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陽雜俎》中記載瞭這樣一則離奇的故事:
唐德宗建中(公元780年~783年)末年,有書生名何諷,在長安買得黃紙古書一卷。夜讀時,在書卷中得一發卷,長四寸左右,呈環狀,無端頭。何諷不知為何物,於是將其裂開。隨後,奇怪的事發生:斷處不停滴水,達一升多。
何諷怪而燒之,聞到頭發的氣味,化作白氣一股。
後來,何諷在一個夜宴上將此事告訴某道士,後者聽後大為扼腕:“你真是天生俗骨!白白喪失瞭羽化成仙的機會,但命運如此,奈何?”
何諷不解。
道士說:“我道門《仙經》中有記載,蠹魚(即書蟲)連續三次吃掉書頁中的‘神仙’二字,則化為你先前看到的發狀物,名為‘脈望’。入夜後,拿那發卷映照星辰,則仙人降臨,向其求丹藥,就著從發卷中滴落的水服下,即可羽化飛仙。這個機會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卻被你白白地浪費掉瞭。”
何諷再也沒心思參加什麼夜宴瞭,折回住處,取出古書翻閱,發現書頁間確實有三處字跡被書蟲啃掉。按前後文的意思進行推測,三處皆“神仙”二字。
可以想象,當時何諷有多悔恨。他坐在書房裡,對著那卷泛黃的古書發呆,直至天亮:“建中末,書生何諷嘗買得黃紙古書一卷,讀之,卷中得發卷,規四寸,如環無端,何因絕之,斷處兩頭滴水升餘,燒之作發氣。諷嘗言於道者,籲曰:‘君固俗骨,遇此不能羽化,命也。據《仙經》曰:蠹魚三食神仙字,則化為此物,名曰脈望。夜以規映當天中星,星使立降,可求還丹。取此水和而服之,即時換骨上賓。’因取古書閱之,數處蠹漏,尋義讀之,皆神仙字,諷方嘆服。”
這是一個凡人因不博識而錯失成仙機會的故事。
神仙神仙,神與仙是不同的。神,是先天自然就有的;而仙,是人修煉而成的。具體地說,仙又分為仙人和真人,兩者也是不同的。所謂仙人,以長生不老為追求目標;而真人,則更註重精神的永恒和不滅。
關於成仙的方式,何諷後來自然瞭解瞭一二。但邂逅“脈望”畢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所以更多的時候,除瞭修煉,唐人關註的是與仙傢有關的食物。前面的故事中,已經提到瞭靈芝。
代宗年間(公元762年~779年),有人在廬江縣山中發現紫靈芝,高達一丈五尺。還有一種螢火芝,又叫夜光芝。一株上結九朵,墜地如七寸鏡,產於句曲山(即今天的道教名山江蘇茅山)和良常山(茅山附近)。“其葉似草,實大如豆,紫花,夜視有光。食一枚,心中一孔明。食至七,心七竅洞徹,可以夜書。”
在神奇的句曲山,另產五種靈芝,據說吃後可直接成為仙界官員:第一種名龍仙,食之為太極仙;第二種名參成,食之為太極大夫;第三種名燕胎,食之為正一郎中;第四種名夜光洞鼻,食之為太清左禦史;第五種名料玉,食之為三官真禦史。
此外,還有一些隱秘的仙傢草藥,在《酉陽雜俎》“玉格”一門中被提到:“鐘山白膠、閬風石腦、黑河蔡瑚、太微紫麻、太極井泉、夜津日草、青津碧荻、圓丘紫柰、白水靈蛤、八天赤薤、高丘餘糧、滄浪青錢、三十六芝、龍胎醴、九鼎魚、火棗交梨、鳳林鳴醅、中央紫蜜、崩嶽電柳、玄郭綺蔥、夜牛伏骨、神吾黃藻、炎山夜日、玄霜絳雪、環剛樹子、赤樹白子、徊水玉精、白瑯霜、紫醬、月醴、虹丹、鴻丹。”
裡面的絕大多數,後人都是不懂的。
此外,還指出,如果世間人具有以下體貌特征即為仙相:白痣見於腹部、伏骨見於陰部、眼球中有綠筋、鼻上有黑中帶紅的山形鼓起……據說,這樣的人,可不學道術,更不用吃什麼靈芝一類的東西,到時候能自動成仙。
