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坐在外面,心裡正琢磨上一世燕臨、周寅之等人的事情,倒也沒怎麼去在意內間的聲音。
隻聽得簾子一響,抬起頭來看時,薑伯遊已經出來。
她立刻就站瞭起來,先規規矩矩地行瞭一禮,道一聲“見過父親”,然後才道:“為這些許小事攪擾父親,實在是女兒無能愧怍……”
薑伯遊這會兒心裡別提多舒坦瞭,擺手道:“你那院子裡下人沒有下人樣,主人沒有主人樣,老早就該收……”
“咳咳!”
他話還沒說完,常卓立刻在旁邊咳嗽瞭兩聲。
薑伯遊目光向他一遞,看見他微微向他搖瞭搖頭,一時便醒悟過來。
雪寧這丫頭回府也有四年瞭,長成什麼樣,他們這些做大人的看在眼底。
屋裡的丫鬟婆子手腳不幹凈她難道不知道?
顯然是有察覺的。
可這些下人不管背地裡有多過分,當著她的面兒都是二姑娘長二姑娘短的叫,眾星拱月似的把她圍在中間,捧在手心裡,好像她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便也就縱著這些人瞭。
歸根到底,這孩子是田莊上接回府來的,婉娘沒瞭,她與孟氏又不親厚,剛來時在京中更無一個認識的人,外表看著嬌縱,可內裡卻是脆弱且敏感。
裡頭越弱,越需要外在的東西來撐著。
薑伯遊畢竟是能在朝廷上做到三品的人,更不用說掌的還是戶部這種至關重要的實職,很多事很多人他是能看明白的,這個女兒當然也不例外。
所以過往那些時日裡,即便眼見著她縱容那一屋的奴婢,他也都勸孟氏先別出手去治,隻恐一個料理不好傷瞭雪寧的心,讓她覺得府裡都針對她。
今日也不知什麼事情觸怒,讓她起念要動一動,找到他這裡來。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表現出對這件事的熱衷。
若人是她自己料理的還好,若是別人忙慌慌來插手,罵她屋子裡的人,說不準她要多想,別人都幫她罵瞭,怒氣散瞭這事兒也就不成瞭。
薑伯遊一想,不如以退為進,便忽改口道:“不過你平日裡對她們也頗為維護,想來是伺候得不錯。府裡下人們手腳不幹凈也是常有的事情,你卻要來找爹幫你主持公道,又要料理屋裡人。其實在屋裡處置也就是瞭,怎生要這樣大張旗鼓、大動幹戈?”
真是平滑自然的一個大轉彎。
薑雪寧聽著,靜靜地看瞭薑伯遊片刻,已看出端倪來,隻一轉身:“父親說得也有道理,是女兒考慮不周,那這便回屋,女兒自己料理?”
“哎哎!別!”
她反應怎麼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呢?
聽見有人為這些丫鬟婆子說話,難道不該更憤怒、更想要狠狠懲罰這些人嗎?
薑伯遊被她這一句殺瞭個猝不及防,見她一副轉身要走的架勢,都沒來得及多想,一伸手就連忙把人給拉住瞭,露出安撫的微笑:“你說說你,來都來瞭,爹怎麼能讓你又自己回去料理?須知我在朝廷掌管的就是戶部,最見不得這些手腳不幹凈的!傢不齊,何以治國?爹斷不能讓你受委屈!”
早這麼說不就好瞭嗎,偏要玩以退為進!
她這爹真是……
薑雪寧唇角微不可察地勾瞭一勾,可難得覺得好玩之餘,又忽然生出幾分不可為人道的悵惘來。
做姑娘時在府裡,縱然下頭丫鬟婆子不好,也惹不出什麼大事,有什麼麻煩向燕臨一說,基本都能處置下來。可嫁給沈玠之後,沈玠固然不薄待她,可卻不會像燕臨一般什麼事都為她料理妥當。彼時又是在宮廷這種兇險之地,任是她再不擅長,也被環境逼著一步步往前走。
慢慢才磨礪出沉穩心性和與人周旋的手腕。
可那時的她再與年少時的她相比,儼然已判若兩人瞭。
薑伯遊看著她,也覺得她眉目間好似有些微妙的變化,一時好奇便問:“往日你對她們都很‘寬厚’,我和你母親都還挺擔心,今日怎麼就忽然改瞭想法?”
