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從蜀香客棧離開時,終於放心瞭幾分。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自報過傢門,隻問任為志許多話,也同他聊些蜀地的風貌,瞭解瞭一下鹽場的情況,偶爾也提一下尤芳吟,同時暗中觀察著任為志的神色。
不得不說,有芳吟這姑娘,傻歸傻,直覺還真的不差。
科舉場上雖然屢屢失利才繼承瞭傢業,可任為志畢竟算個讀書人,說話斯文,教養不錯,倒沒有商人的奸猾市儈。
別說隻是假成婚,便是真做夫婿也夠格的。
重新等上馬車時,她回頭看瞭一眼客棧樓上那尚還亮著的燈盞,終於是真心地掛上瞭幾分輕松的笑容。
不過這般先去瞭錦衣衛牢房看尤芳吟,又打道蜀香客棧與任為志相談,路上耽擱下來的時間可是不少,待回到薑府時,天都已經黑盡瞭。
薑伯遊與孟氏在屋裡等得有些焦急。
府裡下人一路拎著燈籠送薑雪寧到瞭屋前,她便走進去,先躬身告瞭罪,道:“女兒路上辦瞭些事,回來甚晚,讓父母擔心瞭。”
孟氏張口便想要說什麼。
卻沒想薑伯遊搶在瞭前頭,道:“勇毅侯府的事情剛出,官府更是又抓瞭一批天教的亂黨起來,現如今的京城誰都不敢出門瞭,你這大晚上還在外面溜達,像什麼話!”
薑雪寧垂眸不言。
孟氏嘆瞭口氣,如今對薑雪寧的態度倒是少見地和樂,竟反過來勸瞭薑伯遊:“宮裡宮外都是這麼大的事情,你都嚇得不輕,這會兒便別嚇孩子瞭。不是還說要問問宮裡的情況嗎?”
薑伯遊這才作罷。
他也是久等薑雪寧不回,才有些著急上火,倒也沒有責斥她的意思,所以很快平復下來,轉而問她宮裡到底什麼情況。
第一是遣散瞭伴讀;
第二是單獨留下瞭薑雪蕙。
薑伯遊與孟氏都知道宮裡出瞭件大喜事,披香殿的溫婕妤懷有身孕被晉為溫昭儀,也聽說薑雪蕙立功得瞭賞賜,可卻不清楚其中具體的細節和原委。
薑雪寧便一一道出當時梅園中的情景。
包括後來姚惜倒黴,薑雪蕙得到賞賜且也得到溫昭儀青眼的事情也說瞭。
薑伯遊道:“未必是什麼好事。”
孟氏也嘆瞭口氣:“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般有些打眼瞭。”
薑雪寧心道你們可太小看薑雪蕙的本事瞭。
隻是她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說。
薑伯遊搖著頭道:“我倒寧願她好好的,和寧姐兒一般回到傢裡來,這多事之秋,宮裡勾心鬥角,能害人一次便能害兩次,上回倒黴的是姚傢姑娘,焉知下回不輪到蕙姐兒?”
孟氏皺緊瞭眉頭。
她卻還想得開些,道:“蕙姐兒自小謹慎些,隻能想昭儀娘娘這一胎格外得聖上重視,闔宮上下必不敢懈怠。聖上都為此遣散伴讀瞭,宵小之輩未必有可乘之機。若昭儀娘娘他日真誕下龍子,蕙姐兒又能得娘娘青眼,也算是富貴險中求。天底下哪兒有白掉的餡餅呢?”
薑雪寧心道,正是此理。
可大約是她有一會兒沒說話,顯得有些沉默,倒讓人誤以為她心裡拈酸,情緒低落。
孟氏竟反過來寬慰她道:“不過寧姐兒你也別喪氣,勇毅侯府方出事,我們兩府畢竟暗中談過婚約,寧姐兒你低調一些也好。一門上下同榮辱,有蕙姐兒在前面撐著,往後你也能從中得益的。”
孟氏固然有些不喜寧姐兒往日的做派,可蕙姐兒能入宮靠的還是寧姐兒,她到底還記得自己乃是薑雪寧的親生母親,不至於太過厚此薄彼。
何況是這樣艱難的時候?
