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張克南把他的全部苦惱都發泄在瞭一根榆木樹棒上。這根去瞭根梢的榆木樹棒,就躺在他傢院子的石炭和柴垛旁。

他們傢現在做飯和今年一個冬天的引火柴,本來早已經綽綽有餘,根本不需要劈柴瞭。就是缺少劈柴,他們向來誰又親自動過手呢?沒瞭買幾擔就行瞭,不需要張克南費這大的勁!

這根粗壯的榆木樹棒,誰也不記得是哪一年躺在他們傢院子的;也忘瞭是什麼人給他們送來的。反正一直就在那裡堵擋柴垛,防止摞好的劈柴倒下來。

張克南在接到黃亞萍斷交信的第二天,就從副食門市部後邊的院子裡,帶回一把長柄大斧頭,一聲不吭地破起瞭這根榆木棒。

在本地的樹木中,榆樹的纖維是最堅韌的,一般人誰也不做劈柴燒——因為很難破開。

張克南一下班就劈。他好多天實際上沒有劈下來幾塊柴。他也根本不管劈下來瞭還是沒有劈下來,反正隻是劈。滿頭滿身的汗,氣喘得像拉風箱一般急促。但他一刻也不停地揮動著那把長柄斧頭……

實在累得支持不住瞭,就回去仰面躺在床鋪上,頭枕著自己的兩個手掌,閉住眼一句話也不說。

他母親有時過來看他這副樣子,也一句話不說,隻是沉著臉瞅他兩眼。她內心有些什麼翻騰看不出來,隻是戒瞭一年的煙又開始抽上瞭。克南他父親正在縣黨校學習,經常不回傢。這個獨院整天都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響。

這一天,他拼命劈瞭一會兒榆樹棒,又閉住眼躺在瞭床鋪上,高大結實的身體像沒有瞭氣息似的,動也不動。

他母親進來瞭。這次她開瞭口:“南南,你起來!”

張克南好像沒聽見,仍然一動不動躺著。

“起來!我有個事要給你說!你像你沒出息的父親一樣,二十幾歲瞭,看窩囊成個啥!”

克南睜開眼,看瞭看母親的陰沉臉,不說話,仍然躺著。

“我給你說!我前兩天已經打問清楚瞭,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後門參加工作的!是馬屁精馬占勝給辦的!材料我都掌握瞭!”她臉上露出一絲捉摸不來的笑影。

張克南仍然沒有理他母親。他不知道這個事和自己的失戀有什麼關系,淡淡地說:“前門後門,反正都一樣……”

“你這個窩囊廢!我給你說,媽前幾天已經給地委紀律檢查委員會揭發控告瞭這件事。今天聽縣紀委你薑叔叔說,地紀委很重視這件事,已經派來瞭人,今天已經到瞭縣上。他高加林小子完蛋瞭!”

張克南一閃身爬起來,眼瞪著他媽,喊:“媽!你怎能做這事呢?這事誰要做叫誰做去吧!咱怎能做這事哩?這樣咱就成瞭小人瞭!”

“放你媽的臭屁!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愛人都叫人傢挖走瞭,還說這一個錢不值的混賬話!我為什麼不揭發控告他狗日的,一個鄉巴佬欺負到老娘的頭上,老娘不報復他還輕饒他呀?再說,他走後門,違法亂紀,我一個國傢幹部,有責任維護黨的紀律!”

“媽,從原則上說,你是對的。但從道義上說,咱這樣做,就毀瞭!眾人都長眼著哩!決不會認為你黨性強,而是報私仇哩!咱不能用錯糾錯!”

他媽搶前一步,上來啪啪地打瞭張克南幾個耳光,然後一屁股坐在床上哭起來瞭,嘴裡傷心地喊叫說:“我的命真苦啊!生下這麼個不成器的東西……”

克南手摸著被母親打過的臉,眼淚直淌,說:“媽媽!你知道,我非常喜歡亞萍……我心裡一直像刀割一般難受,我甚至想死!我也恨過高加林!但我想來想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既然亞萍不喜歡我,喜歡高加林,我就是再痛苦也得承認這個現實。你知道,我心善,從小連別人殺雞我都不敢看。我一生中最害怕和厭惡的就是屠宰場!我一聽見豬的嚎叫,就頭發倒豎,神經都要錯亂瞭。因此,我也不願看見在我的生活周圍,在人與人之間,精神上互相屠殺……媽媽!我這人你瞭解,又不完全瞭解!我平時是有些窩囊,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原則,我雖然才二十五歲,但我已經經歷瞭一些生活;我之所以社會上朋友多,大傢也願意和我交往,就因為我待人誠懇寬厚……我也有我自己的缺點,性格不堅強,在生活中魄力不夠,視野狹窄,亞萍正是不喜歡我這些。但她並不知道,我還不至於就是一個墮落的人!亞萍!你不完全瞭解我啊……”

