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獨解惑?
那還瞭得!
薑雪寧一顆心狂跳,幾乎想也不想便道:“不勞謝先生瞭!既然落選之人都無疑問,雪寧便更無疑問瞭。攪擾先生,實屬冒昧!”
謝危依舊看著她:“真的不用?”
薑雪寧連忙露出勉強的笑容來,磕磕絆絆道:“不、不用,真的不用瞭。”
謝危這才淡淡地撤回眸光,道:“既然大傢都沒有疑惑瞭,今日的考校便到此為止。隻望無緣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幾位小姐,回府之後能繼續向學,潛心讀書;有幸留下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諸位,今日過後便可收拾一番,回府準備兩日,此後便正式入宮伴讀。我與翰林院幾位先生將在這幾日為長公主殿下與諸位伴讀安排好接下來半年的課業,從今往後,諸位便與我等師生相稱,望諸位也勿要松懈,既能此機會,半年後也當有所獲才是。”
無緣留下的暗嘆一口氣;
留下來的則都是心頭微微一凜。
眾人盡數躬身:“是,先生。”
這一下都從殿中退瞭出來。
十二人參與考校,最終留下來八人:以蕭姝為首,分別是陳淑儀,姚惜,周寶櫻,方妙,尤月,姚蓉蓉,薑雪寧。
除瞭薑雪寧喪著臉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高興。
周寶櫻小女孩兒心性,一高興就忍不住,才剛走出奉宸殿,就手舞足蹈起來:“天哪我居然過瞭!而且謝先生一點也不像是爹爹說的那麼嚴肅!說話聲音好好聽的!原以為入宮伴讀會很苦,這不還挺好的嗎?都怪爹爹嚇唬我!”
薑雪寧心道那是你沒見過他嚴肅的時候,嚇死人都是輕的。
方妙卻是極其自然地走到瞭薑雪寧的身邊,親昵地挽住瞭她的手臂,簡直跟看恩人似的看著她:“薑二姑娘可真是個大好人!我先前看見發下來的題卷時就想把你抱住親一口瞭,今早你讓我看的書竟然都考到瞭!如果沒有薑二姑娘指點,我今天想必也是被黜落的命瞭!”
姚蓉蓉也是勉強才過的。
聽見方妙這話,她也低著頭,怯生生地道:“對啊,太謝謝薑傢姐姐瞭,就好像事先知道要考什麼一樣,猜得太準瞭。”
眾人聽方妙那番話還沒什麼感覺,可待聽見姚蓉蓉這番話,心裡就忽然微妙瞭起來。
蕭姝走在前面,忽然回頭看瞭姚蓉蓉一眼。
薑雪寧瞳孔也是微微一縮:她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姚蓉蓉是真的天生不會說話,還是故意如此?
她打量姚蓉蓉,可對方依舊是軟弱怯懦模樣,連目光都不敢抬得很高,叫人看瞭覺著又畏縮又可憐。
方妙也把眉頭皺瞭起來,隻道:“你這人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
姚蓉蓉頓時又瑟縮瞭一下。
方妙又不好說她什麼瞭,莫名憋瞭一口氣在胸口吐不出來,隻好回頭對薑雪寧道:“不過薑二姑娘也是真厲害。我們這這些人大多都是頭回這麼近跟謝先生接觸呢,你竟然還有膽子站起來想跟謝先生查卷,那會兒我可真是嚇死瞭!便想,萬一謝先生責罰你怎麼辦?”
薑雪寧聽著她話裡的意思,隻以為是自己找著瞭難得的夥伴。
可沒想到——
方妙下一句便話鋒一轉,笑容滿面地道:“結果謝先生可真是好脾氣,完全沒有要追究你的意思,和顏悅色也就罷瞭,居然還說要單獨為你解惑,真是謙謙君子。能遇到這樣的先生,我們運氣太好瞭!”
薑雪寧:“……”
所有還未來得及出口的話全堵在瞭喉嚨口。
先前甚少說話的陳淑儀也難得表示瞭贊同,輕聲附和道:“我父親說,謝先生為人處世皆挑不出毛病,隻是在治學一事上是從不馬虎的。入宮之後隻需認真對待學業,想必謝先生也絕不會有意為難誰,是一位極好的先生,還說,若我能學著點皮毛,也不枉辛苦入宮這一趟瞭。”
聽著她這番話,薑雪寧忽然意識到瞭一個自己以前從未料想過的困境:那就是,此時此刻的謝危根本還跟“反賊”兩個字扯不上任何關系,既沒有暴露自己殺伐果斷的一面,也沒有向蕭氏一族、向皇族露出仇恨的獠牙。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位無可指摘的智者,一名德行持重的聖人;隻有自己,一心一意地認為這是一個壞人,所以不會有人能夠理解,她對謝危是何等地防備、忌憚,甚至恐懼。
當日層霄樓下,謝危允諾那刺客說“絕不傷閣下性命”的場景又歷歷在目。可待那刺客一露頭,箭矢便毫不留情地穿過瞭他的頭顱!
