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不相負

所有人都沒想到。

包括萬休子在內。

沒想到一個人在自己和別人之間,可以如此迅速地做出抉擇,連一點猶豫都沒有,就如此決絕地對自己下瞭手……

一刀下去,鮮血幾乎立時順著刀縫湧流出來。

刀尖抵在刑臺。

下方那不知早已淌流過多少人鮮血的溝壑裡,便蔓延出去一片赤紅,在這高臺四面火光的照耀下,觸目驚心。

驟然襲來的痛楚,讓謝危兩道眉蹙緊瞭,額頭上都滲出瞭細密的冷汗。

然而他咬緊瞭牙關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壓在刑臺上的手指幾乎用力地蜷縮,連握住刀柄的那隻手,手背上也陡然浮現出瞭幾道青筋!

薑雪寧陡然失去瞭全部的力氣,頹然地跌坐。

道童們這時倒將她放開瞭。

她怔怔地望著那一灘血,仿佛那赤紅的顏色是流淌在她眼底一般,讓她覺出瞭一種刺痛,一直投射到心底去。

萬休子乍驚之後,卻是忽然自心底湧出瞭萬般的驚喜,甚至沒有忍住大笑起來:“竟然為瞭一個女人!為瞭一個女人!本座還當你謝居安連日來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沒料想原來是真的情真意切,情根深種!連這隻手你都舍得,那便是連你執著多年的琴也不如她瞭,世間竟真有這樣的癡情種子,哈哈哈,好!好啊!”

當年奉宸殿學琴,她與琴一道摔倒,謝居安下意識救瞭琴,卻由著她摔倒在地;

後來壁讀堂辭別,她向他贈瞭張琴,謝居安伸手將她拉住,那張琴卻跌墜損壞;

今日萬休子催逼,要他在他與他之間選,謝居安一刀穿過瞭自己那隻彈琴的手;

……

薑雪寧也不知怎麼,看著謝居安立於刑臺旁的身影,悲從中來,突地失聲哭瞭出來,淚眼已是一片模糊。

魯泰眼見得謝危下手不曾猶豫,也有那麼瞬間,感覺到瞭幾分悚然,隻為這人的鎮定與可怕。

然而這種悚然隻是一時的。

他很快就想起瞭公儀丞之死的仇怨,目光在薑雪寧與謝危之間一陣逡巡,忽然間像是發現瞭什麼似的,目中精光四溢,大叫道:“還是教首英明!原以為度鈞先生乃是一時迷瞭心竅,才與這朝廷官傢妖女有染。如今讓你在自己與這妖女中間選,你竟肯為這妖女舍瞭自己的手!這難道能說是你對這妖女毫無留戀?你分明是對這妖女情根深種,毫無真正的悔悟之心哪!這妖女何等貴重的身份,好端端的當初又怎會出現在我天教眾人所在的廟中,且還接瞭我天教教眾遞去的吃食?公儀先生之死,通州一役無數兄弟,絕對與你們脫不瞭幹系!”

臺下的教眾們,聞得此言,也總算是從震駭中反應過來瞭。

謝危的舉動固然令人震驚,可並不能挽回什麼。

薑雪寧的身份既然已經爆出,天教中人貧苦百姓出身,又哪裡會有半分的同情?

甚至有人大喊道:“讓那妖女受刑!”

魯泰自然大為振奮。

然而就在他走上前,待要再多做點什麼、嚴加審問的時候,卻有一名年輕的教眾身上染血,連滾帶爬地沖進瞭高臺下聚集的人群,帶著萬般驚慌地大聲叫喊:“打進來瞭!外面有軍隊打進來瞭!!!”

什麼?!

這一剎那,整座高臺下聚集的上千人幾乎齊齊吃瞭一驚。

萬休子更是頭皮一炸,心裡一個激靈,駭然從座中起身!

外頭轟隆一聲,仿佛是大門被人撞開。

緊接著便是慘叫疾呼。

刀兵相接之聲幾乎是從四面八方響起,前面有,後面也有,完完全全被包圍瞭!

怎麼會?

