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繡香把茶杯沖洗瞭兩三回,才倒瞭一碗茶送到玉嬌龍的面前,她憂愁著悄聲說:“小姐!我還有點兒害怕,待會兒那些個惡霸要來瞭,可怎麼好呀?”
玉嬌龍擺手說:“不要緊!你別害怕!我這身武藝足能應付他們許多人。寶劍由我自己隨身攜帶,丟不瞭,隻是那首飾匣子裡邊的書和雪虎,你千萬要仔細看著!”
繡香點點頭,又央求著,憂愁地悄聲說:“小姐!咱們以後別再惹事瞭!事情惹得太多瞭,究竟不好,咱們就謹謹慎慎地走路就是瞭,走到衡山……”
玉嬌龍對繡香這話先是有點生氣,把臉兒一沉,但心裡轉而又一想,就微微嘆息,說:“我也不是願意出來惹事兒,本來這次我離傢出來,就是萬分的不得已,你是知道的!今天,路上的那幾個人有多麼輕視咱們?我生平最不受人的輕視!剛才,那趕車的多麼可恨!把咱們拉到這兒他又變瞭主意,並抬出什麼黑虎陶宏嚇我,不然我也不能夠打他。那什麼魯伯雄,我是恨他姓魯!”這話把繡香嚇瞭一跳。
玉嬌龍的臉色陰沉瞭半天,忽然扭頭看見瞭那貓兒雪虎正在低著頭吃飯,吃得很香,她又不禁愁消怒解,微微的笑瞭笑。這時就聽得院中有腳步雜亂之聲,有人站在門前使力地咳嗽,繡香嚇得變瞭色,玉嬌龍立時抽出瞭青冥劍,撞出軟簾到瞭外間。
隻見大門開瞭,門前站立著四條彪軀大漢,都穿著長衣,卻很整齊其中有一個連鬢胡子、相貌極兇惡的人,高高拱手說:“老兄就是剛才跟魯鏢頭比武的那位嗎?”玉嬌龍沉著臉點點頭說:“不錯!”這人又說“請教貴姓大名?”玉嬌龍說:“我先問你!”那人說:“兄弟是雙鞭靈官米三爺的盟弟,黑虎陶大爺也是我聯盟的弟兄。”玉嬌龍說:“我沒問別人,我問的是你!”這人說:“我叫常文永,有個人送的綽號叫三支鏢,又叫飛鏢常,我在江南河北小有名聲!”
玉嬌龍擺擺手說:“少說廢話,我叫龍錦春,你現在找我來是有什麼事吧?快點說!”
飛鏢常說:“我大哥米三爺跟魯鏢頭現在‘聚星樓’候你,請你賞光去飲幾盅酒,彼此見個面!”
玉嬌龍說:“我這裡的酒飯快送來瞭,我屋中還有女眷,離不開身。”
飛鏢常卻一笑,說:“龍爺,你還以為我們是不知江湖義氣的壞人嗎?你貴寶眷在這裡,我們絕不驚擾,隻請你到聚星樓,跟米三爺見面談一談。我看你老兄也是位有膽量的漢子,不至於不敢去吧?”
玉嬌龍冷笑著說:“不用你來激我,你就在門前等著吧,我這就同你去。”
說著,她又進到裡間,將寶劍插在鞘中,手握著劍鞘就走出來。她叫飛鏢常幾個人在前走著,她在後跟隨。出瞭店門,見所有的人都望著她並且有的在後追隨著,似是料定少時必有一場更熱鬧的決鬥。
此時,滿天鋪著綺錦的晚霞,春風習習,吹著玉嬌龍的深灰色的綢袷袍。她氣態軒昂,大踏步地走著,都道她是少年的武師,誰也看不出她是一位名門閨秀。她緊隨著飛鏢常等人,由北關走到瞭西關。這裡就有一傢很大的飯館,橫匾就是“聚星樓”,門前還掛著幾條酒旗,寫的就是什麼“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傢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等等的詩句。
飛鏢常先叫一個人上去傳報,他在這裡張著一隻胳膊請玉嬌龍上樓。玉嬌龍一點兒也沒有猶豫、畏縮,她一手掠起瞭衣襟,一手拿著寶劍,咚咚咚很快地就上瞭樓。隻見樓上很是寬綽,座位擺設得不少,可是這時座位多半空閑著,隻有六七個座客。這幾個人一見玉嬌龍上瞭樓,多半都起身轉頭,隻有兩個人坐在那裡沒有動:一個是位僧人,年有三十多歲,面上有幾顆麻子;還有一個是坐在那裡生氣,就是剛才在店中被玉嬌龍狠打的那個魯伯雄。
玉嬌龍昂然立定瞭身,隻見對方的幾個人齊都用眼睛打量她,有個四十歲上下、瘦長身材、有短短黑髯、穿章很闊的人,向她一抱拳,說:“多承賞光!果然是一請就到。兄弟姓米,草字大彪,在此也是作客。因為學過幾手武藝,所以平生最敬慕武藝好的老師傅們。今天聽這位彭老弟由路上回來……”說著,他指指旁邊站著的一個瞪著眼睛發怒的人。玉嬌龍一看,原來就是今天在路上被自己用箭射傷瞭的那黑臉漢子,又聽米大彪說:“才知閣下武藝絕倫,並且有一口削銅斷鐵的寶劍,所以仰慕之極。剛才魯鏢頭又來說,他也在店中領教瞭閣下的武藝,殊為欽佩。我才差遣我的兄弟將閣下請瞭來,一來是為大傢和解,二來討教討教!”
玉嬌龍一見這雙鞭靈官米大彪的態度倒非常和藹,她也就消瞭些氣,拱拱手說:“不要緊,既然你們認輸瞭,向我來說和,我也不便太逼人過甚。”遂就不等主人落座,她就坐下瞭。
那魯伯雄卻用拳頭一擂桌子,震得盤碗亂響,說:“我魯伯雄走江湖多年,沒受過今天這欺辱!其實,你武藝高,我的拳法弱,敗在你的手裡不算什麼,一兩年後咱們再見面,再較量;可是今天我原是打的不平!”玉嬌龍冷笑著說:“我並沒叫你打那不平!”魯伯雄要往起跳身,又舉拳又瞪眼,米大彪和別的人趕忙把他攔住。玉嬌龍卻隻坐著冷笑,神色一點兒不變。
米大彪就問:“請教閣下尊姓大名?”玉嬌龍手托著腮,搖晃著頭說:“我名叫龍錦春!”米大彪說:“久仰!”又問:“府上?”玉嬌龍說:“甘肅省人。”米大彪又問:“這次是由北京來嗎?”玉嬌龍搖頭說:“不是!”又一拍桌子,說:“你何必細問?”
米大彪很詫異,因為他從來沒見過會武藝的人會這樣不懂客氣的,而且,他真瞧不出這跟娘們似的年輕人竟有一身武藝。他就又拱手,帶笑說:“不該多問,但既是江湖朋友,如今既肯賞光前來,兄弟倒要細細請教一下,不知尊師是哪一位?武藝學的是內傢還是外傢?”
玉嬌龍昂起首來說:“沒有人配教給我武藝!隻有九華山啞俠、江南鶴他們兩人,可以算是我的師兄。”那邊的法廣立時站起身來瞭。
米大彪驚訝得變瞭色,他勉強笑瞭笑,又問說:“我提出兩個人來龍兄可曾認識?”玉嬌龍問:“什麼人吧?”米大彪說:“南宮李慕白,巨鹿俞秀蓮。”玉嬌龍微微點頭說:“知道,他們全是我們一傢,但全是我手下的敗將。”米大彪一笑,又問說:“江南的靜玄禪師呢?”玉嬌龍搖頭說:“沒聽人說過,大概是無名之輩,做我的門徒我也不收!”
她的話才一說到這裡,驀不防法廣和尚的手指已從側面點來,玉嬌龍眼明手快,啪的用手將法廣打開。此時身後又有人掄刀來砍,玉嬌龍飛快地躲閃,青冥劍已嗆啷一聲出瞭鞘。黑臉姓彭的疾忙將刀抽出,魯伯雄也舉起瞭凳子向玉嬌龍頭上摔來,玉嬌龍一閃,凳子咕咚一聲摔在樓板上。
法廣和尚抽出一支二尺長的判官筆,這判官筆是純鋼鑄成,如筆狀專用以點穴,毒蛇似的刺過來,向玉嬌龍的腰際去點;玉嬌龍用青冥劍一掃,便把鐵筆尖兒削落。魯伯雄又舉起一張小茶幾摔來,一下又摔空瞭別的幾個人飛起酒壺瓷碗,齊向玉嬌龍紛紛來打,卻都被她用劍削斷,用手接住,用腳踢飛。玉嬌龍身如鳥轉,劍似鷹翻,尖聲叫道:“要出瞭人命可休怨我!”
此時又由樓梯上來瞭十幾個人,短刀長槍一齊撲上。玉嬌龍手不停足不歇,劍無破綻,忽而跳到桌子上,忽而又跳到椅子上。她單劍殺得兵刃紛紛斷折,如細草之遇嚴霜;對方的人慌亂著後退,又像狐兔遇著瞭老虎。刃物交接,桌椅亂倒,雜以受傷的人慘叫,助威的人怒罵,這樓上就鼎沸起來,天翻地動起來。
忽然有人遞給米大彪一對鋼鞭,米大彪就站在一張桌上,高舉雙鞭大叫道:“不要亂打,叫我單獨一人鬥鬥他龍錦春!”法廣也分開眾人,他仍想以點穴制勝。
此時眾人已把玉嬌龍給圍住瞭,法廣一趕到,沒有尖兒的判官筆又往前去點。玉嬌龍卻抖起瞭劍光,身子隨著劍光跳上瞭樓欄桿。欄桿之下就是大街,大街上這時也亂極瞭,所有的人都仰著臉往上面瞧,並且都驚慌著。
玉嬌龍的背脊向後,一腳登欄桿,一腳登著窗欞,她將劍尖向下,鐺鐺鐺又削斷瞭幾件兵刃。忽然米大彪趕過來,雙鞭向她的腳部打去。玉嬌龍一聳身又跳到一張桌子上,把劍光向米大彪的頭上一晃,米大彪趕緊橫鞭去迎,吧噠一聲,鋼鞭也被削去瞭一段。
玉嬌龍寶劍飛舞,驅開身後及兩旁的敵人,惡蟒似的直向米大彪的胸間刺去。米大彪手中隻剩下一隻半鋼鞭,難以招架,隻得將身子向後去退,退到背後靠著瞭樓欄桿。這樓欄桿本來就不很結實,玉嬌龍的身輕,踏上去還可以,但卻禁不住他用身子去靠;而且玉嬌龍的劍逼得太緊,他的雙鞭實在無法招架。命在頃刻之間,屁股就不由向後一頂,就聽喀嚓一聲,欄桿折斷瞭,米大彪的瘦長身子整個飄下瞭樓去。
從兩丈多高的樓上掉下來,他倒沒摔成重傷,可是把幾個看熱鬧的人給壓倒瞭。他的鋼鞭也撒瞭手,一鋼鞭將對門藥鋪的招牌打折,那半截又打昏瞭一個人,街上就大亂;又見有個人由樓上摔瞭下來,是那黑臉彭摔在地下,已成瞭半死。
此時樓上許多人都往下亂跑,法廣也順著樓梯跑下來,樓上大概隻剩下瞭玉嬌龍。她提劍站在樓上往下一看,下面的飛鏢常就一鏢向上打去,打得十分準確;但玉嬌龍伸手一接,接得也再準無比。街上的人更是亂跑亂喊,少時就有官人趕來瞭。同時又見有幾匹馬從西邊馳來,馬上的人將官人勸阻住,他們七八人便一齊下馬上瞭樓。
這時玉嬌龍獨自在樓上,才喘瞭一口氣,忽聽得樓梯聲響,她趕緊橫劍站在樓梯口上。卻見由下面來瞭幾個人,為首的年有三十多歲,黑臉膛,短小精悍,穿著青綢大褂,手中隻有馬鞭,並無兵器,他向玉嬌龍一拱手,說:“兄弟是黑虎陶宏。”指指身後一條大漢,說:“這是我的老師金刀馮茂。朋友!你先不要逞強,保定府今日已非同昔日。昔日,李慕白、俞秀蓮、楊小太歲等人曾來此鬥鬧過,我們因是本地土著,顧忌頗多,所以不願惹他們;今日無論是誰,隻要敢來此逞能、攪害,我們師徒必不能依!”
玉嬌龍說:“誰管你依不依,你要怎樣吧?”
黑虎陶宏說:“我要跟你比比武!今天時間晚瞭,我們也沒有攜帶著兵器,請你說下個時間地點吧!你今天無論戰勝瞭多少人,你也不算英雄;非得你將我陶宏,連我師傅馮四爺也打敗,或較個平手,保定府才得由你通過,否則你走不瞭!”
玉嬌龍說:“何必另定時間地點呢?就是現在,就是這裡,你們取兵刃來跟我動手吧!”
