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翻唐朝志怪與傳奇,給人兩個最深刻的印象:一是故事本身的詭譎與驚奇;二是那麼多優秀的篇章,竟都出自“無名之輩”的手筆。對於這些“無名之輩”,後人是如此陌生,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他們是歷史河流中的被湮滅者,絕大多數無法進入正史。但他們的作品卻熠熠生輝,值得我們長久地凝視。如果說在風雲時代裡,他們無法與皇帝、謀臣和戰將相比,那麼在他們自己所創造的詭幻世界裡,他們都是獨立自主的赫赫君王。
比如,虢州刺史袁郊,此人不過是一個地方官,但他卻塑造瞭最著名的兩個女俠的形象:聶隱娘和紅線女。二人之事均見於袁郊所著的《甘澤謠》中。這無疑是晚唐最出色的志怪傳奇集。這部作品寫於唐懿宗咸通九年(公元868年),它打通瞭唐傳奇與後世武俠小說(乃至仙劍小說)之間的通道。
聶隱娘和紅線女的故事,都與當時最強勢的藩鎮魏博鎮有關。
“聶隱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唐德宗貞元年間,魏博鎮大將聶鋒的女兒——聶隱娘年方十歲,她聰明伶俐,容貌娟秀。一天,一形貌異於常人的尼姑出現在聶鋒傢門口,討飯之餘見到隱娘,非常喜愛,直言道:“將軍,可否把你傢女兒交給我?”
聶鋒一皺眉:“為什麼?”
尼姑說:“我可以教給她一些東西。”
聶鋒自然惱怒,大聲指責尼姑。
尼姑一笑,說:“將軍莫急。隻是我與此女有緣,將軍交或不交,此女都是我的,就算您把她鎖在鐵櫃裡,我也必須將其偷去。”
尼姑走後,聶鋒坐臥不安。就在當晚,仆人來報:隱娘,失蹤瞭。
此後,聶鋒每想到女兒的模樣,就以淚洗面。可是,就在隱娘消失的第五個年頭,古怪的尼姑突然又出現在門口,身後的女子正是已經十五歲的聶隱娘。
尼姑說:“隱娘跟我學藝五年,現期滿藝成,我把她還給你。”
聶鋒悲喜交集,知道尼姑不是一般人,低頭拜謝,再抬頭,尼姑已不見。敘完舊情,收拾好心情的聶鋒問女兒這些年都學些什麼。
隱娘說:“也就是讀經念咒,沒什麼。”
聶鋒當然不信,一再追問,隱娘道:“並非我想故意欺瞞父親,隻是,我說瞭,怕您不信。”
就這樣,聶隱娘道出實情:
“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我被師父帶走後,走瞭一夜,天明時分,來到一個巨大的石洞中。洞中花木繁茂,猿猴飛躥。我看到兩個女孩,跟我年歲相仿。從此,我便和她們一起住在瞭洞中。後來,我發現那兩個女孩都不吃東西,但飛簷走壁,精力充沛,一如猿猴般輕靈。師父給我一粒藥丸和一把鋒利的長劍。服下藥丸後,我跟那兩個女孩學攀緣之術,慢慢感到自己也身輕如風瞭。一年後,先刺猿猴,再刺虎豹,有如探囊取物。三年後,便可飛擊長空,劍刺蒼鷹。到瞭第四年,師父帶我出山,去瞭一個城鎮,她給瞭我一把匕首,指著走過來的一個人,道出他的罪責,叫我將其刺殺。我遂於光天化日下,將那人輕易刺死,把他的腦袋帶回石洞,用特別配置的藥將頭化成水。五年後,師父說,有個官員害死很多人,叫我入室將其刺殺,我潛上房梁,天色將明時,才完成任務,取下那人的首級。師父很惱怒,問我何故如此拖延。我告訴她,那官員一直在逗孩子玩,沒忍心下手。師父告訴我,往後再遇此事,先殺孩子,再殺目標。學藝第五年,師父把我的後腦打開,說這樣可以藏匕首進去,隨用隨取,還傷不到自己。五年期滿,她告訴我,學藝已成,可以回傢瞭。就這樣,師父把我送回父親面前。我曾問師父,何時再能與她相見,她說需要等二十年。”
可以想象聶鋒聽完女兒的敘述後,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是恐懼,是驚奇,還是慶幸呢?
