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時分,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開進高傢村,在村子中央那塊空場地上停下來。
高玉德當兵走瞭幾十年的弟弟回來瞭!消息風快就傳遍瞭全村。村裡的人,不論大人還是娃娃,紛紛丟下正在吃飯的碗,向高玉德傢的破墻爛院裡湧來瞭。
高傢村好多年都沒有這樣熱鬧過。老婆老漢們拄著拐杖,媳婦們抱著吃奶娃娃,莊稼人推遲瞭出山的時間,學生娃們背著上學起身的書包,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紛紛跑來看“大幹部”。全村的狗不知這裡發生瞭什麼事,也吠叫著跟人跑來瞭。村子裡亂紛紛的,比誰傢娶媳婦還紅火。
高玉德傢的窯裡已經擠滿瞭人。更多的人都擁在院子裡和畔上,輪流擠到門口,好奇地看他們村在門外的這個最大的人物。
加林媽在旁邊窯裡做飯。好多婆姨女子都在幫助她。有的拉風箱,有的切菜,有的搟面。遇到這樣的事,所有的鄰居都樂意幫忙。
高加林從叔父的提包裡拿出許多糖,正給人群裡的娃娃們散發。他盡量想保持一種含蓄的態度,但掩飾不住的興奮仍然使他容光煥發,動作也顯得比平時零碎瞭。
高玉德、高玉智兩弟兄被一群年紀大的人包圍在他傢的腳地當中。玉智已經換上瞭地方幹部的服裝,比他哥看上去不是小十歲,而是小二十歲。他身材不高,但挺胖,紅光滿面,很少有皺紋。頭發還是烏黑的,隻是兩鬢角夾雜幾根白發。他笑容滿面,辨認他小時候的夥伴們。這些人都已年過半百,又親切又拘束地接過他雙手敬上的紙煙。德順老漢和另外一些長輩進來的時候,玉智把他們一個個攙扶著坐在炕欄石上,問他們的身體和牙口怎樣?這些老漢們又都從炕欄石上溜下來,在他身上摸一摸,或者拍一拍,紛紛張開沒牙的嘴搶著嚷嚷:
“啊,好身體……”
“聽說你身上掛瞭不少彩?”
“有一陣子,你杳無音信,還傳說你犧牲瞭呢!”
“哈呀,就聽說你而今把官熬大瞭!”
……
高玉智笑呵呵地回答他們的問話。玉德老漢站在他旁邊,嘴裡噙著旱煙鍋,一邊笑,一邊用瘦手抹眼淚。
陪同高玉智回村的縣勞動局副局長馬占勝同志,出去解瞭個手,就再擠不進高玉德傢的院裡瞭。
高加林在畔上碰見他,硬拉著他往回擠。但馬占勝說:“先等等。你叔父幾十年第一次回傢,村裡人都想看他哩!你要是不忙,咱先到吉普車裡坐一坐!”
加林今天很高興,說他現在沒什麼事,就和老馬向吉普車那邊走去。
吉普車裡已經擠滿瞭一群娃娃。占勝要趕他們下來,加林攔住他說:“算瞭,算瞭,娃娃們沒見過這東西,叫坐一坐,咱先就在這樹下站一會。”
占勝一條胳膊親熱地摟著加林的肩頭,對他說:“旁的事我先不和你拉搭;我先隻對你說一句話,你的工作我們會很快妥善解決的……”
高加林的心猛一陣狂跳。這句話對他的神經沖擊太大瞭!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高明樓已經站在瞭他們面前。
明樓笑著說:“加林,你還不回傢招呼你二爸去?你爸你媽人老瞭,手腳不麻利,傢裡又再沒個人……”他說完轉過身,熱情地和馬占勝握起瞭手。
加林說:“老馬擠不到我傢裡,我陪他在這兒站一會。”
明樓說:“你去你的。叫馬局長先到我傢裡坐一坐。另外,你告訴你媽,你叔父頭一頓飯在你們傢吃,下一頓飯就不要準備瞭,我們傢已經準備上瞭。啊呀,多不容易呀!玉智幾十年鬧革命不回傢,說什麼也得在我傢裡吃一頓飯!”他轉過頭對占勝說,“玉智是我們村在門外最大的幹部,是整個高傢村的光榮!”
