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奉劍與少年

昨日的桃片糕給瞭周寶櫻一半,薑雪寧想起來還有點喪氣。

她垂首低眸跟在謝危身後進瞭偏殿。

謝危也不看她,隻平淡地一指殿中那張琴桌,道:“練琴吧。”

這時薑雪寧還沒什麼察覺。

謝危講話向來不多,一句話也不說幾個字,她都習慣瞭。

上回心不靜,這次倒是稍稍靜瞭些。

坐下來彈完之後,她自己還覺得不錯,想聽聽謝危怎麼說。

可沒想到,聽琴的時候,謝危全程看著窗外,直到那琴音裊裊盡瞭,才回過頭來看瞭她一眼,道:“起手時心還太浮,彈得急瞭些,中段稍好,末尾又浮起來。往往你覺著滿意之後,很快便不讓人滿意瞭。熟能生巧,還是當再熟悉一些,心再靜一些。”

薑雪寧瞅瞭瞅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謝危卻道:“勾指時太快,弦音急促,須待上一韻的餘音將盡時才入。”

於是,薑雪寧終於隱隱察覺到瞭——

但這個發現與琴無關。

隻與謝危有關。

他並不總是笑著的,眼底常含著的那一點笑意常常是禮貌居多,但眉眼隻需柔和上那麼半分,便總叫人如沐春風。

完美得無懈可擊。

可在這座偏殿裡,他是會皺眉的,也會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冷冷地笑著責斥她。

然而今日一切都淡下去的。

不是冷,隻是淡。

盡管言行與平日似乎並沒有區別,可薑雪寧總覺得好像疏遠瞭一些,隔著一層似的。

這念頭來得太快,也太直接。

她甚至都來不及梳理這感覺究竟從何而起,更不知道到底是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循。

思緒一飛,眨眼又回到琴上。

“錚……”

薑雪寧按著謝危言語的指點重新嘗試瞭一遍,然而比剛才更差瞭,不得其法。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少女的目光有一點困惑,似乎想要開口再問他什麼,但又不大敢開口。

謝危於是想,她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有些怕自己的。

學琴這件事,說總是沒有用的。

他移步,到薑雪寧身旁來,輕輕將那一卷書擱在瞭她琴桌邊上,下意識俯身便要將手指搭在弦上。然而當他傾身之時,寬大的袖袍垂落在少女纖細的手臂旁,於是頓瞭一頓。

桃片糕的事回到他腦海。

她把他當什麼人呢?

又或者,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人呢?

神情未變,謝危直接伸手將琴往旁邊挪瞭挪。

同薑雪寧的距離便拉開瞭。

搭著眼簾,抬瞭手指,勾著弦彈瞭方才那一段,他才將琴還給她,道:“再試試。”

這回離得近,聽得也清楚。

薑雪寧大約明白瞭。

她試瞭一試,果然好瞭不少。

隻是抬眸註視著謝危從琴桌旁走過的身影,她卻越發覺得方才劃過心間的那種感覺,不是錯覺。

克制,疏離。

這種保持著距離的感覺,不管是比起往日的含笑責斥,還是比起往日的耳提面命,按理說都會讓她輕松不少。

畢竟一開始她就是想遠著謝危的。

可眼下,輕松之餘,卻覺得哪裡不對。

但往細裡一想,又不知具體是哪裡不對。

如果說這短短的一日或恐還是她的錯覺,那接下來的這幾天,這種“錯覺”便漸漸加深成瞭一種真正的感知。

是真的疏淡。

文一樣的講,琴一樣的教,謝危還是往常那個謝危,還是那個滿朝文武所有人都熟悉的謝危。可他沒有什麼脾氣瞭,薑雪寧對著這般的他便連那少數的一點任性頑劣都不敢顯露;偏殿裡再也沒有閑吃的糕點和零嘴,連茶他都幾乎不沏瞭,更不用說像前幾次一般叫她去喝瞭。

這種感覺,像是什麼?

就像是一個人邁出來,又往後退瞭一步,回到原處。

薑雪寧無端地不大舒服,也不大自在。

她的直覺告訴她,該是有什麼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暗中發生瞭,也或許是自己無意間做出瞭什麼不對的舉動,可二人的接觸攏共就那麼多,她實在無從想起。

每每對著謝危想要問個究竟時,又覺矯情。

明明一切看上去都無異樣,叫她從哪裡問起呢?

