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公雞拔毛瞭!
薑雪寧差點一蹦三尺高,隻是礙著還在謝危面前,多少還端著點端莊的架子,隱忍不發而已,可眼底的笑意和歡喜已經毫不隱藏。
溢美之詞更是毫不吝惜:“先生真是善解人意,體貼得不得瞭!”
謝危擺手讓劍書去拿銀票給她,卻問:“你這般大張旗鼓,也不怕旁人看見多有非議?”
薑雪寧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張大人救瞭我的命,我這是報恩啊!”
報、恩。
謝危心裡重重地念瞭一聲,悠悠地掠瞭她一眼道:“由頭倒是找得好,我還以為你要趁此機會同他表明心意呢。”
薑雪寧陡地愣住。
“表明心意”這四個字就好像是幾顆珠子,忽然砸落在她心盤上,原以為也就震那麼一下,誰知它們忽然散滾開,骨碌碌響成一片,竟讓她一剎間心亂如麻。
“怎、這怎麼可能呢?”
她下意識地反駁瞭,畢竟的的確確沒有過這個想法。
謝危看她神情閃爍,倒像是被自己這句話嚇住瞭似的,心底便是一哂:有賊心沒賊膽罷瞭。
正好劍書已將銀票取瞭來。
薑雪寧連忙接過,稍稍定瞭定神,便躬身辭別瞭謝危,走出院落松瞭一口氣後,才發現自己面對著謝危時竟是一直緊繃著的。
劍書把銀票交瞭,就立在旁邊不敢說話。
謝危扶著門框看她那道影子消失在甬道拐角,便放開瞭手走回屋中坐下來,卻覺方才開瞭門被外頭雪照著,眼底猶似被一層光晃著。
他慢慢閉瞭眼,緩瞭一緩。
然後才道:“叫蕭定非來。”
*
那酒樓的掌櫃的果然傍晚時分就派人過來瞭,薑雪寧一千兩銀票到手,倒是這些天來難得的闊氣,在小寶萬分驚訝的目光下,立刻就把賬付瞭。
酒樓這邊自有專人和她商量酒菜。
張遮的口味約偏向清淡,素來不是什麼嗜好山珍海味的人,所以也沒有必要格外鋪張,隻要每道菜做得精致出新意就好。至於酒麼,這人素來也是酒量很淺的,大夫說已經將養瞭幾日,稍稍喝點卻是不礙。大冷的天,最適宜的當屬上品紹興花雕,在爐上熱一熱喝,最暖不過。
也就是以前在宮裡的時候當著皇後,頭兩年為瞭逞能,操辦過這類宴席瑣碎,後面幾年卻是撒手懶得管瞭,薑雪寧倒沒想到這本事重新被自己撿起來用,是在這種情境下。
宮裡的大宴都料理過,小小一桌不在話下。
沒花半個時辰便定瞭下來。
酒樓那邊的人大約看出她身份不俗,倒也不敢馬虎,先讓廚子來看瞭看上清觀這邊的廚房能不能用,還提前送瞭些明日除夕飯要用的一應器具,甚至還送瞭酒來。
本來蕭遠他們就要犒賞隨行未能歸京的兵士,這幫人來來往往也沒幾個人註意。
薑雪寧在廚房外頭看他們搬東西進屋,卻是看著看著就走神瞭。
“我還以為你要趁此機會同他表明心意呢……”
早先謝危那話,見鬼似的又回蕩在腦海。
一顆心莫名跳動得快瞭些,她雖然知道自己原本的確是沒有這個想法,也不該往這個方向去想,可誰叫姓謝的說的這句話竟然是充滿瞭讓人著魔的惑誘呢?
薑雪寧發現,她根本無法擺脫這句話。
常言道,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
她就是喜歡張遮呀。
人去求自己想要的,去袒露自己的心意,有什麼可恥的,有什麼不能的?
所以,所以明晚……
“薑二姑娘!薑二姑娘!”
