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瞭先生傳令後,本是要即刻前去的。隻是將去時,聽下面人來回,周寅之去過瞭長公主殿下那邊,說瞭會兒話,好像還給瞭什麼東西。”刀琴屈膝半跪,在臺階下埋著頭,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握得緊緊的,似乎極力想要忍耐住什麼,可仍舊紅瞭眼眶,啞著嗓道,“叫他們繼續留心後,方去找周寅之。可我去時,我去時……”
他去時,周寅之已在尤芳吟屋舍之內,持刀將人挾持。
尤芳吟有多重要,他豈能不知?
周寅之有人質在手便立於不敗之地,刀琴固然是武藝不俗,三番兩次欲要動手,可因為尤芳吟在對方手中,屢屢出險,隻恐傷瞭人。
投鼠忌器者,未免束手束腳。
對方一路能爬上錦衣衛副指揮使之位,本也不是什麼庸才。電光石火間一次交手,刀琴險些被其一刀削去腦袋,幸而他及時退瞭一退,方才隻劃瞭臉。
然而也就是這一退,給瞭周寅之機會。
在那一刻,這人的狠毒與不擇手段,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竟毫不留情地一刀從尤芳吟後心捅入。
染瞭血的繡春刀鋒銳地貫穿瞭她的身體。
刀琴彼時渾身冰寒,所能做的隻是沖過去將尤芳吟接住,慌忙按住她的傷口,試圖喊大夫來救。而周寅之,則趁此機會逃脫,順著後院的院墻翻出去,沒瞭影子。
謝危腰腹間的傷痕還未完全愈合,本該在屋中靜養,此刻卻立在廚房中,慢慢將一小碟新做的桃片糕放進食盒。
門外正是午後。
陽光懶洋洋照著,卻叫人覺不出半點暖意。
薑雪寧已獨自在屋內待瞭一整日沒出來。
尤芳吟出事的那晚,她用力地抱住那漸漸冰冷僵硬的軀體不松手,誰也沒辦法勸她,把她拉走。最終還是燕臨回來,徑直先將人打暈瞭,才送回房中。
整個府邸一片兵荒馬亂。
最為詭譎的是即刻傳令封城後,竟無周寅之蹤跡。直到子夜查過先前各處城門輪值的兵士,才揪出一幹已被周寅之拉攏賄賂之人。原來從將軍府離開後,周寅之沒有耽擱半點時間,徑直出城逃命去瞭。
人死瞭。
兇手沒抓著。
次日蜀中和江南的消息終於姍姍來遲,報稱早在半個月之前,任氏鹽場與江南相關商會,皆先以參與謀逆之罪收監入獄,如有反抗者先殺以儆效尤。隻是一則對方動手太快,下手太狠,連敢往外通消息的人都不剩下幾個;二則周寅之勒令圍城警戒,嚴防死守,扼住官道,幾乎斷瞭往西北去的消息;三則路途遙遠,若不經朝廷驛館以加急方式傳信,尋常消息要到忻州,少說得有一個月。
而周寅之也深知這一切。
查抄的事情留給錦衣衛和官府做,自己則單槍匹馬來瞭京城,演得一出虛與委蛇的好戲,伺機向尤芳吟下手,奪走印信,以便取得其餘存放在各大錢莊、票號裡的萬貫之財。
如此雷霆萬鈞的手段,明面上是周寅之,背後卻必定有帝王的支撐。
可薑雪寧醒來,聽瞭回報後,隻是木然地一聲:“知道瞭。”
她把旁人都趕瞭出去,隻把門關起來,什麼人也不想見,什麼消息也不想聽。連送到房門外的飯菜,都已經放涼瞭,卻不曾見她出來過一次,更不曾動過半筷。
謝危沒有抬起頭來看刀琴,隻是搭著眼簾道:“周寅之動手之前便料到,在追殺他和救尤芳吟之間,你必會放棄前者,選擇後者。此人的心腸比你狠毒,並不出人意料。”
刀琴卻不如此以為。
他臉頰上的刀傷尚新,幾乎沒忍住眼眶發紅:“倘若屬下去得早些,或者晚些,尤姑娘都未必會遭他毒手。是我落人算計,束手束腳,才害瞭尤姑娘……”
刀琴跟著謝危的時日雖然久,見過的事情也不少,可生平少有對不起人的事,更何況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傢?