而謝危對此一臉平靜。
好像自己先前並未對刺客做出任何承諾一般。
這樣一個心機深沉、詭詐之人,在已經對她有所懷疑的情況下,竟然很快就要成為她的先生!皇宮偏偏又是個動輒得咎的環境,她要怎樣才能從這死局之中,全身而退?
隻這麼一想,薑雪寧都渾身發冷。
走著走著,她的腳步便停瞭下來。
方妙她們相互談論著這一次出宮之後應該準備點什麼東西再入宮,正想問薑雪寧會帶什麼好玩的,結果一回頭發現沒瞭人,頓時訝然:“誒,薑二姑娘?”
薑雪寧站在那高高的宮墻下,竟是一動不動。
方妙走近一看,才發現她面上竟是神情變幻,好像正在天人交戰之中,要做出一個十分困難的決斷,不由嚇瞭一跳:“你沒事吧?”
薑雪寧抿直瞭嘴唇,忽然抬頭道:“我要回去找謝先生。”
方妙瞪圓瞭眼睛:“回去找謝先生?”
薑雪寧握住瞭她的手,肅然道:“若兩刻之後,我還未回仰止齋,還請方小姐一定要來奉宸殿救我!”
方妙簡直一頭霧水,剛想說“你回去找謝先生能遇到什麼危險還需要我來‘救’”,可薑雪寧叮囑完這句後,已經直接松開瞭手,竟是決然轉身,提瞭裙角疾步往回走去!
沒一會兒便重新繞過宮墻,進瞭奉宸殿。
謝危這時正卷瞭案上的答卷,與其他三位先生說過幾句話,便要往偏殿裡去,結果才一抬頭就看見瞭重新出現在殿門前的那道身影。
幾位先生也都看到瞭,不由一怔,遲疑著看瞭謝危一眼:“謝少師?”
謝危也沒想到薑雪寧竟敢去而復返。
他向其他人一笑,道:“我留下來處理,幾位老大人先走便是,等明日到瞭翰林院我等再商議講學的內容也不遲。”
幾位先生原本就不大想插手這教公主讀書的事情,且也沒看過薑雪寧答卷,隻以為這女學生是要為哪個被黜落的伴讀抱不平,躲還來不及,聽謝危這般說,便都道一聲告辭,從殿中出去瞭。
謝危一擺手,宮人們也都退瞭出去。
先前還有不少人的奉宸殿上,頓時冷冷清清。
謝危穿著道袍的身影在殿上那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顯出幾分拔俗絕塵的清朗,面上平靜,隻道:“寧二姑娘想問的恐怕不是別人的答卷,而是自己的答卷吧?”
薑雪寧是怕久瞭,心底反有一股邪火。
入宮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在出乎她意料。
先是燕臨橫插一腳,硬讓沈芷衣將她的名字呈瞭上去;後是沈芷衣去擺平禮部,讓她被擢選入宮伴讀,還交代過瞭宮中的女官不與她為難。
到瞭謝危,她本以為該有轉機。
畢竟此人別的不說,治學嚴謹出瞭名。
可萬萬沒想到,她交上去那樣一份不學無術又離經叛道的答卷,謝危竟跟睜眼瞎似的讓她過瞭!
姓謝的治學的操守哪裡去瞭?!
這一世的經歷在漸漸與上一世重合,隱隱然覺著自己無法改變什麼的憤怒,漸漸壓倒瞭她對謝危的恐懼,也使她在這種極致的困頓之中,生出瞭幾分質問的膽氣。
當下,薑雪寧立在殿中,未退一步,近乎以一種逼問的姿態,冷然道:“世人都道謝先生聖人遺風,治學嚴謹,除愛琴外便是愛書。可今日雪寧自知學識淺薄,答卷也不過一通瞎寫。如何答得比我好的離開,我這個一塌糊塗的,反倒能留下?”