一隻手忽然拍在瞭她的肩膀上,薑雪寧差點嚇得魂飛天外,整個人都哆嗦瞭一下,方才腦袋裡的念頭頓時藏匿瞭個幹凈。
她回頭一看,竟是蕭定非。
這浪蕩子前些天被謝危一箭穿瞭肩膀,慘兮兮地作為天教的賊子給押瞭下去,又因為身份特殊被軟禁起來。
誰讓他就叫“定非”呢?
可以說在朝廷這邊的人初步審訊之後,大傢夥兒便註意到瞭他那同定國公蕭遠有幾分相似的面龐,再一聯想到這個名字,頓時種種猜測都傳瞭開來。
聽聞定國公蕭遠去見過他一回。
進門前十分忐忑,出來後滿面鐵青。
人雖然是階下囚,可在這上清觀中竟無一人敢對他不恭敬,是以此人的日子反倒是過得比在天教的時候還瀟灑瞭。
傷在肩膀,也不影響他四處溜達。
昨兒還帶瞭兩個看守他的兵士一道去逛窯子,見著那些個窯姐兒妓子便說:“本公子這回發達瞭,知道本公子是誰嗎?是京城裡權柄滔天皇帝都得怕上三分的定國公的便宜兒子!”
這話傳回來,蕭遠氣得肺都炸瞭。
隻是畢竟是謝危抓的人,縱然他有心要對蕭定非做些什麼,押回京城之前,卻是不能動上半分,唯恐做得露瞭形跡惹謝危生疑,隻好把火往肚子裡憋。
嘖嘖,可別提多糟心!
反觀蕭定非,照舊綾羅綢緞地穿著,大冬天裡還拿把灑金扇在手裡裝風雅,也不知在她背後站瞭幾時瞭,隻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望著她:“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薑雪寧一見著他就頭疼。
當下隻道:“定非公子有事?”
蕭定非笑呵呵地朝著廚房外頭看瞭一眼,面上流露出幾分垂涎之色來,竟是道:“聽說姑娘請瞭廚子來做年夜飯?”
薑雪寧渾身一僵,警惕起來:“沒有的事,你聽誰說的?”
蕭定非道:“這麼大動靜,上好的紹興花雕,光那酒壇子從我屋門外頭經過我就聞見瞭。嘿嘿,姑娘,咱們好歹也是患難的交情瞭吧?蹭頓飯?”
蹭頓飯?!
薑雪寧若是隻貓,這會兒隻怕渾身的毛都聳瞭起來,冷冷道:“你做夢!”
她知道這人是個死纏爛打性子,二話不說,甩瞭袖子就走,生怕這人摻和進來攪瞭自己的局。
偏生蕭定非這人是個自來熟。
他一副饞著那酒饞著那菜的模樣,長得還比薑雪寧高,一步頂她兩步,毫不費力地跟上瞭,鍥而不舍:“別介啊,除夕夜誒,團年飯,可不得人多些熱熱鬧鬧地一起嗎?姑娘苦心準備瞭這麼多,自己一個人又怎麼吃得完?還是說,姑娘請瞭別人?”
薑雪寧憋瞭一口氣,黑著臉繼續往前。
蕭定非卻忽然扇子一敲手心:“呀,你請的該不是那姓謝的吧?聽說他是你先生……”
薑雪寧回頭怒視:“你胡說八道什麼!”
蕭定非把手一攤:“那我蹭頓飯有什麼瞭不起的?誒,等等,你這頓除夕飯連你先生都不請啊,他知道嗎?”
薑雪寧簡直想找塊抹佈把他這張破嘴給塞瞭:“我先生不來!”
蕭定非道:“請過瞭?”
薑雪寧是為張遮才折騰這一番,怎麼可能請個煞星過來妨礙自己,且還有些自己沒琢磨透的小心思,哪兒容外人在場?當下急於擺脫此人,沒好氣道:“先生自要去和你那便宜爹犒賞兵士的,不會有空的!”
蕭定非驚訝地笑:“連姑娘也知道我的身世啦?”
薑雪寧已走到自己房門前,冷笑。
蕭定非於是故意擺出一副風流的姿態來,朝她曖昧地眨眨眼:“等回瞭京城,本公子可就是國公爺世子瞭,薑二姑娘不考慮——”
“砰!”
