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有何亞秦,力大無窮,“過蘄州,遇一人,長六尺餘,髯而甚口,呼亞秦:‘可負我過橋。’亞秦知其非人,因為背,覺腦冷如冰,即急投至交牛柱,乃擊之,化為杉木……”回到長安,有宣平坊社區,為王公顯貴集聚之所,在各坊區中赫赫有名。
這個夏天,宣平坊出現瞭一件怪事:每到傍晚,在坊口,會出現一個賣油人,其頭碩大,皮膚甚白,言語不多,他賣的油,不但鮮美,且價格便宜,受到各豪門傢廚師的青睞。
隨後,又發生瞭一件事:“京宣平坊,有官人夜歸入曲,有賣油者張帽驅驢,馱桶不避,導者搏之,頭隨而落,遂遽入一大宅門。官人異之,隨入,至大槐樹下遂滅。因告其傢,即掘之。深數尺,其樹根枯,下有大蝦蟆如疊,挾二筆錔,樹溜津滿其中也,及巨白菌如殿門浮漚釘,其蓋已落……”
一天晚上,一官員夜宴回傢,輾轉街巷,四周僻靜,前面突然出現一個人,戴著氈帽,趕著毛驢,馱著兩個油桶,見官員後,並不躲避。如你們所想,正是賣油人。官員的侍從上前呵斥,對方也不理會,侍從大怒,手搏賣油人,哪知手剛碰到他的腦袋,那腦袋就落地,滾入旁邊的一處大宅門。
官員一行人大驚,帶侍從躍門而入,見那腦袋滾到一棵大槐樹下,便消失瞭蹤影。
官人征得該戶人傢的同意,進行挖掘。掘數尺深,已見樹根,根旁有一隻因害怕正在哆嗦的蛤蟆,它的身邊有兩個筆匣,裡面盡是槐樹的津液。旁邊,有一巨型白蘑菇,蘑菇蓋已落。原來,那蛤蟆就是驢,筆匣就是油桶,白蘑菇就是賣油人。
故事雖小,亦不曲折,但頗有情趣:遙遠的唐朝,夜深的長安,可愛的怪物,在曲折的街巷間賣油歸來。想必它們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世界,也喜歡過安康的日子,所以當被人發現時很害怕。
志怪之異,多半涉及鬼、妖。相對而言,前者更恐怖。因為妖,不過是動、植或其他物件修煉成人身,雖也令人生畏,但由於其真形頂多是一隻狐貍或一朵牡丹甚至一件傢具器皿,所以在想象的空間中面目不會太猙獰。但鬼就不好說瞭。在中國古代,鬼的最初定義來自《禮記》中的“祭義”篇:“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鬼是人死後的形象,本身是非常迷糊的,也就給人想象空間,哪怕那鬼僅僅是個孩子。
舉個例子:
大和三年,壽州虞侯景乙,京西防秋回。其妻久病,才相見,遽言我半身被斫去往東園矣,可速逐之。乙大驚,因趣園中。時昏黑,見一物長六尺餘,狀如嬰兒,裸立,挈一竹器。乙情急將擊之,物遂走,遺其器。乙就視,見其妻半身。乙驚倒,或亡所見。反視妻,自發際眉間及胸有璺如指,映膜赤色,又謂乙曰:“可辦乳二升,沃於園中所見物處。我前生為人後妻,節其子乳致死。因為所訟,冥斷還其半身,向無君則死矣。”
在這個故事裡,夭折嬰兒的鬼魂來找繼母算賬,並豎著劈下其身體的一半。除瞭場景的驚魂外,更多所猜想當是亡嬰的形象。所以說,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還是來自人類自己。
但而跟鬼相比,動物尤其是植物化身的精怪就溫暖多瞭。而且,在唐人筆下,沒什麼物件不可以成妖:“寶歷二年,明經范璋居梁山讀書。夏中深夜,忽聽廚中有拉物聲,范慵省之。至明,見束薪長五寸餘,齊整可愛,積於灶上,地上危累蒸餅五枚。又一夜,有物叩門,因轉堂上,笑聲如嬰兒。如此經二夕。璋素有膽氣,乃乘其笑。曳巨薪逐之。其物狀如小犬。璋欲擊之,變成火滿川,久而乃滅。”在這裡,實際上是火焰幻化為精妖。
再如,“華陰縣東七級趙村,村路因水嚙成谷,梁之。村人日行車過橋,橋根壞,墜車焉,村人不復收。積三年,村正嘗夜度橋,見群小兒聚火為戲。村正知其魅,射之,若中木聲。火即滅,啾啾曰:‘射著我阿連頭。’村正上縣回,尋之,見敗車輪六七片,有血,正銜其箭。”原來,車輪也是可以成精的。
一般來說,植物化為精怪,大多沒什麼本事,甚至經常被人欺負。如鄧州有寺,寺中有僧叫智通,於冬夜打坐,有怪摸入禪房。那怪黑衣青面,大眼長嘴,模樣很卡通。見智通後合手相拜,禮貌有加。
智通隨口問:“你冷嗎?可以烤烤火。”
那怪便坐在廳中,於壁爐下烤火。智通不再搭理他,隻顧念經。
五更天後,那怪竟在壁火下睡著瞭,還不時發出鼾聲。智通心生一念,用香匙點瞭些炭火,塞到怪物張著的嘴裡。
沒這樣做事的。
那怪被炭火燙醒,大叫著奔出廳堂。天亮後,智通在後山上尋得一棵青色梧桐,正是該怪,遂將其燒毀。在這裡,和尚做得有些過分,畢竟人傢沒傷害你,而且還頗知禮儀,修煉到人形,大傢都不容易,為什麼非要將它弄死?