“高玉智同志現在是咱們地區的勞動局長,我的直接上級。”馬占勝對高明樓說。
“我已經知道瞭!”高明樓一邊說,一邊讓加林回傢忙去,他便拉著馬占勝到前村他們傢去瞭。
吃過飯以後,加林跟著父親和叔父上瞭祖父祖母的墳地。
祖墳在村子後面一個向陽的山坡上。兩座墳堆上長滿瞭茂密的蒿柴茅草——兩位老人在這裡已經長眠十幾年瞭。
玉德老漢從隨手提來的竹籃裡取出一些饃和油糕,放在石頭供桌上;又拿出一把黃表紙點著燒瞭;然後拉著玉智和加林跪下磕頭。玉智稍猶豫瞭一下,但看見他哥臉像黑霜打瞭一般難看,就跟著跪下瞭。在這樣的場合,勞動局長隻得入鄉隨俗。
他們三個連磕瞭三個頭。加林和他叔父站瞭起來。玉德老漢卻一頭撲在黃土地上,啊嘿嘿嘿嘿地哭開瞭,弄得他兩個都很尷尬。聽見他哥傷心的哭聲,玉智也掏出手帕抹著不斷湧出來的淚水。他從小離開父母親,直到他們入土,他也再沒見他們。他記起在他小時候老人們受的苦,又想到他以後一直沒有在他們身邊,也由不得失聲痛哭起來。加林皺著眉頭在一邊看他們哭。
兩弟兄哭瞭一陣後,玉智把他哥攙扶起來。玉德老漢哽哽咽咽說:“咱老人……活的時候……把罪受瞭……”
高玉智非常內疚地說:“我一直在外,沒好好管老人,想起來心裡很難過。這已經沒法彌補瞭。現在,我已回到咱傢鄉工作瞭,以後我要盡量幫扶你們哩……有什麼困難,你就說,哥!我要把對咱老人欠的情,在你和嫂子身上補起來……”
高玉德怔瞭一陣,說:“我們老兩口也是快入土的人,沒什麼要牽累你的。現在農村政策活瞭,傢裡有吃有穿,沒什麼大熬煎。要說大熬煎,就是你這個侄兒子!”他朝加林看瞭看,“高中畢瞭業,就在村裡勞動。人傢有腿的,都走後門工作瞭,他……”
“你不是在村裡教書著哩?”玉智轉過頭問加林。
沒等加林回答,玉德老漢趕忙說:“現在學生娃少瞭,用不瞭那麼多教師,就回來瞭。”他生怕加林在他兄弟面前告高明樓。他不願意讓玉智知道明樓下瞭加林的教師。不管怎說,明樓是他們村的領導,不能惹!玉智屁股一拍就走瞭,但他們要和明樓在一個村生活一輩子哩!
高玉智沉默瞭一會,對他哥說:“好哥哩,按說,你提出什麼要求,我都要尊哩!但這件事你千萬不要為難我!我任職後,地委和專署領導找我談瞭話,說地區勞動局的前任局長,就是走後門招工太多,民憤很大,才撤換瞭的。領導說我剛從部隊下來,又一直是做政治工作的,就讓我擔任瞭這個職務。這是信任我哩!我怎能辜負組織的信任,剛上任就做這些違法事呢?其他事怎樣都可以,但這種事我可是堅決不能做啊!哥,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高玉德老漢聽兄弟這麼一說,思謀瞭半天,說:“既然是這樣,也就不能為難你瞭。唉……”老漢長嘆瞭一口氣,拍瞭拍膝蓋上的土,便叫玉智和加林回村;他說走時明樓一再安咐,他們傢的飯做好瞭,專門等著玉智哩……
高明樓此刻正和馬占勝在他的“會客室”裡拉話。
明樓現在心裡很慌,生怕高加林給他叔父告他,說他走後門讓自己兒子當瞭教師,而把他弄回隊裡參加瞭勞動。當時這事是他和占勝共同謀劃的,因此這兩個當事人現在首先就談這事。
“萬一這事讓高局長知道瞭怎辦?”明樓問正在喝茶的馬占勝。
占勝咧嘴一笑:“有個比教師更好的工作讓他幹,他還能再對咱說一長二短嗎?”
“更好的工作?”明樓瞪起眼,“現時國傢又不在農村招工招幹,哪有比民辦教師更好的工作?”
“正好最近地區給咱縣上的小煤窯批瞭幾個指標。當然,這幾個指標本來沒城關公社的,因為城關以前走的人太多瞭。”馬占勝接過明樓遞上的紙煙,點著吸瞭一口。
“加林恐怕不願去掏炭!”
“誰讓他掏炭哩?現在縣委通訊組正缺個通訊幹事,加林又能寫,以工代幹,讓他就幹這工作,保險他滿意!”
“這恐怕要費周折哩!”
“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瞭。到時填個表,你這裡把大隊章子一蓋,公社和縣上有我哩。反正手續做得合合法法,搗鬼也要搗得實事求是嘛!”
馬占勝一句不通順的笑話,不光逗笑瞭高明樓,他把自己也逗笑瞭。
兩個人哈哈大笑瞭一番,明樓才問:“高局長提起給加林找工作的事沒?”
