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一路上,薑雪寧不可避免地想,再見到往昔少年,會是怎樣的情形,兩年的艱辛蟄伏,沒有瞭勇毅侯世子的尊貴身份,他會不會苦楚,難過,又到底變成什麼模樣?
這一世無疑是比上一世要好的。
可無論在她怎樣在腦海裡描摹,也無法想象出少年的模樣,反倒是上一世班師還朝的那位年輕將軍的面容,時不時從記憶的深處冒出來,讓她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個被世情與仇恨浸透瞭的人。
當年他遠遠順著京中長道,扶著沈芷衣的棺槨還朝,穿瞭一身的素,卻無半點該有的哀傷。滿身沾著刀兵戾氣。一雙眼靜而冷,寒且沉,看著人不說話時,都似長瞭刺,鋒銳得紮人。所以縱然輪廓熟悉,薑雪寧竟也無法從這一張面容上,回憶起當年那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究竟是何模樣。
可如今,好像什麼也沒變。
即便他高瞭,往日貴公子似的發白的膚色也被曬得深瞭一些,眼角眉梢是他這兩年來所歷的變遷與山水,可這一雙粲然的星眸,熾烈溫暖如日中驕陽,坦蕩誠懇似高天明月,隻讓人一聽見這熟悉裡又帶有幾分陌生低沉的聲音,便心尖滾燙。
他身上穿著的衣料粗瞭些,有些刮臉。
可他原是京裡錦衣玉食、要風得風的小侯爺。
薑雪寧抬起頭來,望瞭他許久,喉嚨裡發澀,才喊瞭一聲“燕臨”,便已忍不住眼眶一熱,竟然哽咽。
兩年過去,少女也越發好看。
身姿亭亭,雪膚烏發。
隻是眼底潮濕地望著人時,還是叫他心底柔軟的一片,叫他想起林間霧氣裡的小鹿。燕臨想把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哄她笑,陪她玩,讓這張臉上綻出點讓人怦然心動的笑。
將她擁入懷中的這一刻,是他這兩年來前所未有快慰的一刻。
侯府出事,抄傢流徙。
他與傢人一路從京城遠道黃州,路中甚至遇到瞭好幾次刺殺,隻是都有人暗中保護。到瞭黃州之後,戴罪之身,更有深重的徭役。父親的身體原本就不好,路上受瞭風寒,許久沒有見好。
上下打點,請大夫看病,都要花錢。
到這時候,他才知道薑雪寧暗中派人送來的那隻箱子,到底有多沉、多重。
不久後,謝先生的信就來瞭。
更後來,所謂的“任氏鹽場”的襄助也來瞭。
天高路遠,那些信函要好些時日才送到一封。
可在黃州那數著時辰熬過去的日子裡,卻像是凜冬裡煮熱的一壺烈酒,讓人咬牙維持著那微末的希望,直到它在貧瘠的土裡往深處長去,慢慢紮穩瞭根。甚至無視風雪雷雨侵襲的逆境,漸漸發芽,散枝,像是石縫裡的松柏一樣,有一種格外強勁堅忍的力量。
他沒有在絕望裡滾打。
每一天都滿懷著對後一天的希望。
到今天,她終於來瞭。
天知道他在接到她要與謝危一道來的消息時,有多開心。
甚至早兩日就在盼望。
連料理軍務,都有瞭少見的晃神。
直到此刻看見她。
那滿懷的期盼才全然地落瞭地,化作一種脈脈的熨帖,又使他全然克制不住高興,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之後,才意識到瞭自己的失禮。
少年到底是長大瞭。
眼角餘光瞥見周遭兵士詫異的註視時,雖然所作所為全出於真心,可畢竟不是當年縱性胡鬧的時候瞭,不由面上一紅,咳嗽一聲,把人放瞭開。
於是,終於看見車內註視他們已久的謝危。
這一刻有些安靜。
燕臨這時候才發現,薑雪寧方才就是從這架馬車裡出來的,兩人是同乘一車而來。心底便忽然感覺到瞭幾分異樣,然而值此非常之時,也並未深想。
停得片刻,他註視對方,倒是斂瞭方才的孟浪,整肅地躬身行禮:“見過謝先生。”
謝危淡淡搭下眼簾,道:“先入城吧。”
燕臨也知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便答一聲“是”,使一隊兵士護送車駕,在前方開道,一路往城中去。他人騎在高高的馬上,還問薑雪寧要不要騎馬。
薑雪寧也是心大。
自打謝危接瞭聖旨後,一路都在馬車上,晝夜疾馳往忻州來,骨頭都要散架瞭不說,總悶在車裡也沒什麼出來喘氣的機會。
驟然到得這風物迥異之地,不免起瞭玩心。
她自是一口答應,小心翻身騎上一名兵士牽過來的小馬,跟在燕臨的馬旁邊,一道入瞭城。
謝危隻在車裡看著,也不去攔她。
忻州城不大,城中建築也不比京城的繁華,江南的精致,處處透出一種粗獷,墻壁都比較厚,看著十分結實。
城內走的兵倒比普通老百姓還多。
隻是觀周遭百姓模樣,倒似見得多瞭,半點沒有不適之感,照舊擺攤的擺攤,叫賣的叫賣。
這種地方,風水不那麼養人。
本地姑娘的皮膚大多粗糙。
薑雪寧這樣京城繁華地養出來的姑娘,又浸瞭兩年江南的婉約,實在是水靈靈嬌艷逼人,還夾在一堆皮糙肉厚的兵士之中,騎在馬上,所過之處瞧見她的人無不驚艷,甚至有那不懂事的小孩兒手裡舉著饃,追在後頭喊“仙女姐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燕臨便像是當年剛帶她到京城各處去玩時候那樣,一一指著路邊的東西同她講,隻是嗓音聽著比當初厚瞭一些,也不再完全是貴公子一般的無憂無慮。
他見過瞭沉浮,明晰瞭世情。
便是講那路邊的一粥一飯,都有一種不同於舊日的憫恤,知道這些凡俗百姓何時作,何時息,一旦谷打出來能得多少米,東街的鐵匠鋪裡又是不是有個瘸腿的老婆婆……
薑雪寧聽著,不由轉過頭去看他。
年輕將軍的輪廓,深邃堅忍。
第一次,她覺得冷酷不停歇的的時光,竟也帶上一點溫柔,將她記憶裡的少年,雕琢成這般動人模樣,於是不由得笑瞭起來。
同路隨護的兵卒,卻都是又驚異,又迷惑。
燕將軍初來乍到,手段算得上雷厲風行,雖然研究佈防時,經常與兵卒們一道同吃同住,半點不像是曾當過小侯爺的人,十分平易近人,可誰也沒見過他這樣對人啊。
這好看姑娘,究竟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