他到底還是幾分少年心氣。
氣憤與愧疚,盡數湧來,壓得他抬不起頭,竟然掉瞭眼淚。他又不管不顧用力去擦,動作裡隻有一股壓抑的狠勁兒,看上去格外狼狽。
謝危抬眸看瞭他一眼,輕輕嘆瞭口氣,卻道:“你沒有錯,別跪著瞭。”
旁邊的劍書也不大看得慣他這少見的孬種樣。
他走上前去,要用力拉他起來,皺著眉訓他:“有什麼好哭的?哭能把人救回來嗎?!”
謝危隻道:“把兇手抓瞭,以祭亡者,方是彌補之道。”
刀琴不肯起身,隻咬著牙道:“刀琴願為效死!”
謝危將食盒的蓋合上,也不管他二人如何折騰,拎瞭食盒緩緩從他身邊走過去,隻淡淡道:“且候些時日,等寧二來交代吧。”
隻不過,走出去兩步,腳步又不由一停。
他轉身問:“呂顯近日如何?”
劍書一怔,片刻後才低聲道:“瞧著沒事兒人模樣,終日埋在房中理軍費賬目。昨日下面有個賬房先生來說,算錯瞭好幾筆。”
謝危靜默,便沒有再問瞭。
他拎著食盒往薑雪寧院子裡走。
傷勢未復,步伐不大也不快。
到得庭院外面的走廊上,竟正好瞧見沈芷衣。
這一位雖然被救瞭回來,卻暫時無法回到京城的公主殿下,穿著一身顏色淺淡的素衣,靜靜立在剛發春芽的花架下,向著庭院裡望去,目中卻似有些煙雨似的惘然。
謝危腳步於是一停。
他也向著那庭院中看瞭一眼,方才道:“殿下不去看看嗎?”
沈芷衣看見他,沉默半晌,道:“不敢。”
謝危道:“寧二為瞭救公主來邊關,尤芳吟追隨寧二而來,如今人卻因此沒瞭,殿下心中不好受,所以不敢見吧?”
沈芷衣竟從這話裡聽出瞭一分刺。
她凝視謝危。
謝危卻平淡得很,生生死死的事情仿佛也並不放在心上,隻是道:“謝某若是殿下,也必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的。隻不過立在此處也改變不瞭什麼。殿下如若無事,春寒料峭,還是不要立在此處吹風瞭,以免傷身。”
他往臺階下走去。
沈芷衣看著他的背影,不清楚那一絲敵意是否是自己的錯覺,然而偏偏這時候,她竟不想管謝危究竟是什麼身份。
所以異常直白地問:“謝先生是在嫉妒我嗎?”
謝危沒有笑,也沒有回答,搭著眼簾,便往前去瞭。
丫鬟們都戰戰兢兢伺候在外面,防備裡面薑雪寧忽然有傳喚。
桌上的飯菜早已放涼瞭。
房門卻還閉得緊緊的,半點沒有要開的跡象,裡面更是安靜極瞭。
其實房門沒有上鎖,也沒有從裡面拴住。
隻是誰也不敢去攪擾她。
謝危來,都不需看那些個丫鬟一眼,便知是什麼情況,拎著食盒走上前去,便慢慢將門推開瞭。
大白天,屋裡卻十分昏暗。
一片有些晃眼的光隨著吱呀的開門聲,漸漸擴大,投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某個昏暗的角落裡傳來冰冷的一聲:“滾出去。”
謝危聽見瞭,沒有生氣,隻是走進來之後,返身又將門關上。
他拎著食盒,溯著聲音的來處找到她。
薑雪寧靠著一面墻,坐在昏暗角落的地面上,兩臂松松半抱著屈起的雙膝。在聽見靠近的腳步聲時,她沒有半點表情的臉上,陡然劃過瞭一抹深重的戾氣,抬起眼眸來,便要發作。
然而入目卻是謝危的身影。
她面頰蒼白得近乎透明,身子好像一吹就能吹走似的單薄,沒有血色的嘴唇顯得脆弱,一雙眼卻因著面頰的瘦削而有一種驚人的幽暗,像是夜裡的刀光,利得能紮進人心裡。
薑雪寧看著他:“你來幹什麼?”