黑虎陶宏卻搖頭說:“這地方狹窄,樓下已有官人來瞭,必不容我們在樓上打架。你如有膽子可以到我傢中,我傢門前很為寬敞,你的劍法也施展得開。”
玉嬌龍哼哼一笑,說:“好吧!你們且下樓去等著我吧,我隨後便下去。”
黑虎陶宏冷笑說:“有金刀馮四爺在此,馮四爺是光明磊落的好漢我們還能夠暗算你嗎?你下來!”
玉嬌龍說:“我從來沒聽人說過你們的名姓,誰知道你們是些什麼東西?”黑虎陶宏與金刀馮茂都憤恨地退下瞭樓梯。
這時天色已然黃昏,對門的商號都不敢點燈,這酒館的樓下也沒有一個酒客,連掌櫃帶堂倌大概都藏起來瞭。酒樓地下扔著斷瞭的槍桿和鋼鞭,米大彪等受傷的人已被攙扶到一旁。那些看熱鬧的人,膽小的是早已跑瞭,膽子稍大一點的也站在老遠的地方。十幾名官人的腰刀都已出瞭鞘,鎖鏈也抖得嘩啦嘩啦響,但被黑虎陶宏勸阻住,他說:“不必管我們私事私辦,除非出瞭人命,用不著諸位操心。”
幾個莊丁牽著健馬,那飛鏢常站在一匹馬的後頭,手中拿著一支鏢專等著玉嬌龍下瞭樓梯一出酒樓的門,就冷不防給她一下。可是樓上昏黑,毫無動靜,半天也不見玉嬌龍下樓。眾人都仰著頭向上去看,並有人大聲罵著:“滾下來!滾下來!不敢出來瞭嗎?”連罵瞭許多聲。
忽見一張桌子由樓上飛下來,陶宏等人趕緊向旁去躲,桌子啪嚓一聲摔在街上;緊接著又有板凳子摔下來,一個莊丁就應聲而倒。金刀馮茂暴躁著喊道:“這算什麼豪傑?”他就要取雙刀跑上樓去。忽見樓上隨著一張桌子跳下來一個人,人如飛雲騰鶴,劍似閃電虹光,玉嬌龍就下瞭樓。眾人沒見她是怎樣腳踏實地的,隻見她已由莊丁的手中奪瞭一匹馬,跨上向西跑去。
飛鏢常向著馬一鏢飛去,玉嬌龍反劍一磕,鐺的一聲鋼鏢落地;飛鏢常的第二支鏢又打去,卻被玉嬌龍接住瞭打回,一個莊丁就中鏢栽倒;第三支、第四支又全都打空瞭。陶宏、馮茂便一齊上馬,喊道:“休走!”玉嬌龍在馬上扭轉纖軀,用劍招點著說:“來!”她的馬嘚嘚地向西跑去瞭。
這裡的群馬、眾人如潮湧似的呼啦啦趕去,霎時就出瞭西關。此時暮色鋪滿瞭原野,玉嬌龍卻撥馬回來,迎著陶宏說:“就在這裡爭戰好不好?”陶宏手中沒有兵器,疾忙往後去退;金刀馮茂卻手舞雙刀,催馬向前。此時西邊又來瞭陶傢的一隊莊丁,打著十幾隻燈籠,二十多支火把,越來越近,一片火光燈影,照得道旁的樹影亂動。
金刀馮茂這位深州的好漢,除瞭曾敗在李慕白的手下,生平還沒有低頭服人。如今他馬轉刀騰,玉嬌龍卻劍飛騎縱,馬戰瞭五六合,便一齊跳下馬來。馮茂氣兇如虎,雙刀如鳳翅展開,左刀削,右刀砍;玉嬌龍卻伸劍取敵,縱步高飛,如疾風撥雲,隨來隨去。馮茂左刀護住瞭右刀,換變刀勢,橫刀斜砍;玉嬌龍卻閃身直掠,劍如大鵬展翅,力透劍鋒,直取馮茂。馮茂身隨刀移,玉嬌龍也撤步倒劍,靜觀對方刀勢的變化。
此時燈影火光已來到瞭臨近,紅焰照著嬌美的玉嬌龍;她剛才在酒樓上已脫去瞭綢衫,將綢衫連劍匣斜系在背上,辮發也掠在前面,形態極為俊俏。金刀馮茂很愧恨地想:跟一個女兒般的男子交手還不能夠得勝,我還算是什麼豪傑?他的刀法驟變,虎軀一沖,玉嬌龍卻纖腰疾轉,寶劍斜掠,往來又鬥瞭三四合。
這時,黑虎陶宏也由莊丁手中得到瞭雙刀,跳下馬來殺進。玉嬌龍一口劍敵住四件兵刃,展開她的十載所得、書中所獲的鬼神不測的劍法,嗖嗖嗖輕軀隨劍飛轉。此時在燈影裡的馮茂與陶宏,簡直徒具勇力不能擒敵獲勝。
魯伯雄綽瞭桿槍,常文永拿著一口刀,法廣和尚換瞭一支鐵杖,都自兩翼襲來;杖抖起來風,槍抖成瞭花,刀光如閃電。但玉嬌龍縱躍旋回拒前制後,戮左迎右,一劍復一劍,殺往又殺來。火光中隻見她的俏影翩然,而且越殺越緊,劍術步法絲毫不亂,面色神態一點不變。馮茂大怒喊瞭聲:“沖!”立時刀槍和鐵杖集中於一面,像一棵銅鐵鑄成的大樹壓倒下來。但玉嬌龍以青冥劍紛撥,陶宏、常文永、魯伯雄又皆刀折槍損都驚慌著後退。
隻剩下兩個人與她爭戰,卻是馮茂和法廣。馮茂已不住地喘氣瞭,想不到這小輩如此難制,他真驚訝!記得李慕白劍法不過如此,到底這小輩是個什麼人?法廣和尚的鐵杖是打的時候少,點的著數多。點穴法一百零八手他全都使盡瞭,即使是最殘忍的“腦戶”“啞門穴”,他全都使力急快地點去。但,不容他的杖頭觸到玉嬌龍的身上,玉嬌龍就早已用劍去掠他恐怕杖被削折,便趕緊又縮回。他也看出來瞭,這年輕人也必精通點穴,自己這手兒武藝到他的眼前無用,所以他也不敢奮勇向前自討苦吃隻有金刀馮茂雖然直喘,可是越殺越勇,忽然一下,寶劍削斷瞭他左手的刀,他一口刀仍然與玉嬌龍拼戰。
這時陶宏等人又換瞭兵刃上前,莊丁們除瞭打燈籠舉火把的之外也全都掄刀揚棍的齊上,圍住瞭飛劍無敵的玉嬌龍。玉嬌龍卻疾忙搶瞭一匹馬,跨上去,並不走,隻舉劍大喊:“你們還不肯服輸嗎?如若你們一擁上前,我可就要胡殺瞭!殺死人,休怨我龍錦春的手辣!”眾莊丁都有些不敢向前,常文永又放瞭兩支鏢,又都被玉嬌龍用劍撥落在地下。
這樣英雄的人,使馮茂、陶宏等人不得不氣餒,馮茂就攔住瞭眾人一手提刀在前,高聲問道:“龍錦春!你的師父到底是誰?”
玉嬌龍啐瞭一聲,說:“你們問不著!”又微笑瞭笑,自拍胸脯說:“我呀!我是瀟灑人間一劍仙,青冥寶劍勝龍泉,任憑李俞江南鶴,都要低頭求我憐。沙漠飛來一條龍,是神無影鬼無蹤,爾輩鼠蛇來侵犯,直似蟋蟀撼泰峰。”嬌聲婉轉地說完瞭,一手揮劍開路,一手提韁就走。這裡幾十個手執利器的江湖大漢,竟沒有一個人敢去攔她。
玉嬌龍於茫茫夜色之間,催馬向東北走出瞭很遠,回首去看,那一片燈火已闌珊地向西去瞭。玉嬌龍也覺著有點累瞭,她就叫馬緩緩地走著多時才回到瞭北關那傢店鋪。店門前掛著隻紙燈籠,上面寫著店的字號。有幾個人站在燈下,正張望著,談著話;一見玉嬌龍回來瞭,他們趕緊閃在一邊,但齊都仰著頭驚詫地瞧著。玉嬌龍卻不理他們,騎馬一直進店,下瞭馬,交給瞭店夥,說:“這匹馬也是我的,好好的看著,無論是誰來要,都不許給!”店夥連說:“是!是!”玉嬌龍就提著寶劍走往裡院。
進到屋中,隻見裡屋點著兩支蠟燭,桌上擺著許多酒、菜。繡香下瞭床,說:“大爺回來啦?菜都冷瞭!”玉嬌龍輕輕說瞭聲:“不要緊!”便坐在床上休息,寶劍就放在被褥上,她抱起貓來親瞭親,問說:“我走後這裡沒有什麼事嗎?”繡香說:“剛才有兩個衙門的人來向我盤問您的來歷。”
玉嬌龍神色一變,趕緊問說:“你是怎麼回答的?”繡香悄聲兒說:“我就照著您交代的話說的。”玉嬌龍點點頭,又沉思瞭一會。見貓兒雪虎站起來伸瞭個懶腰,瞪著兩隻綠色的眼睛,很像個英雄的樣子,玉嬌龍忽然又嘆瞭一口氣,繡香在旁直發怔。
玉嬌龍吃瞭一點飯菜,就說:“睡吧!”繡香要去關屋門。玉嬌龍擺手說:“你別去!”她起身下瞭床,先是呆呆地站著,又忽然將軟簾一掀,倒把繡香嚇瞭一大跳。燈光照到瞭外屋,外面倒是沒有什麼怪異之事。玉嬌龍右手的手心向外,護著自己的胸,很快地就到瞭外間;轉身向四下看瞭看,並將桌椅的下面全查到,她這才關嚴瞭屋門,然後進到裡間。門簾隨著她在身後落下,她也嬌慵地伸瞭個懶腰,寶劍、小弩弓都放在枕邊,吹滅瞭燈燭,才躺在瞭床上。
床裡的繡香替她把綢被蓋上,她卻推到一邊,不蓋;繡香在枕畔又悄聲問說:“小姐,得有多少日子咱們才能走到衡山呢?”玉嬌龍說:“你不要著急!到瞭衡山,我若看那個地方不好,我還許不住呢!”繡香說:“要不然,咱們還到新疆去吧?”
玉嬌龍又長長地出瞭一口氣,說:“得啦,你別在枕邊跟我這麼絮煩瞭!叫我好好地歇一會兒吧!真是!”說到這裡,她忽然又笑瞭,說:“現在我真覺著我是你的丈夫瞭,你就是一個常在我枕邊絮絮不休的妻子。”繡香作急說:“您,到這時候瞭,還跟我鬧!”
玉嬌龍嘻嘻地笑瞭笑,忽然又把繡香抱住,緊緊地一陣抽噎。繡香就覺得她小姐的熱淚已濕在她的臉上瞭,就嘆著氣悄聲說:“您是怎麼啦唉!”玉嬌龍像個小孩似的倒在繡香的懷裡哭著,弄得繡香沒辦法,既不敢大聲勸,也脫不瞭身。
過瞭多時,忽然見玉嬌龍一翻身,她的手向枕邊一摸,臂又一抬,隻聽窗紙噗的一聲響,窗外就有人叫道:“哎喲!哎喲!痛死我瞭……”一聲比一聲慘,一聲比一聲低。繡香的身子立時又發顫,玉嬌龍用被子將她的身子和頭全部蓋上。她在被裡蒙瞭半天,才聽見窗外有人雜亂地說話,有個人就說:“沒什麼事!沒什麼事!諸位回去吧!”是店傢的聲音。又聽得有人說:“左眼……是一支袖箭……一準得瞎!”玉嬌龍卻伏枕大笑起來。
一夜過去,第二天起身時已然八九點,玉嬌龍隔著窗叫店夥給她們熬點江米稀飯,店夥在窗外既恭敬又害怕似的答應說:“是!”玉嬌龍叫繡香給找出裡衣來換,她的胸部用一幅白紗裹得很緊。因為她預備的男裝衣物並不多,所以裡面仍是穿著紅羅襦,外罩青綢小褂,把紅衣的領子藏在裡面,脖紐扣得很嚴;青綢肥褲子,系著紅絲線的窄腿帶;青緞雙臉鞋,外穿一件翠藍綢子的肥大袍子。
她一起床,沒洗臉時就先用昨日的剩水將兩耳洗凈,用粉和油將耳孔塗上;對鏡細細看瞭,看不出來耳孔,她這才開瞭屋門,繃著臉兒,故意使出來粗聲,叫道:“夥計,打洗臉水來!”
店夥應聲而至,前後打來瞭兩盆臉水。繡香已卷起來錦衾繡枕,穿上瞭弓鞋,娉婷的對鏡挽發,並問店夥說:“大爺叫你們熬的江米稀飯,好瞭沒有?”店夥說:“好瞭,好瞭,這就好瞭!”玉嬌龍像個男子似的,昂然地說:“先給貓做吃的!”店夥又答應:“是!”
