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煞迷羊

在中國歷史上,朝廷上的黨爭是經常出現的。其中,綿延時間最長也最為知名的是中晚唐時的“牛李黨爭”。

牛黨領袖是大臣李宗閔,而非後人通常所說的《玄怪錄》作者、宰相牛僧孺。李黨領袖是李德裕。以前的說法是,牛黨代表瞭新興的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庶族階層,李黨代表瞭自東漢以來一直掌握大權的世傢貴族(李德裕來自唐朝七大高門之一的趙郡李氏)。

我告訴你,這完全是胡說。因為牛黨那邊同樣有很多具有世族高門背景的人,甚至在數量上不比李黨這邊少。至於有人認為“李德裕無黨”,也是不靠譜的。

“牛李黨爭”起源於憲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的一次科舉考試。

在那次考試中,作為應考者的牛僧孺和李宗閔大論朝政,並對當朝的執政者提出批評。這時的宰相是李吉甫,也就是李德裕的父親。這事搞得李吉甫很不舒服。更不舒服的是,主考官楊於陵等人認為牛僧孺、李宗閔的文章寫得很好。

於是,李吉甫哭訴於憲宗面前,並指責主考官徇私舞弊。憲宗立馬將楊於陵等人貶官,作為新科進士的牛僧孺、李宗閔等人也沒被朝廷錄用,而到外地做瞭地方幕僚。後來,有人認為李吉甫做得有點過瞭,便反訴於憲宗面前,於是沒多久,李吉甫也被打發到南方為官瞭。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這僅僅是個開始。

到十三年後,唐穆宗長慶元年(公元821年),又發生瞭一起科考案。

這一次,點燃導火索的是《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的父親段文昌。文昌為朝廷重臣,平素喜歡古董字畫,與其交好的楊某就送給段不少字畫,為的是自己能金榜題名。當然,段文昌跟楊某平時也是有交情的。段文昌隨後找到主考官禮部侍郎錢徽,遞過去一個條子,叫他關照一下楊某。這時遞條子的還有剛剛寫出“鋤禾日當午”的大臣李紳。

沒想到,錢徽沒買段文昌和李紳的賬,最後錄取瞭跟自己私交不錯的大臣李宗閔的女婿、楊汝士的弟弟等人。而李、楊剛好是這次考試的副考官。

名單下來後,段文昌暴怒不已。

此時,他正要去蜀地做劍南西川節度使。走之前,他聯合瞭李紳、元稹(皇帝喜歡的詩人兼翰林學士,與李宗閔有過節),以及剛剛步入仕途的李德裕(翰林學士),在皇帝那裡告瞭一狀。穆宗也很生氣,下詔叫白居易等人復試新科進士。經重新考試,李宗閔的女婿等人全部被刷下。

段文昌帶著兒子段成式心滿意得地去四川上任瞭,但朝廷上從此留下瞭一個爛攤子。

段文昌隊伍中的青年李德裕,很快變成這一派的領袖。念念不忘元和三年事件的德裕,他一出手,就顯示出打擊政敵時的冷酷無情。事件發生後,李宗閔被貶到外地為官,從此“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牛黨得勢時,盡驅李黨到外地;李黨得勢時,又會把牛黨成員全部掃出朝廷。

到唐文宗大和年間,兩黨爭鬥進入白熱化階段。

除白居易(牛黨骨幹的親戚,被李德裕視為牛黨外圍人物,而終生不喜歡白居易)等少數幾人外,中晚唐的幾乎所有重臣和詩人都卷入瞭“牛李黨爭”。

前面說過,雖叫“牛李黨爭”,但實際上牛黨的頭號領袖不是牛僧孺,而是李宗閔,所以叫“二李黨爭”更為適合。關於“二李”的關系,唐人筆記《幽閑鼓吹》曾有一段記載,大意是:

