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新朝氣象

“他罵瞭,然後呢?”

賭坊裡眾人個個聚精會神,連註都忘瞭下,聽到此處,見他停下來,不由著瞭急,連聲追問起來。

蕭定非嘴角一抽,把白眼一翻,用力地用手指叩擊著賭桌,大聲提醒這幫“不務正業”的賭徒:“搞清楚,我們這可是在賭錢!你們以為小爺是天橋底下說書的嗎?還‘然後’呢!然後趕緊給老子下註啊,愣著幹什麼?!”

這裡是京城最大的賭坊。

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他原本就是這裡的常客,還結交瞭一幫狐朋狗友,隻不過天教與忻州軍打進來之前,賭坊老板早早就怕死地收拾瞭細軟離京逃難去,一直到這陣子一應事瞭,好像又平靜下來瞭,才拖傢帶口地回來重新開門。

毫無疑問,憋在傢閑得差點沒長毛的蕭定非,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就來關顧瞭。

這賭坊裡於是倒有瞭點往日的熱鬧。

眾人與他那是一道去青樓裡嫖過的交情,可一點也不搭理他,硬拉著他往下講:“這不是隻有您那天在宮裡面嗎?我們別說旁觀瞭,就是連京城裡都不敢多待。您就說說,那呂顯罵瞭人,然後呢?”

蕭定非看瞭看,是真沒人下註。

他現在恨不得回到半個時辰前,給自己兩巴掌:讓你憋不住想跟別人炫耀你知道,這下好瞭吧?錢都沒得賭瞭!

無奈,他隻能不耐煩道:“還能怎樣?這種時候大聲吵吵,差點沒被人揍一頓,連點三腳貓功夫都沒有,三兩下就被人收拾收拾架瞭出去。”

有人唏噓:“敢罵那位,膽子可真是夠大的……”

也有人不大相信:“往日我也去過幽篁館,呂老板是個財迷,內裡奸商,按理說‘和氣生財’,這麼罵人不應該呀,這一段兒別是你編的吧?”

蕭定非翻著眼睛想瞭想,其實他這人記性不是特別好,都過去快兩個月瞭,的確不記得呂顯具體是罵瞭什麼,就記得那一張憤憤然仿佛遭受瞭欺騙的臉。

別人一質疑,他還真生出點心虛來。

但當年到底也是十裡八鄉乞過討、街頭巷尾挨過打的二皮臉,蕭定非可不會承認,三言兩語就想把這話茬兒帶過去,佯作生氣:“你們又要聽,又不信我說的,怎麼這麼難伺候呢?我說他罵過他就是罵過,不愛聽你們找別人講去!還真把老子當說書的啊?”

說罷作勢要走。

賭坊裡這幫人哪兒能真讓他走呢?

趕緊把人拉住瞭,好言好語地勸回來。

蕭定非便也順順利利就坡下驢,推拒瞭兩把之後,重新回到瞭賭桌旁。

這幫人總算是開始賭錢瞭。

可一邊賭,嘴也沒閑著。

畢竟兩個月前天教打到京城進瞭皇宮之後發生的事情,早已經在市井中傳得沸沸揚揚,隻不過這裡頭誇大或者附會的消息占瞭大多數,那一日究竟是什麼樣,是一個人一個說法。

有人說皇帝是天教的教首殺的。

有人說皇帝是謝危親手殺的。

甚至還有人說,是樂陽長公主預謀奪權,給算計死的。

但賭坊裡這幫人已經聽過瞭,最好奇的不是這個。

有人還是想不通:“這薑傢二姑娘紅顏禍水是沒得跑,可呂照隱怎麼說是‘哄騙小姑娘’呢?”

蕭定非心道,老子要知道得那麼清楚,老子不得當謀士去瞭,還坐這兒跟你賭錢?

他正想找話敷衍。

這時坐邊上一名書生打扮的人笑瞭笑道:“定非世子所言,如若是真,倒也不難推測。謝太師要這天下,直如探囊取物;樂陽長公主彼時手握援兵,也有一戰之力。薑二姑娘救過長公主,長公主無論如何也不會恩將仇報傷害她,可對謝太師就不一定瞭。謝太師若握天下,天下恐不安生;長公主若握天下,謝太師就未必有好下場。所以薑二姑娘不就得選擇嗎?她若與謝太師成親,長公主愛屋及烏,就算心裡再討厭、再忌憚謝太師,也該知道薑二姑娘心有所屬,絕不會秋後算賬。”

蕭定非一聽,還真覺得有點道理。

這說話的文士不是旁人,正是前兩年考取瞭榜眼的讀書人翁昂,當年還與蕭氏鬧出過一樁仇怨的,為人任性灑脫,屠沽市井裡走動,半點不拿翰林清貴的架子,倒是個異類。

隻不過他作此番推測的前提,是蕭定非說的都是真的。

事實上朝廷對外的說法是:謝危、燕臨二人所率的忻州軍確系勤王之師,一路追趕到京城來,與樂陽長公主聯手剿滅無道之天教,匡扶瞭江山,所以謝危成瞭太師,燕臨封瞭大將軍,長公主則暫時臨朝攝政。

史書這東西嘛,得勝者高興怎麼寫就怎麼寫。

尋常百姓埋頭過日子,誰去計較這個?

