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尤芳吟

清遠伯府賞菊之宴明日便開,得瞭薑雪寧這一個“去”字以後,棠兒便擬瞭一封回帖,著人送往清遠伯府。畢竟發瞭請帖也隻是邀請,並不是每個收到請帖的人都會去,若給主人傢回個帖,待宴會那一日也好提前安排。

隻是這事輾轉便被燕臨知道瞭。

這日日講結束他和沈玠出瞭宮,在沈玠府邸煮茶,一張俊臉黑沉沉的,發瞭脾氣:“我問她九月九看不看燈會,她不去;人請她重陽節賞菊,她倒巴巴去瞭。清遠伯府這等破落戶,她是成心要氣我嗎!”

小兒女的事,沈玠不好插話,隻瞧著他。

燕臨想不過,心裡還吃味。

茶盞剛端起來,喝不下,又給放瞭回去。

他皺起眉來便喚:“青鋒!你回府去看看,清遠伯府的請帖我們府裡有沒有,有的話去回個帖,到時我也去。沒有的話,沒有也得有!隻管帶我名帖遞瞭去,還敢攔我在門外不成?”

青鋒猶豫瞭一下,小心提醒:“可是世子,誠國公府的也送瞭帖來,若您屆時去瞭清遠伯府……”

誠國公府蕭氏一族,是京中唯一能與燕氏並肩的大族。

二十多年前兩傢還有過姻親。

可現在麼……

燕臨一聲冷笑:“誠國公府是大人們一起宴飲,小輩們不過作陪,且我們勇毅侯府與誠國公府早就老死不相往來,我不去有什麼稀奇?你廢什麼話,趕緊去。”

青鋒不敢多言,隻問:“那要告訴二姑娘嗎?”

燕臨悶悶道:“不告訴。我倒要看看,屆時她見瞭我,能找出什麼鬼話敷衍!”

沈玠笑他:“你這脾氣啊。”

可說完瞭,細一琢磨,竟然道:“既如此,我也陪你去清遠伯府湊個熱鬧好瞭。”

燕臨挑眉看他。

沈玠卻慢條斯理地飲瞭茶,解釋道:“你也知道宮中近來的傳聞,都說皇兄想要立我為皇太弟。今日從文華殿出來時,謝先生點瞭我,說朝中人言可畏,縱我問心無愧,近來也最好與蕭氏疏遠一些。”

誠國公府也就是蕭氏,是當今太後的母族,也是當今聖上的外傢。

沈玠與沈瑯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聖上的外傢自然也是他的外傢。

隻是如今時機的確特殊。

皇兄畢竟是皇帝瞭,蕭氏又勢大,雖風傳皇兄要立他為皇太弟,可他與蕭氏走得近瞭,也難免不引起皇兄的猜忌與懷疑。

燕臨垂眸沉思片刻:“謝先生倒肯指點你。”

沈玠倒不在意,隻道:“先生君子氣宇,聖人遺風,對誰都好的。”

*

誠國公府與清遠伯府同發帖請重陽賞菊宴的事情,在京中高門大戶之間早已經悄悄傳遍瞭,許多同時收到兩府請帖的人,大多都準備去誠國公府。

無他,蕭氏一族太顯赫瞭。

門第不怎麼高的,上趕著攀附;

門第本身就夠高的,瞧不上清遠伯府破落戶。

所以雖覺得這件事很駁尤府的面子,可很多人也不得不找瞭個借口,甚至連借口都懶得找,就推掉瞭清遠伯府這邊。

大傢都猜這回該沒幾個人會去伯府。

可誰也沒想到,下午時候忽然傳出消息,說勇毅侯府小侯爺與臨淄王殿下回瞭帖,明日竟要一同赴清遠伯府的宴!

一時間人人驚掉瞭下巴。

連伯府裡都是一片茫然,人人面面相覷:我們和勇毅侯府有交情嗎?誰認識小侯爺?哪個搭上瞭臨淄王殿下?有說過幾句話嗎?平白無故人怎麼來瞭?