聶隱娘回傢後,每到晚上,就不見蹤跡,天亮時才回來。聶鋒也不敢細問究竟。
這一日,有一磨鏡男子現身聶府門前,聶隱娘對父親說:“此人可為我夫。”
聶鋒不敢不應,隱娘就嫁給瞭那男子。但她丈夫隻會磨鏡子,其他什麼事都不會幹。
又過瞭幾年,聶鋒去世。此時,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多少知道瞭聶隱娘的一些事,便將她和丈夫招至麾下。幾年後,進入憲宗元和年間,田季安跟陳許節度使劉昌裔鬧僵,便派聶隱娘去刺殺劉昌裔。
劉昌裔能算,知田季安會派高手刺殺自己,就叫來部將,叫他們去迎候。
部將出北城,至郊野,見一男一女騎驢而來,時有鴉鵲在其面前聒噪,男的用彈弓射之不中,女的奪彈弓即射,一擊而落。見此情景,部將說:“我傢大人久聞隱娘之名,故派我等相迎。”
聶隱娘一愣,說:“劉公是神人,願見之。”
入劉府,聶隱娘表示慚愧,劉昌裔說:“不必這樣,各為其主而已。”
隱娘道:“非常佩服您的妙算,我傢魏帥不如公。”
劉昌裔力邀隱娘夫婦留下,後者敬佩劉的神機與氣度,欣然從之。劉問有什麼需要,隱娘說:“每天二百文錢即可。”
後來,有一天,劉昌裔發現:聶隱娘夫婦所騎的驢,竟是紙做的。騎的時候,落地為驢;不騎的時候,就化為一黑一白兩個紙片。
又過瞭一個多月,聶隱娘對劉昌裔說:“魏帥不知我已歸於您帳下,需剪些頭發送至其枕邊,表示我不再回去。”
夜半四更,聶隱娘返回,稱已把頭發送至魏府,兩地相隔甚遠,即使快馬加鞭也要耗費數日,劉昌裔相當吃驚,又無法證實隱娘所言是真是假。
有一日,聶隱娘對劉昌裔說:“後天晚上,魏帥必派刺客來襲,有可能是其手下兩大高手之一的精精兒,但公無須憂慮,有我在,定保您周全。”
至該晚,燭火明至半夜,劉昌裔目擊“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望空而踣,身首異處。”也就是說,聶隱娘已與精精兒格鬥起來,由於十分激烈與迅猛,在床的四周,隻能看見他們的衣服,聽見武器相擊的聲音,而不見人影。最後,一人從空中落下,已身首異處。
聶隱娘旋即落地,說:“精精兒已被我擊殺。”
聶隱娘把精精兒的屍體拉出去,用師父給的藥化之為水。
回來後,聶隱娘對劉昌裔說:“事情還沒完。後天晚間,魏帥還會派空空兒來襲。”
隱娘的原話是:“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空空兒人稱妙手,其術神鬼莫測,來去無蹤,聶隱娘知道技不如他,戰之必敗。
聶隱娘又道:“為保全大人,您可用玉石擋住頸部,然後蓋上被子,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躲過一劫的辦法瞭,其他一切但憑運氣。我將幻化為小飛蟲,潛入您的腹中,此外無處可逃。”
由此可見,妙手空空兒可謂至尊高手。