回應他的隻是薑雪寧面無表情關上自己房門的聲音。
還沒說完的話登時都給關在瞭外頭。
蕭定非頓覺無趣,朝著門裡嚷嚷:“京城裡的姑娘都像你一樣冷面無情嗎?也太不把本公子放在眼底瞭吧?”
門內沒傳出半點聲息。
蕭定非站瞭半晌,終究是跺跺腳走瞭。
薑雪寧豎著耳朵,聽著那腳步聲遠去,才重新開瞭條小小的門縫,見庭院裡果然沒人瞭之後才松瞭口氣,想自己總算是把這塊牛皮糖甩掉瞭。
*
次日白天,蕭定非也沒出現。
薑雪寧心裡安定瞭不少。
到得傍晚,酒樓的廚子早早來把一桌席面都做好瞭,特意挑瞭上清觀觀後僻靜的一處道藏樓盤盤碗碗地給擺上。她這才先叫小寶去知會張遮一聲,然後換上那身水藍的衣裙,披瞭鶴氅出門,要順路去叫上張遮一塊兒。
可誰想到,才走到半道,一條人影便從斜刺裡跳瞭出來,笑道:“好呀,可算是給本公子趕上瞭,聽說席面已經擺上,現在就去?”
這一瞬間,薑雪寧臉都黑瞭。
她停住腳咬牙:“定非公子,我說過不請你!”
蕭定非狡猾得像頭狐貍,擺瞭擺手:“嗨呀,沒關系,我下午時候已經代你先去請過張大人瞭,這時候正好大傢一塊兒去,豈不正好?”
下午他先去請過張遮?!!!
薑雪寧鼻子都氣歪瞭,抬瞭指著他的手指都在發抖:“我準備的席面你憑什麼去請?不對,你這人臉皮怎這樣厚呢!”
蕭定非聳聳肩,一副無奈表情:“張大人回說晚些時候同去,唉,若薑二姑娘實在不願,那我隻好同張大人那邊告個罪,實話實說瞭……”
薑雪寧噎住:“你——”
這天底下總是不要臉的欺負要臉的,厚臉皮的欺負臉皮薄的,在這一點上薑雪寧與蕭定非還差著十萬八千裡的距離,實在不能及得上,一個悶虧吃下來差點沒把自己給氣死。
她咬著牙,繃著臉,盯著對方,終於是慢慢把那股火氣給壓下去瞭,反而嫣然地笑瞭一笑,連道三聲:“好,好,好。”
今日又下瞭大雪。
整座上清觀沒清掃過的地方都似被雪埋瞭,一腳踩上去能留個印。她人站在雪裡,撐一把油傘,一襲水藍的裙裾被雪白的狐裘裹著,揚眉一笑實在驚心動魄。
蕭定非覺得自己半邊身子都酥瞭,
他對長得好看的從無抵抗力,差點就想說“那我不去瞭”,還好話到嘴邊時險險收瞭回來,訕訕一笑:“這不也是沒地兒吃飯嗎?見諒,見諒。”
這副模樣真是見瞭就叫人生氣。
薑雪寧往前走瞭兩步,脾氣上來,實在覺得心裡有點過不去,扔瞭傘彎瞭腰,幹脆兩手一捧從地裡團瞭個雪球,便朝蕭定非打去!
蕭定非哪裡料到橫遭慘禍?
他叫嚷起來:“哎你這姑娘怎麼回事?說不過人就動手,你還是君子嗎?我這可是這兩日剛買的衣裳,杏春樓的姑娘昨兒才誇過好看的!別,哎,別打啊!”
薑雪寧哪裡肯聽?
一句話不說,隻一意團瞭雪球打他出氣。
蕭定非愛惜那衣裳,不由抱頭鼠竄,一路朝著張遮的住所去,一面跑還一面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薑雪寧不疾不徐跟在他後頭,諒他不敢還手。
沒兩步便到張遮那邊,小寶正好在屋簷下站著,張遮也才從門裡出來。
遠遠見著張遮,薑雪寧收瞭手,跟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似的,從外袍已經被雪打瞭個狼藉的蕭定非身邊經過,到屋簷下站著,又恢復瞭一副良善模樣,熟稔地打瞭招呼:“張大人氣色看著又好瞭些。”
張遮也從臺階走下來,看見外頭還灑著細面子雪,不覺蹙瞭蹙眉。
他道:“二姑娘出來沒打傘嗎?”