這裡可是汝寧府,從哪裡來的軍隊能打過來?

萬休子根本想不明白。

要知道他時時刻刻提防著謝危,提防著朝廷。東面戰起,汝寧幾乎已經成瞭一座空城;而邊關大軍駐紮忻州,若朝著這面行進而來,不說路途遙遠,就是那行軍的動靜,也不可能瞞天過海,必然早早被他知道。自打決定要對謝危動手以來,他一直派人註意著忻州的消息,十萬大軍,一兵半卒都沒動!

哪裡來的軍隊?!

哪裡來的援兵?!

腦袋裡一團亂,萬休子大叫道:“速速整頓抵擋!來人,先護我!”

兩邊道童立時拔劍將他護住。

緊接著他目光一錯,瞥見旁邊的謝危,幾乎立刻靈光一閃,抬手指向他,惡狠狠地道:“是你,是你在算計我啊!快,萬莫叫他跑瞭!抓他!抓他起來!”

然而這一場變故,對萬休子來說是突如其來,對謝危來說,卻是早有預料。

在聽見外頭亂起時,他已經咬牙忍痛,將穿在左掌的短刀抽瞭,緊握在手——

先前刺穿手掌的刀刃,瞬間成為瞭他新的武器!

在兩名道童合身向他撲來時,謝危毫不猶豫轉手一擋,刀刃順著對方劍鋒下落,電光石火間已削去瞭對方三根手指,自己另一隻已然受傷仍舊血流不止的手,卻向身後的刑臺一拍,借力旋身,又避開瞭另一道襲來的劍鋒!

但這一拍也加劇瞭傷處的痛楚。

他眉心緊蹙成一道豎痕,看向另一面跌坐的薑雪寧,卻並沒有出聲提醒,隻是這樣驚心動魄的一眼!

萬休子遇險時第一反應先自保,所以叫臺上的持劍道童都聚攏到自己身邊;第二反應是讓人去抓謝危,因為外頭攻打來的勢力絕對與謝危有關,先將他擒住或有回天之力,所以這時候,自己的安危其實全系在謝危身上,制住謝危這個真正的幕後之人,才有生機,於是那些個道童又都調轉方向,提劍朝謝危沖去。

可這樣一來,就沒人看著薑雪寧瞭。

她仍跌坐在地,在看見他投來的那一眼時,卻不需隻言片語,便全然明白——

謝居安是讓她趁亂逃,按著他與她先前的約定。

幾乎所有人都在她前面。

她在他們背後。

薑雪寧牙關都在打顫,卻近乎麻木地從地上爬起來,判斷瞭一下方位,便跌跌撞撞朝著東面臺階而下。

她還記得他說的話。

正東往北走二十步,就有一座密室。

隻藏在裡面,等人來找便是。

整座分舵,已經完全亂瞭。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

所有人都奮力地持著刀劍朝外面沖殺,手持利刃的謝居安則將萬休子這幾個人拖住,幾乎沒有人註意到在這座高臺之上有一名弱質女流,趁亂往下走。

薑雪寧能聽見怒斥,能聽見慘叫,能聽見驚慌,也能聽見絕望……

可心裡卻空蕩蕩的。

仿佛有一陣狂風從她心裡吹刮過去,把這些聲音都刮走瞭,隻餘下那一句:“從今以後,換你欠我,好不好?”

明明是謝居安自己癲狂,以身犯險,拔刀換她,不是她逼的;

她知道先前在忻州,她沒有走,留下來,隻是因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此刻他就在她身後拼殺,拖住那些人,為她換得一線生機;

……

可這些與自己有什麼幹系呢?

她是想要擺脫的啊。

倘若謝居安不死,那是他命大;倘若他死瞭,不也正好嗎?無論是誰虧欠誰,誰束縛誰,人一死便一瞭百瞭,不用再斤斤計較。

可為什麼,她竟覺腳下一步比一步沉!

那是她救瞭兩次的人啊。

他的命屬於她,而不是閻王爺!