謝危淡淡一笑:“寧二姑娘不裝瞭。”
薑雪寧不說話。
謝危隻將她那一張答卷從案頭上那一堆答卷之中起瞭出來,拎在指尖,抖瞭一抖,才念道:“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請以‘德’字立論。寧二姑娘在答卷上寫,孔聖人與德與桓魋本無聯系,桓魋不能殺孔聖人,是桓魋廢物,砍樹不砍人;孔聖人能逃,是孔聖人和弟子見機快,跑得也快;本是一與‘德’無幹之事,不能立論。又寫,誰言桓魋不能如孔聖人何?殺頭,車裂,炮烙,有的是辦法治他。或將孔聖人洗凈撒鹽,放入蒸籠,待其軟爛;或將孔聖人醃制裹面,擱入油鍋,炸至金黃……”
他聲音極其好聽。
隻是越是好聽,當他平靜地念出這些字句時,越是叫人後腦勺發涼。
“……”
薑雪寧忽然又覺得那一點剛冒出來的作死勇氣,開始在她身體裡消退。
謝危從來沒有教過這麼棘手的“學生”,念完後,抬起頭來註視著她:“我讀聖賢書這許多年,竟不知道孔聖人有這十八般做法。寧二姑娘怎不連抹料生吃也寫進去呢?讀書不見得學瞭什麼道理,於烹調一道居然還頗有心得。”
這話擺明瞭有點嘲諷味道。
薑雪寧聽得不痛快,下意識便反駁道:“烹調之道,謝先生面前,哪兒敢班門弄——”
一個“斧”字卡在喉嚨裡,她忽然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下一直竄上來,順著脊骨直接爬到後頸,讓她一下打瞭個冷戰!
壞瞭……
這話茬兒不該提的!
“……”
謝危掐著那張答卷的修長手指,有一剎的緊繃,屈起的線條都似張滿瞭某種一觸即發的暗流。
然而僅僅是片刻便放松瞭。
他慢條斯理地將這張答卷平放回去,隻微微地彎起唇角,輕輕地道:“原以為四年前的事,寧二姑娘都忘瞭,沒料想,竟還是記得的。”
薑雪寧渾身都在打顫,想要跑,可理智卻控制著她,讓她兩腳死死釘在瞭地面上一般,動也不能動一下,強作鎮定道:“是雪寧失禮,一時胡言,望先生見諒。今日雪寧來,確隻想問明答卷一事,還請謝先生道明緣由。”
謝危把話說得很客氣:“寧二姑娘的答卷看起來的確與尋常人不同,想法頗為跳脫,天馬行空。若是叫其他先生看見,必不能叫二姑娘過瞭。可謝某不才,倒發現寧二姑娘也是讀瞭不少書的。‘匹夫見辱’一句,出自《留侯論》,‘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則出自《戰國策》,尋常閨中姑娘可不讀這樣的書。敢說孔聖人胡說八道,原來寧二姑娘胡說八道的本事也不低的。”
薑雪寧心都涼瞭半截。
謝危便重將那一沓答卷卷瞭,道:“雖都言朽木不可雕,可謝某既為人師,也得雕進去才知裡頭是不是藏瞭一段金玉。寧二姑娘以為呢?”
薑雪寧上一世當瞭皇後之後,尤其是與蕭姝爭鬥的那段時間,的確是認認真真讀瞭不少書的,就怕自己一朝計謀算不過,被人從皇後寶座上拉下來。
便是當年在宮中伴讀都不曾那麼刻苦過。
人習慣瞭自己所知,也就不覺得一些常掛在嘴邊的話有什麼不同之處,是以方才抬杠答卷時,才會毫無防備地以此作為論據,來駁斥聖人言論。
殊不知,正如謝危所言,尋常女兒傢誰讀這個?!
她眼神一時閃爍,絞盡腦汁地想為自己找到個合適的借口。
卻不想謝危已夾瞭答卷從殿上走下來。
到得她身邊時,腳步才略略一停,竟道:“你現在是在想,要找到怎樣的理由才能說服謝某,不讓你這一張答卷通過,好逃掉伴讀,離宮回傢麼?”
薑雪寧見他近瞭,不由退瞭小半步。
謝危卻是一下笑起來:“若如此,實在不必在謝某這裡白費什麼力氣瞭。一則,幾日之前令尊便已托謝某在宮中對寧二姑娘多加照顧;二則,燕世子昨日來央我抄瞭一份題卷去,也請謝某好生教導寧二姑娘;三則,古人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薑雪寧下意識抬眸看他。
又是那種不妙的預感。
謝危眉目間一片平靜,一襲青衫,有高山巍巍之峨,隻道:“寧二姑娘入選伴讀也有幾日瞭,竟不曾聽說過嗎?入宮伴讀名單的擢選,雖是由各傢呈交,經禮部擢選,可禮部定的名單,最終也要遞到謝某這裡過目定奪之後,才能下發。也就是說,你的名字,早從謝某這裡勾過一遍瞭。”
他若不同意……
任何人的名字都能從名單上劃去!
這番話簡直如雷霆落下,瞬間把薑雪寧炸蒙瞭。
居然還有謝危一份!
於是先前那個“到底是誰要搞我進宮”的疑惑,徹徹底底得到瞭解答,讓她有一種近乎崩潰的瞭悟——
原來不是“誰要搞我”,而是“誰都要搞我”。
薑雪寧整個腦袋一時都成瞭一團亂麻。
她想罵人。
謝危卻靜靜地看著她,目中掠過瞭幾許深思,突地一笑:“你這般不願入宮伴讀,是怕我殺你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