“啊呀!你就在高傢村是個精明人!”馬占勝譏諷地看瞭一眼高明樓,“而今辦這類事,哪個笨蛋領導明說哩?這就看手下人的心眼活不活嘛!咱主動給領導把這種事辦瞭,領導表面上還批評你哩,可心裡恨不得馬上把你提拔瞭!”
高明樓驚得張開嘴半天合不攏。他心裡想:怪不得占勝年紀不大,三十剛出頭,就從公社的一般幹部提成副局長瞭!這人不得瞭,以後的前程大著哩!
正在他倆拉話的時候,三星已經引著高玉智進瞭院子。
明樓和占勝慌忙迎瞭出去。
高明樓把地區和縣上的兩位局長接進“會客室”,他老婆上茶,他的大媳婦敬煙點火。
高玉智本不想來這裡,但他哥不讓;讓他一定得去吃這頓飯!說明樓是村裡的領導人,不能傷瞭他的臉。再說,老先人都姓高!他隻好來瞭。
高明樓讓占勝先陪高局長喝茶抽煙,他過來在廚房裡安咐他老婆和兒媳婦先別忙著上菜。
他出瞭院子,把正在院墻角裡抽煙的三星叫過來,壓低聲音問:
“你怎不把你高大叔和加林也叫來?”
“你沒給我安咐叫他兩個嘛!”他兒子困惑地看著他爸惱悻悻的臉。
“糊腦松!實實的糊腦松!你他媽的把書念到屁股裡瞭!你快給我再叫去!”
在上飯的前一刻,高玉德終於被三星捉著胳膊拉來瞭。
明樓慌忙出去,親熱地扶住他的另一條胳膊,問:“加林怎不來?”
玉德老漢說:“那是個犟板筋,不來就算瞭!”
高玉德立刻被明樓父子倆簇擁著進瞭窯,扶在瞭上席上;高玉智和馬占勝分坐在兩邊。明樓在下席上落瞭座。
飯菜很快就上來瞭。偌大的紅油漆八仙桌,擠滿瞭碟子、盆子、大碗、小碗,山珍和海味都有,比縣招待所的客飯要豐盛得多。這傢夥不知從哪裡搞來這麼多稀罕東西!
明樓起來敬酒。第一杯滿上,雙手齊眉舉起,敬到高玉德面前。
高玉德兩隻瘦手哆哆嗦嗦接過瞭酒杯。一杯酒下肚,老漢的五臟六腑攪成瞭一團!他看看高明樓滿臉巴結的笑容,又看看身邊的弟弟,老漢內心那無限的感慨,還用在這裡細細擺出來嗎?
半個月以後,高玉德的獨生子高加林就成瞭國傢正式工人;並且隻去縣煤礦報個到,而後就要在縣委大院當幹部瞭。他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中間經過些什麼手續?這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隻填瞭一張招工表,其餘的事都由馬占勝一手包辦瞭。
生活在一瞬間就發生瞭巨大的轉折!
村裡人對這類事已經麻木瞭,因此誰也沒有大驚小怪。高加林教師下瞭當農民,大傢不奇怪,因為高明樓的兒子高中畢業瞭。高加林突然又在縣上參加瞭工作,大傢也不奇怪,因為他的叔父現在當瞭地區的勞動局長。他們有時也在山裡罵現在社會上的一些不正之風,但他們的厚道使他們僅限於罵罵而已。還能怎樣呢?
高加林離開村子的時候,他父親正病著。母親要侍候他父親,也沒來送他。
隻有一往情深的劉巧珍伴著他出瞭村,一直把他送到河灣裡的分路口上。鋪蓋和箱子在前幾天已運走瞭,他隻帶個提包。巧珍像城裡姑娘一樣,大方地和他一邊扯一根提包系子。
他們在河灣的分路口上站住後,默默地相對而立。在這裡,他曾親過她。但現在是白天,他不能親她瞭。
“加林哥,你常想著我……”巧珍牙咬著嘴唇,淚水在臉上撲簌簌地淌瞭下來。
加林對她點點頭。
“你就和我一個人好……”巧珍抬起淚水斑斑的臉,望著他的臉。
加林又對她點點頭,怔怔地望瞭她一眼,就慢慢轉過瞭身。
他上瞭公路,回過頭來,見巧珍還站在河灣裡望著他。淚水一下子模糊瞭高加林的眼睛。
他久久地站著,望著巧珍白楊樹一般可愛的身姿;望著高傢村參差不齊的村舍;望著綠色籠罩瞭的大馬河川道;心裡一下子湧起瞭一股無限依戀的感情。盡管他渴望離開這裡,到更廣闊的天地去生活,但他覺得對這生他養他的故鄉田地,內心裡仍然是深深熱愛著的!
他用手指頭抹去眼角的淚水,堅決地轉過身,向縣城走去。
在前面,在生活的道路上,他將會怎樣走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