說到底,追求成仙的本質是對生命易逝、光陰難再的不滿和悲傷。因為成仙就意味著永生。凡人雖難以成仙,卻不妨在某種情境下撞見仙人,或漫遊仙境。
先看一個迎面撞上仙的故事:
山東有縣名高唐,縣內有山名鳴石,山巖高百餘仞,如果拿東西輕輕敲擊,會聽到清越的回聲。西晉太康年間(公元280年~289年),隱士田宣居巖下,常拍石自樂。每到這時,就會看到巖上站有一人,身著寬大的白衣,於石上徘徊,天快亮時,才消失不見。
一傍晚,田宣叫來一個農夫,令他拍擊巖石,自己則順著巖石上墜下的青藤爬瞭上去。不一會兒,白衣人又出現瞭,田宣上前抓住對方的衣服。那人轉過頭來,古容古顏,自稱叫王中倫,是衛國人。周宣王時代(公元前800年前後),入少室山即嵩山學道,每次經過鳴石山,因喜歡巖石的響聲,故時常駐步傾聽。田宣聽後忙拜倒,向周朝人求養生術,後者給瞭他一塊如玉的石子,然後飛步而去,“初則凌空,百餘步猶見,漸漸煙霧障之”。
望著凌空飛步而去的背影,田宣似有所失。
他又看瞭看手裡的小石子,不知有什麼用。直到一次無聊,將石子含在嘴裡,竟百日感覺不到饑餓。
白石清流,綠野仙蹤。從周朝到西晉,隔著一千多年的時光;從山東高唐到河南少室山,相隔近千裡,仙人王中倫凌空微步,神奇地來到田宣面前。關於巖上飛仙的例子,還有一則記載:“荊州利水間,有二石若宮闕,名曰韶石。晉永和中,有飛仙衣冠如雪,各棲一石。尋日而去,人咸見之。”
如果說在人間撞上仙是一種幸運,那麼凡人在某種情景下幻遊仙境則包含著更多的秘密。這個遊仙境的人叫做趙業,生活在唐德宗貞元年間。明經出身的他,擔任巴州清化縣縣令。不過,遊仙境前,他先下瞭回陰曹地府。
明經是科舉考試的一種,主要考人對古代儒傢典籍的掌握情況。以明經及第的,往往自視頗高。主人公趙業就是這樣。心裡想:自己滿腹才學,最後卻被任命為偏僻的縣令,越想越有意見,最後竟病倒。時間久瞭,習慣瞭幽暗,便害怕窗外的光亮瞭;又似辟谷,一個來月不吃東西。直到有一天,暗室內有聲如雷,現一紅球,旋轉至眼前。趙業感到恍惚,覺得有個紅衣平帽的人拉他而去。
趙業隨那人過山崖,經流水,穿金橋,進一城,入府曹,裡面有很多人,其中一個是早已死去的妹婿賈某,上來就跟自己爭論有關殺牛的事。趙業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倉皇中,跑到瞭旁邊的一個小屋。沒過多久,又被那紅衣人帶進一個庭院,再次看到賈某……隨後,有戴紫霞冠的人大聲呵喝道:“趙業!為什麼要偷別人的頭巾?又在滑州藏瞭橡子三升?”
趙業想:很多賬都在清算,自己也就有可能來到瞭冥界。
他的判斷是不錯的。不過,他來的是道傢世界裡的陰府。這裡就有一個疑問:在道教裡,陰府有兩處:一是酆都;二是泰山。
關於泰山為陰府,很多人並不熟悉。
看《酉陽雜俎》裡的記載:“天翁姓張,名堅,字刺渴,漁陽人。少不羈,無所拘忌。常張羅得一白雀,愛而養之,夢劉天翁責怒,每欲殺之,白雀輒以報堅,堅設諸方待之,終莫能害。天翁遂下觀之,堅盛設賓主,乃竊騎天翁車,乘白龍,振策登天,天翁乘餘龍追之,不及。堅既到玄宮,易百官,杜塞北門,封白雀為上卿侯,改白雀之胤不產於下土。劉翁失治,徘徊五嶽作災,堅患之,以劉翁為泰山太守,主生死之籍。”
玉皇大帝是道傢譜系裡的神仙。這個稱謂是北宋徽宗時代才有的。在此之前的唐朝,管玉帝叫“天帝”或“天翁”。在這裡,開篇就說到天翁即玉皇大帝叫張堅。張堅是怎麼成為玉帝的呢?