當晚三更過,劉昌裔假寐,沒多久,就聽到一聲巨響,如刀劍砍擊聲。隨後,隱娘從劉口中跳出,說:“仆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裡矣。”也就是說:大人萬幸,已經躲過此劫。那妙手空空兒,每次行刺,如鷹一擊,一擊不中,即抱愧而走。現在,一更不到,他人已在千裡之外。
劉昌裔看瞭看擋在脖子上的玉石,真的有利器砍過的深深的痕跡。
到憲宗元和八年,劉昌裔調回長安任新職,聶隱娘不願赴京,說:“我與大人有緣,現緣盡於此。自此,我要在山水間度過餘生。隻是,求大人給我丈夫一個差事,他隻會磨鏡子,別無所能。”
劉昌裔傷感不已。
聶隱娘辭別劉昌裔,告別瞭丈夫,騎白驢而去。
文宗開成年間,劉昌裔之子劉縱任陵州刺史,在巴蜀古道上偶遇聶隱娘,後者形貌一如當年。
聶隱娘的故事如此動人。故事中,隱娘行刺有罪之人,又身懷異能,可幻化為飛蟲,所以說,她既是俠,又是仙,這個故事可謂仙劍小說最早的雛形。
這個故事也說明:進入藩鎮割據的中唐後,刺殺已成一種風尚。我們無法知道隱娘的那兩個師姐的經歷,她們必然也有著各自奇異的一生。當然,最令人好奇的還是作為頂級高手的尼姑。她到底是誰?有什麼背景?至於後來出現的精精兒和空空兒,亦令人好奇。尤其是妙手空空兒,行刺時,一擊不中即遠走,是位非常有性格的刺客。
在大唐的仙俠傳奇的版圖上,還有一位與隱娘並稱的女俠,那就是十九歲的女孩紅線。
當時,“安史之亂”初定,藩鎮格局基本形成,強大的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上面提到的田季安的祖上)欲吞並潞州節度使薛嵩的地盤。薛、田都是安祿山的舊將,又是親傢翁,但這些都不足以擋住田的野心,故而薛深為憂慮,徹夜難眠。
這一晚,月上中天,薛嵩夜不能寐,於是,披衣拄杖,步於庭院。女婢紅線跟在身後,聽到薛嵩又發出嘆息聲,便上前一步:“雖為婢,但主人待我如女。願為公解憂。”
薛嵩望著紅線,他平素裡確實對這個通詩書、善彈琴的女孩不薄:“紅線!我知你之所以叫紅線,是因為掌中紅紋隱起如線,難道你真的不是一般人嗎?否則,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這一個多月來,我寢食難安。我為國傢守州郡,而現在,田承嗣心懷叵測,欲吞並我們,聽說最近又養死士三千,稱‘外宅男’,這些都是魏博軍精銳。若有變,奈何?”
紅線說:“主人勿慮。此小事,我可先去魏州,探察一番,今夜去,一更往,二更還。另外,再準備一匹馬和一個使者,晚些時候可派上用場。”
潞州距魏州不近,七百裡,如何迅疾返回?薛嵩心想:也許,紅線真的是異人。
紅線回屋,再出來,已是另一個打扮瞭,隻見她“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系青絲輕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紅線向薛嵩盈盈一拜,隨即飛步不見所蹤。
薛嵩本不善飲酒,但此夜回屋後背燈獨坐,一杯接一杯地喝,居然沒醉。二更時,他聽到庭院中似有樹葉飄落之聲,隨後屋門開,紅線回來瞭。
薛嵩驚呼:“如何?”