薑雪寧似乎終於被自己說服瞭,分明該頭也不回離去的這一刻,她竟然停下腳步,朝著他看去。

謝居安肩上也多瞭一道劍傷。

衣袍上沾著的不知是自己的血多,還是對手的血多,那柄刀便像是長在手上一般,不曾松開半分,招架著那一寸長一寸強的利劍。冷不防一劍自側面襲來,盡管他避得快,手臂上也被劃出瞭一道血痕!

已然是左支右絀,頹勢漸現。

這一瞬間,薑雪寧眼底一片潮熱。

她輕輕地搭住瞭自己左手手腕。

那裡綁著謝危給她的刀。

或恐是跟瘋狂的人在一起,待久瞭,也會染上幾分似乎本不屬於自己的瘋狂。

她抬眼,看向瞭萬休子。

這位天教教首打心底裡不相信世間有人願因一個“情”字放棄一切,平日也許還會想想,真到危急之時卻是下意識地直接忽略瞭也許原本最是緊要的薑雪寧,此刻他看著一片亂戰的景象,早已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可道童們都在對付謝危。

薑雪寧朝著他走瞭過去。

她以為自己心底本該如浪潮翻湧,然而事實是,心裡面隻有一片平靜,仿佛大雪過後的山嶺,掩蓋瞭一切的行跡,世界悄無聲息。

根本沒有人意識到她想做什麼。

甚至邊上一名天教教眾看見她向高臺走去,都隻是在提刀而去的間隙間朝她投來奇怪的一眼,而並沒有加以阻攔。

畢竟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傢罷瞭。

這節骨眼上他們奇怪的甚至不是她朝著萬休子走去,而是她面上竟然沒有驚慌,也沒有害怕。

甚至就連萬休子自己,在一眼看見她走過來時,都沒有在意。

前方道童已經一劍逼退謝危!

緊接著數劍將他包圍!

萬休子見狀頓時大叫瞭一聲:“好!”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薑雪寧已經走到他近旁。

萬休子不經意向她看一眼,本準備繼續讓到道童們趕緊將謝危制住,然而話未開口,想起方才一瞥之下薑雪寧面上的神情還有那攏在袖中看不見的右手,渾身突地打瞭個激靈:“攔住她!”

危險的感覺驟然襲來。

可這時候已經遲瞭——

根本還不待距離最近的道童反應過來,薑雪寧攏在袖中的右手已經伸出,一柄薄刃緊緊地扣在指尖,飛快地抵住瞭萬休子的喉嚨!

鋒銳的刀刃一碰,便有血流!

萬休子一時連動也不敢多動一下,眼睛睜大,聲音發顫:“你好大的膽子!”

道童們更是齊齊愣住瞭。

盡管他們的刀劍已經將謝危圍攏,他一身道袍都被血污沾染,可這時也是一般地不敢輕舉妄動。

誰能想得到?!

一介弱女子不僅身懷利刃,且還有這樣的膽氣!

然而薑雪寧隻是死死地扣著萬休子,挾持著人往更高處的臺階退去,立得離那些道童遠瞭,才轉眸看向他們,冷冷地命令:“放開他。”

道童們持劍直指,立著沒動。

謝危已有些力竭,眨瞭眨眼,抬起頭來,從人群中望向她。

萬休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陰溝裡翻船的一天,突然之間毫無防備地栽在瞭這樣一個女人手中,聽她這般威脅道童,氣得渾身發抖:“你做——”

話音未落,已戛然而止。

回應他的隻是薑雪寧驟然往裡壓進的刀刃!

幾乎已經有一個刀尖刺進瞭他脖頸!

溫熱的鮮血瞬間湧流而下!

萬休子驚恐地大叫起來。

道童們更是渾身緊繃,攥著刀劍手都能看見青筋!

可薑雪寧的眼神卻比任何人都要狠上三分,她先才哭過,眼眶發紅,仿佛有一股戾氣侵襲而上,添瞭幾分殘忍。本是連血都怕見的人,此刻卻現在渾無往日溫良,隻格外冷酷地俯視著下方:“謝居安的命便是要收也輪不到你們來!不要讓我重復第三遍,放、開、他!”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