張克南兩隻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先是對他媽說,後來又對他看不見的亞萍說,臉痛苦地扭成瞭一種可怕的形象。他說完後,一下子倒在瞭床上,死沉沉的就像誰丟下瞭一口袋糧食……

很久以後,克南才從床上爬起來。他媽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瞭:也不知道她到哪裡去瞭。院子裡靜得像荒寺古廟一般。

克南出瞭門,在院墻根下急促地來回走瞭好長時間。

地上丟瞭十幾根煙把子以後,他出瞭門,直接向廣播站走去。

他找到黃亞萍,很快把他母親給地紀委寫信、地紀委已經派人到縣裡的情況,統統給亞萍說瞭,同時也說瞭他自己的所有心裡話。他讓亞萍看有沒有辦法挽救這個局面。

黃亞萍聽完後,先顧不上急,出口就罵:“你媽是個卑鄙的人!”然後她眼裡閃著淚光,對克南說:“克南,你是個好人……”


高加林走後門參加工作的問題,被地紀委和縣紀委迅速查清落實瞭。與此同時,高加林的叔父也知道瞭這件事,兩次給縣委書記打電話,讓組織堅決把高加林退回去。

眼下,這樣的問題一直就是公眾最關心的。這事很快就在縣城傳開;街頭巷尾,人們紛紛在議論。

在縣委的一次常委會上,這件事被專門列入瞭議題。調查的人列席瞭常委會,詳細匯報瞭這個事件的調查情況。

常委會的決定很快做出瞭:撤銷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戶口,送回所在大隊;縣勞動局副局長馬占勝無視黨的紀律,多次走後門搞不正之風,撤銷其領導職務,調出勞動局,等候人事部門重新分配工作……

專門的文件很快下達到瞭有關單位。馬占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拜訪領導,托人求情,說讓他好好檢討,請求縣委不要給他處分。

後來,他看一切暫時都無濟於事,就隻好到處叫冤說:“啊呀呀,這下舔屁股舔到他媽的刀刃上瞭……”

這幾天,除過馬占勝,另一個事中人黃亞萍也在四處奔跑,打探消息,找她父親的朋友,看能不能挽回局面,不要讓高加林回瞭農村。

當她看見縣委下達的文件後,才知道局面是挽不回來瞭。

“完瞭!完瞭!一切都完瞭……”她在心裡喊叫著,不知該怎麼辦。

她想不到生活的變化如同閃電一般迅疾;她剛剛開始瞭愉快,馬上又陷入瞭痛苦!

她揪扯著自己的頭發,在床上打滾。她無法忍受這個打擊所帶來的痛苦。

她痛苦的焦點在哪裡呢?

這是不言而喻的:她真誠地愛高加林,但她也真誠地不情願高加林是個農民!她正是為這個矛盾而痛苦!

如果有一個方面的堅定選擇,她也就不會如此痛苦瞭:假若她不去愛高加林,那高加林就是下瞭地獄也與她無幹;如果她為瞭愛情什麼也不顧,那高加林就是下地獄她也會跟著下去!

矛盾是無法統一的。兩個方面她自己認為都很重要:她愛高加林而又怕他當農民啊!

生活對於她這樣的人總是無情的。如果她不確立和堅定自己的生活原則,生活就會不斷地給她提出這樣嚴峻的問題,讓她選擇。不選擇也不行!生活本身的矛盾就是無所不在的上帝,誰也別想擺脫它!

黃亞萍覺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加林本人不在,她又沒有更親密的朋友和她一塊商量。克南倒是可以商量,但他又在他們之間處於這樣的位置,根本不能去找。

她於是想起她親愛的父親。她現在隻能和他談這件事。

怎樣和父親談呢?他本來就反對她離開克南而找加林。在這件事上,她已傷瞭他的心,他會怎樣對待她目前的困難處境呢?

不管怎樣,她還是去找父親。

她回傢去找他,他不在傢。媽媽告訴她:父親在辦公室裡。

她就又跑到瞭他的辦公室。

她父親正戴著老花鏡,看《解放軍報》。見她進來,就把老花鏡摘下,放在報紙上。

“爸爸,高加林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不知道?常委會我都參加瞭……”

“這怎辦呀嘛……”

“什麼怎辦呀?”

