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誰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就是聖旨?
聖旨聖旨,這“聖”字指的就是天子,指的就是聖上!
但凡皇帝定下的主意,又有幾個人能更改?何況乎是當今天子,對付的還是勇毅侯府!
蕭遠本以為自己乃是攜著天子之命前來,今日必能一吐往日積鬱之氣,好叫勇毅侯府俯首聽令、在座大臣瑟瑟發抖,誰想遇到張遮這般會抬杠的。
逞嘴皮子功夫上,武將如何能同文人相比?
兩道粗濃的眉毛使勁一皺,蕭遠便輕而易舉感覺到自己仿佛陷入瞭窘境,心底暗驚之下,猛地一凜,陰沉地註視著張遮,竟然道:“我蕭氏一族忠君之事,甘為聖上前卒,聖旨乃是本公親眼見聖上寫下,豈能因你一小小清吏司主事之言便貽誤時機?今日本公便要殺雞儆猴,看看斬瞭你這阻撓聖意、勾結亂黨的賊臣,聖上到底治你的罪,還是治本公的罪!”
話音方落,他竟真的提劍向張遮而去!
廳堂內所有賓客更是大驚,一為蕭遠忽然給人扣上的大帽子,二位他言語行動間所透露出來的兇險之意,當即就有人大喝瞭一聲道:“定國公是要濫殺無辜不成!”
薑雪寧卻是渾身血冷。
因為她記得,上一世沈瑯明明是下旨抄沒勇毅侯府,將侯府所有人收監,等待案情查清後再發落。可她當日趕赴侯府時卻見鮮血滿地、人頭墜階!
這證明——
要麼是上一世冠禮時發生瞭什麼變故,要麼是負責此事的定國公蕭遠故意尋找借口,大開殺戒!
眼見著蕭遠一步步向張遮逼近,周遭文武大臣更是怒聲責斥、群情激憤,引得重重圍攏廳堂的眾多兵士紛紛握緊手中刀劍,一副隨時準備要動手的模樣,薑雪寧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她比在場所有人更能感覺到那種失控的危險!
危急之際,目光在場內橫掃,卻是輕而易舉就看見瞭立在年少賓客們這邊、距離仰止齋這幫伴讀位置不遠的蕭氏二公子蕭燁,於是先前盤旋在腦海裡的那個念頭驟然冒瞭出來。
薑雪寧迅速地上前瞭一步,附耳過去對沈芷衣低聲說瞭一句話。
沈芷衣正眉頭緊皺地看著眼前將亂的情形,聽見這句話之後詫異地看瞭薑雪寧一眼,然而隻略一思索便露出幾分驚喜,接著便將目光一轉,也看向蕭燁。
先前薑雪寧送給燕臨的劍並未收入庫中,而是由青鋒抱瞭,立在一旁。
沈芷衣二話不說,一步上前便掀瞭那劍匣把劍提起來,待向蕭燁而去!
蕭燁與燕臨也算是同齡之人,可自他出生之後,便處處被人拿出來與燕臨做比較,怎麼著也是出身蕭氏的嫡子,心裡如何能痛快?
更何況先前還與燕臨鬧瞭齟齬。
此時此刻他站在近處看著勇毅侯府這一副大難臨頭的倒黴樣,心裡別提多快意,就差撫掌大笑瞭。是以他的神情非但不同於這殿中之人的驚慌,反而是笑容滿面,並未註意到薑雪寧、沈芷衣這邊的異樣。
然而那劍真是出乎意料的重。
沈芷衣猝不及防之下,剛將劍提起,就被其重量一帶,險些跌倒在地。
這一來便吸引瞭周遭目光。
蕭燁看瞭過來,她也不由得看向瞭蕭燁。
那一瞬間,一股激靈靈的寒氣從蕭燁尾椎骨上爬瞭起來,先前的笑意更是從他臉上瞬間消失,反應竟是比兔子還快,扯著嗓子立刻大喊瞭一聲:“父親救我!”
正要舉劍壓在張遮脖子上的蕭遠頓時怔瞭一怔。
他回過頭來一看,便看見站在那邊的蕭燁拔腿就要朝這邊跑過來。
沈芷衣頓時著瞭急。
薑雪寧所站之處靠著外面一些,正在蕭燁要經過的路上。
她眼皮一跳,暗想計劃趕不上變化,雖然心裡一萬次告訴自己在這風口浪尖上千萬不要顯露形跡,可在蕭燁忙慌慌從她眼前奔過的那個剎那,終於還是發瞭狠般一咬牙!
“砰!”
直接一腳踹瞭出去,正在蕭燁膝上!
