臉。
他好像突然精神起來。“聽我說,孩子。隻要來一杯解酒的酒就可以把我治好瞭。現在,你拿點錢去……”他環顧四周,尋找著什麼。
“你的錢都在,”邁爾斯說,“我昨晚拿下去,放在俱樂部保險櫃裡瞭。”
“這裡是‘七七’俱樂部嗎?”
“是的。”
“過去他們也把我弄到這裡來過一次。好吧,孩子,你現在知道我是付得起錢的,勞駕你快跑到樓下酒吧間……”
邁爾斯堅定地說:“絕不。不論是你還是我。”
“我不會虧待你的。”老傢夥閃出狡黠的眼光,“一瓶五分之一加侖的酒算四十塊錢,怎麼樣?”
“對不起,丹尼。我有命令。”邁爾斯考慮著接下去該說些什麼,然後便單刀直入:“而且,如果我拿著你那些二十塊一張的鈔票去用,我會被抓起來的。”
邁爾斯這話好像是開瞭一槍,丹尼突然坐起來,臉上顯出驚恐懷疑的神色。“誰說你會……”他呻吟瞭一聲,愁眉苦臉地說不下去瞭,一隻手痛苦地摸著頭。
“總得有人數一數鈔票。所以我就數瞭一下。”
老頭無力地說:“那些二十塊一張的鈔票都是貨真價實的。”
“當然,當然,”邁爾斯應和著,“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鈔票。幾乎跟美國鑄幣局印的鈔票一模一樣。”
丹尼抬起瞭眼睛。他感到好奇,但又一肚子的狐疑:“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情況?”
“在我坐牢之前,我在銀行裡工作過。”
一陣沉默。過瞭一會兒,老人問道:“你為什麼坐牢?”
“盜用公款。現在我已被假釋。”
丹尼顯然放松瞭戒備。“我想你是自己人。不然你就不會給托尼·貝爾和那位俄國佬幹事瞭。”
“不錯,”邁爾斯說,“我是自己人。接下來就該讓你恢復健康瞭。現在我們到桑拿室去吧。”
“我需要的不是蒸汽,而是喝上那麼一小口。就那麼一口,孩子。”丹尼懇求道,“我發誓絕不多喝。對一個老人,這麼小小的一點恩惠你總不會拒絕吧。”
“我們還要讓你出身汗,把你已經喝下去的酒蒸發一點出來。到那時管保你舒服。”
老頭呻吟著說:“你個沒心肝的!沒心肝的!”
在某種程度上,這真有點像小孩一樣。好不容易把對方這陣象征性的抗議對付過去之後,邁爾斯給丹尼裹上一件浴衣,把他帶到樓下,然後陪他赤身裸體地穿過一間間桑拿室,用毛巾給他擦身,最後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在按摩臺上,用相當不錯的技術親自為他捶打按摩。時間尚早,健身房和桑拿室裡空蕩蕩的,俱樂部的工作人員也沒來幾個。當邁爾斯陪著老人回到樓上去時,也沒看到什麼人影。
邁爾斯用幹凈床單重新鋪好床。這時丹尼已經平靜下來,他順從地爬上床。差不多一上床他便睡著瞭,不過不像昨晚那樣,現在他睡得安穩酣暢,甚至像一個天使。說來奇怪,邁爾斯雖然還不真正瞭解這位老人,卻已經喜歡起他來。在他熟睡的時候,邁爾斯輕輕地在他頭下鋪上一塊手巾,給他刮瞭臉。
將近中午的時候,邁爾斯在走廊對面自己的房間裡讀書,不知不覺地睡著瞭。
“嘿,邁爾斯!老弟,抬抬屁股!”這粗聲粗氣的嗓門是朱爾斯·拉羅卡的。
邁爾斯猛地驚醒,隻見那熟悉的、大腹便便的身影正站在門口。邁爾斯伸出手去摸索走廊對面那個小房間的鑰匙。鑰匙還在原處,這使他放下瞭心。
“給老酒鬼拿瞭些衣服來。”拉羅卡說。他手裡拎著一隻纖維板的衣箱:“奧敏斯基吩咐把這些東西交給你。”
拉羅卡真不愧是一位無處不在的使者。
“好的。”邁爾斯伸瞭個懶腰,走到洗滌槽旁用冷水澆瞭澆臉。然後,他讓拉羅卡跟在身後,打開瞭走廊對面的房門。兩人走進去的時候,丹尼戰戰兢兢地從床上坐瞭起來。雖然面容依然憔悴,蒼白得沒有血色,但看來他比到達這裡以後的任何時候都顯得好些。他已經把假牙裝進嘴裡,把眼鏡也戴上瞭。
“你這沒用的老酒鬼!”拉羅卡說,“總是給大夥兒添一大堆麻煩。”
丹尼挺挺腰,坐直瞭身子,厭惡地註視著指責他的這個人。“我有用得很呢。這點你知道,別人也知道。至於說到喝酒,每人都有自己的弱點嘛。”他指指衣箱,“如果你是給我送衣服來的,那就照吩咐去做,把它們掛起來。”
拉羅卡絲毫不因為老頭的揶揄而動容,他咧嘴一笑說:“聽你說話的口氣,你恢復得很快,老臭鬼。我想邁爾斯累得不輕吧。”
“朱爾斯,”邁爾斯說,“請你在這裡等一會兒,讓我下去拿盞太陽燈好不好?我想這對丹尼會有好處的。”
“當然可以。”
“我想先跟你講句話。”邁爾斯點頭向他示意,拉羅卡跟他走出屋來。
邁爾斯壓低瞭嗓門問:“朱爾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什麼人?”