加上勇毅侯府燕臨冠禮之日漸漸近瞭,旁的事情,薑雪寧也就漸漸放下瞭,沒太多的心思去想。

上一世她為燕臨準備瞭生辰賀禮,可最終沒能送出去;

這一世她準備瞭相同的賀禮,隻希望能彌補上一世的遺憾,將之交到那少年的手中。

在又一次出宮休沐的時候,薑雪寧甚至不大來得及去過問尤芳吟那邊的事情辦得如何,徑自吩咐人往城西的鑄劍坊去。

話本子裡總寫寶劍要挑明主。

可事實上真正能鑄好劍的都是匠人罷瞭,劍給何人從來不挑,能許重金者自為“上主”。

很顯然,這位他們並不相熟的“薑二姑娘”便是這樣一位腰纏萬貫的“上主”。

*

早在半年之前,勇毅侯府小侯爺燕臨的冠禮便已經引得大半座京城翹首以盼,不知多少有閨秀待嫁的人傢等著那少年加冠取字的一日,各處為人說媒的冰人們更是早早準備好瞭花名冊,就等著冠禮之後把侯府的門檻給踏破。

然而如今的光景,卻是誰也沒料到。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過去,昔日顯赫得堪與蕭氏一族並肩的勇毅侯府,已是危在旦夕,隨時有闔府淪落為階下囚的風險。往日是眾人到處巴結鉆營,唯恐小侯爺冠禮時自己不在受邀之列,徒受京中恥笑;如今卻是一張張燙金請帖分發各府,要麼閉門不收,要麼收而不回,生怕再與侯府扯上什麼幹系,惹禍上身。

人情冷暖,不過如是。

仰止齋內諸位伴讀除薑雪寧外,與燕臨幾無私交,原本大部分都是趨利避害不打算去的。

可架不住沈芷衣要去。

非但要去,她還要光明正大、大張旗鼓地去。

眾人都是長公主的伴讀,一聽沈芷衣說要去,便有些猶豫起來,接下來又聽蕭姝說自己要去,其餘人便都被架到瞭火上,不去也不好。

大傢夥兒一商議,幹脆都陪沈芷衣一塊兒去。

如此便是將來出事追究起來,也與她們背後的傢族無關,隻不過是她們一幫小姑娘陪著長公主殿下去罷瞭。

所以,在十一月初八這一日,眾人結伴乘車,自宮中出發,一道去往勇毅侯府。

沈芷衣本說要與薑雪寧一道走,但臨出發前又被蕭太後叫去,隻好讓她們先去,自己晚些再到。

這一來,薑雪寧便剛巧與周寶櫻同車。

經過上回“借糕點”的事情後,兩人的關系便近瞭不少。但陳淑儀、姚惜等人好像很介意周寶櫻對薑雪寧的好感,老怕這小姑娘被她這狐貍精給拐騙走瞭似的,甭管是在奉宸殿進學,還是在仰止齋小聚,都把周寶櫻給拽著,對薑雪寧十分防備。

周寶櫻也糊裡糊塗,對這些好像沒所謂。

反正嘴裡有東西吃,手裡有棋下,便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折騰地坐上一整天。

這回居然同車,周寶櫻還手舞足蹈高興瞭一陣。

畢竟上回的桃片糕太讓人記憶深刻瞭。

才一上車她就抱住瞭那大大的引枕,巴巴問薑雪寧:“寧姐姐,她們都不讓我跟你說話,也不讓我來找你,這些天可差點饞死我瞭!那桃片糕,還有沒有呀?”

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薑雪寧也念叨好幾天瞭呢。

隻可惜這既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傢廚子做的,更不是宮裡禦膳房做的,謝危這些天也絕口不提除瞭學琴、學文之外別的話題,就好像他與薑雪寧之間,除卻師生關系外,的確沒有什麼旁的關系瞭。

不過……

這好像也是事實。

所以薑雪寧越發不敢過問什麼,隻恐又有哪裡做得不對觸怒瞭他,又或者對那口腹之欲上的事情表現得太熱切,招致他想起舊事,忌憚上她。

此刻她坐在車內,也有些無奈,淡淡地笑瞭一笑,回周寶櫻道:“沒有瞭,就那一些,分過一半給你後,剩下的我都吃瞭。”

周寶櫻一張小臉頓時垮瞭下來。

她愁眉苦臉,小聲地抱怨起來:“早知如此,當時謝先生拿走的時候,我就不該那般大方。連我自己都沒吃幾片呢……”

“謝先生?”

薑雪寧忽地一怔。

“你說謝先生?”