紅線答:“安敢辱使命。”
紅線繼續說:“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乃發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傢翁止於帳內,鼓跌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縠,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生身甲子與北鬥神名。復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於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隻益傷嗟。時則蠟炬光凝,爐香燼煨,侍人四佈,兵器森羅。或頭觸屏風,鼾而鞍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或。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既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裡,見銅臺高揭,而漳水東註,晨飚動野,斜月在林。憂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聊副於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返七百裡;入危邦,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也就是說,紅線入魏州,潛進戒備森嚴、上千甲士保衛的田府,如入無人之境,從容盜取瞭田承嗣床頭寫有生辰八字的金盒。
薛嵩取盒看,連聲稱奇,隨即大笑,說:“我明白你叫我預備使者的用處瞭。”
薛嵩當即修書一封,叫使者連夜飛馳魏州。信是這樣寫的:“魏帥!昨夜有人從魏州來,從您床頭取瞭金盒交給我,我不敢自留,特派人連夜送還。”
田承嗣看到失蹤的金盒被送回來,幾乎驚得暈倒。
道理很簡單,薛嵩能叫人取其床頭的金盒,那麼取他的腦袋也就易如反掌瞭。
很多俠客為主人完成重任後,都會功成身退。紅線也是這樣:“現主人已無憂,兩州百姓亦不會受刀兵之苦,我當辭公而去。”
薛嵩知無法留住紅線,乃為其設宴餞行。當日賓客雲集,夜宴中堂。薛嵩請在座賓客為紅線賦詩,有人道:“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別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歌畢,薛嵩不勝傷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其所在”。紅線更傷感,假裝喝醉,垂淚離席而去。
除聶隱娘和紅線兩大俠女外,唐朝還活躍著一批無名俠女,比如晚唐康駢所著的《劇談錄》中講述的這一位:
長安潘將軍,得玉念珠一串,此珠不但通財,還可使人有官祿。潘十分珍視該珠,將其安放在府邸道場內,每月參拜。這一天,潘將軍打開盛珠的玉盒後,發現裡面空瞭。潘將軍很鬱悶,以為這是傢破之兆。
這事被京兆府的王超大人得知。王已年過八十,認為偷盜者非尋常人。此日,王路過勝業坊北街,見一十七八歲的女孩,梳瞭三個鬟的發髻,腳穿木履跟眾少年踢球,每次接球,都靈活莫測,發力踢球,高達數丈,觀眾無不叫好。
後來得知,該女主宰勝業坊北門小胡同,跟母親相依為命,平時以縫紉為業。王超對女孩傢多有資助,女孩對王以舅相稱。其傢雖窮,但女孩有時卻送給王超一些稀有的東西,比如南方進貢的洞庭橘,這在當時屬於皇宮之物,隻有宰相和少數大臣才有幸得到賞賜。如此一來,王超開始懷疑女孩的身份。但他不動聲色。直到一年後,王超對女孩說:“潘將軍一年前丟瞭玉念珠,你可知道?”
女孩微笑:“我如何知道?”
王超說:“若你能找到,當重謝。”
女孩沉吟良久:“那珠確是我所取,隻是與朋友打賭,沒想真的要它。明日舅舅到慈恩寺塔院,我把該珠交給您。”
轉天早晨,王超如期而往,女孩早就到瞭。
此時寺門雖開,但塔門還鎖著,女孩不急,騰空躍起,其勢如鳥,眨眼間,已上到幾十米高的塔上。探手取珠,朝王超揚瞭揚手,隨後又跳下,將玉念珠交給王超。
下面出現在晚唐皇甫氏所著《原化記》中的女俠,更是身手不凡。這是一個發生在玄宗開元年間的故事,它與一個從事宮廷盜竊的犯罪集團有關。
長安大街上遊蕩著一個前來參加科舉考試的吳郡士人。在等待考試期間,他閑遊於各街坊間,偶遇兩個少年,一連兩次,都說傾慕他很久,欲相邀赴宴。隨後,士人被帶到東市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巷,那裡有臨街店鋪數間,穿過店鋪,是所隱秘的宅院。
在這裡,吳郡士人被視為貴賓,這叫他很是迷惘。
中午已過,依舊未開宴,似乎在等人。直到午後,外面有馬車聲響起。二少年喊道:“來瞭!”
有車停在外面,車簾卷起,出現一個十七八歲的美少女的臉龐,隻見她“容色甚佳,花梳滿髻”,卻身著素衣。下車後,這兩個少年行叩拜禮,少女很是高傲,並未搭理,而是與吳郡士人寒暄。
少女入廳安坐正中,有點幫主的意思。
不一會兒,又來瞭十多個年輕男子,一起恭敬地拜見少女,隨後列坐兩端。
宴會這才開始。喝瞭一會兒,少女說:“很高興認識你。你有什麼妙技在這裡展示一下吧?”她不茍言笑。
吳郡士人說:“我隻懂儒學之書,至於弦管歌聲,從未學過。”
少女這才大笑:“我說的不是這些……”
吳郡士人又想瞭想,說:“那我有一小技,可穿著靴子在墻壁上走幾步。至於其他,就不會瞭。”
少女說:“願欣賞。”
吳郡士人起身,真的橫著身子在墻壁上走瞭幾步。
“這確實不簡單。”少女對在座眾人說,“你們也可展示一下,令客人一觀。”
眾人道:“諾!”