“一個古怪的老頭。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溜出去,大喝一通。然後,總得有人去把這個老酒鬼找回來,幫他清醒過來。”
“為什麼呢?他從哪裡溜出去呢?”
拉羅卡不作聲瞭。像一個星期前那樣,雙眼又露出猜疑的寒光。
“你又在提問題瞭,老弟。托尼·貝爾和奧敏斯基告訴瞭你什麼?”
“除瞭老頭叫丹尼外,什麼也沒說。”
“如果他們想多告訴你些什麼,他們自己會對你講的。我不能講。”
拉羅卡走後,邁爾斯在小房間裡裝起一盞太陽燈,讓丹尼在燈下坐瞭半個鐘頭。此後,老頭便一直安靜地躺在床上,時醒時睡。傍晚時,邁爾斯從樓下端來晚飯,丹尼吃瞭一大半——這是他二十四小時之前來到這裡後吃的第一頓正餐。
第二天——星期三——的上午,邁爾斯又把桑拿和太陽燈療法重復瞭一遍,然後兩人便下起棋來。老頭思想敏捷,反應迅速,兩人棋逢敵手。到這時,丹尼的態度已經變得非常友好而輕松隨和,並且一點也不掩飾他喜歡邁爾斯做伴,照料他。
整個下午,老人一直想講話。“昨天,”他說,“那個討厭的拉羅卡說你對鈔票懂得很多。”
“他逢人便講。”於是,邁爾斯介紹瞭自己的癖好以及這種癖好在獄中引起的興趣。
丹尼又問瞭一些問題,然後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現在把我的錢要回來。”
“我這就去給你拿來。不過我必須再把你鎖在房間裡。”
“如果你還擔心我溜出去喝酒,那大可不必。這一回,我的癮頭已經過去瞭。這一戒很見效,可能要過幾個月我才會再喝酒!”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盡管如此,邁爾斯還是鎖上瞭門。
丹尼拿回自己的錢,把它們攤在床上,然後分成兩堆。一堆是二十元的新鈔票,另一堆鈔票票面各異,大多數已用臟。從第二堆中,丹尼揀出三張十元鈔票遞給邁爾斯。“孩子,你洗凈瞭我的假牙,還為我修面,給我拿來太陽燈,留下這點錢作個紀念吧。感謝你對我的照料。”
“聽著,你不必這樣。”
“拿著。順便說一句,這都是貨真價實的鈔票。現在給我講點什麼吧。”
“隻要我知道的,我都願意給你講。”
“你怎麼認出那些二十元一張的鈔票是假的呢?”
“起初我沒看出來。但是如果用放大鏡一看,就會發現安德魯·傑克遜頭像的線條有些模糊不清。”
丹尼頗有點哲人風度地點點頭。“這便是政府所用的鋼鑄和照相膠版之間的區別瞭。不過技術最高明的膠印技師可以印得非常相像。”
“這些鈔票就印得很像,”邁爾斯說,“鈔票的其他部分簡直無懈可擊。”
老頭的臉上掠過一個隱約的微笑。“紙的質量怎麼樣?”