謝危在桌上放下食盒,將那一碟桃片酥,取來擱在她面前,隻道:“吃點東西吧。”
他原想坐在她面前的。
可腰腹間傷口尚未痊愈,實在坐不下去,便輕輕伸手,從旁邊拉瞭一把椅子來,在她邊上坐下,向她道:“周寅之跑瞭,隻怕一時半會兒抓不住,倘若你先餓死,那可要人笑話瞭。”
薑雪寧註意到瞭他比往日滯澀瞭幾分的動作,平靜地道:“你不要命瞭。”
謝危卻道:“寧二,有時候不是人自己要站上山巔,攀上懸崖,是一路走到瞭頭,才知道是懸崖。世間事便是你身後飛沙走石、摧枯拉朽的狂風。要麼站在原地,讓它將你吞噬;要麼就被逼著,閉上眼睛,往前頭深淵裡跳。就算你想,也沒有別的選擇。”
薑雪寧眨瞭眨眼:“憑什麼是我,憑什麼是她?”
謝危抬手,指尖觸到她面頰,將邊上垂落的一縷亂發撥到她雪白的耳廓後。
聲音卻如雨後的山嶺,有一種水霧朦朧的靜靜寂。
他說:“人的一生,便是不斷地失去。不是這樣,也有那樣。你不能抓住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那會讓你丟掉現在本還擁有的所在。”
這一刻的薑雪寧,是如此脆弱。
仿佛掉在地上都會摔得粉碎。
他的動作是如此小心翼翼,經過的袖袍,甚至都沒怎麼攪動空氣裡浮動的微塵。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裝滿瞭仇恨與憤怒、不甘與悲愴的瓷瓶,明明內裡一片沖撞,可外表看上去卻冰冷得如同一層死灰。
世間有好多事令人困惑。
她註視著謝居安,卻一點也不合時宜地想起過往的事,然後問:“那天我說你曾殺過我,你為什麼沒有找我問個究竟呢?”
謝危搭著眼簾看她,慢慢道:“我不想知道。”
薑雪寧縹緲地笑:“你可真聰明。”
其實那一句話對這一世的謝危來說,並不公平。她也知道,可這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因為她是經歷過兩世的薑雪寧,過去發生的事情可以在別人的心頭磨滅,卻不能在她的心底祛除創痕。
謝居安總是一個敏銳的人。
許多事情覺察端倪,能猜個大概,卻未必一定要打破究竟問到底。
正所謂,難得糊塗。
他同張遮不一樣。張遮覺得,兩個人若要在一起,倘若有秘密,不能長久;可謝危太聰明,所以反而願意糊塗,有秘密於他而言並無妨礙,甚至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隻輕聲問她:“你想說嗎?”
薑雪寧說:“我不想說。”
她慢慢後仰,腦後靠著冰冷的墻,眨瞭眨眼,卻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便靜靜地同他道:“其實打從年少時,見你第一面,我就討厭你。你穿著一身白衣裳,抱著琴,一副病懨懨要倒的癆鬼樣,看著叫人瞧不起,可行止與那些人一點也不相似,更與我不一樣。你最叫人生厭的,是那雙眼睛。好像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我甚至感覺你在憐憫我。你讓我知道,人與人有多不相同,讓我站在瞭鴻溝天塹的這一面。我什麼也不是,離京城越近,我越怕,也就越討厭你。後來我真的想過,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回到那個時候,我會拿走你的刀,摔瞭你的琴,把你扔在荒野,讓山裡的豺狼吃瞭你。”
一滴淚從她眼角滾落。
謝危慢慢伸出手去,將她攬住,讓她靠在自己腿上,低低道:“你本該那樣做的。”
她緊繃著的身體終於輕顫起來。
薑雪寧到底還是在他面前露出瞭自己全部的軟弱,卻隻盯著虛空裡某一個固定不變的點,說:“你是個很壞、很壞的人。”
謝危說:“我是。”
薑雪寧哭瞭很久。
謝危也聽瞭很久,然後慢慢道:“有時候做不瞭一個良善的人,便當一個很壞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好。你要覺得自己可以變成不一樣的人,才能真的變成不一樣的人。打破那道給自己立下的藩籬,先相信,再去做。要麼被壓垮,要麼走過來。幸運總是歸於少數人的,而上蒼不會那麼眷顧我們。寧二,仇恨,有時候是個好東西。”
就像他希望,她能相信他們可以在一起一般。
去打破那道藩籬。
薑雪寧抬眸望向他,彎唇時不無嘲諷,可過後又隻餘下深重的愴然,浮動的悲哀,問:“謝居安,你這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嗎?”
謝危輕輕點頭:“嗯。”
他低垂著眼簾,想,以前是這樣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