李德裕在揚州為官,李宗閔在湖州為官,兩人針鋒相對。李宗閔被調往東都洛陽出任新官,李德裕感到不安,修書向李宗閔示好。但後者不接受,在去洛陽的路上,特意繞過必經之地揚州,而不跟李德裕見面。但沒多久,李德裕任命為宰相,過洛陽,李宗閔同樣感到不安,給李德裕寫信,表示想見一面。李德裕的回答是這樣的:“我們之間,倒也沒什麼太大的怨恨。不過呢,見面同樣也沒更充足的理由。”

按另一種傳說,李德裕和李宗閔之所以水火不容,跟李宗閔忌憚李德裕的鐵腕與能力有關。李宗閔做宰相時,李德裕正擔任兵部尚書。有一天,京兆尹杜悰去拜訪李宗閔,看到李愁眉不展。

杜悰:“想啥呢?這麼專心!”

李宗閔:“你猜。”

杜悰:“又在想李德裕瞭吧。”

李宗閔:“我和他的關系越來越不融洽瞭,實際上就從沒有融洽過。”

杜悰:“我有個主意,但你肯定不會采用。那就是,推薦他做禦史大夫。”

禦史大夫被唐人看重,相當於副宰相。

李宗閔思忖良久,最後答應瞭。於是,杜悰跑到李德裕那裡,把李宗閔打算推薦他做禦史大夫的事講明,李德裕喜不自禁。但後來,牛黨要員楊虞卿知道瞭這件事,斷然否決瞭這個提議。李德裕得知後大怒,從此“二李”老死不相往來。

李德裕跟牛僧孺的關系同樣形同水火。

當時,出現瞭一篇叫《周秦行紀》的志怪,以牛僧孺第一人稱自述的口吻,講述其在德宗貞元年間進士落榜後返回故裡途中夜入漢文帝母薄太後廟的離奇遭遇:“餘真元中,舉進士落第,歸宛葉間。至伊闕南道鳴皋山下,將宿大安民舍。會暮,失道不至。更十餘裡,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聞有異氣如貴香,因趨進行,不知厭遠。見火明,意莊傢,更前驅,至一宅,門庭若富傢……”

在廟裡,作為死鬼的薄太後又叫來瞭一批死鬼作陪,其中包括“狹腰長面,多發不妝,衣青衣”的戚夫人﹑“柔肌穩身,貌舒態逸,光彩射遠近,多服花繡”的王昭君、“纖腰修眸,儀容甚麗,衣黃衣,冠玉冠”的楊貴妃、“短發麗服,貌甚美,而且多媚”的綠珠等人,甚至還有當朝皇帝的妃子。

宴飲中,薄太後問:“今天子是誰?”

牛僧孺答:“今皇帝為先帝長子(德宗)。”

楊貴妃大笑:“沈婆兒做天子也?大奇!”(德宗的母親沈後即傳說中的江南女子沈珍珠,“安史之亂”中失蹤。)

酒酣之後,薄太後問:“牛秀才遠道而來,今晚誰人陪寢?”

戚夫人率先起身,說:“傢裡孩子還小,我可不行。”

綠珠也婉拒。

薄太後看瞭看楊貴妃,表示貴妃為先帝妃子,陪睡也不合適。最後,盯住王昭君,說:“昭君始嫁呼韓單於,復為株累弟單於婦,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為?”大意是,你王昭君遠嫁塞北匈奴,又嫁給兩任單於,身份相對寒微,就沒推脫的理由瞭。

王昭君羞愧不已。

就這樣,王昭君陪牛僧孺睡瞭一宿。

據說,這篇志怪是李德裕的一位叫韋瓘的門生寫的,用以打擊政敵牛僧孺。

有人曾拿著這篇志怪告牛僧孺的狀,文宗皇帝看後大笑,說:“牛僧孺安敢稱先皇後為沈婆?此定是他人冒名所作,嫁禍於人。”

文宗皇帝還是很明白事理的。

不管這篇志怪是不是出於李德裕的門生,或者說是不是李德裕授意而作,都說明當時牛李兩黨爭鬥之激烈。除朋黨難,原因之一是滿朝重臣,不是牛黨就是李黨;之二是兩黨背後都有專權宦官的支持。