這幫賭錢的不認識幾個大字,但對著翁昂這樣的讀書人,卻都恨不得舔著。

畢竟人傢這才叫高見。

於是有人左右看瞭看,湊過來壓低聲音問瞭一句:“那往後,誰會當皇帝呀?”

翁昂在翰林院裡有官職,聽見這話,看那人一眼,卻沒回答。

蕭定非冷哼一聲:“朝裡成天介兒吵,天知道!”

這兩個月來,京城裡發生的事情實在不少。

比如蕭氏一族被抄,上上下下除瞭蕭定非這個冒牌貨幸免於難之外,所有冠“蕭”姓的人都倒瞭一頓大黴;

比如城外亂葬崗中,竟然發現瞭昔日國師圓機和尚的屍體,查來查去也沒查到是誰動的手,反倒查出這圓機壓根兒不是什麼高僧,手裡牽扯不少命案,還曾淫人妻女,端的是禽獸不如;

比如……

比如紫禁城裡的皇帝之位,已經足足空缺瞭兩個月沒人坐上去,簡直是歷朝歷代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稀罕事。

按理說,沈瑯一朝身死,傳國玉璽落在長公主手中,自該扶持皇室,便是從宗室裡找一個孩子來當幼帝,都不能讓皇位就這麼空著。

可朝裡有個謝居安杵著,誰敢?

皇族可是有不少人目睹過當日太極殿上那血腥的一幕,膽都嚇破瞭,更是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頂頭有個攝政長公主在,他們想要這位置,也得問問她同意不同意。

所以愣是沒選出個人來。

但天下各州府每一日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朝廷調停,又才經歷過一場戰事,百姓需要休養生息,從戶籍到賦稅到軍隊,沒有一樣不要人處理。

怎麼辦?

隻能由文武百官坐下來一起商量著辦,由原本內閣幾位輔臣牽頭,又引入各部大臣,每日於內閣值房之中議事,商定票擬。但少瞭以往皇帝禦筆朱批蓋印這一節,擬定後交由長公主沈芷衣過目,做個樣子,便原封不動地下發各部省。

剛開始,朝臣們還有點不習慣。

可沒過一個月便發現,朝廷裡有沒有皇帝,好像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重要。政令從中書省出,沒瞭皇帝照樣下達,甚至因為不需要再讓皇帝批復,早晨來的折子下午就能發回各地或是下級,快瞭不知多少。

而且有皇帝時,甭管多好的想法,總要被挑挑揀揀,皇弟又總有自己的親信寵臣,是個人都要顧忌點。

現在好,完全不用。

縱然也有官位高低,可誰也不真的壓過誰去,即便很快就分出瞭一些派系,可大傢都有一戰一辯之力,倒沒有出現什麼“一言堂”。

更何況,一個月前,內閣裡因“秦淮北到底種馬鈴薯還是種稻谷”爭執不休,以至於誰也不服誰,抄起“兵器”大打出手後,刑部與禮部便共同擬出瞭一卷臨時的《內閣疏律》,將“票擬”改為“票選”。

凡在內閣,皆有票權。

政令擬定皆要票選,票眾者令出中書省,下達各部省,嚴禁內閣“械鬥”,包括戒尺、硯臺、桌椅、瓶盞等物在內。

現在內閣還打不打,蕭定非不清楚。

但他琢磨,皇帝怕是懸瞭。

這幫老王八蛋剛開始的時候,總說什麼“國不可一日無主”,催著立一個。可最近這個月吧,漸漸半點聲兒都沒有瞭。

畢竟他們都能幹完的事,養個皇帝來給自己當祖宗,算怎麼回事?

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正好長公主好像也沒有要把她那異族血統的兒子扶正的想法,他們當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十分默契地把“立皇帝”這麼一件原本“比天大”的事兒給“忘記”瞭。

蕭定非沒讀過多少書,也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但反正朝廷怎麼折騰都不影響他賭錢,想想便懶得往深瞭去思考,徑直把自己手裡的色盅開瞭出來,一聲大笑:“看見瞭嗎,四個五兩個六!大大大,這些錢可都是我的瞭!”

眾人頓時罵聲一片。

可輸瞭就是輸瞭,隻好眼睜睜看著他把那賭桌上一大堆錢都撈進懷裡。

窗外頭朔風寒冷,沿途有人叫賣熱餛飩。

蕭定非聽見方覺得肚子有些餓瞭,腦袋探出窗去,就想叫住那賣餛飩的,叫人端幾碗上來。隻不過剛要開口時,目光一錯,便忽然愣瞭一下。

竟然是看見瞭刑部那位張大人。

大冷的天,他穿著便服,揣著手從街邊上走過。

幾個光腳丫的小叫花子端著破碗一路行乞,到他面前。他停下來看瞭這幾個孩子一眼,便從衣袖裡摸出瞭不多的兩粒碎銀並一小把銅錢,放到他們碗裡。

然後抬手給他們指瞭個方向,似乎說瞭什麼。

小叫花們都露出驚喜的神情來,朝他彎身,便相攜著朝那方向跑去。

蕭定非知道,因為戰亂恢復後,城裡多瞭不少流民,又是這樣冷天,所以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同內閣提議各地設粥棚,由國庫賑濟,同時各地重編戶籍,均田安置流民。

