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伯遊一封奏折請查蕭氏,簡直稱得上是敢捋虎須,蕭氏一族從上到下自然極為震怒。更有甚者,朝野之上,市井之中,已經有不少人在猜想薑伯遊什麼時候會倒黴。
蕭氏可是如今當權的外戚,太後娘娘的母族!
作為皇帝的沈瑯,在過去幾年裡對蕭氏的態度,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已經能稱得上“縱容”。一個戶部侍郎放在朝廷上雖然也算個不小的官兒,可在皇帝面前又算得瞭什麼?
“這薑侍郎平時好像也不是什麼多事的人啊,怎麼這回昏瞭頭,竟然跑來和蕭氏抬杠?”
“隻怕是為瞭自己的女兒吧?”
“是啊,聽說為瞭選臨淄王妃,京中這些豪門大族暗地裡可都憋著一股勁兒呢。薑傢姑娘的壞名聲,最早可不就是蕭氏那邊的人傳的?”
“胳膊擰不過大腿,為這一口氣何必呢?”
“可惜瞭,可惜瞭。”
沒人覺得薑伯遊能從蕭氏這裡討著好。
果然,朝上議論歸議論,可真站出來力挺薑伯遊的沒有幾個,個個都怕槍打出頭鳥,倒黴到自己的身上。奏折遞上去後,也沒得著批復,而是被沈瑯扣瞭下來,留中不發。
蕭遠於是志得意滿,揚言要薑伯遊好看。
可誰也沒想到,才過瞭僅僅一天,原本備壓下來的奏折便直接發到內閣,交由幾位輔臣大臣票擬,商討是否準復。
雖然隻是這般微小的一個動作,可落在有心人眼中卻是大有深意。
各傢都不由暗中盤算起來。
內閣諸位輔臣圍著那張端端擺在桌案中央的奏折而坐,更是面面相覷,靜默無語,生怕自己猜錯瞭皇帝的意思。
當天下午,蕭遠便慌瞭神。
他到底是外臣,且若這時候入宮面見太後,未免太露痕跡,也恐被旁人抓住把柄,於是叫蕭姝這個晚輩去給太後請安。
*
傍晚的慈寧宮,籠罩著一層暮氣。
伺候晚膳的宮人們魚貫而出。
穿著一身華服的蕭姝在慘淡天際昏黃光芒的映襯下,顯出瞭一種與慈寧宮格格不入的勃勃生氣,靜立片刻等裡面宣召,才從宮門外入內拜見。
蕭太後看見她,笑起來道:“我像你這般年輕的時候,也有這般的風華呢。你來必定是為瞭近些天發生的事情吧?我都聽說瞭。”
蕭姝心底驀地一冷。
她隱隱覺出不對,這位昔日主宰六宮的尊貴姑母,語氣何時這般沉悶,又怎開始回想起當年瞭?
“便是如今姑母的風華,阿姝也難以企及,遑論是當年?”蕭姝躬身行禮,起身照舊與往常一般親昵地湊上去,“姑母也料事如神,近日來父親心中難以安定。您知道他向來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人,又惦記著剛開春,忽冷忽熱,節氣變幻無端,所以特著阿姝來給您請個安,也好請您指點一二。”
蕭姝說話向來滴水不漏,且極討人歡心,若是往常聽瞭,蕭太後這會兒保準已經笑瞭起來,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來敘話。
可此刻卻隻盯著她看。
過瞭好半晌,一直看到蕭姝面上的笑漸漸掛不住瞭,她才慢慢道:“哀傢當年哪裡及得上你?你也說瞭,需要哀傢出主意指點的是你父親,是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你又何曾需要呢?”
此言一出,蕭姝俯身便跪在瞭她面前,聲音聽上去有些惶恐:“姑母,何事如此言重?”
蕭太後面上卻是一絲笑也找不見瞭,甚至已經出現瞭幾分酷烈,咬著牙道:“我那糊塗哥哥可真是養瞭個好女兒!哀傢平日隻知道你聰明,趨利避害,是這京城裡唯一配坐在這六宮之主位置上的人!你倒也的確不辜負!人在傢中,真給你爹出瞭條好計策!”
蕭姝抬眸愕然看她。
蕭太後便冷笑道:“和親之議甚囂塵上,蕭氏本就是旁人眼中釘肉中刺,擺著的活靶子!你爹拎不清,你卻不可能不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輕舉妄動。可你給你爹出瞭什麼主意?竟然借著通州之事給薑伯遊的女兒潑臟水!”
蕭姝好像仍舊沒聽懂太後的話,道:“薑雪蕙便是阿姝最大的對手,倘若沒瞭她,臨淄王妃之位非我莫屬,是阿姝做得不對嗎?”
“糊塗!”
蕭太後見她這時候都還沒聽明白,怒極攻心之下,一巴掌就扇到瞭她的臉上!
“啪!”