“啊。”周寶櫻點瞭點頭,有些茫然模樣,接著又癟嘴委屈起來,道,“寧姐姐你不知道,你上回給我的桃片糕,我拿回去吃瞭幾片,剩下的那些,晚上睡之前數瞭一遍才裝進紙袋,想留著第二天再吃的。結果沒想到第二天偷偷跑到殿外吃的時候,被謝先生撞見。”

薑雪寧終於意識到自己哪裡錯瞭。

周寶櫻一張包子臉還有些氣鼓鼓的:“我都沒想到,謝先生竟然是這樣的人!他問起桃片糕,我又不能不回答,入宮讀書之前爹爹還教過要尊重師長,我便請他嘗一嘗。原以為他隻拿一片,哪裡知道他把剩下的全拿走瞭,還問我有什麼不對!人傢自己都舍不得吃……”

“……”

薑雪寧濃長的眼睫搭瞭下來,一時竟有些恍惚。

馬蹄聲噠噠,車廂輕輕搖晃。

塵封在她前世陳舊記憶裡的那些事,忽然漸漸在迷霧中變得清晰起來。

君子遠庖廚,便如有些地方女子進不得祠堂一般,是世傢大族最森嚴的規矩之一。

謝危是君子,是聖人。

但那時她還隻是個鄉下野丫頭,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懂這勞什子的規矩,聽瞭府裡那些來接她的人說的話,一直都沒有懷疑過,隻當他真是什麼往京城投奔薑府去的遠房表少爺。

遇到山匪之後,他們流落山野之間,不知道其他人音信,甚至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出困境。

高山深谷,如同幽囚。

當時謝危病得還不嚴重,看上去隻是有些虛弱,還伴著點從他剛與她同路上京時便有的咳嗽,懨懨模樣,不很愛搭理人。

薑雪寧已經知道自己是薑府的嫡女瞭。

對方卻不過是個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遠房親戚。

她既怕別人覺著她是鄉野丫頭入京丟臉,也怕別人因此瞧不起她,是以即便落難瞭也還想使喚使喚謝危,叫他去摘些野果來吃,打些獵物充饑。

結果當然是使喚不動。

自落入困境之後,謝危便抱著他的琴斜放在膝上,坐在那塊坍塌下來的山巖上,看著山嶺之間漸暗的天光。

旁的什麼聲音他都好像聽不見。

其實他似乎是在思考什麼比落難更嚴重的事情,好像進瞭另個世界似的。可薑雪寧那時看不明白,隻當此人十分不給自己面子,因此還有些惱羞成怒。

不得已隻好自己去瞭。

這當然不是很下得來臺。

但薑雪寧那時也沒別的辦法,腦袋裡轉著轉著便強行為自己找好瞭理由:這病秧子走兩步就要倒的模樣,別說出去抓個什麼山雞野兔,就是出去摘些野果,說不準一個踉蹌都能在林野裡摔斷腿,到那時她豈不是還要琢磨怎麼背這人一起走?那可劃不來。

所以很快就調整好瞭心態。

於是田莊上那些在京中貴人們看來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終於派上瞭用場。

冬日山林裡並沒有果實。

但她手腳並用費神折騰瞭一座陷阱,竟運氣極好地抓住瞭一隻蠢笨的灰毛野兔,便一路心情極好地抱在懷裡回到瞭山巖下面。

山野裡的笨兔子沒有見過人,剛被抓的時候,還死命撲騰。

可大約是薑雪寧抱得舒服,沒一會兒它就安然地待在她懷裡瞭。

她忍不住高興地向上面坐著的謝危炫耀:“看!我抓到的兔子,乖不乖?”

謝危聽見聲音,終於轉過頭來看瞭她一眼,也看瞭她懷裡抱著的兔子一眼,那眼神裡是超塵的淡漠,甚至也許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憐憫。

薑雪寧還伸手摸著它柔順的皮毛。

謝危平靜地問她:“生火麼?”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身子都僵硬下來。

眨瞭眨眼,望著謝危回不過神。

因為,直到謝危問這一句,她才忽然想起:抓這隻兔子來,是為瞭果腹,她和謝危已經有些時辰沒吃東西瞭,很餓,很餓。

她站在那裡不回答。

謝危等瞭她有一會兒,待天色都暗下來時,大約是知道她回答不瞭,便沒有再問,而是小心地將那張琴放到瞭一個妥帖不受風雨的角落,才走到一旁去,拾柴生火。

火堆燃瞭起來。

周遭的溫度也漸漸上來,並不很熾烈的火光在濃稠如墨的黑夜裡浸染開,照著她抱著那兔子不松手的身影,搖晃著投在地上。

謝危站到瞭她面前來。

他高出他許多。

旁邊火堆的光映在他的面上,因輪廓的深淺而有瞭不同的明暗,一雙幽沉的瞳孔裡聚攏瞭光華,隻向著她伸出手,要接過那兔子去。

薑雪寧下意識抱得緊瞭一些,抬起頭來望著他道:“我們、我們要不吃別的吧,我、我再去打個別的東西來……”

謝危沉默地註視她:“那下一個你舍得吃嗎?”