一門上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萬不能在這種時候離心離德。
薑雪寧卻是有些古怪地抬眸看瞭她一眼。
孟氏到底是把一門的榮辱放在前頭的。
對自己這般和顏悅色,若是上一世,她或許一顆心便軟瞭,眼眶也要跟著紅。可到底是經歷過一次生死,鬼門關前走過一回,薑雪寧竟覺得沒什麼太深的感覺,好像孟氏對自己好也好,壞也罷,都很難讓她有什麼更深的情緒波動。
更何況不過是這樣一句不痛不癢的寬慰呢?
她平淡地應瞭一聲:“是。”
薑伯遊卻是打量她神色,看出她的冷淡來,心裡嘆瞭一聲,卻不好說什麼,反而想起件事,轉頭對孟氏道:“我有話要單獨跟寧丫頭交代幾句,你先回房休息去吧。”
孟氏頓時一愣。
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她說的嗎?
心裡忽然又有瞭一點不滿,可話是薑伯遊說出來的,她也隻好強壓下心頭那一點不快,先離開回瞭房去。
在她走後,薑雪寧便抬起頭來,看向瞭薑伯遊。
不用薑伯遊說,她都知道是什麼事。
這時心跳無由快瞭些,隻問:“是先前托父親的事已經辦好瞭嗎?”
“上回你交給我的那幾箱東西,貴重是貴重,隻是兌當得太急,難免為人趁機壓價。為父也不想賤賣糟踐瞭侯府舊日的好東西,是以隻處理瞭一半。另一半我叫賬房抬進瞭我們府庫,算瞭算中饋,從府裡拿瞭一萬八千兩出來,算是抵價由府裡買瞭。”
薑伯遊捧瞭隻匣子來,放到薑雪寧面前。
“一共湊瞭三萬兩,你看看,都在這裡瞭。”
三萬兩。
要知道便是把整個清遠伯府都掏空,恐怕也未必立刻就能拿出三萬兩來。
燕臨這些年給瞭她多少,可見一斑。
薑雪寧打開瞭那匣子,略略一點,裡頭都是一色的千兩一張的銀票,厚厚一沓三十張。
她低低道:“父親費心瞭。”
薑伯遊道:“勇毅侯府與我們也有故交,能幫上一些則幫上一些。隻是侯府這案子很快便要交到三司會審,若是備著往後接濟還好,若是想要疏通關節,恐怕……”
薑雪寧道:“女兒有數,不會亂來的。”
她話雖是這麼說,薑伯遊也的確覺得她近些日子以來變得有主意瞭一些,甚至用官場上的話來說,是……
城府深瞭些。
便說這一次宮裡面溫昭儀在梅園這一樁事,他方才聽著寧丫頭的言語總隱隱覺得她是早早看破瞭這局的,隻是並沒有攪和進去,也並沒有要出這風頭罷瞭。
可朝堂上的事情,他還是不免擔心。
當下免不瞭又叮囑瞭薑雪寧幾句,怕她一個人拿著這樣大一筆錢,鬧出什麼事來。
薑雪寧又是一一應過,這一回倒並不是沒將薑伯遊說的話放在心上,相反,她知道薑伯遊的告誡都是對的。
勇毅侯府的案子三司會審,聖上親督,哪裡那麼容易疏通關節?
