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謝危終究沒問,隻是回:“我不困。”
薑雪寧去他對面坐下,彎腰拉過瞭邊上幾根樹枝,咕噥道:“我都睡瞭一會兒瞭,火有我看著,看這雪的架勢一時半會兒停不瞭,就算不困,先生也去歇會兒吧。這種天氣裡,越休息不好越容易生病,您要倒下瞭,麻煩的可不是我麼?”
這話說得別扭。
有點抹不開面子。
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說完瞭之後隻埋頭往火裡加柴,並不抬頭看。
謝危莫名地低笑瞭一聲,看著她添進去的柴,淡淡提醒道:“不禁燒,慢點扔。”
薑雪寧:“……”
她心梗瞭那麼一瞬,抬眼就望見謝危唇邊那一點微不可察的笑弧,已到嘴邊的“還用你提醒嗎”便咽瞭回去,低聲輕哼:“知道瞭,睡你的吧。”
謝危瞅她半晌,到底還是慢慢閉上瞭眼睛。
他沒有去幹草堆上躺下。
隻是抄瞭手,微微仰頭斜靠在瞭後方的巖壁上假寐。
謝危沒有想要睡著。
可這樣一個夜晚,註定不會平靜。
幾乎就在他閉上眼睛的剎那,舊日那無盡帶血的洪流便如噩夢一般向著他席卷而來,像是撞倒瞭壁立千仞的懸崖,擊毀瞭參天茂盛的大樹,將他攜裹……
縱使用瞭全力,也無法掙脫。
他跌入不安的夢中。
清晨的天光裡,九重宮闕的琉璃瓦,一片疊著一片,巍峨壯麗。
新雪潔白,映得迎送宮人的臉龐都沾上洋洋的喜氣。
年輕的婦人停下來,為他整理衣袖,輕輕笑著對他說:“瑞雪兆豐年。今冬下瞭雪,來年莊稼的收成才好,百姓們就更高興啦。”
那張臉應當是貌美明麗的。
可無論他如何努力,也隻記得一些模糊的細節,拼湊出一片不大真切的輪廓。
隻有那牽起他前行的掌心的溫度,深深烙印。
一步步踏入宮門,走過長道,上得臺階,又隨著她躬身下拜。
華服的人們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太子沈瑯帶著其餘幾名伴讀進來,拉他去偏殿下棋。
他下瞭幾盤,便困瞭。
那年輕的婦人來,使宮人帶著他,進暖閣睡瞭一覺。
他做瞭個夢。
夢見瞭夏天,舅舅府上那棵新栽的櫻桃樹,結瞭鮮紅的果;夢見瞭自己坐在屋簷下彈琴,原本怎麼也彈不好的調忽然都順暢瞭起來;夢見府裡的廚子終於做瞭一碟特別好吃的桃片糕,他笑起來端瞭就要往外面跑……
然後跌瞭一跤,忽然醒瞭。
睜開眼時,外頭竟然已經天黑,暖閣裡一名伺候的宮人也沒有。
隻有低低的哭聲傳進來。
他從榻上起身,走出去,看見幾名年紀不大的宮人抱在一起,不住地流著眼淚,哽咽不已。那年輕的婦人則與那一身頭戴鳳冠、宮裝華麗的女人坐得很近,面上難掩憂色,可看見他時仍舊露出笑容,招手讓他過來。
他問,發生什麼瞭?
她說,沒有什麼,會好的。
年紀不大的孩子,雖然懂的事情還不夠多,可也隱隱嗅到瞭空氣裡浮動著的恐懼。
隻是誰也不敢說。
子夜時,以前他見過的一名守衛宮門的將軍沖瞭進來,身上披著帶血的鎧甲,朝著皇後跪下來磕頭哭道:“京城將破,請娘娘開密道,入地宮,保住殿下!”
於是他們被蒙上瞭眼。
黑暗裡,隻有那名婦人緊緊攥著他的手。
等到蒙著眼的綢佈被解開時,他們已經到瞭地下一處暗室之中,隱隱能夠聽見頭頂上沉重的腳步踏過去的聲音,還有刀劍相交的聲響,幾乎持續瞭整整兩個日夜。
他睡著前能聽見。
睡醒瞭睜眼開,還能聽見。
直到第三天聲音才漸漸小瞭,聽不見瞭。
躲藏在暗室裡的人們已經憔悴瞭許多,幾乎喜極而泣。
皇後卻厲聲責斥,叫他們不許哭。
年輕的婦人將他摟在懷裡,說,舅舅和父親都是大將軍,率領著十萬兵卒,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趕回來,接他們從這裡出去。
他聽瞭,心裡卻始終有一團迷惑:假若他們不能趕回來呢?