於是廳中成瞭高手們展示絕技的演武場,“俱起設拜,有於壁上行者,亦有手撮椽子行者,輕捷之戲,各呈數般,狀如飛鳥。此人拱手驚懼,不知所措……”
吳郡士人開始冒汗,有種班門弄斧的窘迫。又喝瞭一會兒,少女起身走瞭。
幾天後,吳郡士人再次遇見這兩個少年,少年向他借馬。他沒拒絕。但轉天,他就聽到皇宮珍寶被盜的消息。致命的是:盜賊用來運送贓物的馬被捉。很快,吳郡士人被捕。他當然解釋不清。
吳郡士人被關在內侍省後院的地牢。
這是個大坑,數丈深,上面被木板蓋著,板上有一小孔。中午,有一條繩子從小孔順下,上面系有食盒。到深夜,他的怒怨漸漸轉為絕望。不過就在此時,木板被輕輕地移開瞭,有人飛身下來,香氣撲鼻,正是那少女:“公子莫怕,我在這裡。”
少女取出一條長絹,一頭系在吳郡士人的胸和胳膊上,另一頭系在自己身上,隨後輕輕一躍,騰空而起,躥出地牢,原文的描述是:“深夜,此人忿甚,悲惋何訴,仰望忽見一物,如鳥飛下,覺至身邊,乃人也。以手撫生,謂曰:‘計甚驚怕,然某在,無慮也。’聽其聲,則向所遇女子也,雲:‘共君出矣。’以絹重系此人胸膊訖。絹一頭系女人身,女人聳身騰上,飛出宮城……”
在宮城之外數十裡的安全處,少女對吳郡士人說:“你還是回江南吧,求官之路以後再說。”
脫險境後,吳郡士人悲喜交加,一路乞討,回到吳郡,後來他再也沒敢進長安。
我們不妨回放一下《原化記》中的記載:“至午後,方雲:‘來矣。’聞一車直門來,數少年隨後。直至堂前,乃一鈿車,卷簾,見一女子從車中出,年可十七八,容色甚佳,花梳滿髻,衣則紈素。二人羅拜,此女亦不答。此人亦拜之,女乃答。遂揖客入,女乃升床,當局而坐,揖二人及客,乃拜而坐。又有十餘後生,皆衣服輕新,各設拜,列坐於客之下。陳以品味,饌至精潔,飲酒數巡,至女子,執杯顧謂客:‘聞二君奉談,今喜展見,承有妙技,可得觀乎?’”
少女幫主太有范兒瞭。隻是,我們不明白,最初,她為什麼要派二少年去邀請吳郡士人?僅僅為瞭日後向他借馬?這似乎是唯一的解釋瞭。宴會上,她似乎很想知道吳郡士人會什麼功夫,難道她想拉吳郡士人入夥?為什麼又改變瞭主意?