有一天,凡人張堅捉到一隻白雀,非常地喜歡,但夢到玉帝劉天翁的斥責,並揚言要殺死張堅(這是為什麼呢?他跟白雀什麼關系)。但白雀每每報信給張堅。卻說這張堅不但聰穎不羈,而且野心還很龐大:他想取玉帝而代之!怎麼辦?他設計把劉姓玉帝騙到人間,設盛宴招待,然後趁機“騎天翁車,乘白龍”,直奔天宮而去。
劉姓玉帝大驚失色,急忙乘剩下的幾條龍追趕,但終於沒有追上。就這樣,張堅先一步到瞭天宮,更換瞭百官,成為瞭新玉帝。至於姓劉的那位有多沮喪就可想而知瞭,每日徘徊於三山五嶽,時不時地弄些天災發泄。新玉帝張堅深以為患,便進行安撫,封其為泰山太守,掌管人間生死命數。
這是張堅在白雀的協助下竊取玉皇帝位的故事,也道出泰山為道教另一陰府的由來。這泰山大帝,原本就是玉皇大帝啊。
再說酆都。作為道教裡的另一座陰府,酆都也是名氣最大的陰府。
但酆都成為鬼城有一定的偶然性。
東漢桓帝時有王方平,精通天文和占卜,做到中散大夫一職。後放棄官位,入酆都縣山中修煉,在三國時代跟另一位修煉者陰長生一起升仙成功。王的故事在東漢以後頗有影響,成為凡人通過修煉而羽化成仙的典型。自那以後,從魏晉到唐朝,很多人都前往酆都尋找王方平登仙處,其中包括唐朝的呂純陽,即傳說中的呂洞賓。由於陰長生和王方平曾在酆都修煉,人們並稱其為“陰王”,很多時候用這倆字代稱酆都,最後漸漸演化為鬼城。
據說,酆都有山,高二千六百裡,周圍三萬裡。山上有酆都六宮:紂絕陰天宮、泰煞諒事宮、明辰耐犯宮、怙照罪氣宮、宗靈七非宮、敢司連苑宮。酆都的最高神靈是北太帝君(太帝和天君是不同的。道教裡,有真仙九人,太帝二十七人,天君一千二百人,仙官兩萬四千人),又稱酆都大帝,或北陰大帝。但酆都的這個職位不是固定的,而是三千年一更換。北太帝君的下面有四人:夏啟為東明公,文王為西明公,邵公為南明公,季札為北明公,四人在春夏秋冬四季分別掌管四方之鬼。
酆都也好,在泰山也罷,總之趙業同樣看到瞭地獄般的恐怖情形。
相對於佛教的十八層地獄,道教更有三十六獄和二十四獄的說法。以二十四地獄為例,名字叫九平、元正、女青等號。按段成式描述,人犯惡,因程度不同,而被分別記載在黑、綠、白三色簿子上。“人犯五千惡為五獄鬼,六千惡為二十四獄獄囚,萬惡乃墮薜荔也。”
薜荔,又稱木蓮,一種尤其喜歡在殘垣斷壁等荒涼處生長攀爬的藤本植物。唐人喜歡以其入詩:“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柳宗元);“芙蓉曲沼春流滿,薜荔成帷晚靄多”(裴迪);“薜荔侵年月,莓苔壓姓名”(李群玉);“薜荔搖青氣,桄榔翳碧苔”(宋之問);“娑蘿掩映迷仙洞,薜荔累垂繳古松”(徐光溥)。不過,上面說的“萬惡乃墮薜荔”跟這種植物沒有關系。“薜荔”,為“餓鬼”梵語發音(《雲笈七鑒》:“薜荔者,餓鬼名也”)。在這裡,是指最底層的餓鬼地獄。
繼續說陰府中的趙業。他非常的驚恐,在庭院裡接連磕頭。不過,對方也沒為難他。隨後,紅衣人帶他出去,問:“能跟我一起遊上清仙境嗎?”