但緊接著就是狂喜。

原本和誠國公府撞瞭辦宴的日子,他們是既誠惶誠恐,又尷尬不已,這些日子以來收到的回帖稀稀拉拉沒幾封也就不說瞭,打開來看還有一半是婉拒的。

尤府這裡都能預感到明日開宴時的淒涼景瞭。

可忽然之間說臨淄王殿下和小侯爺要來,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訊,要知道這兩位爺的身份在整個京城都是首屈一指的!

闔府上下頓時振奮瞭起來。

到得晚間,大約是燕臨和沈玠明日要來的消息已經傳開,各種回帖和拜帖,便雪片似的朝清遠伯府飛來。

原本他們預備下瞭桌席,隻以為是多瞭。

可沒想到拿著算盤扒拉一下,竟還不夠!

於是連夜張羅起來,一晚上府裡庭院都是燈火通明,生怕沒準備好,明日慢待瞭貴客。

尤府兩位嫡小姐,大小姐叫尤霜,二小姐叫尤月。

姐妹二人姿色都算中上。

聽下人說臨淄王和小侯爺要來時,兩人都睜大瞭眼睛,驚得以手掩唇。

下人滿面都是喜色,隻對她二人道:“伯爺交代瞭,這一次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小姐和二小姐可要準備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句話說得含蓄。

可尤霜尤月二人都聽懂瞭,面上微微一紅,口中卻道:“父親可真多事,這等重要的宴,我們姐妹自然不會丟瞭伯府的體面。”

下人連聲道“是”。

尤霜轉念一想卻覺得事不尋常。

她面容要清冷些,隻凝眉思索:“真是奇怪,我們伯府何時攀上瞭勇毅侯府?也從沒聽說哥哥們與小侯爺和臨淄王殿下有什麼交情,今日怎麼說來就來?”

而且回帖的時辰也太晚瞭些。

倒像是臨時決定來的。

尤月則喜形於色。

她長相要濃艷些,年紀也小,一身鵝黃色的長裙看著十分嬌艷。

聽姐姐這番話,她不甚在意:“姐姐就是多心,還不興人傢臨時興起想來嗎?都說蕭氏與燕氏不和,燕世子說不準是故意下誠國公府面子,所以才來的。”

倒不是沒這個可能。

可是……

“便是要下誠國公府的面子,不去也就是瞭,如何輪得到反來給我們伯府做面子?”尤霜是做姐姐的,也跟著母親學過許多事瞭,總要想得深些,便問那下人,“我問你,燕世子和臨淄王殿下的回帖來之前,還有誰說過要來?”

那下人掰著手指頭數:“世子和殿下之前,回帖說要來的人不多,攏共也就商山伯府,禦史臺周府,哦,上午時候還有戶部薑侍郎府上的二姑娘!”

尤霜不由皺瞭眉:“薑二姑娘……”

天知道,伯府給薑侍郎府上的帖子是出於禮節送的,她們與薑雪寧並不熟悉。

要說薑雪蕙來還正常。

可薑雪寧來,便跟燕世子和臨淄王來一樣透著些奇怪,而且她還在這兩位爺之前……

尤月卻懶得想那麼多,一聽見“薑二姑娘”四個字,立時嗤瞭一聲,露出嫌惡之色:“燕世子要來本來是件大好事,沒想到這鄉下野丫頭也要來,平添得一股晦氣!”

尤霜覺得事情蹊蹺,沒接話。

尤月說到薑雪寧,便又想起另一個讓自己討厭的人來,抬瞭下頜吩咐下人:“對瞭,明日既有貴客,千萬把那蹄子給我看好瞭,關在柴房裡,別叫沖撞瞭貴人。”