玉嬌龍又問說:“昨天夜裡是怎麼回事?是誰在院中叫喚?”店夥的臉都嚇白瞭,翻著眼睛瞧著玉嬌龍,搖頭裝發怔,說:“我不知道!”玉嬌龍拿濕手巾擦完瞭臉,坐在凳兒上,微微地一聲冷笑,翻眼瞪瞭店夥一下,就說:“告訴你們掌櫃的,他要是晚上凈放進來閑人,攪得客人們都睡不安,他的買賣可不能夠好啦!我們下次再來到保定,也絕不再在你們這店住啦!”店夥又說:“是!是!”
玉嬌龍又向繡香拿著“丈夫”的架子說:“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他們,叫他們到城裡,找出名的鋪子買些好茶葉,要頂高的龍井,再買幾包檀香,買一把粘好瞭的素面折扇!”繡香拿出銀子來,交給店夥,店夥就出屋去瞭。玉嬌龍叫繡香給她打好瞭辮子,她就斜臥在床上逗貓。
待瞭一會兒,店夥端進來一盆江米稀飯,粥裡還煮著棗兒,另外還有白糖。用過瞭早餐,店夥就把買來的東西和剩下的錢都送來瞭。茶葉、檀香都由繡香收起來,玉嬌龍卻又不慌不忙地跟店夥要來筆硯,她要書寫扇面。因為筆不大好使,不能寫小楷,所以她隻柔秀地半真半草地寫瞭兩首詩,就是昨晚她在單身力戰黑虎陶宏、金刀馮茂等人之後,意氣洋洋隨口說出來的那兩首詩。她回想著,又修改瞭幾個字,就寫在扇面上。寫過之後,放在桌上,還要等候墨跡幹瞭。她這麼一磨煩,就將近晌午瞭。
昨晚,玉嬌龍雖然與金刀馮茂、黑虎陶宏等人大戰一場,並且深夜還有人來此窺探,被她用箭隔窗射傷;可是這整整的一個上午,竟無人來找她報復。她就以為那些人對她畏懼瞭,她很放心,又吩咐店夥去叫菜。午飯用畢,才叫店夥給她備馬。昨天她打瞭的那個趕車的是至死也不再拉她,一清早就趕著車跑瞭,玉嬌龍也不追究。她叫店夥另給找瞭根鞭子,就叫繡香騎著她昨晚得來的那匹馬走。
除瞭付清店賬之外,她又交給店掌櫃十兩銀子,說:“昨天黑虎陶宏他們,率眾跟我爭吵,你大概也知道,我看你一定是跟他們同夥!”
掌櫃連連躬身,悄聲說:“也不是一夥,是我們不敢得罪他。”
玉嬌龍點頭道:“我也不必跟你們多說瞭。昨天我奪來他這一匹馬,可也不是我搶劫來的,現在我們要騎著它走,給他這十兩銀子,作為是馬價,煩你交給他們吧!”
掌櫃的又連連作揖,說:“大爺真公道,待會我們派人把你這銀子送去就是啦!”玉嬌龍點瞭點頭,她二人就出瞭店門。
繡香在新疆時本來也騎過馬,還常說:“馬比驢容易騎,因為它走起來身子是平的。”但是她說的那也是好馬。如今這匹馬卻不大好騎,一走就一顛,並且鋪蓋、包裹全都在她那匹馬上,累贅得厲害;玉嬌龍的馬上隻有寶劍和那裝著雪虎的籃子。繡香的馬在前,玉嬌龍的馬在後,繡香直說:“別快走,我騎不穩!”玉嬌龍卻搖著扇子說:“你別害怕!越害怕越騎不穩,你爽性壯起膽子來,倒不要緊。”
她們是順著大道往南走,可是這股大道上沒有多少行人,並且越走越斜。天空飄著薄薄的雲,煙似的,很快地奔馳著,把陽光都遮住瞭,因此玉嬌龍又有點迷瞭方向。走瞭多時,就覺得天上的雲變瞭顏色,天色大概不早瞭。這時兩邊是田禾,當中的一條路漸漸狹小,也看不見村舍人傢。
忽然玉嬌龍隱隱聽見身後有一種響聲,嘩啦嘩啦,似是群馬的蹄聲她趕緊回首,卻見遠處田禾的邊際上滾起瞭霧似的一片煙塵,可是並沒看見一條馬影,大概是有許多匹馬都從後邊的岔道上趕往前面去瞭。玉嬌龍就有些驚異,但又想:不怕!她催馬到繡香的前面,收瞭扇子,揮鞭去走,昂首向前去望。
走瞭又有五六裡,便見前面有一脈青山,繡香就說:“有山!山上有道兒嗎?”玉嬌龍說:“有山自然有路,裡面還許有人傢呢!咱們在山裡找著人傢,就先叫他們燒點水,咱們泡壺茶喝。”隨說隨走,少時就來到瞭山下。隻見山雖不大高,但滿是崚嶒的青石,沒有一株樹,連草也不多。有一股穿山的小路,極峭,而且坎坷不平。玉嬌龍倒沒註意到什麼,可是繡香依然向上指著,說:“山上有個人!”等到玉嬌龍抬頭看時,山上那人已然藏躲起來瞭。
玉嬌龍又低頭細看,見地下的土很堅硬,留著許多雜亂的白色蹄跡並有幾堆馬糞,就冷笑一聲,說:“不要怕!這座山騎著馬能穿過去,咱們向前直走!不要怕!可是你一個人騎馬不行,你也到我這馬上來,我抱著你再往上走。”
於是她叫繡香慢慢下瞭馬,繡香的馬就專載行李,並把裝貓的那隻竹籃也系在這匹馬上,將韁繩又系在前面黑馬的屁股後頭,兩匹馬就連成瞭一串。她抱著繡香上瞭黑馬,繡香回過臉,害羞地笑著說:“這有多難看呀!你又是個男的!”
玉嬌龍也笑瞭笑,一手揮鞭,一手抱著繡香,騎著一匹馬帶著一匹馬,往山路上去走,並悄聲囑咐說:“你別凈依仗我抱著你,你應當反手揪住我的腿,坐穩瞭身子,不要怕!”繡香覺著她抱著自己的那隻胳膊,袖子裡藏著個東西,是那小弩箭。
這條山路是越來越深,不見其低,隻覺其高;路當中的大石頭很多,似是有人故意搬來堵路的。前馬跳過瞭石頭,還得等著後邊的馬也跳過來,這才能走。玉嬌龍漸漸地就生氣瞭,芳容也有些發紫,一抬頭忽然看見前面一塊高石上站著個持刀的人。玉嬌龍騰開瞭手,驀地一弩箭射去。隻見那個人如猴子似的,連刀翻下瞭高石;聽不見呼聲,可是至少也摔個腰斷腿折瞭。繡香倒嚇得哎喲一聲,玉嬌龍又囑咐:“揪住瞭我!”她隨手抽出瞭青冥劍,同時催馬往上緊走。但高處已有很長的弩箭射來,有的力不足,沒射到;有的幾乎射中瞭玉嬌龍,但被她疾快地用寶劍一撥,就撥落在地。
斯時亂石的高處出現瞭二三十人,並有雜亂的馬嘶之聲,玉嬌龍看出那群人之中有飛鏢常和魯伯雄,其餘的大概都是黑虎陶宏和米大彪傢的莊丁,玉嬌龍就向他們鄙視地一笑。那邊,飛來的不僅是箭、飛鏢,連石塊石片也一齊打來。玉嬌龍一手執劍掩護,一手提韁,催馬快走;繡香斜趴在馬上,雙臂緊緊抱著她,頭向下垂著,金簪都已落地,頭發也散亂瞭,身子不住地抖。
玉嬌龍緊緊催馬前行,後馬緊跟著前馬,蹄聲嘚嘚;後面的人可也持刀追來瞭。馬踏著山石又走瞭一截路,忽然山路轉往下去,十分的陡峭,簡直無法騎著馬下去,但身後的一群人已將殺到,並且吶喊著。玉嬌龍想勒住馬回身去應戰,可是這匹黑馬如同生龍,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瞭,隻覺得這匹馬一蹄登在瞭雲裡,後面的馬也隨之由高崖之上跳下。接著就聽呼啦一聲巨響,眼前濺起一片白霧,玉嬌龍和繡香的臉上身上都覺得冰涼。原來這山後就是一道大河,水很深,兩匹馬都墜在河裡,浮著水走。身後的山上一塊一塊的大石頭又如飛箭一般的打來,打在河裡撲通撲通亂響,水花都濺在玉嬌龍的頭上。
玉嬌龍咬著牙,催馬涉水,走瞭很遠,才上瞭河的對岸。隻見這條河,順岸曲折地向西展去,四五裡之外,影影綽綽那裡有一座長橋。雲縫裡露出的金黃色的陽光正投照在那河裡,仿佛那裡才是平原大道。玉嬌龍回頭向山上去看,見那山上的人都漸漸散開瞭,回去瞭,可知他們必然全都沒有膽子下山,全都不會浮水。玉嬌龍的兩隻鞋襪已然盡濕,繡香抬起頭來,發上也往下垂水;兩匹馬的全身已沒有一點幹的地方,除瞭水就是汗,並且呼嚕呼嚕直喘。
玉嬌龍策馬走過瞭河邊的一片沙灘,就站住瞭,下瞭馬,又將繡香抱下來。繡香一下馬就坐在瞭地下,喘著,兩手去挽頭發。玉嬌龍卻不放心她的貓,怕它被水淹死瞭。她一手提劍,到後面的那匹馬旁,解開瞭繩子打開那隻竹籃的蓋兒;不防嗚的一聲急叫,白毛都濕貼在身上的那隻貓兒驀地往地下一跳,跳出來就飛跑,跟兔子一般。玉嬌龍叫著:“雪虎!雪虎,好雪虎!回來!”貓兒卻是無情的,跑起來不認它的主人瞭。
玉嬌龍趕緊去追,快要追上瞭,貓兒卻把身子一蹲,扭頭又向回來跑;玉嬌龍急叫它,它也是不管不顧。繡香也急瞭,掙紮著站起來,急著去追去截,也叫著:“雪虎不跑!雪虎聽話!雪虎來吃肝拌飯!雪虎……但貓兒卻東跑西躥,她們倆都抓不著。除非玉嬌龍朝它放弩箭,像打獵似的,然而她豈能舍得呢?她幾乎要哭出來瞭,比什麼事都著急。
但這時候卻見西邊那座長橋上又閃爍著刀光,蠕動著人影,原來是飛鏢常、魯伯雄的那一夥二三十人,由山上轉到那邊,過橋向她們追逼前來。玉嬌龍大怒,見貓兒站在很遠的地方,耳朵豎著,兩眼東瞧西望,仿佛還是要跑的樣子。她怕那夥人來到這裡,一場爭戰就許把貓兒驚跑,無從去尋覓,就趕緊叫繡香在這裡看守著貓兒,急急地說:“你別怕!我去迎截他們,你在這兒千萬別叫雪虎跑瞭!也別驀然去追它,你拿點什麼東西逗它好瞭。”繡香帶著哭腔答應瞭一聲,玉嬌龍就掖瞭掖已濕瞭半截的長衫,挽起袖子,一手持著小弩弓,弓中裝著箭;一手掄著青冥寶劍,飛奔瞭過去。
那一群人已然走過瞭橋,玉嬌龍就尖聲喊道:“都站住!誰敢過來我可就殺誰!”