同為僧人,相比之下,雅禪師做得就很到位瞭。
卻說東都洛陽龍門有一住所,相傳是仙人廣成子的舊宅。唐玄宗天寶年間(公元742年~755年),有一法號名為雅的高僧,收購瞭該處地皮,將其改為寺院。庭中多參天古桐,枝幹拂地,甚為幽靜。
有一年,梧桐花葉始展,突有異蜂出現。仔細傾聽,一如人在吟詠。禪師在樹下觀看,蜂皆人樣,隻是多瞭一對翅膀。
他深為詫異,也覺好奇,悄悄用網具捕獲瞭一隻,放在紗籠中,懸掛在庭前,與自己為伴。
禪師覺得那蜂應嗜好梧桐花朵,就采瞭一些,放在籠中。可蜂神色憂鬱,並不想吃。
此日,禪師在庭下打坐,忽聽籠中蜂發出嘆息,不一會兒,有多隻異蜂飛至籠子周圍,同樣發出聲音,似是在安慰籠中的同伴。又過瞭一天,數百隻蜂集於籠子周圍,其中一隻還乘著車輿。
這是它們的國王嗎?
禪師是修行高深之人,卻也未見過如此奇象。他移步隱於庭柱之後,側耳傾聽。
一隻蜂說:“前些天,孔升翁為您占算,說你會遇見不祥之事,還記得嗎?”
又有蜂說:“你已經被除去死籍,還害怕什麼?”
還有蜂說:“呵呵!我與青桐君下棋,贏瞭它瑯紙十幅,你可在上面作禮星子詞。”
眾蜂所語,皆非人間事。
暮色將至,籠外的蜂才漸漸散去。禪師感嘆不已,打開籠子,將那隻蜂放走。但後者並沒馬上飛離,而是一度停在空中向禪師道謝。
禪師答:“你我也算是有緣分吧。”
轉天,一美麗女子於門外拜訪雅禪師,她身高三尺,身著黃羅衣,風姿綽約,腳步飄然,說:“我是上天三清宮中的使者,奉上仙之命向您致謝。”
禪師微笑不語。
是啊,在這紛繁的世界上,每個類族都有獨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每個世界都是神聖而完整的。為什麼不敬畏呢?
禪師轉身回庭,輕輕掩上寺門。
開始的時候,雅禪師隻是出於好奇,捉瞭一隻小蜂。但在發現另外一個神奇的世界後,他欣然把那蜂放歸自己的王國。
玄宗時宰相郭震的做法同樣有愛:“郭代公嘗山居,中夜有人面如盤,瞚目出於燈下,公瞭無懼色,題其頰曰:久戍人偏老,長征馬不肥。其物遂滅。數日,公閑步見巨木上有白耳大如鬥,題句在焉。”在這裡,郭震與木耳精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但更多的人,面對精怪的時候,采取的是暴力的手段,即使那精怪並無傷人意:“登封嘗有士人,客遊十餘年歸莊,莊在登封縣。夜久,士人睡未著,忽有星火發於墻堵下,初為螢,稍稍芒起,大如彈丸,飛燭四隅,漸低,輪轉來往,去士人面才尺餘,細視光中,有一女子,貫釵,紅衫碧裙,搖首擺尾,具體可愛……”
在這裡,化作可愛少女的蟲精,雖然沒有惡意,但最後亦被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