*

薑雪寧在府中,倒還不知道因為她臨時起意決定去赴清遠伯府的宴,引出來多長一串連環的反應,也還不知道燕臨和沈玠要去。

她想尤芳吟的事想得頭疼。

昨夜又沒睡好,一整個白天都渾渾噩噩,沒什麼精神。

孟氏聽說她要去清遠伯府,而不去誠國公府,竟也沒有多過問。

薑雪寧暗想她可能是松瞭口氣。

畢竟她要去赴誠國公府的宴,帶薑雪蕙去端莊賢淑識大體,帶她去,性情嬌縱頑劣,就不知會惹出什麼事來瞭。

第二天一早,薑雪寧便起來用過瞭粥飯,梳妝打扮,然後登上府裡準備好的馬車,繞過半座皇城,去往清遠伯府。

清遠伯府坐落在城東。

那一片都是勛貴之傢。

與誠國公府那高到嚇人的門楣相比,清遠伯府也就門口兩座石獅子還有點氣勢,但門庭之間已顯出瞭幾分沒落。

好在今日來赴宴的人竟然不少。

舊日清冷的門前此刻也稱得上是車水馬龍,不斷有人帶著滿面的笑容相互招呼著,往門裡進,倒讓人想伯府是不是又要得勢瞭。

薑雪寧上一世聽尤芳吟講過,是很清楚清遠伯府現在的狀況的,剛下車時瞧見周遭這熱鬧景象,險些以為是自己來錯瞭地方,抬起頭來再三看那匾額才確信確是伯府。

她心裡奇怪,可也不好多問。

把帖子一遞,下人便引著她們進府。

一行人從抄手遊廊下走過,沿路隻聞桂子飄香,菊盞錯落,佈置得倒是有幾分風雅精致。

隻是才要進圓門去後園時,斜刺裡竟然沖過來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襲綠裙有些臟破。

是個梳瞭垂鬟分梢髻卻有些蓬亂的少女,臉上恓惶,眼睛紅紅的。

薑雪寧一時覺得眼熟,心底已是震瞭一下。見著她忙慌慌跑過來,尚未來得及分辨,也未來得及躲避,便被她撞瞭一下肩膀。

系在腰上的繡錦香囊掉在地上。

薑雪寧站著沒動,隻看著她。

尤芳吟才從柴房裡逃出來,隻想去見一見病重將去的姨娘,就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可眼下卻偏偏撞瞭人,急得眼底直掉淚。

她連忙彎腰去撿那香囊。

可眼淚掉下來卻打濕瞭香囊上那針腳密密的白牡丹。

再用手去擦,已是污瞭一塊。

這時尤芳吟便恨極瞭自己的笨手笨腳,也不敢再用自己沾有污跡的手去擦,又愧又怕地用雙手捧瞭香囊遞還給薑雪寧:“芳吟蠢笨,沖撞瞭姑娘還壞瞭您的香囊,改日必為姑娘繡一隻作賠,還求姑娘饒恕!”

她伸出手時,衣袖滑落幾分。

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竟無一塊好皮,青黑淤紫的一片,甚至有幾道鞭痕。

引路的下人看見她都驚呆瞭。

薑雪寧的目光從她面上,移到她腕上,面上卻越發恍惚。

還是棠兒反應極快,看出情況不對,連忙上來先將香囊接瞭:“給我便好。”

另一頭的廊上,傳來瞭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幾個婆子的厲聲呼喝:“一個人都看不好!關起來還能叫她跑瞭!又是這樣重要的日子,出瞭事你們吃不瞭兜著走!快,快去找!”

尤芳吟一聽哪裡還敢多留?

她忙給薑雪寧欠身行瞭個禮,便提起瞭裙角,朝著另一頭奔去,道中那蔓出的花枝劃破瞭她的袖子和手背,也不敢停留。

後頭的婆子們很快發現她蹤跡,追瞭過去。

鬧嚷嚷一陣。

那下人是知道府裡最近因為姨娘的事情不太平的,也不敢叫客人知道,隻連忙向薑雪寧賠笑:“讓姑娘見笑瞭,府裡剛買來的丫鬟沒規矩,媽媽們正教訓呢,您沒驚著吧?”

薑雪寧隻從棠兒手中拿過瞭那枚香囊,本來雍容的牡丹用瞭白線來繡,所以反有一種高華的清雅,此刻卻沾瞭一抹淚痕,淚痕上又有一抹污跡。

她眨瞭眨眼,垂眸看著。

濃長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陰影。

她能聽見自己心底那個冷酷的聲音:別管,別管。世上每天那麼多人要死,多她一個算什麼?別去管,再過幾個時辰,你就能見到真正的“尤芳吟”瞭。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