那群人領頭的原來不隻是魯伯雄,還有黑虎陶宏也在內,黑虎陶宏也大聲說:“你別發威!我們都看出來啦,你是個女的不是男的!你快些通出姓名,把那匹馬還給我們,我們便不傷你!”玉嬌龍說:“胡說!我是堂堂男子,你們竟誣我為婦人女子?真可恨!我的姓名你們不能問,馬也不能還,要戰就戰!”說話時,隻見飛鏢常一掄胳膊,鋼鏢打來。玉嬌龍一斜身,用劍一磕,當啷一聲,鋼鏢落地。玉嬌龍騰步直上,便與黑虎陶宏等人廝殺起來瞭。陶宏吩咐手下的人一齊上前,將玉嬌龍圍住,一齊上手,殺死瞭也不要緊。
這時道上無人,當時,短刀長槍就一齊上前。玉嬌龍將青冥劍飛舞,兵刃遇著它就紛紛俱折;同時,她身子宛轉如飛,寶劍前削後砍,飛鏢常慘叫瞭一聲就倒地身死瞭。許多莊丁也受傷的受傷,敗走的敗走。
陶宏跑到一邊,掄著一隻半刀,氣極瞭,向橋邊給他牽馬的幾個莊丁大喊:“過去!把那邊的兩匹馬奪過來!”當時橋邊的幾個人一齊上馬,往繡香那邊奔去。玉嬌龍揮劍又砍傷瞭兩個人,掙身躲開,去截那幾匹馬。一匹馬被她截住瞭,劍砍在馬腿上,人倒馬翻,但其餘的六七匹馬早掠過去瞭。玉嬌龍大怒著,回身去趕。
那邊的繡香見群馬撲來,嚇得大叫,抱著貓兒疾忙逃奔;才逃瞭幾步就一下栽倒,貓兒雪虎又不知驚躥到哪裡去瞭。那兩匹拴在一塊兒的馬,也一前一後向東飛奔,那六七匹馬緊追。玉嬌龍的弩箭發出去,嗖嗖嗖,就有三匹馬上的人高張著雙手翻身落馬。
後邊的陶宏又高呼:“回來!”剩下的三四匹馬又折回來,魯伯雄率著十幾個人也趕到,當時馬上的、步下的又一齊舞刀持槍向玉嬌龍廝殺。玉嬌龍用劍斬斷瞭兩件兵刃,又從馬上砍下一人來,奪瞭一匹馬,就飛身而上。如今她又成瞭馬上將軍瞭,彎腰向下,寶劍揮得更緊。
那陶宏站在遠遠之處,還大聲指揮著:“放箭!要小心自傢人!”玉嬌龍心說:這個人真可恨!她便趕緊殺出瞭一條路,棄瞭這裡的魯伯雄等人,專撲奔陶宏而去。黑虎陶宏自知不敵,轉身就跑。
玉嬌龍催馬追趕,不料身後的冷箭又射來。玉嬌龍雖然趕緊伏身,一支箭從她的頭上飛過去瞭,但另外兩支箭卻射在她的馬胯上瞭。馬就一聲長嘶,猛地往起一顛,玉嬌龍騎不住瞭,立時落下馬來。她身子一挺,兩腳平落在地上,一口氣也不喘,又執劍去追陶宏。
陶宏在前邊跑,玉嬌龍在後邊追,魯伯雄等十餘人又在後面追玉嬌龍,都跑得甚緊,都相距不過二十多步。陶宏已上瞭西邊的木橋。這橋很長很平坦,也很寬,可以走大車,因為一股大道自南由此橋渡河,便能穿進北岸的山口。此時夕陽斜照之下,大道的南邊已煙塵大起,來瞭許多車輛,並有許多擔囊荷物的行人;但都因為看見這邊的廝殺惡鬥,便在遠遠之處,轉往岔道上走去瞭。隻有兩匹馬,一黑一白,卻飛也似的馳到。
陶宏已跑上瞭橋,手中的刀隻剩瞭一口,他回身喘瞭口氣,卻見百步之遠,有個騎著黑馬的大胖子,大喝道:“黑虎陶宏!三年沒見,你怎麼還這麼膿包?你們這麼些人會敵不過人傢一個?”
陶宏定睛一看,卻不由大吃一驚!這胖子年有四十歲上下,頭戴大草帽,身穿青綢褲褂,操著山西口音,像是個買賣人,可是鞍旁有刀,這人與他似曾相識。另外的一個,與這胖子兩馬相並,馬上的人卻身材昂爽留有黑胡子,但年紀不過將過三十;大草帽背在背後,身穿深藍色的綢褂褲,鞍旁是寶劍。這人直瞪著精爽的眼睛,看著玉嬌龍舞動如飛,又斬斷瞭許多隻刀槍的寶劍。陶宏越發驚訝瞭,就疾忙拱拱手,高聲叫著:“李兄快來助我!”那邊的黑髯少年卻微微冷笑,並搖搖頭。
此時玉嬌龍已趕上橋來,陶宏掄刀猛砍,玉嬌龍寶劍一掠,陶宏的這口刀就嗆的一聲被削斷。他持著半截刀又招架瞭一下,回身順著橋向北就跑。玉嬌龍如蒼鷹擒兔,嗖的一個箭步追上去,寶劍一掄;陶宏哎喲一聲驚叫,忙低頭伏身,劍從他頭上如閃電一般的掠過,下面又一腳踹來。玉嬌龍是個天足的女子,力氣不小,這一腳踹得陶宏短小的身子在橋上立不住,當時就撲通一聲掉下河去,河水都濺到橋上來瞭。陶宏在河裡掙紮著,仰面急喊著:“快救我!”轉眼就沉下去瞭。那邊騎黑馬的大胖子拍掌大笑,說:“脆!棒!是好身手!”
這時魯伯雄等七個人又趕上橋來,玉嬌龍便立在橋頭舞劍迎殺,隻見劍光緊抖,刀槍俱折,前邊的人撲通撲通墜在河裡,後面的人轉身就跑。隻剩下瞭魯伯雄一人,刀倒沒斷,可是欲逃亦逃不得,那邊馬上的胖子又喊道:“老鄉!快跳到河裡去逃命,憑你鬥不瞭啦!”魯伯雄果然投身下河,浮著水逃走瞭。
河中波濤滾滾,有的會水就浮著水逃走,有的還在水中掙命,人頭像西瓜似的一浮一沉,有的就如黑虎陶宏一樣一沉下去就再也沒露面。岸上、沙灘上、橋上爬著受傷慘叫的人,亂扔著折斷瞭的刀槍,幾匹沒人騎的馬野龍似的順著河岸向東跑去。
東邊還留下三四個陶傢的莊丁,正在拿刀威嚇著繡香,繡香坐在地下痛哭,樣子十分可憐。玉嬌龍氣憤得提劍又往東邊去跑,那黑馬上的胖子卻連連擺手,催馬過來說:“不要魯莽!你要是一過去打他們,他們可就立時把你夫人的命要瞭!來,讓我過去跟他們說幾句好話,你放他們幾個人逃命好瞭!”
玉嬌龍很詫異,喘瞭喘氣,扭頭看這胖子。就見他不僅是胖,而且極為健壯,背寬胸脯高,肚子用寬帶子勒著,卻不肥,滿面風塵之色,一見便知是個久走江湖之人。他鞭著馬,馬鐙與鞍旁掛著的一口帶鞘的樸刀相磨擦著,喀喀的響。他神態從容,笑著,高張著手向那邊喊說:“朋友們!別難為人傢一位堂客,來,我給你們解和解和!”他催馬走過去瞭,玉嬌龍也提劍向那邊走去。
這時,忽然一匹白馬又趕到,馬上的人翩然下瞭馬。玉嬌龍不禁愕然,就站住瞭,心說:這人的身手太敏捷瞭!她定睛看去,見這人三綹胡須,微黑的臉,身材魁梧,神情瀟灑;他一抱拳,態度極為恭敬,說:“這位兄臺單身敵眾,還占瞭上風,兄弟已旁觀瞭多時,實為敬佩!黑虎陶宏那些人兄弟是認識的,他們是保定府一霸,平日作惡多端;想兄必是個俠義之人,為打不平才與他們爭戰起來。請問兄臺貴姓大名?武藝是哪位名師傅傳授出來的?這口寶劍是什麼名稱?”
此人似乎特別註意玉嬌龍的寶劍,玉嬌龍趕緊退瞭一步,瞪目又看瞭這人一下,便說:“現在我沒工夫跟你談話!我的寶劍叫青冥,我名叫龍錦春,別的話你都問不著!”對面這人一閃身,玉嬌龍就持劍向東跑去。
此時那胖子已下瞭馬,正在跟那幾個人談話。玉嬌龍趕到近前,掄劍就要殺那幾個人,那幾個人也要一齊掄刀,地下坐著的嚇得繡香拿雙手掩著臉,叫道:“哎喲!”胖子卻抽出刀來,從中一攔,笑著說:“我正給你們說合啦!殺人不可殺絕,再說你們又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看我的面子,放他們幾個走就是啦!老兄你要是掄寶劍,就請你先斬斷我的刀,先殺我;我放他們幾個走瞭,他們並沒欺辱你的夫人!”
胖子伸著刀,態度很和氣,可是玉嬌龍的寶劍立時削下,胖子的刀就變成兩截,一半掉在地下,一半胖子還手裡拿著。他神氣不變,哈哈一笑,說:“好鋒銳的寶劍!可是您老兄這樣辦事,未免有點像婦人之心!話未說瞭,玉嬌龍瞪目說:“你是他們一夥的!”寶劍嗖的又削過去,胖子一閃身躲開瞭;接著玉嬌龍又橫掃一劍,胖子用半截刀相迎,笑著說“再讓你削去一塊吧!”
玉嬌龍進一步,反腕擰劍向胖子的肚子刺去,不料後面斜來一腳,正踢在玉嬌龍的腕子上,青冥劍落在地下。玉嬌龍身子斜撲下去,疾快地就拾起來劍,回臂一掄,身後那青須少年卻輕輕轉到瞭她的面前。她手似風環,猛地又一劍;少年略閃身即避開,走進一步。玉嬌龍舉劍要砍,隻聽對方說:“拿來吧!”玉嬌龍就隻覺手腕一痛,不知怎樣,青冥劍就被那青須少年奪過去瞭。
玉嬌龍大驚,更情急,她馳步向前,搓身前擊,其急如風;青須少年正在仔細看劍,隻用手一推,玉嬌龍就又退瞭半步。她疾忙反手,二指向這人的喉間去點,點的是“廉泉穴”。但少年隨手一推,玉嬌龍又身不由己的倒退瞭三四步,可是她挺身立住,沒有跌倒。
玉嬌龍急瞭,弩箭又嗖嗖嗖地射出。少年的身子動也不動,隻用手指去夾,一連三支弩箭全都夾在瞭他的手指間。胖子在旁大笑,說:“你這小玩意兒,還施展它幹嗎?”
玉嬌龍的兩隻眼睛都瞪圓瞭,喘著氣,一句話也不說。趁著那少年看劍出神之際,她驀地又撲上前去奪劍。少年一腳,就將她踢倒,她翻身而起再撲。少年又一腳,她又跌倒,滾起來再撲。
那邊已然走遠瞭的幾個莊丁,一見玉嬌龍被打敗,便又掄刀向這邊跑來,要打便宜手兒。青須少年舉劍向他們高喊:“快走!你們還要回來送死嗎?”不料玉嬌龍就趁此時一聳身,兩隻手緊緊抱住瞭他的右腕,死也不放。青須少年憤怒起來,又一腳踹去,玉嬌龍就如同一個石球似的滾出瞭很遠。但她同時挺身躥起來,青冥劍已回到瞭她的手中,她把劍一掄,仙人步站立(即丁字步,可以進退封逼,助勢提勁,而且前後左右均能反轉自如),一手指著青須少年,問說:“你叫什麼名字?”
青須少年說:“我是李慕白,你這口劍原是我的,我贈給瞭京中一個人,不知你是怎樣得來的。你一女子,我也不願與你交手,寶劍你可以暫時拿著,但不許你憑借利器,為非作歹。將來我若知道你這口劍得來的不義,可還要把劍追回!”
玉嬌龍聽瞭李慕白的名字,一驚,但旋又一聲冷笑,說:“原來你就是李慕白,你來!”說著由懷中取出她的折扇,啪的一聲打開,叫李慕白看她在上面寫的字,並且驕傲地高聲念出,是:“瀟灑人間一劍仙,青冥寶劍勝龍泉,任憑李俞江南鶴,也要低頭乞我憐。”
胖子在旁笑道:“哈!這女扮男裝的人還真狂得不得瞭啦!再念吧!”玉嬌龍又念道:“塵海飛來一條龍,是神無影鬼無蹤,爾輩鼠狐來犯我,直似蜉蝣撼泰峰。”
胖子說:“好大口氣!”
李慕白憤怒著到鞍旁去抽劍。玉嬌龍跑開幾步,先叫繡香躲開,她脫去瞭長衫,連扇子都擲給瞭繡香。她喘著氣,青綢小褂的紐扣也開瞭幾個,露出裡邊的紅襦;她站立著,專取守勢。李慕白抽出瞭寶劍,躍步向前,一劍擊下,玉嬌龍的青冥劍反舞以迎。李慕白怕傷著劍,疾忙抽劍避鋒,玉嬌龍以青冥劍趁勢下撩。李慕白疾閃,反腕振劍去刺;玉嬌龍隨手去挑,迎門倒砍。李慕白又一閃,劍勢凝回起舞,劍尖正透敵心,玉嬌龍不得不避開。李慕白又翻腕,劍從上而下。玉嬌龍向左去閃,挽劍變勢,巧妙地轉守為攻,以身避身,以劍找劍,腳步輕敏,絲毫都有規矩。
李慕白更看出來瞭,這女子的劍法與自己原是出於一傢;他謹慎著,不願向對方加以傷害,步步引誘著玉嬌龍的劍法。玉嬌龍卻振起瞭威風,一步逼一步,一劍緊一劍,嗖嗖嗖如鳳翅,如霞光,如落月流星。李慕白隻是後退,把她的劍法看夠瞭,忽然又進步,反手,雙足躍起,劍從懷中透出。玉嬌龍用劍一找,李慕白的劍卻望空舉花,同時轉劍又刺來。玉嬌龍豎劍去迎,李慕白的劍勢又變化,以卷簾式向她來砍,幾乎就傷著瞭玉嬌龍的脖頸!可是玉嬌龍斜撤步,縮身舉劍向前一推,李慕白嚇瞭一跳,因為劍幾乎被她的青冥劍碰著。
李慕白就撤步倒劍,搖手說:“不用戰瞭!你的武藝不錯,我看你的劍法、步法像是九華山學來的,我們原是一傢。現在我隻問你的師父是誰?還有你曉得不曉得啞俠的下落?”