“它把我騙瞭。一般說來,假鈔票用手指一摸就可以辨別出來。這些鈔票可是真假難分。”
丹尼低聲說:“用的是二十四磅的證券紙。百分之百的棉花纖維。人們以為沒辦法搞到這種紙。其實不然。如果到處去找,還是可以買到的。”
“如果你真是這麼感興趣,”邁爾斯說,“我倒有幾本關於鈔票的書在走廊對面的房間裡。我想到瞭其中一本,是聯邦經濟情報局出版的。”
“你指的是《鈔票知識》一書嗎?”看到邁爾斯露出驚訝的神色,老頭笑瞭,“這其實是偽幣制造者手冊。書裡講到檢查偽幣要找哪些線索,還列舉瞭偽幣制造者所犯的各種錯誤,甚至還附有圖片。”
“是的,”邁爾斯說,“我知道。”
丹尼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繼續說下去:“政府竟把這本書四處分發!你寫信到華盛頓,他們就會把書郵寄給你。有一個名叫邁克·蘭德雷斯的偽幣制造專傢寫過一本書,他在書裡說:《鈔票知識》是每個偽幣制造者的必讀書。”
“蘭德雷斯被抓起來瞭。”邁爾斯說。
“這是因為他跟一幫笨蛋在一起工作。他們沒有什麼組織。”
“你對這方面好像知道得很多。”
“稍微知道一點。”丹尼收住話頭,從真鈔票和假鈔票中各揀出一張,然後加以比較。看著看著他高興得咧嘴笑瞭。“你知道嗎,孩子,美國鈔票是世界上最容易復制和印刷的貨幣。縱然它當初設計復雜,上個世紀的雕版工人也確實無法使用他們當時的工具復制美鈔。但自從那時以來,我們已經有瞭各種小型膠印印刷機和高辨力照相膠印法,所以隻要有精良的設備,加上一點耐心,一個技術熟練的行傢就可以印出非專傢檢查不出的偽幣來,而報廢率不高。”
“這種情況我已經略知一二,”邁爾斯說,“但到底有多少偽幣在繼續流通呢?”
“讓我告訴你。”丹尼似乎很得意,顯然是被自己特別喜歡的話題吸引得收不住嘴瞭,“每年有多少假鈔票印出來而不被發現,誰也不知道個確數,但總歸是相當可觀的一大筆。政府說每年有三千萬美元偽幣,其中有百分之十上市流通。但這隻是政府的統計數字,而我們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那就是政府發佈的任何統計數字都是根據政府企圖證明的東西而加以誇大或縮小。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希望把數字縮小一些。據我猜想,每年大概有七千萬,甚至可能接近十億。”
“我想這是可能的。”邁爾斯說。他記起在銀行時有多少假鈔票被發覺,而更多的假鈔票則大概根本沒有引起註意。
“你知道哪種鈔票最難復制嗎?”
“我不知道。”
“是美國捷運公司的旅行支票。知道是為什麼嗎?”
邁爾斯搖搖頭。
“因為它是用深藍色印的,而這種顏色對照相膠印版來說簡直無法攝影。在這方面稍有知識的人都不會浪費時間去進行嘗試,所以說,美國捷運公司的支票比美國鈔票要保險一些。”
邁爾斯說:“有謠傳說,不久將有一種新的美國貨幣,像加拿大那樣用不同的顏色來代表不同的貨幣單位。”
“不僅僅是謠傳,”丹尼說,“這已經是事實。大量的各種顏色的紙幣已經印好,由財政部存在倉庫裡。比現有的任何鈔票都要難以復制。”他頑皮地笑瞭笑,“不過舊貨幣還會流通一段時間。或許在我死前不會廢止。”
邁爾斯坐著沒有作聲,他正在把所聽到的一切加以消化。最後他說:“丹尼,你已經問瞭我許多問題,我都回答瞭。現在我也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我不一定回答你,孩子。但你不妨提出來試試。”
“你究竟是什麼人?幹什麼的?”
老頭考慮瞭一會兒。他用一隻大拇指撫弄著下巴,一邊打量著邁爾斯。
他的內心活動可以從面部表情看出來一部分:一方面很想推心置腹,一方面又要提防;一方面想得意洋洋地暴露身份,一方面又要小心謹慎。
突然,丹尼下瞭決心。“我已經七十三歲瞭。”丹尼說,“我是一名熟練的工匠,幹瞭一輩子的印刷工。直到現在我還是技術最好的。印刷不僅是門手藝,而且還是一種藝術。”他指指仍舊攤開在床上的那些二十元一張的鈔票,“這些都是我的作品,影印版是我做的,鈔票是我印的。”
邁爾斯問:“那些駕駛執照和信用卡呢?”
“跟印鈔票相比,”丹尼說,“印那些東西就像往桶裡撒尿,太容易瞭,是的,都是我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