蕭姝被打得一個趔趄,跌坐在瞭地上。
蕭太後指著她的鼻子,恨鐵不成鋼地叱罵:“枉費哀傢教瞭你這麼多年,沒料想你到底是我那糊塗兄長和外頭蠢女人生的,平日裡看著聰明都是白費,關鍵時刻腦袋裡裝的都是蠟!你借薑雪寧之事給薑雪蕙潑臟水,固然使薑雪蕙受瞭損害,可你竟沒料著人傢也會反擊嗎?何況如今市井朝堂都在議論你,要推你替樂陽去韃靼和親,玠兒但凡拎得清眼下形勢,怎可能選你為妃?!天下悠悠眾口,一人一口唾沫便足以淹死他瞭!便是不選薑雪蕙,也還有陳淑儀,趙淑儀!哪兒輪得到你?!”
宮女們老早退到瞭外面去,整個大殿中一片冷肅。
蕭姝低垂的眼簾輕輕顫動,抬起頭來時,卻好像是才想到這些關竅,整個人失瞭神似的。
過瞭片刻她似乎慌張瞭,跪行至蕭太後身前,叩首道:“是阿姝氣糊塗,竟然忘瞭還有這一層,可如今大錯已經鑄成。姑母,姑母,您在宮中多年,聖上乃是您骨肉至親,一定有辦法吧?我好怕他們真的送我去和親……”
眼淚說著往下掉。
蕭太後平時都把她當做至親來教導,因她不那麼貪玩嬌縱,是以有時候對蕭姝甚至比對作為自己親女兒的沈芷衣,都要好上幾分。
可此刻見她竟亂瞭方寸,心下便有些厭煩失望。
她冷酷地道:“倘若你不出這昏招,或恐哀傢還能保你。畢竟我蕭氏勢大,若將你送去和親,皇帝心裡隻怕也跟紮瞭刺似的,要防備著蕭氏和韃靼勾結,謀朝篡位。可你倒好,硬生生將刀遞到皇帝手裡,讓他有瞭先削弱蕭氏的借口!”
蕭太後閉上瞭眼睛,對著她如對著一枚棄子般,多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隻道:“你出的餿主意,倒陰差陽錯試探出瞭皇帝的意思,如今留下一堆爛攤子還要哀傢收拾,和親這件事便是哀傢也有心無力瞭。你自己回去吧,往後便不必經常入宮來請安瞭。”
蕭姝仿佛不相信她這般絕情。
望著這位姑母,她問道:“姑母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阿姝去那兇險的韃靼和親嗎?”
蕭太後面無表情,不為所動地道:“芷衣是哀傢的親骨肉,她都能去,你有什麼去不得?”
蕭姝垂下瞭頭。
蕭太後起身來也不管她瞭,隻留下一句話道:“天傢無父子,是你太愚鈍,不怪哀傢太狠心。”
說完這句話,蕭太後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瞭畫屏後。
外頭的薄暮也徹底墜瞭下去,殿內一片昏暗。
所以不管是離開的蕭太後,還是走進來的宮女,都沒有看見,在蕭太後的身影消失、黑暗籠罩下來的那一刻,蕭姝一張原本明艷光彩的美人面上,恭敬、惶恐、哀傷,全都仿佛畫上的一層色彩染瞭水般褪去,隻剩下一張漂亮的面皮上嵌著精致的五官。
像個假人。
甚至透出瞭一種詭譎。
她異常平靜地起瞭身,面頰上還帶著先才蕭太後掌摑留下的五指印,從大殿中走瞭出來。
宮女們提著宮燈要送她出宮。
因約略聽到殿中太後盛怒,是以半點不敢仔細地打量她,看瞭一眼便埋下頭去。
隻是才走到一半,蕭姝的腳步就停瞭下來。
宮女奇怪,回頭看去。
卻見蕭姝立在一堵宮墻下頭,抬起頭來盯著上頭某一處:朱紅的墻沿上竟然趴著一隻不大的壁虎,別處都不稀罕,唯獨那尾巴短瞭一截,顯得光禿禿的,原來是有著一處斷痕。
宮女嚇瞭一跳:“必是宮裡太監不仔細,怎麼還有這東西?”
她上來便要將壁虎趕走。
那壁虎受瞭驚,順著墻沿迅速地爬走,頓時不見影蹤。
蕭姝垂下眼簾,神情卻隱約陰鬱瞭幾分,心底更莫名地湧出瞭一種愴然之感:倘若以前有人告訴她,她會被人一步步逼至如今這斷尾求生的地步,隻怕她要當這人胡言亂語,使人亂棍打出去。
可如今……
現實的處境就這樣殘忍地擺在她面前。
方才慈寧宮中蕭太後冷酷的一番言語,尚在她腦海裡回蕩,可並未激起她半分的失望和傷懷,更未有半點羞愧。
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借通州之事抹黑薑雪寧的後果呢?
更不可能不知眼下的情況,別說臨淄王沈玠,但凡京中有點眼力見兒的人都不會在這時候娶她,給自傢招來無數麻煩。
薑雪寧!
蕭姝不動聲色,從宮女的手中拿過瞭宮燈,隻道:“給我吧,宮中的路我都認得,想一個人靜靜,我自己出宮便好。”
宮女一來不敢多話,二來樂得輕松,是以猶豫瞭一下,便沒反對。
可待宮女走後,蕭姝的腳步一轉,走去的方向竟完全不是東北角的順貞門,而是位於整座皇宮中央的乾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