玉嬌龍不住地喘氣,搖頭說:“我都不知道,不過我不能服你!今天是我已然同那些賊戰瞭多時,氣力不勝瞭,不然,叫你李慕白當時就死於我的劍下!”李慕白淡淡地一笑,胖子也怔瞭。
陶傢的那幾個殘餘的莊丁早就都嚇跑瞭,岸邊隻漂泊著幾匹馬玉嬌龍的那兩匹馬雖已跑出瞭很遠,倒是沒有丟失,馬上馱的東西也都安然無恙。
玉嬌龍提劍趕到那躲在一邊的繡香,喘著氣問說:“雪虎呢?”
繡香抽泣著說:“本來我都抱住它啦!那幾匹馬一撞我,我就躺下啦!雪虎也跑啦!”又悲傷地叫著:“雪虎!雪虎!”
玉嬌龍一頓腳,眼淚汪然流下,也邊哭邊叫著:“雪虎!雪虎!”她兩眼帶淚向四下看,隻見眼前是高山大河,滾滾的流水,荒莽的沙灘,還有悲嘶的幾匹馬;身後、右邊都是很高的碧綠的田禾,左邊是疏柳、長橋夕陽。
不遠處的李慕白跟那胖子還站在那裡望著她,她又瞪瞭一眼。到哪裡去找那白毛兒黑鼻子的雪虎呢?她嗚嗚地哭著,繡香勸著說:“天快黑瞭!大爺,咱們先找個地方住去吧!明天再來找雪虎,它也許在麥地裡藏著啦,大概丟失不瞭!”玉嬌龍又哭著叫瞭幾聲雪虎。李慕白跟那胖子已上馬往西去瞭,胖子在馬上還不住回頭。玉嬌龍頹然坐在地上,陣陣的河風吹得她身上很冷。
天已漸漸黑瞭,暮鴉成群飛過山去。繡香又勸瞭她半天,她才拭瞭拭眼淚,站起身來;叫繡香把那兩匹馬牽過來,打開衣包,另拿出一件青綢的男裝衣裳穿上。她又摸瞭摸,另一隻包袱裡的首飾匣沒有丟,那裡面就有兩部《九華拳劍全書》。
她才放下心,看看四下無人,她就悄聲囑咐繡香說:“雪虎丟瞭還許能找著,隻是這匣……”繡香點頭說:“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也在意,絕不能讓它也丟瞭!”玉嬌龍說:“隻要你眼睛看到瞭就是啦!也不用時刻不離手,看得嚴還不如叫別人不介意才好!”繡香又點頭,把兩匹馬分開東西也叫兩馬分載著。玉嬌龍扶瞭繡香一把,叫她先上馬。她又在暮色之中,又向四下看瞭看,這才收劍扳鞍上瞭馬。
這時她才覺得雙腿酸痛,全身也很難受,因為今天被李慕白連推倒瞭兩回,臂上、手上已有不少擦碰的輕傷,比她離京時自刺的那點傷還痛。她憤恨地咬著牙,絕不服氣,誓要休息幾日,再尋李慕白決一雌雄。她的心裡尤有悲傷,貓兒雪虎她實在舍不得,就想:它哪兒去瞭?是在那沙漠似的河灘上流浪著嗎?還是被人捕獲害死瞭呢?它忽然跟我翻瞭臉,不聽我的話,當然是可恨,是無情,然而它又是多麼可愛呀!今後誰還給我開心呀?我還親著誰抱著誰呀?她不住地流淚,還低聲叫著:“雪虎,雪虎!跟著我們走吧!”
繡香的馬在後緊隨著,她心裡也很難受,又很害怕,因為這一天的事簡直是出生入死,眼前的刀光劍影至今還像未消散。現在是馬行在羊腸小徑之上,兩旁都是茫茫的田禾,被風吹得嘩啦嘩啦的響,又像有群馬追來似的。
天上暮色沉沉,無雲之處都露出瞭星星。走瞭多時,大概走出十多裡地瞭,天更黑,眼前卻看見瞭稀稀的亮光,繡香趕緊指著問道:“小姐……大爺快看!那邊是燈還是星星呢?”
玉嬌龍說:“那邊是燈光,一定是村落。你記住瞭,住店房時你就稱我為大爺;但若在人傢投宿,你就無妨還呼我為小姐。因為在路上是兩個女的太不便,向人傢投宿,男人可又不大合適。早先,我那高老師都說過,他常對我說江湖行路之事。可是我還沒想到,江湖人的眼睛竟是這麼的毒,譬如今天與我對劍的那個有胡子的人,他一眼就看出來我是女扮男裝。”
繡香問說:“那有胡子的人是誰呀?”
玉嬌龍說:“那是個有名的江湖人,叫李慕白。你記得早先在德五奶奶傢裡住著的那個俞大姑娘吧,聽說那就是他的妻子;但也是外面的傳言,未足可信。不過他們二人倒是時常在一塊兒,又都是江湖上武藝最高的人。今天,若不是我,換個別人,即使能夠殺退那群強盜,可也必定勝不過他一個人。他的武藝不過是跟江南鶴學出來的,我的武藝卻是……”
說到這裡她忽然又不說瞭,將馬策瞭兩下,說:“咱們快走吧!找個地方好歇息。你既隨我出來,你就放心得啦!我的武藝無人能敵得過,我這口寶劍也沒有兵刃敢相觸!”
繡香聲兒顫顫地說:“可是……我怕!路真難走!江湖人又真兇!”玉嬌龍也不再理她。
少時就聽見狗吠之聲,已經走入村子裡瞭,繡香被狗嚇得又直哎喲哎喲驚叫。這個村裡人傢不太多,多半是有很高的石墻,有一傢後窗戶還有燈光,是傢小鋪;還有兩三傢較貧寒的人傢,也有燈光,並有推磨的聲音。幾隻大狗圍著她們的馬亂咬,玉嬌龍怒聲叱著,喊叫一傢住戶開瞭門。院裡出來瞭兩個人,問說:“是幹什麼的?”
玉嬌龍在馬上說:“請問,這兒有店房沒有?”
就有人回答說:“這兒沒有店房,這是個村子,不是鎮。你們要找店房還得往南走十裡地,石橋鎮,那裡才有店房呢!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玉嬌龍和氣地說:“我們是從保定來,我們走得真累啦,勞駕吧!方便方便吧!叫我們在這兒借宿一宵吧,明天一早就走,我一定重謝你們!”
對面黑乎乎的人影就說:“傢裡沒有富餘房子,太不方便,不行!”玉嬌龍說:“我們兩人全是女的,到你傢有什麼不方便的呢?”
對面的人一聽原來是兩個女的,他們倒覺得有點奇怪瞭,就問說“你們的男人在哪兒啦?”
繡香聽瞭,覺得臉上一陣發熱,玉嬌龍的聲音也有點兒忸怩,說“我們,我們兩人都是姑娘,都沒有男人。”
一個人就說:“讓她們進去吧!讓到奶奶的屋裡得啦,怎能叫她們兩個姑娘往下走呢?”另一個人卻說:“還得問問!”於是又問道:“你們兩個女的怎能出來走路?你們傢裡也倒放心?你們是打算上哪兒去呀?”
玉嬌龍不稍遲疑,就短嘆瞭一聲,說:“沒法子!我們是姊妹倆,傢無長男,父親在外做官,在湖南衡山呢!地方太遠,兩三年沒有音信,媽媽不放心瞭,才叫我們兩人去看看,這也是萬分出於無奈!”
那兩個人全都無話可說瞭,於是一人騙開狗,一人就說:“進來吧馬也牽進來吧,院裡有地方,系在棗樹上就行瞭。”又說:“也就是你們倆,都是姑娘,不然我們真不能留,因為我們傢裡也有年輕的姑娘。”
玉嬌龍跟繡香下瞭馬,先後牽馬進門。院中果然還寬敞,有兩株棗樹,玉嬌龍就把馬系在樹上。這時就有個老頭子,手裡托著一盞油燈。從東邊屋裡出來。院裡這兩個人都有三四十歲,他們借著燈光一看,玉嬌龍穿著大褂,留著男人的辮子,繡香卻梳著婦人的頭髻,他們就說:“喂!喂!你們先別卸行李!你們是兩口子呀!我們這兒可沒有房子讓你們住,你們還是上別處找店去吧!”
玉嬌龍回身笑著說:“你們再細看看!我是個女扮男裝。我們姊妹假作夫婦,不然如何敢出來走路呢?”
一個男子蹲下去看她的腳,說:“你是大腳呀!不行!不行!你別成心來這兒胡鬧!”
玉嬌龍不由有些生氣,把臉一沉,說:“誰來同你們胡鬧?非得裹小腳才能算女子嗎?我們北京的姑娘都不裹腳,我們是由北京動身到保定,由保定又來到這裡的。俗語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難道我們還能安心來害你們?”
她說話的聲音很尖很脆,西屋裡就有個老婆婆的聲音說:“讓人傢進屋來吧!這一定是北京城的旗人姑娘啦,快請,讓我問問,她們傢裡我還許認識呢?”玉嬌龍跟繡香倒齊都吃瞭一驚。
西屋的門便開開瞭,露出裡邊黯淡的燈光,一個十六七歲穿花衣裳的鄉下姑娘,倚著門,驚奇地向外望著。屋裡的老婆婆又說:“請進來吧!這是土地神給咱傢引來的貴客,昨夜裡我還夢見北京城呢!今兒就從北京來瞭貴客,快讓我來見見吧!”
院中那兩個男子還不大放心似的,發著怔,尤其是見馬上滿載著綢緞的大包袱,帶鞘的寶劍,他們真懷疑。那持燈的老人好像是這兩人的爸爸,他倒是叫兩個兒子幫助去拿行李,就請玉嬌龍和繡香進瞭西房。
玉嬌龍就見這屋子很是窄小,墻壁上掛著許多灰土;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盞很暗的油燈,還有兩份竹筷子,粗碟子、粗碗;屋後墻是一鋪土炕。同時那拿著燈的老頭兒也走進來瞭,隔壁屋裡且有小孩哭聲。這情景仿佛與兩年前在新疆草原與羅小虎同睡的那地方很像,玉嬌龍的心中又不禁泛起來一陣酸痛。
看炕上放著兩份被褥,雖不十分臟,但上面的補丁很多。一個被窩似乎是這鄉下姑娘睡的,這姑娘倚身靠著墻,眼睛直向著玉嬌龍和繡香看;另一個被窩枕頭邊有一團白發,原來就是那老婆婆,滿臉皺紋,足有七八十歲瞭。她在被中要爬可爬不起來,隻說:“姑娘們進來啦?姑娘可別怪我!我老啦!這傢裡的是我的兒子、孫子、孫子媳婦、重孫子、重孫女。我如今是個老廢物啦!我要是能夠起來,哪能容他們跟姑娘說那些廢話呀?他們都忘瞭恩瞭!他們都是花旗人傢的錢養大瞭的。我從二十歲時守瞭寡,就在北京城邱侯爺傢伺候那兒的奶奶太太!”
玉嬌龍更是驚愕,原來這老婆婆竟是邱廣超傢的舊日仆婦,而邱少奶奶又是自己最知心的女友,她心中因此有些擔心。老婆婆又說:“現在聽說那兒的奶奶也成瞭老太太啦!小侯爺的那位少奶奶當瞭傢,娶那位少奶奶的時候,我還在那兒呢!過瞭兩年,我的眼睛就瞎瞭,侯爺太太賞瞭我五十兩銀子,小侯爺還叫少奶奶賞瞭我兩個元寶,叫我回傢來養老我們才修蓋瞭這所屋子,置瞭幾畝田地……”
老婆婆絮絮不休,玉嬌龍卻一語不發。繡香在炕上找個地方,鋪上瞭一條閃緞被褥。那鄉下姑娘看見這條發光的被褥,越發的眼直。有兩個村婦,像是老婆婆的孫媳,就是剛才那兩個男人的妻子,一個還抱著孩子都站在門外往屋裡看。
繡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笑著跟人傢說客氣話;玉嬌龍卻脫去瞭外衣和小褂,露出裡邊的紅襦,坐在她的被褥上,不說一句話。那老頭兒叫他的孫女把鋪蓋抱走,到別的屋睡去,這鄉下姑娘就抱起來她那自慚形穢的被褥和枕頭,可是還不肯走。她的祖父直催她,繡香就笑著說:“這位妹妹,明天咱們再說話兒吧!”那姑娘才被她祖父拉走瞭,門也隨之關上。
老婆婆又說:“給人傢二位姑娘做點什麼吃呀?把雞子兒煮幾個來吧!”窗外的婦人答應著,繡香就笑著說:“您別讓嫂子們麻煩啦!”老婆婆說:“不!我知道,您北京人吃飯都晚,不像我們莊稼人,太陽還頂高就吃完飯睡覺啦。二位姑娘貴姓呀?宅子是在哪兒呀?老爺在哪兒當差呀?”
繡香不敢貿然回答,瞧著她的小姐,玉嬌龍便說:“姓龍,是漢軍旗人,傢住在前門外,我父親在湖南做將軍。”老婆婆的耳朵還好,她都聽清楚瞭,就說:“那您一定知道邱府上,邱府上也是漢軍旗人,侯爺在外省也做過將軍;京城德五爺他們卻是內務府的。”玉嬌龍更為變色,趕緊問說:“您跟邱傢還有來往嗎?”
