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加林立在大馬河橋上,對剛才發生的事半天百思不得其解。

他後來索性把這事看得很簡單:巧珍是個單純的女子,又是同村人,看見他沒把饃賣掉,就主動為他幫瞭個忙。農村姑娘經常趕集上會買賣東西,不像他一樣窘迫和為難。

但不論怎樣,他對巧珍給他幫這個忙,心裡很感謝她。他雖然和劉立本傢裡的人很少交往,可是感覺劉立本的三個女兒和劉立本不太一樣。她們都繼承瞭劉立本的精明,但品行看來都比劉立本端正;對待村裡貧傢薄業的莊稼人,也不像她們的父親那般傲氣十足。她們都尊大愛小,村裡人看來都喜歡她們。三姐妹長得都很出眾,可惜巧珍和她姐巧英都沒上過學;妹妹巧玲正上高中,聽說是現在中學裡的“校花”。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找到劉立本傢的女子做媳婦的確是難得的。高明樓眼疾手快,把巧英給他大兒子娶過去瞭。現在巧珍的媒人也是踢塌門檻;這一段馬店的馬拴又裡外的確良穿上往劉立本傢愣跑哩。高加林想起馬拴那天的打扮,又忍不住笑瞭。

太陽正從大馬河西邊無垠的大山中間沉落。通往他們村的川道裡,已經罩上瞭暗影;川道裡莊稼的綠色似乎顯得深瞭一些。夾在莊稼地中間的公路上,幾乎沒有瞭人跡,公路靜悄悄地伸向綠色的深處。東南方向的縣城,已經罩在一片藍色的煙氣中瞭。從北邊流來的縣河,水面不像深秋那般開闊,平靜地在縣城下邊繞過,向南流去瞭;水面上輝映著夕陽明亮的光芒。河邊上,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泥灘上追逐,嬉耍;洗衣服的城市婦女正在收拾曬在岸邊草地上花花綠綠的衣服和床單。

高加林不時回頭向縣城街道那邊張望。他覺得巧珍也不一定能把那籃子饃賣瞭——因為現在集市都已經散瞭。

當他終於看見巧珍提著籃子小跑著向他走來時,他認定她沒有把饃賣掉——這其間的時間太短瞭!

巧珍來到他面前,很快把一卷錢塞到他手裡說:“你點點,一毛五一個,看對不對?”

高加林驚訝地看瞭看她胳膊上的空籃子,接過錢塞在口袋裡,心裡對她充滿瞭非常感激的心情。他不知該向她說句什麼話。停瞭半天,才說:“巧珍,你真能行!”

劉巧珍聽瞭加林的這句表揚話,高興得滿臉光彩,甚至眼睛裡都水汪汪的。

加林伸出手,說:“把籃子給我,你趕快騎車回去,太陽都要落瞭。”

巧珍沒給他,反而把籃子往她的自行車前把上一掛,說:“咱們一塊走!”說著就推車。

加林一下子感到很為難。和同村的一個女子騎一輛車子回傢,讓莊前村後的人看見瞭,實在不美氣。但他又感到急忙找不出理由拒絕巧珍的好心。

他略躊躇瞭一下,對巧珍撒謊說:“我騎車帶人不行,怕把你摔瞭。”

“我帶你!”巧珍兩隻手扶著車把,親切地看瞭加林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瞭頭。

“啊呀,那怎行呢!”加林一隻手在頭發裡搔著,不知該怎辦。

“幹脆,咱別騎車,一搭裡走著回。”巧珍漂亮的大眼睛執拗地望著他,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看來她真誠地要和他相跟著回村瞭。加林看沒辦法瞭,隻好說:“行,那咱走,讓我把車子推上。”

他伸手要推車,巧珍用肩膀輕輕把他推瞭一下,說:“你走瞭一天,累瞭。我來時騎著車,一點也不累,讓我來推。”

就這樣,他倆相跟著起身瞭,出瞭橋頭,向西一拐,上瞭大馬河川道的簡易公路,向高傢村走去。

太陽剛剛落山,西邊的天上飛起瞭一大片紅色的霞朵。除過山尖上染著一抹淡淡的橘黃色的光芒,川兩邊大山濃重的陰影已經籠罩瞭川道,空氣也顯得涼森森的瞭。大馬河兩岸所有的高稈作物現在都在出穗吐纓。玉米、高粱、谷子,長得齊楚楚的,都已冒過瞭人頭。各種豆類作物都在開花,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清淡芬芳的香味。遠處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溝,綠草叢中滾動著點點白色。富麗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顯得格外寧靜而莊嚴。