薑雪寧想想,自己的變化的確很大。
最好還是有個過得去的解釋。
抬眸轉念間,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燕臨教的。”
哦。
那個總翻他們府墻的臭小子啊……
薑伯遊聞言拈須,心裡哼瞭一聲,露出一臉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薑雪寧屋裡那一幫丫鬟婆子都帶到瞭。
個個抖如篩糠,面如土色。
薑伯遊念著內間還有客人在,怕太吵著他,便命人搬瞭兩把椅子放在瞭書房外的屋簷下,隻叫那一幫丫鬟婆子都跪在院子裡。
鬧這麼大動靜,府裡不少下人都知道瞭,悄悄在墻根下、廡廊邊探出腦袋來看。
以王興傢的為首,薑雪寧屋裡伺候的所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這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裡經歷瞭什麼:先是原來被她們哄得團團轉的二姑娘忽然把他們叫到瞭屋裡,接著毫無預兆地讓她們把以前拿的東西都交出來,她們不過才否認瞭一輪,還以為二姑娘就算要懲治也會跟她們講講道理,結果二話不說轉身就告到老爺面前,把她們全拉出來跪在瞭這裡?
王興傢的還要更慘一點。
她在薑雪寧剛回來要那鐲子時就受過瞭一陣驚嚇,隻覺這位以前的確對她“言聽計從”的二姑娘,忽然之間全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搞不明白她在想什麼,又為什麼忽然變瞭。
薑雪寧現在有薑伯遊撐腰瞭,隻抬手點瞭蓮兒一下:“去,拿兩隻大匣子來。”
蓮兒去拿來,按著薑雪寧指示擱在瞭地上。
薑雪寧便端瞭旁邊常卓奉上來的茶,輕輕一吹,飲瞭一口,放下才道:“話我剛才在屋裡的時候已經說過瞭,有拿我東西的,最好早早地去尋瞭放回來,我可以既往不咎。”
眾目睽睽,還有老爺在看著,下頭完全鴉雀無聲。
王興傢的都不敢出來說話。
後面有個小丫頭推瞭她一把,她心裡恨極,也忍瞭不作聲,隻想著等度過眼前難關再回頭收拾這小娘皮。
薑雪寧見她們還是不肯開口,便笑瞭。
但她也不多說話。
人跪著她坐著,有熱茶喝,有糕點吃,著什麼急?
院子中間鋪著的都是堅硬的青石板,府裡這些個丫鬟婆子雖然說不上是嬌生慣養,可也大多細皮嫩肉,沒怎麼受過苦。
剛跪一會兒還行,時間長瞭漸漸就有人受不住。
人跪在地上,膝蓋開始挪動,身子也開始搖晃,額頭上和後背上都浸瞭汗。
終於還是有丫鬟忍不住瞭,又急又氣,往地上磕瞭個頭裝委屈:“二姑娘實在是冤枉奴婢等瞭,往日伺候您時誰不盡心盡心哄得您高高興興的,又都知道您是什麼脾氣,誰還敢在您面前作妖那不是自己不要命瞭嗎?隻是奴婢們想,奴婢們對主子好,主子也必疼惜奴婢。誰想二姑娘想一出是一出,連這種偷拿主子東西的帽子都往奴婢們頭上扣!您若要拿個賬本出來與奴婢們一一對質,奴婢們或許還心服口服。可屋裡上下伺候的誰不知道您對自個兒的東西都沒數,全由奴婢們來收拾。今日說匣子裡東西少瞭就是少瞭,多瞭就是多瞭,都憑您一張嘴。奴婢們個個出身寒微,哪兒來的錢替您堵上這個缺?”
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
一看,正是先前在屋裡反駁她的那個。
要不是惦記自己這一雙手多少還有金貴嬌嫩,薑雪寧這會兒早兩嘴巴子給她抽上去瞭。
這是料定她拿不出證據來。
尤其是她對自己東西沒數這件事,她們都清楚,咬死瞭這一條說,還能倒打薑雪寧一耙:須知,她嬌縱成性,若再來個眾口鑠金,可不是洗不清瞭嗎?
“要證據是吧?”薑雪寧那兩彎細細的眉一低,唇畔已掛瞭一抹笑,聲音閑閑的,“往日縱著你們是覺著你們好歹還知道屋裡誰是主子,沒想到你們現在還敢頂撞我瞭。真當我心裡是沒數嗎?”
所有人頓時一愣。
連唯二沒有被牽連立在一旁伺候的蓮兒和棠兒都沒反應過來。
薑雪寧看瞭這倆丫頭一眼,目光從蓮兒的身上移到瞭棠兒的身上,微微一閃,便吩咐道:“棠兒,取賬本。”
蓮兒這時迷惑極瞭:姑娘有賬本,她怎麼不知道?
就連穩重些的棠兒都有些茫然。
但薑雪寧並沒有讓她茫然太久:“我那書架上從上數下來第三層左起第六本就是,你去拿。”
這話一出,旁邊薑伯遊頓時就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她。
薑雪寧兀自喝茶等待
下頭跪著的那些丫鬟婆子一聽“賬本”兩個字,心裡狠狠一顫,有承受力不好的,差點就撲倒在瞭地上,一時隻覺得心內熬煎,又不敢相信。
二姑娘怎麼會有賬本呢?
自己再貴重的東西都隨手亂扔的人,私底下居然還記賬?