可看瞭看皇後姑母那陰鶩的臉色,到底沒有說出口。
時間在等待中消磨。
到後來已經分不清時辰,日夜,隻是睜著眼睛聽他們說話,或者閉上眼睛做起糾纏的噩夢。
但那一天,他罕見地沒有睡著。
隱約聽到好像有人出去查探。
回來後敘說瞭不久,就有尖利的聲音響起,有什麼東西摔碎瞭,緊接著是帶著哭腔的爭吵,其中一個聲音十分地熟悉。
他沒有穿鞋,悄悄地走瞭出來。
珠簾遮擋瞭他的身形。
離得近瞭,聽得便更真切瞭。
“娘娘,天教與平南王來勢洶洶,本自狼子野心,殺戮成狂,倘若不得太子殿下蹤跡,那三百孩童或還有救,興許能撐到援軍來救的時候!倘若依您所言,不管誰去,那三百孩童隻怕都兇多吉少!是真,他們一殺以絕後患;是假,未必不惱羞成怒。怎可李代桃僵?”
“叛黨已經向全京城下瞭通牒!倘若再無人出現,豈不激起民變?屆時即便驅逐叛黨,平復叛亂,焉知不會引起朝野動蕩,清流詬病?”
“可娘娘,他連七歲的生辰都還未過……”
“太子又才多大,難道你竟敢讓我的兒子去送死?”
“那又憑什麼該是我的孩子?!”
“就憑我兒是君,他是臣!臣為君死——尊卑有別,貴賤不等!”
憑沈瑯是君,他是臣。
憑尊卑有別,貴賤不等!
臣,當為君死。
他靜悄悄地站在珠簾後,看見那年輕的婦人哭幹淚水,泣血般頹然地坐倒在地,捂住瞭自己的臉。
冷厲的女人說:“去請小世子來。”
邊上的太監躬身應瞭,走到這邊來掀開珠簾,在看見立於簾後的他時,嚇得驚叫瞭一聲,跌坐在地,見瞭鬼似的顫聲喊:“世子,怎、怎麼在這兒?”
頭戴著鳳冠的蕭皇後身形僵硬瞭一瞬,臉上的戾氣尚不及平息,卻在轉頭看見他時,連忙換成瞭平日的親近溫和,還沖他笑瞭起來:“怎麼,睡不著呀?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他站在那邊沒有走過去。
蕭皇後卻走瞭過來,蹲在他面前:“聖賢書教,該當忠君。現在外面有壞人要抓太子殿下,你是殿下的伴讀,願不願意假扮成太子殿下出去呀?”
他抬起頭向角落裡看去。
年紀相仿的沈瑯瑟縮著坐在那裡,觸著他目光時有些躲閃,可一轉瞬又惡狠狠地回瞪向他,豁然起身訓斥:“君要臣死,你敢不去?”
蕭皇後惱瞭,罵他:“閉嘴!”
等轉回頭來向他時,又和顏悅色:“本宮知道,世子自小早慧,是最懂事的,也該知道取舍。”
那哭泣的女人終於崩潰瞭,往這邊沖過來,哀嚎道:“不,不要去!”
蕭皇後一擺手。
站在黑暗裡的那些太監就上來將她按住,攔在遠處,他隻覺得這些人好像長在那片黑暗裡似的,走出來時,像是從黑暗裡血淋淋地剝出來,卻行屍走肉似的悄無聲息。
蕭皇後戴著琺瑯護甲的手指輕輕搭在他肩膀上,朝著他回頭一指那個女人,笑著說:“看,你娘親這些天藏在這裡,都要憋壞瞭,憋瘋瞭。她疼你,你也護她,對不對?”
侍衛的手上握著劍。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瞭鞘,在幽暗中閃爍著慘白的寒光。
他們制住瞭那個孱弱的女人。
使她無法發聲,不能動彈,隻有悲切的嗚咽。
她含淚的眼,仿佛是在哀求。
他眨眨眼,慢慢收回目光,似乎有瞭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回答說:“我,願代殿下;臣,願代君。”
距離他最近的女人滿意地笑瞭。
距離他最遠的女人卻掩面哭倒。
他走過去。
有人攔住。
蕭皇後看他半晌,擺瞭擺手,那些人便退開瞭。
他來到那美麗婦人的面前,抱住她,輕聲說:“娘親,不怕。”
她卻哭得更厲害,拉住他不肯松手。
直到有人用力地掰開。
他看見他們將她拉瞭下去,隔到一旁,聽見蕭皇後在他背後說:“姑母會看好她的。”
有太監把沈瑯穿的衣服扒下來,給他換上。
從鞋襪,到玉佩。
在被人重新蒙上眼之前,他跪下來向那婦人安安靜靜地磕瞭三個頭,她瘋瞭一樣用力地掙紮,卻無論如何也掙紮不脫。
黑暗在這時仿佛成為瞭無底深淵。
他在其中行走摸索。
在聽見一道機關聲響、暗道打開後,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摘下蒙眼的綢佈,從乾清宮的丹墀旁走出,順著臺階一級一級往下。宮人的屍體橫瞭遍地,石縫裡,低窪處,凍住的鮮血像是殷紅的琥珀。
天上還在落雪。
他不知道是從進宮那一天開始,雪就一直在下,沒有停過,還是中間停瞭又下瞭新雪。隻覺得很冷,凍得人手指發疼。
夢境在行走間跌墜。
黑的夜,白的雪,無不化作瞭厲鬼,聲嘶力竭地向他叫囂。
忽然間有無數陌生的臉孔重疊在面前。
陰沉,猙獰,森冷。
有人問,你是沈瑯?