雖然李德裕的形象更為正面(較之於牛黨成員,在反對藩鎮割據、強硬對待回鶻以及反控宦官方面更有力),但實際上他跟宦官也保持著密切來往。當時,有宦官到地方監軍的慣例。李德裕跟這些監軍宦官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因為那些宦官期滿回京後,即可直接向皇帝推薦李德裕。唐武宗時,李德裕被召回長安做宰相,基本上用的就是這個手段。

武宗時代,李德裕備受恩寵,做瞭六年宰相,把牛黨成員全部掃出朝廷,李宗閔最後死在湖南貶所,牛僧孺也被趕到遙遠的地方。

李德裕為相的歲月,施政風格剛健有力,滿朝清明肅然。但同時,由於出身世傢高門,他的貴族做派又非常突出,以奢華為例,按《獨異志》記載:“武宗朝宰相李德裕奢侈極,每食一杯羹,費錢約三萬,雜寶貝、珠玉、雄黃、朱砂煎汁為之,至三煎,即棄其滓於溝中。”也就是說,李德裕每喝一杯羹,價值三萬錢,而且羹湯是用當時稀有的珠玉、雄黃、朱砂等煎熬,熬到第三次後,這些珍貴的藥材就扔到地溝裡。可以設想,連李德裕傢的地溝也充滿瞭寶物。

李德裕又好收藏古董,最喜怪石奇木,“每好搜掇殊異,朝野歸附者,多求寶玩獻之”。他在洛陽郊野修建的別墅平泉莊“去洛城三十裡,卉木臺榭,若造仙府。有虛檻,前引泉水,縈回穿鑿,像巴峽、洞庭、十二峰、九派迄於海門江山景物之狀。竹間行徑有平石,以手摩之,皆隱隱見雲霞、龍鳳、草樹之形。有巨魚肋骨一條,長二丈五尺,其上刻雲:‘會昌六年海州送到。’……”

但是,武宗一死,李德裕的境遇馬上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

唐宣宗以皇太叔的身份繼位,由於深深厭惡前任武宗皇帝(宣宗為親王時,韜光養晦,裝傻充愣。作為侄子的武宗,每每侮辱他。又傳,曾一度意圖謀害他),把這種厭惡也轉到李德裕身上。這隻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事必躬親的宣宗無法容忍這樣一個強勢的宰相每天在自己眼前晃悠,代他處理政事。

李德裕太孤傲嚴肅瞭,太不怒自威瞭,這叫宣宗深深地忌憚。每次上朝,看到李德裕,宣宗往往“寒毛倒豎”。這樣的君臣關系算是沒法處瞭。宣宗繼位沒多久,李德裕就被打發到東都洛陽,雖然丟瞭宰相之位,卻還不算被貶官。盡管如此,李德裕心裡還是不踏實。他曾向一善於預測的僧人問吉兇之事,僧人指出李近期將有災難,會被貶到更遙遠的南方,且南行之期月內即見分曉。

李德裕鬱悶,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

“不相信?那這樣,我們做個實驗。”僧人說著,一指地下,“此地下埋有一石盒。”

李德裕立即叫人挖掘,果得一石盒。李德裕大驚,問:“貶至南方既然不可免,那麼我想問一句,還有回旋的餘地嗎?”

僧人道:“還有這個機會。”

僧人又道:“您這一生,應吃一萬頭羊。到現在為止,您已吃瞭九千五百頭。也就是說,以後還有吃五百頭羊的日子,官位未絕。”

李德裕長嘆一聲:“法師真乃神人!憲宗皇帝元和十三年,我在北都太原為張弘靖宰相的部下,曾夢見自己行於晉山,那裡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羊群,有牧羊人告訴我,這滿山之羊是我平生所吃之羊。這個奇異的夢被我隱藏數十年,一直未向他人說過,而現在看來,正中禪師之言!”