高加林和劉巧珍在綠色甬道中走著,路兩邊的莊稼把他們和外面的世界隔開,造成瞭一種神秘的境界。兩個青年男女在這樣的環境中相跟著走路,他們的心都不由得咚咚地跳。

他倆起先都不說話。巧珍推著車,走得很慢。加林為瞭不和她並排,隻好比她走得更慢一點,和她稍微錯開一點距離。此刻,他自己感到瞭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精神上的緊張:因為他從來沒有單獨和一個姑娘在這樣悄沒聲響的環境中走過。而且他們又走得這樣慢,簡直和散步一樣。

高加林由不得認真看瞭一眼前面巧珍的側影。他驚異地發現巧珍比他過去的印象更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楊樹一般可愛,從頭到腳,所有的曲線都是完美的。衣服都是半舊的:發白的淺毛藍褲子,淡黃色的確良短袖;淺棕色涼鞋,比涼鞋的顏色更淺一點的棕色尼龍襪。她推著自行車,眼睛似乎隻盯著前面的一個地方,但並不是認真看什麼。從側面可以看見她揚起臉微微笑著,有時上半身彎過來,似乎想和他說什麼,但又很快羞澀地轉過身,仍像剛才那樣望著前面。高加林突然想起,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和巧珍一樣的姑娘。他仔細回憶瞭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過一張類似的畫。好像是幅俄羅斯畫傢的油畫。畫面上也是一片綠色的莊稼地,地面的一條小路上,一個苗條美麗的姑娘一邊走,一邊正向遠方望去,隻不過她頭上好像攏著一條鮮紅的頭巾……

在高加林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前面的巧珍內心裡正像開水鍋那般翻騰著。第一次和她心愛的人單獨走在一塊,使得這個不識字的農村姑娘陶醉在一種巨大的幸福之中。為瞭這一天,她已經夢想瞭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著;她推車子的兩隻手在顫抖著;感情的潮水在心中湧動,千言萬語都卡在喉眼裡,不知從哪裡說起。她今天決心要把一切都說給他聽,可她又一時羞得說不出口。她盡量放慢腳步,等天黑下來。她又想:就這樣不言不語走著也不行啊!總得先說點什麼才對。她於是轉過臉,也不看加林,說:“高明樓心眼子真壞,什麼強事都敢做……”

加林奇怪地看瞭看她,說:“他是你們的親戚,你還能罵他?”

“誰和他親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沒一點相幹!”巧珍大膽地回過頭看瞭一眼加林。

“你敢在你姐面前罵她公公嗎?”

“我早罵過瞭!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罵!”巧珍故意放慢腳步,讓加林和她並排走。

高加林一時弄不清楚為什麼巧珍在他面前罵高明樓,便故意說:“高書記心眼子怎個壞?我還看不出來。”

巧珍一下子停住瞭腳步,憤憤地說:“加林!他活動得把你的教師下瞭,讓他兒子上!看現在把你愁成啥瞭……”

高加林也不得不停住腳步。他看見他面前那張可愛的臉上是一副真誠同情他的表情。

他沒有說什麼,隻是嘆瞭一口氣,就又朝前走瞭。

巧珍推車趕上來,大膽地靠近他,和他並排走著,親切地說:“他做的歪事老天爺知道,將來會報應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這幾天瘦瞭。其實,當農民就當農民,天下農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幹部們活得差。咱農村有山有水,空氣又好,隻要有個合心的傢庭,日子也會暢快的……”

高加林聽著巧珍這樣的話,心裡感到很親切。他現在需要人安慰。他於是很想和她拉拉傢常話瞭。他半開玩笑地說:“我上瞭兩天學,現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當個農民,勞動又不好,將來還不把老婆娃娃餓死呀!”他說完,自己先嘿嘿地笑瞭。

巧珍猛地停住腳步,揚起頭,看著加林說: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們兩個一搭裡過!你在傢裡待著,我給咱上山勞動!不會叫你受苦的……”巧珍說完,低下頭,一隻手扶著車把,另一隻手局促地扯著衣服邊。

血“轟”一下子沖上瞭高加林的頭。他吃驚地看著巧珍,立刻感到手足無措;感到胸口像火燒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緊縮起來,四肢變得麻木而僵硬。

愛情?來得這麼突然?他連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還沒有談過戀愛,更沒有想到過要愛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帶著這復雜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巧珍。她仍然害羞地低著頭,像一隻可愛的小羊羔依戀在他身邊。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溫馨的氣息在強烈地感染著他;那白楊樹一般苗條的身體和暗影中顯得更加美麗的臉龐深深地打動瞭他的心。他盡量控制著自己,對巧珍說:“咱們這樣站在路上不好。天黑瞭,快走吧……”