商議一陣後便擬定細則過瞭票選。

現在城東處就設有粥棚,衙門則就地重錄戶籍制發路引,給予這些人安置。

隻不過這位張大人……

如今都升任刑部尚書瞭,卻還是一點架子都沒有。

他見瞭,便忍不住想起兩個月前——

皇宮裡一番驚心動魄,最終刀光劍影竟歸於無形。

那位年輕的將軍看瞭許久後,彷如在夢中一般,也沒有笑,隻是轉過身便逆著人潮而去,連身邊任何一名親兵都沒有喊,隻是帶著一種藏瞭幾分滄桑流變的頹然與蕭索,慢慢走出宮門。

薑雪寧看見時,他已經走得遠瞭。

隻是她並沒有走上前去追,就那樣遠遠地註視著,眸底凝聚著隱約的微光。

蕭定非至今都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奇異的感覺:他覺得,她好像並不單單隻是註視著某個人,更像是註視著漸漸遠去的過往與前塵……

黑甲君與忻州軍都撤出紫禁城。

天教那幫廢物自然被抓瞭起來。

謝危、沈芷衣並一眾朝臣留下來就地議事,其餘人等自然是巴不得早早離開這血染的宮廷,能走時立刻就走瞭。他當然是腳底抹油,溜得比誰都快。

隻是出得宮門,走到街市,入目所見都是兵荒馬亂。

繁華的京師成瞭一座空城。

客棧藥鋪高掛的匾額落在地上,摔成幾塊;秦樓楚館精致的雕窗破開大洞,狼藉一片;有些酒傢平日招展的酒旗被風吹卷到街面,上頭留下許多臟污斑駁的腳印……

蕭定非就是在這種時候看見張遮的。

人去屋空的酒肆,門窗大開,桌椅倒塌,碗盤也碎在地上,可就在這滿目狼藉之中,偏生辟出瞭一塊安靜整齊的地方。

方桌一張,清酒一盞。

那位張大人獨自坐在桌畔,一個人慢慢飲瞭一壺酒,坐瞭會兒起身,在那覆瞭薄薄一層灰的櫃臺上放下幾枚酒錢,然後才出來。

風吹過的街道上,一個行人也無。

荒蕪的城池像是一場夢境。

張遮卻尋常若舊日一般,從這一片荒蕪裡走過,轉進一條寂靜的胡同,向門裡道一聲“我回來瞭”,低下頭推開門走進去。

那一天的京城,分明是風雲匯聚,危機四伏,轉瞬千變。

惜命的或四散逃竄,或藏身傢中。

什麼樣的一個人,會在這樣一天,覓得無人酒傢,靜酌一盞清酒,細留幾枚酒錢,再與尋常無異一般回到傢中?

蕭定非著實恍惚瞭一會兒。

旁邊人叫他:“定非公子,怎麼瞭,還賭不賭瞭?”

蕭定非這才回神。

再看時,前面街上已經不見瞭人影,也不見瞭跑走的叫花子,更不見瞭挑著擔子賣餛飩的小販。

他回過頭來笑道:“廢話,小爺我今日手氣正旺,當然要賭!這回非讓你們把褲子脫瞭再回去不可!”

眾人都噓他。

他也不在意,高高興興把錢收好後就準備重新下註。

有個人突然奇怪地問:“說起來,原來你叫蕭定非也就罷瞭,怎麼現在大傢都知道你是個冒牌兒貨瞭,你還叫這名字?”

蕭定非怔瞭一下。

他是誰呢?

生本無根,飄到哪裡是哪裡,連名字都是撿別人不要的。

賭坊裡忽然靜瞭一靜。

方才說話那人後知後覺,忐忑起來。

沒料想,下一刻,蕭定非就把腿架起來嘚瑟上瞭,沒心沒肺吊兒郎當樣:“不然呢?叫什麼張二狗李二蛋?你不寒磣嗎!叫什麼不重要,能不能騙吃騙喝才是關鍵哪!我這名字,翠紅樓的姑娘叫起來可好聽。”

先前還緊張的眾人陡地哄笑出聲。

話題一下就變成瞭翠紅樓哪個姑娘更好。

蕭定非一通賭到天將暮才打算回去,好好兒琢磨琢磨大美人兒和姓謝的過幾日成婚,自己送點什麼。隻不過,前腳還沒跨出賭坊呢,後腳就聽見對面茶樓小二不知從哪裡跑回來,帶瞭幾分興奮地同裡面道:“剛剛朝裡傳的消息,那位薑二姑娘要入主坤寧宮瞭!”

“噗!”

蕭定非一口茶噴瞭出來。

開什麼玩笑?皇帝的人選不都還沒著落嗎!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