她站在那裡怔怔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謝危的手還是伸瞭過來。

她用力地抱著那隻兔子,不想給他。可大約是她太用力瞭,弄疼瞭那隻兔子,它竟然在她手背上咬瞭一口,疼得她一下就把它放開瞭。

它竄到瞭謝危的手裡。

他竟從寬大的袖袍裡取出瞭一柄緊緊綁在腕上的短刀。

那時候薑雪寧才知道,這人身上帶瞭刀。

現在想想,一個什麼病弱的遠房表少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隨身帶什麼刀呢?但凡身上藏著刀的,都是走在那最兇險的道上,隨時備著出什麼意外的。

可那時她還傻,不知深想。

謝危抓緊瞭那隻兔子,按在旁邊的石頭上,便要動刀。

但她站在旁邊發抖。

大約是紅瞭眼吧。

謝危看見,手上動作便是一停,過瞭有一會兒,他終於還是一句話沒說,拎著那隻兔子走遠瞭。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方才還活蹦亂跳的蠢兔子已經被剝瞭皮毛,清理掉瞭內臟,穿在削尖的樹枝上,被他輕輕架在瞭火上。

這人甚至還找瞭些野生的樹葉香料撒上。

薑雪寧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火堆旁,埋頭咬著自己的袖子,才沒掉眼淚。

謝危烤好瞭那兔子,掰瞭個兔腿遞給她。

她一看,那兔腿表皮金黃,還滲出被熱火烤出的油脂,沾著些不知名的香料,撕開的那部分細肉一條條的,終於沒忍住,“哇”地一聲哭瞭出來。

哭到哽咽,哭到打嗝,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謝危也奈她無何。

伸出去的兔腿沒人接,與她又不太熟,更不知如何勸,便隻好又把手收瞭回去,自己在旁邊面無波瀾地吃起來。

吃瞭一小半,看她還在哭。

他便停瞭下來,又看她片刻,打懷裡摸出一方幹凈的巾帕,打開來放到瞭她旁邊。

那裡面是不多的幾瓣桃片糕。

隻是不多,揣在懷裡,包入手帕,還壓得碎瞭許多,看著並不很好。

謝危對她道:“吃不下便吃這個吧。”

薑雪寧終究還是餓的。

她也知道那兔子得吃,可一想到它方才乖乖縮在自己懷裡的模樣,便不想吃,也不敢吃。雖然之前處處看不慣這個遠房來的病秧子親戚,可她還是把那方手帕拾瞭起來,拿起裡面的桃片糕來吃。

那可真是她兩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糕點。

甜甜的,軟軟的。

便是裡頭混瞭眼淚也沒覺出苦來。

可畢竟隻有那麼一點。

吃完之後反倒更勾起饑餓的感覺。

於是變得好生氣。

氣自己是個沒骨氣的人,到底還是接過瞭謝危遞來的另一隻兔腿,一面繼續哭著,一面啃著烤得恰到好處的兔肉,還抽抽搭搭地給自己找理由:“誰、誰叫它敢咬我……”

謝危就在旁邊安靜地看著火,似乎是笑瞭一下,倏爾便隱沒,也不說話。

那時候的火堆,燃得有些久瞭。

丟進去的松枝有細細的爆開的聲音。

薑雪寧其實已經不大記得那兔子是什麼味道瞭,可還記得那桃片糕的松軟香甜味道,還有,謝危那幹凈的白衣垂落在地上,沾上些有煙火氣的塵灰,染污出一些黑……

人在絕境之中,很多事都是顧不得的。

會做平時不敢做的事,會說平時不會說的話。

人也或許和平時不一樣。

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剝去塵世間生存時那一層層虛偽的面具,展露出自己最真實,或許是最好,也或許是最醜的一面。

但究竟是在短暫絕境裡努力活著的人是真?

還是在浮華塵世汲汲營營辛苦忙的人是真呢?

薑雪寧真不知道。

周寶櫻看她久久不說話,一副也不知是喜還是悲的出神模樣,心裡莫名有些忐忑,很怕是自己做錯瞭什麼,小心翼翼地扯瞭扯她衣袖,問:“是,是哪裡不對嗎?”