老婆婆嘆瞭口氣,說:“早就沒有來往啦!十二年啦,人傢也許早就把我忘瞭。我這個兒子跟孫子又都不行,他們就知道在傢裡耕地,不敢出外。我的兒子早先倒是到京城裡去過一次,可是他說,一進京城他就花眼,一上大宅門的臺階就腿軟。現在他也過瞭六十啦!腿腳也快跟我一樣啦!要不然,跟人傢邱府沒斷,什麼事沒有個照應?他們不成!”
玉嬌龍聽到這裡才放瞭心,才知住在這裡不要緊,絕不會因此為京中的戚友們所知曉。她躺下身歇息,並叫繡香點上瞭兩支檀香。空氣污穢的屋子裡,立時散漫著裊裊的芬芳煙雲,老婆婆使力用鼻子嗅著,笑問說:“我有十二年沒聞見這香啦!龍姑娘,這是萬壽香還是龍涎香呀?”
繡香笑答道:“這就是平常的檀香,是我們在半路買的,不是從北京帶來的。”
老婆婆又絮絮地說著話,繡香不好意思不回答,可是好幾次被她的小姐用眼色或胳膊肘兒攔住瞭。隔壁有人拉風匣燒火,待瞭半天,老婆婆的孫媳婦,一個三十上下的很憔悴的村婦,給送來瞭七八個白煮雞子兒,還有醃白菜、黃米稀飯和烙得很厚的白面餅;檀香刺激得她直咳嗽,她把飯放在桌子上就趕緊出去瞭。
繡香把板凳擦瞭擦,又墊上她自己的一件緞子衣裳,這才請她的小姐下炕來落座吃飯。她給剝著雞子兒皮,玉嬌龍慵倦地坐在凳兒上,一隻臂放在桌上支著頭,眼望著那碗黃米稀飯,又回憶起昔日新疆草原之事。
她恨自己年幼無知,又恨自己多情而任性,誤結識瞭羅小虎;如今……大錯已經鑄成,情絲又復縛緊,三載以來,自己被情思折磨得嘗盡瞭苦惱,殷切期待他有個出身,好遂所願;但他盜性不改,胡作非為更甚,如今且逼得自己離開瞭閨門,拋下瞭父母。雖然隻劍遨遊江湖,絕無所懼,但將來究竟哪裡才是歸宿呢?今天的一天惡鬥,不但逢著瞭勁敵李慕白,又丟失瞭自己心愛的貓兒,小虎他現在什麼地方?他哪能知道我此時心中的悲痛呢?他哪能幫助我,愛護我呢?但是,又怎樣才能使我忘記他呢?想到這裡,淚如檀香的灰,紛紛落下。
繡香剛剝好瞭一個雞子兒,看見她的小姐這個樣子,也不禁心中難過。她低著頭,悄聲勸著:“小姐,你也別傷心啦!明天一定就能把雪虎找著啦。”
玉嬌龍搖瞭搖頭,繡香遞給她一條手帕,她就掩著臉說:“不是專為雪虎,我是另有難過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的心!”
兩人吃著飯,繡香皺著眉,又趴在她小姐的耳邊說:“我想,這兒那老婆婆既是邱宅早先用的人,不如就托他們去請來邱侯爺。邱少奶奶跟您多麼好!叫他們到咱宅裡,跟大人去說,叫咱們還是回北京,魯傢的事也再想辦法!”
玉嬌龍忽然一瞪眼,悄聲說:“你千萬別做這夢!咱們兩人……都今生今世不能回北京瞭!”她掩面啜泣得更厲害,繡香也拿袖子擦眼睛,又悲聲說:“不然,咱們到新疆投舅老爺那兒去?”玉嬌龍冷笑說:“何必依人呢?”兩人又無聲地哭泣瞭半天,玉嬌龍才親自去關瞭門,抽出寶劍放在褥下,熄燈睡去。這一夜,玉嬌龍雖因身體疲倦,心情愁悶,一著枕就睡著瞭,但她知道外面並沒有什麼動靜,否則她是會醒的。
清晨院中的雞叫,朝陽染上破舊的窗紙,繡香先起來收拾東西,並悄聲回答那老婆婆問的話。那鄉下姑娘跟兩個媳婦進來送洗臉水、掃地,院中孩子哭,老頭兒又咳嗽,玉嬌龍全都不管;她和衣掩被,枕邊拖著條男子式的長辮,身上穿著繡邊兒的紅襦,炕下放著一雙青緞的雙臉鞋,像是睡得很香。
繡香對人是很謙卑的,她梳洗好瞭,又出屋拜見老頭兒和兩個媳婦原來這傢是姓祝,傢中一共十一口人,祝老婆婆、祝伯伯、祝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還有那姑娘今年十六,是祝大嫂的女兒,乳名叫招弟,她卻沒有招來弟弟,隻招來個才三歲的小妹;二嫂有三個孩子,是二男一女。這地方名叫柳河村,屬饒陽縣管轄,村內約有百餘戶人傢,祝傢在這裡有四五十畝地,也算是小康之傢瞭。
如今繡香長的是這麼好,穿的衣裳又闊,既在大門庭中學過些謙卑的禮節,可又未改小傢女子的溫柔和婉;所以才半日,她就跟這裡的兩個婦人處得很好,並且說瞭實話。她說那位男子裝束的才是真正的“姑娘”“小姐”,而自己卻是她的丫鬟,但小姐待自己至厚,有如姊妹。這次是奉宅中太太之命,隨侍小姐出來。
祝大嫂和祝二嫂都跟她十分親熱,稱呼她為“大姑娘”;招弟叫她為“姑姑”,對她身上的一切全都很羨慕。近鄰的幾個婦女也跑來瞧她,可是不敢到屋中去瞧那位小姐。繡香就跟人說:“昨天在北邊河岸跑丟瞭一隻貓,是她小姐最心愛之物,昨天小姐為那貓哭瞭半夜,大概今天若是再找不著那貓,小姐還不願離開此地。”於是祝大嫂就要叫她的丈夫到那邊河岸去找。祝二嫂又說石橋鎮菩薩廟的神簽最靈,可以去求一支簽,看看是叫什麼人拾去瞭,然後也就容易找瞭。
祝老頭卻說:“姑娘就在這兒住著吧!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要緊。待會兒我就叫人到河邊去找,找著瞭,姑娘她給點賞錢就是啦!”
繡香說:“隻要是找著,我們小姐至少要酬謝二十兩。”這個數目,可把旁邊的人都嚇瞭一跳,祝大哥疾忙轉身就出門去瞭。祝老頭又把那瞎眼的母親請到瞭另一間屋去,這間西屋就讓給瞭玉嬌龍和繡香居住。
傍午時玉嬌龍起來瞭,繡香服侍她梳洗完畢,依然是男子的打扮,繡香問說:“小姐您想吃什麼?我給您做去吧?這兒豬羊肉都買得著,雞子兒更是現成,您吃什麼吧?”玉嬌龍說:“隨便!你就快去做吧!吃完瞭我還要去找雪虎,不找著雪虎我誓不離開此地!” 繡香趕緊就去做菜。
今天祝大嫂特意為她們蒸的白面饅頭,買來瞭肉,從地裡摘來豆角;祝二嫂也把她儲蓄的雞子兒拿瞭出來。妯娌倆幫著升火,繡香炒瞭兩三樣菜給她小姐端過來。玉嬌龍匆匆用畢,囑咐繡香先送這祝傢十兩銀子,她就帶著寶劍,出瞭門,馬也不備鞍,騎上就向北走瞭。
由此到河岸約二十裡地,但玉嬌龍催著馬,一口氣兒就來到。青山、茫茫的河水、荒沙、長橋,就是昨日爭戰之地;現在玉嬌龍隻由地下拾起來幾支小弩箭,旁邊還有斷槍折刀,可看不見昨天受傷的人瞭。玉嬌龍下瞭馬,又叫著:“雪虎!雪虎!”她這麼叫著,不由得聲音就發顫,眼睛也有些發酸。她牽著馬走遍瞭河岸,正要涉水過河到山上去尋。這時忽見有兩個男子跟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從田地中走出,原來是祝大哥和村裡的幾個人,手裡還拿著臭咸魚,捉貓的繩套子;還有個孩子也不知從哪兒捉來個耗子,用繩兒拴著,還活著呢!他們都累得籲籲直喘,搖頭說:“真不容易找!也許是叫誰給抱去啦?要是叫狗咬死,也得有個貓屍首呀!”
玉嬌龍聽瞭,心裡非常難過,就說:“勞你們的駕,你們就在這兒替我找吧!那貓是全身的白長毛,鼻子上有一塊黑,你們叫它‘雪虎’,它會知道的。隻要是把它找著,我賞三十兩銀子!”祝大哥幾個人一聽立時又都有瞭加倍的精神,連孩子們也跳瞭起來,一齊叫著:“雪虎!雪虎!”玉嬌龍又心情黯然地騎著馬往回去走,沿途還悲哀急切地叫著那貓的名字。
當日,貓沒有下落,她們在此又住瞭一日,心中都十分憂煩,繡香就說:“明天南邊石橋鎮有集,祝大嫂要帶我去。她們說那兒有一個菩薩廟,神簽最靈,我想去求一支簽,也許就能知道雪虎是往哪邊跑去瞭?或是叫什麼人給抱去瞭?”
玉嬌龍想瞭一想,她對於神佛本來是不大信的,尤其是廟裡的簽早先她念書的時候,曾聽老師高朗秋說過,神簽共有兩種:一種是照著算卦的本子印的,一種是好事的文士所作。前者是欺騙那些愚夫愚婦,後者多半是調侃人生。但如今她仿佛是“急病亂投醫”,就點頭說:“好吧那麼明天你就去求一支簽吧!在那集上也打聽打聽,如有人能夠找到送來,叫我們多酬謝也行。可是,若準知道是誰抱去瞭,不肯拿出來,那我可……”說著她又氣憤瞭。
繡香就說:“唉!小姐您放心!人傢鄉下不像咱們城裡人,誰也養活不起這麼貴重的貓,您就別難過瞭!”
玉嬌龍憤憤地說:“隻要把雪虎找回來,我就把它殺瞭!它沒出息!它忘恩負義!”說著又黯然墜淚。
次日,清晨起來,繡香就去趕集。祝二哥套瞭一輛牛車,拉著繡香祝大嫂、祝二嫂、招弟,還有鄰居的一個姑娘,都到石橋鎮去瞭。石橋鎮在南邊十裡之外,是一個很大的市鎮,那裡有一條很長的街。牛車遲緩地走著,到瞭鎮上時就有十點來鐘瞭。這裡正在熱鬧,本來街上的商鋪就不少,現在又擺瞭許多臨時的攤子,男女老少紛紛擁擠。一些村婦鄉女,雖然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像繡香這樣的,梳著漢人的頭髻,可又穿著花緞旗袍;兩隻腳雖然瘦小,可是又不大像蓮足,尤其是那麼清秀的眉目、白潤豐腴的臉兒,與一般不上脂粉的粗臉終不相似,因此,沒有人不特別地看她。
祝傢兩位婦人在這集上又遇見瞭幾個親友,她們拉著手兒談話,就把找貓的事順便托付瞭。這雖然是一件小事,可是集上就有人嚷嚷瞭,說:“柳河村有人找貓,誰送去就得銀三十兩,你們誰想發財呀?”居然這裡就像出瞭一件新聞。
繡香忽聽見有鐘磬之聲嗡嗡的響,趕緊叫招弟領著她去求簽,祝大嫂、二嫂就在一傢鋪子的門前等著她們。招弟拉著繡香走進瞭一條小巷,這巷裡有幾戶人傢,菩薩廟在路北,紅墻雖新,但香火似不大旺。廟門前有個擺香攤的老頭兒,看見瞭招弟,就說:“招姑娘幹什麼來啦?”招弟回答:“求簽。”老頭兒笑著說:“求什麼呀?求婆婆嗎?”招弟的臉紅瞭,佯怒著,打瞭老頭兒一下。
繡香也笑瞭笑,買瞭一股香,就進廟去拈香拜佛。她除瞭默禱快些找著雪虎之外,還求神保佑她的小姐,別再在路上遇見什麼災難;然後由僧人的手中接過來簽筒,跪在拜墊上,雙手舉著簽筒顛瞭幾下,一支很長的竹簽就落在地下。和尚拾起來,按照簽上的號數,查出來簽文,交給繡香。繡香一看,是一張被煙熏黃瞭的竹紙,上面有木板印的字。她一看是“中下”,覺著還不大壞,站起來,在籮筐裡丟瞭幾個香資,就同著招弟出瞭廟。會著瞭祝大嫂等人,她急忙忙催著牛車把她們拉回去瞭。
此時玉嬌龍在屋裡正在點查她的金銀,她此次帶出來的是金多銀少,都是她歷年所得的壓歲錢。每年她母親要給她幾個金銀錠子,或是元寶,玉嬌龍很明白,母親之意非僅為女兒壓歲,也是想使女兒積蓄起來,將來好帶到婆傢去,然而今日自己卻多麼辜負母親的慈愛之心呀!