少女和她的弟兄在吳郡士人面前暴露瞭身份。後來,武俠作傢金庸在一篇文章中專門探討過此事,他認為少女派人向吳郡士人借馬是故意陷害——讓他先給官府捉去,再救他出來,他變成瞭越獄的犯人,就永遠無法向官府告密瞭。
吳郡士人被打發回江南,長安東市某小巷那幾間用來掩護的店鋪還靜靜地待在那裡,不時有馬車停在門口,簾子一卷,露出一個絕色少女面無表情的臉。
唐朝的故事總是出乎我們的意料,有關女俠的也是如此,再看薛用弱《集異記》中的一個故事。
江西餘幹縣尉王立任期已滿,赴長安待命,租房太寧裡。這期間,出瞭個岔子:他呈上級的文書寫得有些問題,被主管部門的長官扣下,一直沒給他安排新職務。在等待任命的日子裡,王立漸漸窮困潦倒,最後甚至到瞭每天去寺院要飯度日的地步。
這日傍晚,王立沮喪地回太寧裡住處,長長的街巷上,有一美婦人與之同行。
走著走著,兩人搭上瞭話,相互印象很好,王立便邀婦人到其寓所。到瞭寓所,王立跟婦人講述瞭自己的經歷,後者深表同情。王立細觀那婦人,風韻卓絕,美麗超群,目光流情,對視之下,夜已經深瞭。
一夜風花雪月。
第二天,婦人對王立說:“您現在遭遇如此困頓,我住在不遠處的崇仁裡,有些資產,您跟我過去住吧。”
王立大喜,問婦人以何謀生。
婦人說:“我乃商人妻,丈夫已亡十年,城裡尚有一處店鋪,我白天去那裡料理,每日能掙三百錢。您授新官之期,尚不知在什麼時候,若看得起奴傢,就跟我走吧。”
王立遂到婦人傢,婦人對王照顧備至,每次出門前,都把一天的飯準備妥當;回來後,又帶來米肉以及這一天所賺的錢帛。日子久瞭,王立覺得婦人實在辛苦,建議買個仆人,但被拒絕。一年後,孩子出生。婦人每日中午回來給兒子喂奶,盡母親之責。
兩年過去瞭。
這一天,王立到瞭黃昏時分還沒見婦人回來,不禁擔心起來。半夜過後,婦人神情嚴峻地回到傢,將全部事情和盤托出:“實話告訴你,我並非商人妻,在外面開店鋪也是做掩護用的。我身負血海深仇,數年如一日,隻為刺殺仇人,而今晚夙願實現。現在,情況緊急,我必須離開長安。”
王立瞠目,驚疑不定:這是婦人虛構的一個傳奇嗎?
婦人繼續說:“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此房是我用五百緡錢買的,房契在屏風夾層裡。這裡的一切資產我都送給您。至於孩子我沒辦法帶走,隻能托付於您。”說罷,婦人滴淚,淚水收住後,與王立告別。
王立苦留,終不為所動。王立抱住婦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側目看婦人所攜皮囊,裡面有物,再仔細看,“乃人首耳”,面對那顆血肉模糊的人頭,王立不知所措,隻能相信婦人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王立下意識地推開婦人。
婦人笑道:“不要害怕,此事與您無關。”
婦人提起皮囊,奔出屋,身手矯健如鳥,躥上高墻,“遂挈囊逾垣而去,身如飛鳥”。王立追趕不及,隻有站在門前發呆的份兒。他無法想象,與自己生活瞭兩年的準妻子竟是個身懷絕技、飛簷走壁的高手。
王立在院中徘徊,仿佛一切都是夢幻。正在這時候,有人自高墻上跳下,正是那婦人。莫非她又決定不走瞭?王立滿懷激動,那一刻他確信自己愛上瞭這個婦人。
婦人說:“我隻是想給我們的孩子最後喂一次奶。”
在王立的註視下,婦人進屋,但很快又出來瞭,她與王立揮手告別,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王立感到人生是如此充滿戲劇性。還有更戲劇性的嗎?他忽然感到有什麼不對勁,沖進屋子,發現孩子的腦袋已被砍下來:“俄而復去,揮手而已。立回燈褰帳,小兒身首已離矣。”
王立望著身首異處的孩子,徹夜驚恐難眠。
第二天,王立匆匆埋葬瞭孩子,又拿手裡的錢買瞭個仆人,離開瞭長安,在附近的州邑住下。這年冬天,王立的任命狀下來,他收拾行裝,重返長安,把婦人那宅子賣掉,踏上瞭新的旅程。
最狠莫過婦人心。更確切的說法是:唐朝的女俠太冷血瞭。
這個故事在《原化記》中也出現過,隻不過在該筆記中,主人公由王立變成瞭博陵崔慎思,時間是唐德宗貞元年間,情節大同小異。不管是王立,還是崔慎思,他們面對的都是一個決絕的女人。這個女人在報仇之前耐心地等待,步步為營,一點點靠近刺殺仇人的那個時刻。這需要一顆堅忍的心。最後她成功瞭。但其冷血令人無言,很難想象一位母親可以狠心切下兒子的頭。她這樣做也許是因為愛?殺死孩子,斷絕自己以後的思念,所謂一時狠解萬時愁。
隻是,這樣一個冷血女人以後會去哪裡?又如何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