“我怎辦呀!”

“你?”

“嗯……”

她父親抬起頭,望著窗戶,沉默瞭半天。

他點燃一支煙,也不看她,仍然望著窗戶說:

“你們現在年輕人的心思,我很難理解。你們太愛感情用事瞭。你們沒有經受過革命生活的嚴格訓練,身上小資產階級的東西太多。正是這些東西,導致瞭你現在的處境……”

“爸爸,你先不要給我上政治課!你知道,我現在有多麼痛苦……”

“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

“不!我覺得生活太冷酷瞭,它總是在捉弄人的命運!”

“不要抱怨生活!生活永遠是公正的!你應該怨你自己!”老軍人大聲說著,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長眉毛下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他的女兒。

黃亞萍跺瞭一下腳,拉著哭調說:

“爸爸,我想不到你一下子變得對我這樣冷酷!我恨你!”

她父親一下子心軟瞭,走過來用粗大的手掌撫摸瞭一下她的頭發,讓她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揩掉她眼角的淚水。然後他轉過身,沖瞭一杯麥乳精,加瞭一大勺白糖,給她放在面前,說:“先喝點水,你嗓子都啞瞭……”

他又坐進他辦公桌前的圈椅裡,手指頭在桌子上嘣嘣地敲著,怔怔地看女兒一小口一小口喝那杯飲料。

半天,他才往椅背上一靠,長長出瞭一口氣說:“我不懷疑你對那個小夥子的感情。我雖然沒見他,但知道我女兒愛上的人不會太平庸,最起碼是有才華的人。因此,你那麼突然地拋開克南,我和你媽媽盡管很難過,也感覺對老張一傢人很抱愧,但我們仍然沒有強行制止你這樣做。爸爸一生在炮彈林裡走南闖北,九死一生,多半輩子人瞭,才得瞭你這個寶貝。就你我而言,我把你看得比我重要;我不願使你受一絲委屈。正因為這樣,我對你的關心隻限於不讓你受委屈,而沒有更多地教育你樹立正確的人生觀……”他突然停頓瞭下來,手在空中一揮,對自己不滿地嘮叨說:“扯這些幹啥哩!一切都為時過晚瞭!”

他吸瞭一口煙,回頭看瞭看靜靜坐著的女兒,說:

“這事我已經考慮過瞭,這次你最好能聽爸爸的。咱們馬上要到南京,那個小夥子是農民,我們怎能把他帶去呢?就是把他放到郊區農村當社員,你們一輩子怎樣過日子,感情歸感情,現實歸現實,你應該……”

“你讓我去和加林斷嗎?”黃亞萍抬起頭,兩片嘴唇顫動著。

“是的。聽說他現在在省裡開會,快回來瞭,你找他……”

“不,爸爸!別說瞭!我怎能去找他斷絕關系呢?我愛他!我們才剛剛戀愛!他現在遭受的打擊已經夠重瞭,我怎能再給他打擊呢?我……”

“萍萍,這種事再不能任性瞭!這種事也不允許人任性瞭!如果不能在一塊生活,遲早總要斷的,早斷一天更好!痛苦就會少一點……”

“永遠不會少!我永遠會痛苦的……”

他父親站起來,低著頭在地上慢慢踱著步,接連嘆瞭兩口氣,說:“一生經歷瞭無數苦惱事,哪一件苦惱事也沒你這件事叫人這麼苦惱……苦惱啊!”他搖搖頭,“本來,你和克南好好的,可是……噢,前天我剛收到老戰友的信,說南京那裡已經給克南聯系下工作單位瞭……”

黃亞萍一下站起來,大聲喊:“現在你別提克南!別提他的名字……”她走過去,坐在父親的圈椅裡,拉過一張白紙來。

“你要幹什麼?”父親站住問她。

“我要給加林寫信,告訴這一切!”

父親趕忙走到她身邊說:“你現在千萬不要給他寫信!這麼嚴重的事,讓他知道瞭,在外面出瞭事怎辦?他不是快回來瞭嗎?”

黃亞萍想瞭一下,把紙推到一邊。父親的這個意見她聽從瞭,說:“按原來省上通知的時間,再一個星期就回來瞭。”

她走過去,把父親墻上掛的日歷嚓嚓地接連扯瞭七頁。

《人生(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