這大公子哥兒自己逃命逃得好好的,還正想著得虧自己見機快,要不就要成為旁人要挾的工具瞭,根本就沒想過途中遭遇這麼黑的一踹!
電光石火間誰能反應得過來?
他見著薑雪寧時隻覺心底一冷,膝蓋上傳來劇痛,已是不由自主地面朝下摔到瞭地上,腦袋“咚”一聲叩在堅硬的地面,甚至都撞出血來!
沈芷衣這時終於得瞭機會,反應過來,立刻提劍上前壓在瞭蕭燁的脖頸上!
蕭遠勃然大怒:“長公主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沈芷衣本就隱隱知道瞭母後與皇兄對勇毅侯府的態度,甚至今日王兄想來,母後也沒準許。若定國公蕭遠也是公事公辦,她自然也不好置喙什麼,可如今做成這樣,實在是欺人太甚!
她是燕臨玩伴好友,如何能忍?
到底是一個王朝、帝國的公主,沈芷衣將臉色拉下來時,也甚為嚇人,寒聲道:“皇兄聖旨叫你捉拿,你卻要開殺戒!焉知不是挾私報復?蕭遠你聽好,這廳堂之中的人你要敢動上一動,本公主擔保,你這不成器的孬種兒子,立刻人頭落地!”
那劍在燕臨手中是揮舞自如,在她手中卻是有些勉強。
劍尖壓在地面上,劍身與地面形成一個夾角。
蕭燁的脖頸便在這夾角之中。
沈芷衣手腕因沉重動上一動,那夾角便小上一分,劍刃幾乎貼著蕭燁的脖頸,讓他立刻心膽俱喪地慘嚎起來:“父親,她要殺我,快救救我!”
這一出別說是蕭遠,就是勇毅侯府眾人都沒想到。
內外賓客再次目瞪口呆。
張遮的脖頸也被蕭遠的劍壓住瞭,此刻卻是不由抬頭望瞭一眼:薑雪寧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邊,不顯山不露水模樣,倒是沒幾個人看見剛才關鍵的那一腳是她踹的。上一世,她是沒有來的;這一世終於來瞭,是要補上一世的錯、彌上一世的憾瞭嗎?
蕭氏一族如今就這麼個命根子,還等著他承繼傢業,且蕭燁也是蕭遠悉心撫養長大,難得同他親近,哪裡會想到沈芷衣以此作為威脅!
蕭遠森然道:“長公主殿下難道站在燕氏這邊想要違抗聖旨不成?”
沈芷衣方才又不是沒聽見,根本不將定國公放在眼底:“第一,聖旨下達於律不合,刑部的張大人說的是,你該回去加蓋大印;第二,本公主不管你們朝堂上是什麼事,犯人秋後處斬尚要給吃頓好的,今日乃是燕臨冠禮,尚未結束,容不得你等胡作非為!要麼你此刻退下,要麼我殺瞭你兒子!”
這一刻,她面上的那種果決與殺伐,是薑雪寧從未見過的。
那曾在鳴鳳宮的夜晚裡抱著她飲泣的脆弱,也被堅硬的盔甲覆蓋。
真正的鳳華凜冽!
燕臨從張遮開口的時候,便怔住瞭,待得薑雪寧、沈芷衣出手,更是僵立在原地望著。
來冠禮的文武大臣本也不滿蕭遠拿著沒蓋印的聖旨來,雞毛當令箭,更有沈芷衣站出來說話,終於有實在看不過去的也出來附和道:“男兒冠禮,由少而長,生逢僅此一次,定國公何必把此事做絕瞭?”
“是啊,這也欺人太甚!”
……
漸漸地,廳堂之內附和的聲音多瞭起來,也大瞭起來。
這幫人若集聚在朝廷裡,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蕭遠聽著,面色漸漸難看起來。
燕臨卻是微微仰首,胸腔裡一股滾燙的熱血自跳躍的心房裡奔湧而出,灼得他微微地顫抖著,連眼眶都紅瞭些許,那股洶湧澎湃之意幾如一團火,燒得那沉沉壓下來的陰霾與堅冰都散去、化無。
世道固然艱險,可人情有時冷,有時也暖!
少年垂在身側的手指慢慢地握緊瞭,隻想將眼前這一幕都刻下來,深深地刻進記憶裡……
謝危高立於堂上,一身雪白的素衣不染塵埃,隻打量著蕭遠那陰晴變化的面色,又看瞭看正持劍壓著蕭燁與蕭遠對峙的沈芷衣一眼,終於是開瞭口道:“定國公還是先退一步吧。”
蕭遠早註意到他今日也在此處。
隻是滿朝文武都知道謝危乃是天子近臣,且他感覺聖上對此人是言聽計從的,因而旁人都敢冒犯,卻一直都當謝危不存在,唯恐惹出什麼禍端。
可沒想到謝危竟對他說這話。
蕭遠盯著他道:“少師大人也是要站在燕氏這邊嗎?”