薑雪寧眼簾一動,這時才回過神來。

她似有似無地彎瞭彎唇,聲音渺無地輕輕嘆瞭一聲,道:“沒有關系。”

謝危這人啊,心眼真是比針尖還小的。

前頭趕馬的車夫將馬車停下瞭,朝著裡面稟瞭一聲:“薑二姑娘,鑄劍坊到瞭。”

薑雪寧對周寶櫻道:“我要下去取件東西,你稍待片刻。”

周寶櫻便“哦”瞭一聲,乖乖坐在車裡等她。

鑄劍坊裡的人早知她今日要來取劍,已經準備得妥妥當當。

那劍長三尺二分。

劍鋒以隕鐵鑄成,打磨出一道道水波似的刃芒,並不與燕臨先前用的寶劍一般飾以寶石、鑄以金銀,隻是這樣簡單直白地鋒芒畢露。

青鋒一出,寒光逼人。

上一世,尚不知世事深淺的她隻想,燕臨出身將門,往後也是要帶兵打仗的,該有一柄殺人的劍;

這一世,萬事沉浮都已如煙塵過瞭,再看此劍,竟透出一種太合時宜的、慘烈的殘酷。

多想那少年,永遠如往昔般熾烈燦爛如驕陽?

可老天爺不許。

暗中露出獠牙的豺狼們不許。

鑄劍師將劍給她看過後,便將之收入匣中,雙手遞交給薑雪寧。

她不知覺如抱琴一般將其斜抱起來。

可待得走出門,到瞭馬車前,才想起,劍匣不是琴,須得平放。

*

因在鑄劍坊有一番耽擱,薑雪寧與周寶櫻這輛馬車辰正時分才抵達勇毅侯府。

大約是因為今日燕臨冠禮,原本圍府的重兵都退到瞭兩旁去。

一眼看去也不那麼嚇人瞭。

來瞭的賓客算不上多,可也沒有那麼少,都在門前,一一遞過瞭帖,由笑容滿面的管傢著人引瞭入內,倒仿佛與侯府舊日顯赫時沒有任何差別。

沈芷衣後從宮內出發,這時卻差不多與薑雪寧同時到。

一掀開車簾,瞧見她,便喊瞭一聲:“寧寧!”

薑雪寧抱著劍匣下車。

沈芷衣直接從車上跳瞭下來,也不顧伺候的宮人嚇白瞭一張臉,走過去拉起薑雪寧便往侯府大門裡面跑起:“走,我們看燕臨去!”

府裡伺候的誰不認識她?

沒有一個上前攔著,都給她讓開道。

她還問瞭旁邊伺候的人一句:“燕臨現在在那兒呢?”

管傢笑瞭起來,一張臉顯得十分慈和:“世子在慶餘堂外陪延平王殿下他們說話呢。”

沈芷衣便知道瞭方位。

勇毅侯府她小時候來過不知多少次,閉著眼睛都能走,此刻連半分停息都不願,拉著薑雪寧一直跑啊跑,繞過瞭影壁,穿過瞭廳堂,走過瞭回廊,終於在那臨水的慶餘堂外看見瞭人。

沈芷衣於是伸出瞭手朝著那邊揮瞭揮,大聲喊:“燕臨!”

那邊的人都看瞭過來。

原本背對著她們站在水邊廊下的那少年,正由青鋒為他整理瞭簇新袍角一條褶皺,此刻聽見聲音,便轉過頭循聲望來,見是她們,原本平平的眉眼,頓時燦若晨星般揚瞭起來,灼灼烈烈,璀璨極瞭。

燕臨的先對沈芷衣笑瞭一聲,道:“你也來湊熱鬧。”

說完話,目光卻落在瞭她身旁那人身上。

沈芷衣轉頭一看薑雪寧還怔怔地站在那裡,便推瞭她一把,薑雪寧便被推得往前瞭兩步,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站在瞭少年的面前。

有些日不見,少年的輪廓越發清減,也比往日多瞭些凌厲。

但在看向她時,一切都柔和瞭。

“你也來啦。”

那原本最親昵的“寧寧”二字,被他悄悄埋進瞭心底,可卻不想與旁人一般生疏地喚她“薑二姑娘”,索性便這樣同她打招呼。

侯府危在旦夕的處境,這一刻好像都不存在瞭。

他垂眸看向她抱著的匣子,笑著問她:“這是什麼?”

薑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隔瞭一世的生死,終於雙手捧著這劍匣遞到少年的面前,註視著他,回他笑:“生辰賀禮。”

給你的。

上一世便想給你的。

願你,永遠如這劍鋒一般。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