她正在悲傷,忽然繡香回來瞭,把簽文交給瞭她,她一看,就見上面印著是:
中下之簽
若問婚姻總不遂,燕南巢北汝何之,
不逢金火休相問,記取東風楊柳枝。
——婚姻無望,財不能發,尋人西南,千裡之外。
玉嬌龍看瞭,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發熱,心中卻極為氣惱,暗想:我本來找的是貓,與婚姻的事什麼相幹呀?但細細地看,細細地一尋思,卻又覺著這簽文的每句每字都像是暗說著自己的心事。本來自己愛雪虎,時時就由雪虎想到瞭小虎,“燕南巢北”,正像是說自己由北京往南來,實在是茫茫然不知何往;“不逢金火休相問”,金是西方,火是南方,這就說的是“尋人西南”之意;“記取東風楊柳枝”,是說心中相思之情。但一隻貓是絕不能跑在“千裡之外”,莫非我問的是貓的去蹤,簽反答復瞭我羅小虎的下落嗎?羅小虎他那天是以箭射轎,當眾辱我,逃跑之後,走向西南,現在……
玉嬌龍想到這裡,不禁緊緊咬牙,臉色變白,心說:我還能跟你見面嗎?你在西南千裡之外,別說我不能去找你,就是你來瞭,我也不能再理你瞭!我此刻雖然漂流於外,但我隻能行俠仗義,不能強掠硬劫;你一個惡性不改的強盜,豈能與我再相結合?
她憤憤地將簽文扯得粉碎,繡香急得變瞭色,頓頓腳說:“您這是怎麼啦?就是簽上說的不對,可總是菩薩跟前求來的,您別就撕呀!”玉嬌龍搖瞭搖頭,神態由憤怒又變為淒慘,把扯碎瞭的簽文交在繡香的手裡身子向炕上一仰。繡香愁得暗暗嘆氣,也不敢多說話。
過瞭許多時,忽然外面有人嚷嚷,說是什麼貓有瞭下落瞭。繡香疾忙出屋,就見院裡站著一個半老的村婦,衣裳很是破爛,她說:“俺當傢的今天在大道上拾糞,可瞧見那隻貓瞭,是叫一輛裝油的車帶走瞭。那輛車是往南去瞭,大概是走南宮冀州去的,你們要趕緊去追,還能追得上……”
繡香趕緊拉開門,往屋內看她的小姐,就見玉嬌龍已然下瞭炕。繡香就進瞭屋,說:“您聽見瞭沒有?有人看見雪虎叫一輛油車給帶走啦,南宮冀州在哪兒呀?”
玉嬌龍急急地說:“我立時追去,追上車找著貓,回來再謝這個報信的人。”說著,她提起馬鞭向外就走。剛走出幾步,忽然想起瞭一件事,回身又進屋來,並且把屋門倒帶上,向繡香說:“你把首飾匣給我!”
繡香也不知她是要做什麼用,就打開包袱,取出首飾匣。玉嬌龍接過來,就蹲下身。這鋪炕,本來有個很深的炕洞,原是為冬天升火燒炕用的。玉嬌龍就用劍鞘將首飾匣直推進洞裡,然後站起身,悄聲囑咐說:“放在這裡還好,你隻要時時留心就得瞭。我往南宮追那輛油車,也許兩三天不能回來,萬一有賊來,偷去瞭什麼東西都不要緊,隻是不要叫他偷去瞭這首飾匣。我若是不回來,無論有什麼事,你也別離開屋裡,在這兒也少跟他們這些人說話!”繡香點點頭,又嚇得身子有些發抖。
玉嬌龍拿出幾塊金錠、一兩塊碎銀帶在身邊,就到院中,自己將馬備好,帶上瞭寶劍,出門上馬。祝大哥祝大嫂跟許多人隨她出來,祝大哥向南指著說:“出瞭村子往西就是大道。”那送信來的婦人說:“那油車是兩人趕著,他們就把貓裝在空油簍裡瞭,俺當傢的今早看得清清楚楚!”玉嬌龍點點頭,策馬出村走去。
這時玉嬌龍仍穿著男裝,茶青色的綢衫,白羅腰帶,將衣襟掖在腰帶上,如同是穿著短衣;下面是深藍色綢褲,系著腿帶。她這樣的一個俊美少年,又攜有寶劍,馬又走得飛速,沿途上且逢村遇鎮就要去打聽有無油車從此經過,所以很惹人註意。暮春的天已很炎熱,曬得她頭上直流汗,她便用一塊粉綢子的手帕去擦拭,可是隨擦隨又流出。所以走到一處大市鎮內,她就買瞭一頂有綢飄帶的大草帽,戴在頭上,看上去更像是個男子瞭。
鞭絲帽影,順著大道飛馳,傍晚時就來到瞭巨鹿縣境內的一個市鎮。進瞭街道,她就向人打聽:“誰看見有一輛油車經過這裡?”問瞭兩三個人,就有個賣鍋餅的小孩子指告她說:“路東彭傢小店裡剛推進去瞭兩輛油車!”
玉嬌龍不暇細問,就順著這小孩所指之處,飛馬奔去。來到臨近一看,果然土墻上歪歪斜斜的寫著“彭傢老店”四個字,門前還掛著個笊籬,表示這裡不但開店還帶賣飯。店房是很小,隻有一間大屋子,兩邊亂哄哄的有許多人,也無所謂院子;一輛車就停在屋裡,車上都堆著很大的油簍。玉嬌龍下瞭馬,將馬拴在旁邊的一根朽木樁子上,她就抽出劍來身後背著草帽往店裡就走,店裡亂哄哄的談話之聲立時停止。
玉嬌龍向兩旁去看,見左邊隻是鍋灶,店主人正在那兒煮面,老婆抱著孩子坐在地下拉風匣;右邊是一鋪大炕,炕上得有二三十個人,躺著的,坐著的,抽煙的,摳腳趾縫兒的,什麼人都有,都直著眼來瞧她。玉嬌龍就把青冥劍向油簍上一拍,問道:“這油車是誰的?”
有兩個坐在炕上的人就說:“是我們的,什麼事吧?”
玉嬌龍把劍放下來,一看這兩人全都是滿身油污,一個敞著懷,一個脫瞭光脊梁,拿著一件油得不成樣子的藍佈小褂正在擦頭擦脊背,玉嬌龍就說:“聽說你們在北邊大道上拾瞭一隻貓?”
那敞懷的人問說:“什麼?貓?毛也沒有!”
玉嬌龍又說:“我那隻貓是渾身的白長毛兒,鼻子上有一塊黑。”
旁邊的一個人就指著鼻頭說:“我的鼻子上倒有一塊黑,脖子上還有一大塊黑呢!我是個背煤的。”
玉嬌龍笑瞭笑,說:“我聽人說我那隻貓是叫你們拾瞭來,裝在油車上瞭,我才趕緊追來。你們快把貓給我吧!要拿銀子換,我也願意。”
有個人又說:“我這兒倒有一隻貓,你看是你的不是?”
玉嬌龍趕緊問說:“我看看,在哪兒啦?”
這人把光著的一隻黑泥腳丫高高抬起,腳趾亂撓,嘴裡還細聲學著喵喵的貓叫,旁邊的人哄堂大笑。
這個人耍腳丫正在得意,忽然一道寒光落下來,就聽媽呀一聲慘叫雖然玉嬌龍的劍是平著拍下來的,並沒有把這人的腳砍斷,可是也夠痛的,痛得他雙手抱著腳直用嘴吹。
玉嬌龍瞪目說:“快些把貓還給我,不然……”她一劍刺入油簍裡,簍中的油便順著劍流出。
兩個販油的人疾忙下瞭地,一個就攔阻說:“喂!你怎麼胡來?貓還能藏在油簍裡嗎?你賠油吧!”玉嬌龍一腳踹倒瞭這個人;另一個人揪住她的胳膊要奪她的劍,卻被她用點穴法給點倒。
此時屋中大亂,玉嬌龍急急叫著:“雪虎!雪虎!”拿寶劍又紮漏瞭幾隻油簍,油就汪然地流出,流瞭一地。兩個販油的躺在油裡大喊:“強盜呀!”店主人忙往外去喊官人,店傢老婆抱著孩子也往外跑去瞭。屋裡的人都紛紛往店外去跑,外面的人卻又紛紛擠在店門首往裡來瞧。玉嬌龍知道貓一定是沒在這兒,事情又已弄得這麼大,她就趕緊一晃寶劍也走出店去。
店門前的人被她的劍光嚇得都往後退,她便解下馬來,聳身跳上去,掄起鞭子來要走。忽聽有人怒喝一聲:“下來!”玉嬌龍驚瞭一下,趕緊扭頭去看,見是李慕白分開眾人奔向自己來瞭,玉嬌龍就急急揮劍掄鞭驅趕擋路的眾人,她的馬嘚嘚的往南飛馳而去。
少時就走出瞭這小鎮,隻聽身後有人大喊:“站住!往哪裡去!九華山的門徒哪能容許你這樣的人任意橫行,我的劍也不是為你欺凌無辜用的!快丟下寶劍,不然我要不顧你是男是女,可就……”玉嬌龍一翻身,弩箭射去,但被李慕白抬手就抄住。
李慕白的馬快,一霎時就追上瞭她。玉嬌龍在馬上翻臂探身一劍刺來,李慕白疾閃身躲開。他手中並無兵刃,但驀然就要抄奪玉嬌龍手中的寶劍;玉嬌龍疾忙勒住馬向後退去。李慕白就將馬一橫攔阻住她,在馬上一縱身;玉嬌龍卻低頭翻身下馬,李慕白已如鷹隼一般撲下。玉嬌龍疾忙斜身掄劍,這一劍真有切瓜斷藤之勢,十分疾快狠毒,然而李慕白不知怎麼一來就閃開瞭,玉嬌龍怒罵道:“李慕白,我難道怕你?”
她舞起劍來,直撲李慕白,白光灼灼,隨手飛舞,迎門倒砍。一口劍忽向前,忽滾後,顧盼圓轉,旋動自如;如疾風掠草,閃電騰天,一分一毫都緊極、速極、狠極,沒有半點破綻。可是李慕白身輕如遊鶴,盤旋於她的左右前後,她的劍來到瞭,李慕白就立時閃開;她接著又一劍,李慕白卻不但又閃開瞭,反逼上她來要托住她的咽喉,抄她的手腕。
玉嬌龍也毫不容讓,劍法愈急,同時奪路想要追上馬匹逃走。可是李慕白又緊追著她,並且冷笑著說:“你有這樣好的武藝,若再有這口寶劍輔助你,你橫行起來,那還瞭得?”
玉嬌龍挺身猛刺,說:“你說我橫行,我看你更混蛋!”
李慕白一手掠雲斜身進逼,說:“不因你是一個女子,我早就要制服你瞭!”
玉嬌龍說:“呸!誇口!”說著嗖的一聲以劍橫掃。
李慕白斜著一伏身,容她的劍像一條白龍似的從自己的眼前掠過便疾忙縱步向前,右手如滿月,仍要抄她的腕子。玉嬌龍的劍又忽從上下落,李慕白的左手舉起來要去托,玉嬌龍卻趕緊又將劍抽回;不防李慕白突然一腳,將玉嬌龍就踹出三四步,玉嬌龍的身子立時跌倒瞭,草帽也壓扁瞭。李慕白趕緊追上去,玉嬌龍卻又趁勢身子一滾,滾出瞭很遠。李慕白又追至,俯身要將她按住;但不料玉嬌龍的寶劍並未撒手,她突然躍身而起,如出水的蛟龍,躥山的猛虎,寶劍疾疾旋轉,勢若追風,反逼得李慕白不住後退。
玉嬌龍追上瞭李慕白,寶劍是如長虹倒掛,從上砍下;然而劍才落下,眼前的李慕白又忽然不見瞭,而自己的兩隻胳膊卻被緊緊抓住。玉嬌龍便將劍往前一扔,拋在地下兩步之外,同時腳向後去踹。李慕白就把她往旁邊一摔,疾忙向前去拾劍;但玉嬌龍的身子斜著向前一撲,整整將劍壓在她的胸下。李慕白又一腳踢去,但玉嬌龍的身子已隨著李慕白的腳而飛起,劍也隨之重入她的手中,倏然撤步倒劍,向李慕白一聲冷笑。
李慕白也倒退瞭一步,就點點頭說:“你的武藝實在不錯,劍法身手我看得出來,我們確是同門。你一女子,我也不能過分逼你,你無妨向我說實話,到底你是誰的門徒?”
玉嬌龍喘瞭喘氣,說:“你不用來問我,我也絕不能告訴你!連俞秀蓮,我也沒告訴過她我的師父是誰。”李慕白突然氣色一變。
玉嬌龍慢慢向後倒步,同時橫劍讓身,退出瞭很遠,她的意思是要追上她的那匹馬,想要逃走。不料李慕白也走向道旁,由他那匹白馬上抽出瞭寶劍,很快地又追上來瞭。玉嬌龍回身抖劍又來迎戰,先是想一下就削斷李慕白的兵刃;不料李慕白的劍一抖起來,真如大鵬掠翅,力透中鋒玉嬌龍反倒將劍趕緊縮回。李慕白劍劍著緊,不但躲著她的寶劍,反著著逼得她無法迎架。
又三四合,忽然玉嬌龍的劍勢也驟變,成瞭縱步追風之勢,身軀向左一退,劍鋒砍下來。但李慕白忽然一劍拍在她的臂上,她覺著一陣手痛,同時眼前也一陣白光紊亂。剛要退身,剛要將劍換手,不料李慕白早把她的青冥劍奪瞭過去,並且回身就走。
玉嬌龍從後面猛撲上去,叫著:“還我的劍!快給我!”