巧珍對他點點頭,兩個人就又開始走瞭。加林沒說話,從她手裡接過車把,她也不說話,把車子讓他推著。他們誰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半天,高加林才問她:“你怎猛然說起這麼個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揚起頭,眼淚在臉上靜靜地淌著。她於是一邊抹眼淚,一邊把她這幾年所有的一切一點也不瞞地給他敘說起來……

高加林一邊聽她說,一邊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濕起來。他雖然是個心很硬的人,但已經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動瞭。一旦他受瞭感動的時候,就立即產生瞭一種奇異的激情:他的眼前馬上飛動起無數彩色的畫面;無數他最喜歡的音樂旋律也在耳邊響起來;而眼前真實的山、水、大地反倒變得虛幻瞭……

他在聽完巧珍所說的一切以後,把自行車“啪”地撐在公路上,兩隻手神經質地在身上亂摸起來。

巧珍看著他這副樣子,突然笑瞭起來。她一邊笑,一邊抹去臉上的淚水,一邊從車子後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從裡面掏出一包“雲香”牌香煙,遞到他面前。

高加林驚訝地張開嘴巴,說:“你怎知道我是找煙哩?”

她嫵媚地對他咧嘴一笑,說:“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給你買瞭一條哩!”

高加林走近她,先沒有接煙,用一種極其親切和喜愛的眼光怔怔地看著她。她也揚起臉看著他,並且很快把兩隻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胸脯上。加林猶豫瞭一下,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背,然後堅決地把他發燙的額頭貼在她同樣發燙的額頭上。他閉住眼睛,覺得他失去瞭任何記憶和想象……

當他們重新肩並肩走在路上的時候,月光已經升起來瞭。月光把綠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蒙;大馬河的流水聲在靜悄悄的夜裡顯得非常響亮。村子就在前邊——在公路下邊的河灣裡,他們就要分手各回各傢瞭。

在分路口,巧珍把提包裡的那條煙掏出來,放在加林的籃子裡,頭低下,小聲說:“加林哥,再親一下我……”

高加林把她抱住,在她臉上親瞭一下,對她說:“巧珍,不要給你傢裡人說。記著,誰也不要讓知道!……以後,你要刷牙哩……”

巧珍在黑暗中對他點點頭,說:“你說什麼我都聽……”

“你快回去。傢裡人問你為啥這麼晚回來,你怎說呀?”

“我就說到城裡我姨傢去瞭。”

加林對她點點頭,提起籃子轉身就走瞭。巧珍推著車子從另一條路上向傢裡走去。

高加林進瞭村子的時候,一種懊悔的情緒突然湧上他的心頭。他後悔自己感情太沖動,似乎匆忙地犯瞭一個錯誤。他感到這樣一來,自己大概就要當農民瞭。再說,他自己在沒有認真考慮的情況下就親瞭一個女孩子,對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負責任的。使他更難受的是,他覺得他今夜永遠地告別瞭他過去無邪的二十四年,從此便給他人生的履歷表上畫上瞭一個標志。不管這一切是愉快的還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場!當他走進自己傢門時,他爸他媽都坐在炕上等他。飯早已拾掇好瞭,可是他們顯然還沒有動筷子。見他回來,他爸趕忙問他:“怎才回來?天黑瞭好一陣瞭,把人心焦死瞭!”

他媽瞪瞭他爸一眼:“娃娃頭一回做這營生,難腸成個啥瞭,你還嫌娃娃回來得遲!”她問兒子:“饃賣瞭嗎?”

加林說:“賣瞭。”他掏出巧珍給他的錢,遞到父親手裡。

高玉德老漢嘴噙住煙鍋,湊到燈前,兩隻瘦手點瞭點錢,說:“是這!幹脆叫你媽明早上蒸一鍋饃,你再提著賣去。這總比上山勞動苦輕!”

加林痛苦地搖搖頭,說:“我不去做這營生瞭,我上山勞動呀!”

這時候,他媽從後炕的針線籃裡拿出一封信,對他說:“你二爸來信瞭,快給咱念念。”

加林突然想起,他今天為那籃該死的饃,竟然忘瞭把他給叔父寫的信寄出去瞭——現在還裝在他的口袋裡!他從他媽手裡接過叔父的信,在燈前給兩個老人念起來——

大哥、嫂嫂:

你們好!今天寫信,主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最近上級決定讓我轉到地方工作。我幾十年都在軍隊,對軍隊很有感情,但要聽黨的話,服從組織安排。現在還沒有定下到哪裡工作。等定下來後,再給你們寫信。

今年咱們那裡莊稼長得怎樣?生活有沒有困難?需要什麼,請來信。

加林侄兒已經開學瞭吧?願他好好為黨的教育事業努力工作。

祝你們好!

弟:玉智

高加林念完,把信又遞給他媽,心裡想:既然是這樣,他給叔父寫的信寄沒寄出去,現在關系已經不大瞭。

《人生(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