他說,我是。
然後就聽見長刀出鞘,雪劍錚鳴,一聲寒徹骨的冷笑:“殺!”
殺——
眼前忽然被襲來的風雪遮擋,他步履維艱走在一條河中。
雪霧裡傳來貓兒的叫聲。
他沖進去,大聲地喊:“你們在哪兒?”
沒有人回應。
他腳下被一塊石頭絆住,摔倒在地,起身來卻發現自己滿身滿手都是赤紅——原來腳下不是河流,是無數淌不盡的鮮血;原來絆腳的不是石頭,是一隻小小的胳膊。
那一刻恐懼攫住瞭他。
他往後退瞭一步。
可大風恰在此時卷來,掃清所有遮擋視線的迷障,露出那無數孩童屍首堆砌成的小山。殘破的四肢,壓著冷硬的軀體;割破的喉嚨,挨上撞碎的腦袋……
幾隻貓就蹲在上面,埋頭吃著什麼。
它們渾身臟污,瘦如皮包骨,似乎沒有半點肉,顯得一顆腦袋有這怪異的棱角,渾身緊繃著轉過頭來看他時,兩肋的骨骼在幹薄的皮毛下突出顯露。
一雙雙饑餓的眼睛,在黑暗裡發光。
連叫聲都透出一種低沉的陰森可怖,讓人幾欲作嘔!
“喵嗷!”
充滿瞭尖銳敵意的一聲叫。
黑影閃電般朝著他撲來!
“娘親……”
謝危一下醒瞭,手指尖一顫,睜開眼來,火堆的火還在燃燒,可他卻幾乎感覺不到半分的溫度,甚至因為那翻湧的惡心,難以動彈。
然而當他轉過頭,便看見瞭山洞口——
一雙雙在幽暗裡發光的眼睛!
那是十數隻山中的野貓,不知何時聚集在瞭洞口,從洞口堆著的枝葉間露出身影,虎視眈眈地看向他們!
幾乎同一時間,最前方的山貓惡狠狠地齜瞭牙。
一聲厲叫從它口中發出,頓時化作一道黑影,迅速朝著洞內撲來!
薑雪寧添瞭小半夜的柴,到得這後半夜眼瞧著要天明的時候,到底還是犯困,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頭打盹兒。
謝危隱約說瞭什麼夢話,讓她驟然驚醒。
這一下正好看見洞口聚集的那弓著背、聳著毛的一群山貓,霎時毛骨悚然,一股寒氣從腳底順著脊骨竄上後腦勺!
謝危那柄短刀擦幹凈瞭擱在一旁的山巖上。
電光石火間,根本來不及多加思考,薑雪寧一把將刀撿瞭起來,在那山貓撲過來的瞬間,往謝危面前一站,一刀朝著那隻貓劃瞭過去。
渾無半點章 法。
嗤拉!
風雪夜裡似乎有一聲裂帛之響,鋒銳的刀刃卻劃破瞭那貓的眼睛,拉開瞭半邊肚腸,臟污的鮮血頓時迸濺到她身上,而這隻貓摔瞭下去,落瞭一地狼藉,淒厲地慘叫起來!
薑雪寧隻是下意識的舉動,並沒有想到會見血,更不曾想到會見到如此血腥可怖的場面,頭皮都炸瞭起來,幾乎想要埋頭嘔吐。
那一刻她想扔掉手裡的刀。
甚至差一點就要退後。
然而冥冥中卻有舊日的畫面的浮現出來。有道聲音告訴她,不能退。於是那股力量驅使著她,重新用力將這柄刀握緊。強迫著自己不低頭看一眼,忍瞭作嘔的沖動,隻迅速一腳將地上已經沒瞭聲音的山貓屍體踢出去。
洞外的山貓頓時又一陣淒厲的嘶叫!
謝危冷極瞭,面容蒼白,既看不到她表情,也讀不瞭她心緒,隻能看見這道背影,因極度的恐懼而息喘,起伏。
分明發抖的手指,偏緊攥著那柄刀。
薑雪寧像個傻子似的,逞強將他擋在身後,用幾不可聞的低啞嗓音,對他說:“先生,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