一個不小心出點錯都要人頭落地。
隻是朝廷也從來不是鐵板一塊,縫隙總歸是有的,隻看仔細不仔細,能不能找得到。
若論消息,隻怕再不會有一個人比現在的鄭保更靈通,隻是她人在宮外,與宮內聯系不便,便是有這麼個人,此刻也用不上。
宮外則隻有周寅之。
薑雪寧從薑伯遊這裡拿瞭錢後,自己又貼瞭那張琴的三千兩進去,總共有銀三萬三千兩,次日便找上瞭周寅之,探聽如今勇毅侯府一案的情況。
周寅之雖已經是錦衣衛千戶,這時也隻能苦笑,道:“案子已經交到三司,錦衣衛這邊隻得瞭一個與刑部一道審問犯人的職權,要過問上面的事情卻是無法瞭。何況千戶之位也太低,頂多能進到牢裡,替二姑娘照拂幾分,然而也不能盡顧周全。且刑部原本的鄭尚書離任,原河南道禦史顧春芳這兩日剛剛上任,錦衣衛與刑部爭權被此人壓得太狠,怕沒有多少插手此案的機會瞭。”
三司會審的“三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督察員。
這裡頭可沒有錦衣衛的份兒。
但凡錦衣衛的人想往裡面伸伸手,便會招致三法司一致的攻訐,可說是寸步難行。
薑雪寧卻道:“勇毅侯府傢大業大,抄沒的東西無數,如今一應證據應當還在整理清算。你雖無法插手,可三法司的人卻多進出天牢,你且留意一下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人。”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勇毅侯府這樁案子很奇怪。
一開始是搜出瞭侯府與平南王逆黨往來的信函,為的其實是二十年前那可能早已躺在義童塚裡的定非世子,但三司會審大半個月後卻是多出瞭一封信,這封信乃是燕牧寫給天教逆黨的,信中竟提及要暗中扶植天教勢力,願將天教教眾編入軍中。
信函一出,頓時稱得上鐵證如山。
一府上下斬瞭一半,流放千裡,到那百越煙瘴之地,滿朝文武都沒幾個敢為他們說話的。
為什麼這封信半個月後才出現?
為什麼燕牧寫給天教逆黨的信會從傢中抄來?
再說瞭,抄傢不特別快,可也絕對不慢。
這封信若一早抄到按理說該送到瞭皇帝手中。
薑雪寧並不知道中間到底有什麼事情發生,可如果這中間存在什麼機會,而她卻因以為沒有機會而錯失機會,必是要扼腕抱憾的。
是以才對周寅之一番交代。
周寅之雖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腦海中念頭一閃,便想起她當日也是坐在堂上一語道破瞭他隱藏的心思,那種隱隱然的深不可測之感於是再次浮現在心頭。
這位二姑娘,似乎越發不簡單瞭。
周寅之不知道她背後究竟有什麼人,可越是這種時候越是半點不敢怠慢瞭。
回到錦衣衛衙門之後,他就跟住在瞭天牢內外似的,時不時去轉上一圈。
經常會碰到刑部來的人。
比如那位顧春芳,又比如顧春芳頗為信任的那刑部清吏司主事張遮。
三法司的人自然見不慣錦衣衛,可也沒理由趕他走,隻當是他們錦衣衛賊心不死還想要插手中間的事,有不客氣的言語間便頗多諷刺。
周寅之也不在乎。
如此,沒過上多久,還真讓他發現瞭那麼一個奇怪的人:似乎是刑部下屬的一名小吏,時常跟著來天牢轉悠,目光總向關在牢裡的人看去,好像在籌謀什麼東西。
周寅之連著觀察瞭兩日,終於覺得這人是真的有鬼。
第三日他便找瞭機會直接在小巷子裡堵住瞭這個人,將刀壓在瞭對方的脖子上。
威嚇之下,還真問出件攸關的大事來!
二話不說暗中將人控制起來關進自己府裡後,周寅之便連夜拜訪瞭薑雪寧,道:“抓瞭一個人,是天教埋在官府裡的暗線,得瞭什麼‘公儀先生’之令,要尋找時機,將一封信呈給刑部,說是這封信能讓侯府萬劫不復。但這些日子那位‘公儀先生’忽然沒瞭消息,多次聯系卻沒回應,叫他心裡發慌。他自己很怕這個公儀先生出瞭事,又不敢聲張,有這一封信便生瞭貪心,想要借此敲詐侯府一筆,辦成事就走。沒想到緊張之下露瞭行跡,被我抓個正著。”
薑雪寧一聽簡直頭皮一炸!
勇毅侯府這一案裡竟也有天教的影子,連赫赫有名的“公儀先生”都牽扯進來!
隻不過……
這麼重要一個人,半路上沒瞭消息,又是怎麼回事?
她瞳孔微微縮緊,想想也真顧不上那麼多瞭,深吸瞭一口氣,徑直問道:“信拿到瞭嗎?”
若能拿到這封信,絕對是個巨大的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