簡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們真希望是自己聽錯瞭,一面心慌意亂地跪著,一面看著垂花門的方向,隻盼著棠兒一會兒空手回來。
可惜,天不從人願!
棠兒回來瞭。
她自垂花門這頭走來,兩手裡捧瞭本頗厚的藍色封皮的書冊,上來就奉給薑雪寧:“二、二姑娘,賬冊按您的吩咐取來瞭。”
隔得有些遠,下面跪著的其他人根本看不到——
看似鎮定的棠兒,一雙手都在發抖!
薑伯遊離得近,下意識朝棠兒手中一看,差點沒驚得把剛喝進去的茶給噴出來!
那哪兒是什麼賬本?
封皮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四個大字,“幼學瓊林”!
天知道那書架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破賬本,棠兒按著薑雪寧的吩咐在第三層第六本看見的就是這本給孩子開蒙用的書!
可也沒辦法,硬著頭皮拿瞭過來。
眼下這麼大場面,棠兒簡直不敢想自傢姑娘要怎麼收場!
可薑雪寧卻是面不改色,沉著鎮定地從她手中接過瞭“賬冊”,還翻瞭起來:“今年三月,我十八歲生辰的時候,母親添瞭一枚紅玉如意佩,點翠頭面一副;父親給瞭松煙墨,澄心堂紙;燕世子送瞭一對汝窯白瓷的花觚,一枚大食國來的夜明珠,還有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九連環,還有……”
一隻雪白的小兔子。
是燕臨外出打獵時抓到的,說覺得那小兔子跟她很像,紅著眼可憐又可愛,舍不得殺,幹脆抓瞭來送給她養。
隻可惜她對這兔子不上心,交給瞭下人看顧,沒兩個月就被養死瞭。
薑雪寧自然是不可能有賬本的。
她年少時根本不記這些。
可燕臨都記得。
在被軟禁宮中的那段時間,他每每踏著夜色來時,側躺在她臥榻,因習武而磨出瞭粗繭的手指從她面頰撫過,便會跟她說起少年時候的那些心意。
她想忘記都難。
薑雪寧眼簾低低地搭著,念瞭好一段後,才抬眸,看向跪在下面的那幫人。
這時哪裡還跪得住?
有一個算一個差不多全癱在瞭地上。
王興傢的是見機最快的,隻聽得她這賬本上一樣一樣都記得十分清楚,且有些物件極為特殊,若府裡有心要查,即便是當出去都能找回來,到時可就是板上釘釘的罪,被扭送官府那就完瞭。
關鍵時刻她豁得出去。
王興傢的“咚”一聲就往地上磕瞭個響頭,真心實意地哭瞭起來:“姑娘英明,都是老婆子我豬油蒙瞭心。原先不敢承認,是小看瞭姑娘的本事。老奴傢中困難,眼見著其他人拿姑娘東西,姑娘也不管,才想著先借姑娘的東西去周轉周轉,待我傢裡人渡過難關,便悄悄給姑娘還回來。誰想姑娘心裡竟跟明鏡似的,把我們這些醃臢貨看得清清楚楚。老奴伺候姑娘這麼多年,當初看著姑娘回到府中,這些日子以來因做瞭對不起姑娘的事,欺瞞著姑娘,晚上連覺都睡不好。今日被姑娘發現,心裡反倒松瞭口氣。還請姑娘稍待,老奴這就把您的東西如數奉還,誠請姑娘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讓老奴將功折過,要打要罰都隨您,隻要還能留在您身邊伺候,老奴便滿足瞭!”
“……”
跪在她身後的所有小丫頭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論臉皮厚度,她們對王興傢的,簡直拍馬不及。
薑雪寧聽她這一番話,既給自己拿東西找瞭理由,又恭維瞭她,重點是還認錯表瞭忠心。若誰一個不留心聽瞭,隻怕還以為這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忠仆”呢!
她覺得好笑。
當下便道:“那便滾下去拿東西吧。”
王興傢的如蒙大赦,又哐哐往地上磕瞭三個頭,才爬起來,對薑雪寧露出諂媚的笑容後,退下去,回自己屋裡收拾東西去瞭。
其他人見狀哪裡還敢負隅頑抗?
先前在屋裡不認是以為事情不嚴重,剛才被叫來跪下之後就已經嚇得要死,眼見著王興傢的都慫瞭,一時自然是人人跪地求饒,紛紛告罪回自己屋裡把東西都拿瞭出來,一一投入先前薑雪寧命人放在地上的匣中。
不一會兒珠翠頭面、花瓶畫軸,就已經堆得滿滿,還冒瞭尖。
不治不知道,一治這幫人,薑雪寧才發現,敢情自己還是個小富婆。
連旁邊薑伯遊見瞭都不由咋舌。
乖乖,勇毅侯府到底是當朝兩大高門之一。人還沒嫁過去呢,燕臨就貼瞭這麼多,莫不是把自個兒傢底都掏給她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