李慕白雙劍向後一掄,她連避也不避,向著劍光勇撲;李慕白反倒將劍疾忙抽回,跑到馬旁就上瞭馬。
玉嬌龍張著雙手急追,喊著:“給我……劍!”
李慕白撥馬走開瞭,一手拿著雙劍,一手揮鞭,且轉頭說:“我不忍傷你,就是看在同門的道義之上,等我打聽出你的來歷之後,那時我再懲罰你!劍是不能夠給你瞭,你以後如再不改過,再遇到我的手裡,我就不饒你瞭!”玉嬌龍忽然又發去瞭一支冷箭,李慕白用劍一磕,箭就落在地下。
李慕白催馬向南去走,玉嬌龍在後緊追,她也搶著馬騎上去追趕,並且弩箭嗖嗖直放,但一下也沒射中李慕白。李慕白的輕騎健影倏忽間順著夕陽大道走去。玉嬌龍在後急追緊趕,然而前面的人馬已越來越遠瞭,終至於看不見瞭。
田野上吹來瞭嗖嗖的晚風,亂雨一般的鴉鵲向遠處帶著暮色的樹林投去,紅霞向天外落下。四顧寂寥,寶劍無影,落得她雙手空空,渾身是汗,直喘氣;她心中一陣難受,不禁又落下淚來。但才落下兩行淚,她就一咬牙,連身上的浮土也不拂,又鞭馬去追,嘚嘚的蹄聲如驟雨一般的亂響。她心中憤憤地想:我不追上你李慕白,不奪回來我的青冥劍,我寧可死!
馬疾走著,暮色漸深。玉嬌龍往南沖過瞭一個小市鎮,又走出有多半裡地;隻見星月光輝,大地黑茫茫的,連村舍燈光也沒有,人蹤和犬吠之聲也聽不到。玉嬌龍忽然又勒住韁繩,細想瞭一想,暗道:李慕白自負武藝天下無敵,他奪瞭我的寶劍,絕不能就逃出很遠,說不定他就在剛才我看見的那小鎮住下瞭。他一定也很狡猾,知道我必定追,他豈能連夜一直往下去走,那還不早晚叫我追上?於是玉嬌龍立時轉馬又往回走,少時又來到剛才走過的那小鎮之上。
這裡不過有二十來傢店鋪,客店大概也不多。玉嬌龍先找到瞭一傢見關著門,她就扒著門縫往裡看;見這店跟自己白天追油車所進的那個店差不多,裡邊也很亂,她就向裡問說:“請問!你們這店裡是住著一個騎馬的人嗎?他是才來到的!”
裡邊的人,一聽見她那尖細的聲音,就齊都納悶,吵嚷的談話之聲頓然停止。玉嬌龍手牽著馬,眼往門縫裡瞧,見裡面的人影很亂,並有一股惡劣的氣味由門縫直鉆出來,她趕緊用手絹掩住鼻子。
裡邊有人悄聲猜著說:“是娘兒們吧?”又有人說:“也許是小孩,管他呢!店傢快告訴他這兒沒有騎馬的,倒有騎螃蟹的。告訴他快走,別在這兒哼哼,這聲兒,我們聽瞭難受!”於是就有個光著脊梁光著腳的客人把門縫拉大瞭一點,用嗓子眼兒哼哼著說:“我們這兒沒有啊!沒有騎馬的呀!倒有個騎螃蟹的呀!”
玉嬌龍氣得將門板踹瞭兩腳,裡面就有人怒罵起來瞭,說:“小子妹妹!你他媽是幹什麼的?別怔踹你祖宗的大門呀!”
玉嬌龍憤憤地要用弩箭往門裡去射,可是門縫又關上瞭。她隻好牽馬走開。
又找到瞭另一店房,這傢店房倒還比較大點,店夥也很和氣。裡院有兩間馬棚,可是棚下拴著兩頭騾子,並沒有馬。玉嬌龍發著怔,店夥就說:“您是找人嗎?隔壁還有一傢朱傢店,您上那兒再問問去吧!”
玉嬌龍點瞭點頭,滿胸的氣,牽馬又到瞭鄰傢店裡,店夥迎過來問說:“你是找人嗎?”
玉嬌龍不言語,一直找到瞭馬棚;就見有院中暗淡的燈光斜照著,馬棚之下有四五匹馬,其中的一匹正是李慕白的那匹馬。玉嬌龍先察看瞭看,見馬上並無行李,也沒有寶劍。
此時店夥從旁接過她的馬去,問說:“大爺!由哪兒來的?”
玉嬌龍悄聲回答:“由保定來。”又以更小的聲音問說:“騎這匹馬來的人住在哪屋?”
店夥指著西邊的一間小屋,說:“就是那間屋,您是一塊兒來的嗎?”
玉嬌龍趕緊把他攔住,瞪眼說:“嚷嚷什麼?”店傢嚇瞭一大跳。
玉嬌龍等這個店夥把馬拴好瞭之後,就說:“你給我找一間房子,要單間。”說著,她又向那西小屋投瞭一眼,見那屋裡連燈光也沒有。
店夥給她找瞭一間小北房,玉嬌龍便很快地走進屋內。店夥出去,又待瞭會兒,給她送來一盞油燈,掛在墻上。玉嬌龍故意背著燈光,店夥問說:“您吃什麼飯?”玉嬌龍搖頭說:“不吃,我已吃過瞭。”店夥又問說:“給您倒壺水來吧?”玉嬌龍點瞭點頭。店夥轉身出屋,忽然玉嬌龍又說:“給我找點火來,抽煙用的!”店夥在門口答應瞭一聲,就走瞭。
玉嬌龍摘下草帽,站著靜聽那西房裡的動靜,可是什麼動靜也沒有;隻有鄰房中的客人正在談話,談的是糧行的事情。斜對過馬棚裡的馬用蹄子敲著地,前院有人搖著轆轤打水,玉嬌龍忽然又一陣煩惱。又待瞭一會兒,店夥給她送來瞭一壺茶、一隻茶碗、一個火鐮和兩根紙媒子,玉嬌龍立時把火鐮拿在手裡。店夥又問她要被褥不要,她隻搖頭,店夥就又走出屋去瞭。
這裡玉嬌龍掩上門,回頭一看,土炕上隻有一領蘆席和兩塊磚頭,這樣的寢席,她哪裡睡過?同時想到自己的手中已無寸鐵,檢點小弩箭,也隻剩瞭六支。由這弩箭她想起羅小虎來,不由一陣悲傷、思戀且憤恨;又想到瞭父母,她不由得就哭瞭。抽噎瞭兩下,她又趕緊拭淚,並吹滅瞭燈。她把草帽拋在炕上,輕輕拉門走出屋去,在簷前靜靜地站立。
站立瞭多半天,聽見外院的轆轤聲也不響瞭,鄰屋也熄燈睡去瞭,棚下的馬也不作聲瞭;店夥也沒再到裡院來,並聽遠處更鼓已敲瞭三下。四顧寂寥,天上繁星擁著殘月,薄雲如輕紗從黑天上輕輕掠過,將星鬥擦得是愈潔愈亮。春風很暖,飄飄地吹著她的綢袖,她就挽瞭挽袖子,手中緊緊握著火鐮,慢慢地往李慕白住的那房子走去。
才一走到房前,突然聽屋中有人厲聲說:“你要不趕緊改悔,我可就不顧什麼同門之情,也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就不再饒恕你瞭!”玉嬌龍嚇瞭一跳,趕緊蹲下身去,屋中的李慕白就隔室侃侃而言,說:“我早已看出來瞭,你的武藝必與啞俠有關!因為你是個女人,我不願向你逼問。我告訴你,你的武藝還差得很多,不可以逞強!寶劍既到瞭我的手中,你休想再能奪回。我也不殺你,但你若再做出什麼惡事,敗壞我九華派的名聲那我就要不再顧惜瞭!”玉嬌龍蹲在地下還是不出聲。
忽然北房門開瞭,走出一個客人,像是要上茅房的樣子。玉嬌龍就趕緊縱身上瞭房,回身嗖的一聲,一弩箭向那客人的背後射去。那客人就哎喲一聲趴在地下,急喊叫說:“有賊啦!哎喲!射瞭我屁股上一箭,哎喲好痛呀!”
屋中的李慕白怒罵瞭一聲:“惡賊!你一定要叫我殺死你嗎?”門一摔,便挺劍奔瞭出來。那中箭的客人痛得在地下亂爬亂滾,玉嬌龍就趁此時疾跳下房,一扭身就進瞭屋。李慕白回身掄劍,玉嬌龍趕緊把屋門關上,同時急急地打開瞭火鐮。取火向屋中一照,就見炕上隻有一領蘆席,把席掀開,席下有一口寶劍,卻是李慕白自己的那一口劍,並不是“青冥”。
此時院中已亂嚷瞭起來,許多人都已然驚醒。李慕白以青冥劍擊門怒叫道:“你出來!我怎能容你這樣兇惡的強盜在我眼前胡為?”
玉嬌龍抄起瞭寶劍往屋外跳,才一出屋,李慕白一劍過來,嗆啷一聲,她手中的劍便被斬斷瞭;剩下的半截劍她還不敢拋開,又跳回到屋內。她先把一隻凳子拋出去,李慕白在外怒罵;玉嬌龍又把兩支弩箭射出,隨手用火點著瞭炕上的蘆席,當時火焰就突突騰起來瞭。李慕白一面喊人快來救火,一面卻身子不動,持劍等候玉嬌龍從火中奔出,但玉嬌龍豈敢出去?
此時濃煙已充滿瞭小屋,火勢熊熊引著瞭窗紙,並即將要燒到玉嬌龍的身上。她已退得身子貼住瞭後墻,被煙刺激得不住咳嗽,猛烈的火焰離著她的身子不過半尺。她啊的驚叫瞭一聲,疾忙躍身而起,伸手抓住瞭房梁;火焰在她的身下亂滾,她的一隻鞋子也掉瞭。
外面人聲大亂,水也往窗裡潑來,水觸在火上,濃煙更往上騰,玉嬌龍被熏得幾乎摔落下去。她此時連一口氣也喘不出來,一手緊緊抓住房梁,一手用那半截劍向房頂猛砍。她急極瞭,連砍瞭二三十下,就見房頂上的灰土和破葦子都落瞭下來,露出瞭一個洞。屋中的煙都往外直冒,玉嬌龍的身子也隨著煙爬出。
到瞭房頂上,她一聳身就跳到房後,這裡是一處小空院,她那半截劍也丟瞭。緊籲瞭幾口氣,掖瞭一掖衣裳,見這房子濃煙滾滾,烈火騰騰,越來越大,玉嬌龍疾忙躲開。往南走,飛身又上瞭那座馬棚,她站在棚頂上向下去望,隻見剛才李慕白住的那間房子已然成瞭一座火窟。院中許多人提著水桶來回地跑,鄰居們也都趕來救火,亂嚷嚷著,前面的轆轤嘩啦嘩啦聲音不斷。
玉嬌龍向人叢中去看,就見李慕白也在下邊來回地跑。他跑得比誰都要快,手裡提著的水桶也比誰的都大;他把水向高揚起來的火上去潑,潑得也高極瞭,敏捷極瞭,然後他又趕緊跑到前院去提水。玉嬌龍見那口青冥劍就插在他的背後,他此時是專顧救火,已顧不得再去搜尋玉嬌龍;而且人人都想著玉嬌龍是縱火自焚,此時一定已葬身於火窟之中瞭,誰也沒往馬棚上看。
玉嬌龍便慢慢由馬棚上爬下來,雜入人叢之間。李慕白提著一桶水又很快地跑來瞭,玉嬌龍也就跟在他的背後跑;等到李慕白舉起水桶向上潑水時,玉嬌龍便趁他不防,驀然從他的背後將青冥劍抽出。李慕白回手一桶,將玉嬌龍打瞭一個ã鬥,並把一個幫助救火的人也絆倒瞭;玉嬌龍疾忙挺身而起,嗖的一聲就上瞭北房。下面的人齊聲大喊:“賊跑瞭!”
玉嬌龍慌忙越房逃去,她急不擇路,踏過瞭許多處房屋,才逃出瞭這座小鎮。李慕白已自身後追來,玉嬌龍卻向著前面茫茫的黑霧裡逃去,不想一下子撞在樹上;她顧不得頭痛,如貍貓似的趕緊就攀樹而上。這棵樹很大,她爬到瞭上邊,找瞭個樹叉坐下,青冥劍緊緊拿在手中,卻不住地嬌喘。她藏在樹上,如一隻梟鳥似的,兩眼不住向樹下去望;可是過瞭許多時並不見李慕白追來,大概是李慕白已知無法追她,又趕回救火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