謝危輕輕一擺手,示意一旁呆立的贊者下去,倒是從容不迫模樣,甚至還輕輕笑瞭一笑,道:“差事是聖上交下來的,要辦的乃是勇毅侯府,國公爺也不過是中間這個人,萬事謹慎為好。眾多兵士皆在,也不過就是回頭多跑商一趟的功夫,兩全其美何樂不為?且既是眼下廳中冠禮之眾位同僚所提起之請,聖上若是問起,國公爺據實已告,聖上雖然會怒,但想必也不至遷怒……”
所有人聽得這話簡直倒吸一口冷氣!
周遭望向謝危的目光一時都驚異極瞭,想得淺些的,甚至有些憤怒。
蕭遠一聽也是一怔,緊接著便一激靈,立刻就反應過來瞭:謝危這話看似是在為勇毅侯府說情,可實際上卻是說瞭這幫人站在勇毅侯府一邊的後果。聖旨若立刻傳到瞭,勇毅侯府被抄也就被抄瞭;可如有人還敢挑聖旨的刺,且站在侯府一邊,為侯府說話,若讓聖上知道,必定龍顏大怒啊!屆時此事又沒他什麼錯處,這筆賬最終還不是算到勇毅侯府的頭上?
回宮加蓋大印,看似不可為,實則大有可為啊!
想通中間這關節,蕭遠險些忍不住大笑起來,再看謝危隻覺當真像那九天的仙人,高臺頂的聖賢,精妙絕倫,於是爽快地收瞭劍,竟道:“既然是謝先生發話,這面子少不得要給的。本公便先行回宮,向聖上通稟此事,容後再來!”
謝危搭下眼簾不語。
薑雪寧卻是能感覺到身邊起瞭幾分竊竊私語,眾人的目光似乎都往謝危的身上飄,似乎有人覺得他此舉很受人詬病。
不過稍想得深些的,已忍不住要對謝危五體投地瞭。
一句話扭轉乾坤,莫過於此。
想也知道會來勇毅侯府為燕臨冠禮做主賓的,該不是什麼陰險小人,可他說出這番話,卻是能順利擺平兩邊,輕易化解僵局,甚至陳明瞭個中利弊。
君王最忌諱的便是武將功高震主,勇毅侯府近年來功勛尚不算震主,可事涉勾結亂黨之事,到底敏感。
若滿朝文武都站在侯府這邊,焉知不會害瞭侯府?
方才他們的行為已是過瞭。
若今日僥幸能度過此劫,當謹言慎行,不要反倒害瞭侯府才是。
蕭遠已打起瞭腹稿,隻待回宮狠狠地告上勇毅侯府一狀,對周遭兵士下令道:“把這座宅邸統統圍起來,半個人也不許進出!”
說完話則看向沈芷衣。
他面上的怒意又湧上來,沉聲道:“公主殿下該放人瞭吧?”
沈芷衣也不說話,把劍收瞭回來。
但蕭燁一腦袋磕到地上差點磕傻瞭,膝蓋又疼,卻是自己起不來。
還是蕭姝深深地看瞭薑雪寧一眼,才一擺手,叫左右伺候的人上前將人扶起。
圍府的重兵重重把守瞭這座宅邸每個角落。
府裡伺候的下人都面白如紙。
但蕭遠到底拿著聖旨返回宮中瞭。
廳堂內安靜極瞭。
燕牧久久地望著謝危,說不出話來,過瞭好半晌才將氣概一震,咬牙朗聲道:“既加冠,請謝先生為我兒賜字!”
贊者沒見過這種場面,手腳發軟動不瞭。
還是老管傢反應快,立刻將一早準備好的筆墨紙硯呈上,躬身到謝危面前:“請先生為世子賜字。”
燕臨也看向瞭謝危。
薑雪寧的五指悄然緊握在袖中,連手腕上那一絲細細的疼都不大感覺得到瞭,忍不住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著。
宣紙平鋪在漆盤內,由管傢高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謝危身上。
他一手斂瞭寬大的袖袍,提筆而起,將落時,卻停瞭好久,寫瞭一個字,又停下來,最終竟然擱瞭筆,道:“世事難料,原定兩字,如今隻這一字,未嘗不好。”
眾人往那紙上一看——
字如龍蛇,都藏筆劃間,乍一看無甚鋒芒,細一品力道雄渾。
卻隻有一字,曰:回!
燕臨,單字回。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可蒼穹不是容身所,滄海方是心歸處。厄難度過,初心莫改!是字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