自然是打瞭的。
隻不過剛才嘛……
薑雪寧剛開口想說自己是忘瞭,誰料想,這時站在她身後的蕭定非眼光一閃,竟是也不知哪裡來的包天的狗膽,抓起地上一團雪捏瞭就照她後腦勺丟去!
薑雪寧看不見背後動靜,自然察覺不到。
張遮卻是面向她而立,清清楚楚看個正著。
那原本便蹙著的眉頭皺得更緊瞭幾分,隻將還未來得及說話的薑雪寧往自己身前帶瞭一步,然後抬瞭寬大的袖袍,擋在她腦袋後面。
“嘩”地一下,那一抔雪全砸在瞭張遮衣袖上,散瞭一片,粘得一片狼藉。
薑雪寧差點撞到他胸膛上,直到那袖袍將她擋瞭,感覺到視線暗下來,又聽見背後的聲音,她才知道發生瞭什麼。
抬眸看著眼前這張刻板寡言的臉,但覺心跳如小鹿。
不由呆瞭有片刻,她才陡地反應過來,從張遮護著她的袖袍下轉出身來,對後頭那笑嘻嘻的蕭定非橫眉怒目:“你找死啊!”
蕭定非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卻是仗著自己腿長,拔腿就跑。
薑雪寧卻是覺得自己面頰燒紅,隻因今日來時心裡有些不可告人的念頭,便不很敢去看張遮此時神態,見蕭定非跑瞭,便作勢追瞭他拿雪團打。
蕭定非這回不敢還手瞭,隻道:“可真不留情啊!”
薑雪寧罵:“人都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倒好,蹭本姑娘的席面還敢還手!”
張遮看著她那頗有點落荒而逃架勢的身影,無言低垂瞭眼簾,輕輕抬手將袖袍上沾著的雪沫拂去瞭,方才抬步跟上。
他住的地方,距謝危住的地方也沒兩步。
若要去道藏樓,正好會經過。
轉過小半條甬路就是。
薑雪寧一團雪還擊在瞭蕭定非後腦勺上,出瞭口惡氣,然後一抬頭就看見這大夜的天,劍書竟然抱劍站在外頭。他身後那半間小院落裡的雪幾乎掃得幹幹凈凈,一眼看去漆黑的一團,屋裡屋外都沒點上半盞燈,好像根本沒住著人似的。
薑雪寧不由一怔:“你沒同先生一塊兒去?”
劍書遠遠就看見他們過來瞭,卻奇怪:“去哪兒?”
薑雪寧道:“除夕犒賞兵士啊。”
劍書冷冷地道:“先生沒去。”
謝危沒去?
薑雪寧微微一愕,下意識朝著劍書背後那漆黑的屋舍望瞭一眼:除夕夜不去犒軍,又聽聞他遠在金陵的雙親都已故去,倒也沒聽說他還有什麼別的傢眷……
張口想說點什麼,可一念閃過又收瞭。
謝危可不是蕭定非這樣的。
她慢慢“哦”瞭一聲,忽略瞭心底那一點隱約異樣的感覺,笑笑道:“那就不叨擾瞭,我們先去瞭。”
在這兒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原本一路追著打雪仗過來的薑雪寧和蕭定非都安安靜靜的,一行三人帶個小寶,便從甬路上走瞭過去,踩著那咯吱咯吱作響的厚厚積雪,進到那道藏樓中。
小院前頭,劍書卻還立著沒動。
每到一年這時候,他們總也不敢離太遠,隻好都陪著一起熬。
想起方才見到的場面,劍書默然半晌,道:“寧二姑娘是個沒長心的。”
身後院墻上的陰影裡,有道聲音竟反駁:“有的。”
劍書回頭看去。
刀琴的身影在那一團黑暗裡也看不清,倒清醒得很,補瞭一句:“隻不在先生身上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