盡管很悲傷,但李德裕還是抱有一絲僥幸,因為如那僧人之言,自己還有吃五百頭羊的機會,即使每天都吃羊肉,吃完這五百頭羊,也需要十年。也就是說,自己還能顯貴十年。以自己現在的年紀而言,十年足矣!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

沒過幾天,振武節度使米暨派人來到洛陽,為表達對李德裕的尊敬,專門一次性地送來五百頭羊作為禮物。

李德裕望著庭院裡的群羊,一時說不出話來。

相國李德裕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嘗召一僧問己之休咎,僧曰:“非立可知,願結壇設佛像。”僧居其中,凡三日。謂公曰:“公災戾未已,當萬裡南去耳。”公大怒,叱之。明日,又召其僧問焉。“慮所見未子細,請更觀之。”即又結壇三日,告公曰:“南行之期,不旬月矣,不可逃。”公益不樂,且曰:“然則吾師何以明其不妄耶!”僧曰:“願陳目前事為驗,庶表某之不誣也。”公曰:“果有說也?”即指其地曰:“此下有石函,請發之。”即命窮其下數尺,果得石函,啟之,亦無睹焉,公異而稍信之,因問:“南去誠不免矣,然乃遂不還乎?”僧曰:“當還耳。”公訊其事,對曰:“相國平生當食萬羊,今食九千五百矣,所以當還者,未盡五百羊耳。”公慘然而嘆曰:“吾師果至人!且我元和十三年為張公從事,於北都,嘗夢行於晉山,見山上盡目皆羊,有牧者十數迎拜我。我因問牧者,牧者曰:‘此侍禦平生所食羊。’吾嘗記此夢,不泄於人,今者果如師之說耶,乃知陰騭固不誣也。”後旬日,振武節度使米暨遣使致書於公,且饋五百羊。公大驚,召告其事,僧嘆曰:“萬羊將滿,公其不還乎?”公曰:“吾不食之,亦可免耶!”曰:“羊至此,已為相國所有。”公戚然。旬日,貶潮州司馬,連貶崖州司戶,竟沒於荒裔也。(《宣室志》)

李德裕將此事告訴那僧人,僧人搖頭嘆息:“一萬頭羊已夠數瞭,看來您被貶之後,不能回還瞭。”

李德裕說:“我不吃這些羊還不行嗎?”

僧人說:“羊已到瞭您眼前,吃不吃都已屬於您瞭。”

李德裕神色戚然,陷入長久的沉默。在他為宰相的時代,對內抑制住中唐以來囂張的宦官勢力,對外采取強硬手段削平藩鎮,並成功打擊、威懾瞭回紇、吐蕃以及南詔。他特別勤政,每日出入宮闈,與武宗商討軍國大事,名詩《長安秋夜》即是這種生活的寫照:“內官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但現在皇帝換成瞭宣宗,他失寵瞭。

收到那令人壓抑、恐怖的五百頭羊後,沒過幾天,李德裕就接到朝廷命令:被貶荊南。隨後,又被貶為潮州司馬。還沒到潮州,又貶為崖州司戶。崖州,即現在的海南三亞。可以想象唐朝時那裡有多麼荒蠻。

南方路迢迢。

在赴貶所的路上,過一條險惡的河流時,李德裕身上攜帶的白龍皮、暖金帶、壁塵簪等無價之寶不慎落入瞭水中。他長嘆一聲,所謂富貴,也許真的被上天收回瞭。他並不傷痛失去寶物本身,而隻是慨嘆無常的命運。

“牛李黨爭”的半個世紀裡,兩派人物被貶到外地是常事。盡管有僧人的斷言,但李德裕此前還是相信自己有一天能重返長安,就是返回洛陽也行啊。但現在,跟隨自己多年的寶物失去瞭,是不是預示著自己永遠失去瞭北歸的機會?

遠貶崖州後,李德裕寫有無限傷感的《登崖州城》:“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他再也沒有機會北返中原瞭。大唐帝國的最後一位鐵腕宰相孤獨地死在瞭海那邊,中國自東漢中期開始的門閥士族時代至此也落下瞭大幕。那是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

《唐朝詭事錄2:長安鬼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