剛入陰府,又上仙境,這叫趙業有些反應不過來。上清仙境,當然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在道教裡,三界外,有四民天:常融天、玉隆天、梵度天、賈奕天。四民天上面是上清、太清、玉清。三清上面,是終極的大羅天。通常來說,道德完備的人是有可能遊覽三清仙境的。《酉陽雜俎》記載:“至忠至孝之人,命終皆為地下主者,一百四十年乃授下仙之教,授以大道。有上聖之德,命終受三官書,為地下主者,一千年乃轉三官之五帝,復一千四百年方得遊行上清……”
趙業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突來的機會。
二人登一高山,山上飛瀑甚急,趙業定睛一看,裡面竟有萬千人隨水流而下,想必是一起來上清仙境旅遊的人。驚悸間,他發現自己也已飄蕩在水流中瞭。仿佛過瞭很長時間,自己已站在一塊巖石上,此時那紅衣人已化為兩人,一個在前面做向導,一個在後面催促。
又上一石崖,走瞭一段後,發現路邊有奇異的植物,色紅藍,枝葉茂密,光潔無刺,枝條上的花朵不時飛升於天空中;還有一種植物如萵苣,趴在地面上,也能飛花,由小而大,升至空中,就變成赤黃色。抬頭,又見天邊有大火燃燒,直到其漸漸熄滅,才得以過去。
進入一座城池。大街上,遍種果樹,仙女成群,樂聲飄飄。過三重門,橫有玉河,船隻交錯,光可鑒人。再往上看,已經見不到天空,隻有絳紫色的光暈籠罩。
後來的故事是:趙業在仙境遊覽瞭一番,在一個神秘的小院裡錄下瞭自己在人間做過的事。紅衣人告訴他:“天下之人,每六十年錄一次,以檢查善惡,憑此增減陽壽。”說罷,將趙業帶出院子,指瞭條路,讓他順著那路一直往前走,萬不可回頭,如此便可到傢。
趙業一路狂奔,最後摔瞭一跤,仿佛從夢中驚醒,發現躺在床上,傢人告訴他已死七天:“……朱衣者復引出,謂曰:‘能遊上清乎?’乃共登一山,下臨流水,其水懸註騰沫,人隨流而入者千萬,不覺身亦隨流。良久,住大石上,有青白暈道,朱衣者變成兩人,一道之,一促之,乃升石崖上立,坦然無塵。行數裡,旁有草如紅藍,莖葉密,無刺,其花拂佛然飛散空中。又有草如苣,附地,亦飛花,初出如馬勃,破大如疊,赤黃色。過此,見火如山橫亙天,候焰絕乃前。至大城,城上重譙,街列果樹,仙子為伍,迭謠鼓樂,仙姿絕世……”
從幽冥至仙境,趙業的經歷玄之又玄,尤其是順瀑佈而下,又見奇異的飛花和絢爛的仙草,景象可謂美幻瑰麗至極。
趙業入幽冥,遊仙境,再回人間,已過七天。這顯然還是少的。因為更多的時候,仙境一時,人間多年。如李班的故事:“衛國縣西南有瓜穴,冬夏常出水,望之如練,時有瓜葉出焉。有李班者,頗好道術,入穴中行可三百步,廓然有宮宇,床榻上有經書,見二人對坐,須發皓白。班前拜於床下,一人顧曰:‘卿可還,無宜久住。’班辭出。至穴口,有瓜數個,欲取,乃化為石。尋故道,得還。至傢,傢人雲:‘班去來已經四十年矣。’”
這類傳說的濫觴出自南北朝時劉義慶所撰《幽明錄》,書中記載瞭劉晨、阮肇天臺山迷路遇仙的故事。
無論仙境一時,人間七天;還是仙境一時,人間數十年,都說明人仙之間是有時差的。也就是說,跟人間相比,仙境的時間流逝得很慢。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冥界,它正好反過來,《酉陽雜俎》中一個絕無僅有的例子對此作瞭說明:
唐憲宗元和初年,長安東市有惡少名為李和子,生性殘忍,常殺狗吃貓。
有一天,他站在路口,見兩紫衣人,言為冥界使者:“今有被你害過的貓狗共計四百六十隻,將你告瞭。”
李和子驚懼而拜,要請二鬼使吃飯,以便通融。
到一傢畢羅店,二鬼使捂住鼻子不肯進去。又至一酒傢,李和子要瞭九碗酒,自己喝瞭三碗,其他六碗給二鬼使喝。李和子與那二鬼使推杯換盞,搞得周圍的顧客很奇怪,因為他們是看不見那二鬼使的,隻看到李和子一個人忙活。
二鬼使接受瞭賄賂,於是說:“我們一定為你說點好話。”
過瞭一會兒,二鬼使回來,說:“已經辦妥當,但需要你在明天中午前交四十萬錢,這樣可以為你延長三年的壽命。”
李和子大喜。
二鬼使走後,李和子將他們喝剩下的酒拿過來,喝瞭一口,感覺其味如水,冰冷寒牙。
回到傢,李和子湊齊瞭四十萬錢,然後在院內焚燒,恍惚間,見火焰中有二鬼使取錢而去,這才松瞭口氣。
但三天後他就死瞭。
鬼使不是答應延長他三年壽命嗎?確實是三年,但人傢說的是冥界的三年。冥界的三年,相當於人間的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