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花好月圓,獨缺定海神針。

打鬥地主的這段時間裡,我過得迷迷糊糊的,上班的時候純粹是為瞭混日子。最近鯰魚精和他女朋友分手瞭,情緒重新回到“人渣”模式,折磨起瞭我們。我們和他提瞭好幾次,北京已經沒什麼酒店需要門童站在門外值班瞭,大冬天的,就讓我們也站進來吧。鯰魚精拒絕瞭這個合理的要求,說我們可以辭職離開,但他的規矩不能變。

雖然每天上班混著日子,但我也感覺到,北京酒店行業競爭變得越來越激烈。一個不留神的工夫裡,各種五星級酒店,在城裡的四面八方,轟隆隆地蓋起來瞭。酒店的房價越來越便宜,住的客人也越來越雜,要小費的工作難上加難。以前我們酒店承接會議,都是針對大公司,但現在,門檻降低瞭,什麼野雞公司都能來開會。

大傢的整體士氣都很低迷。有一天,在休息間裡,陳精典隨手翻著雜志,突然靠近瞭我。

“哎,你看,這外國人真是夠閑的。”他指著雜志上給我看,“這個哥們兒,立志走遍全世界,去見和他同名同姓的人。他走好多地方瞭,看,還有合影呢。”

我掃瞭一眼雜志,“確實夠閑的。”

“我幹脆也把工作辭瞭得瞭,全國走一走,見見和我同名同姓的兄弟去。”

王牛郎在不遠處插進話,“混得好的幹這事兒,叫情懷。你丫一門童,到處認祖歸宗,人肯定以為你是上門要飯的呢。”

我靠在暖氣上,閑著也是閑著,順手開始在手機上查,有多少人叫張光正,他們都活得怎麼樣。有一位1905年出生的同名老爺子,是采煤專傢,淮海戰役的時候從日本人手上搶回瞭礦山。其他叫張光正的,還有大學校長、整容醫師、演員。和我同名同姓的,應該有成千上萬個,但百度百科隻記錄瞭這幾個。

我想象如果有一天,我遇到瞭和自己同名的哥們兒,一定會很好奇,他過著什麼樣的人生。我還算幸運,叫張光正的人裡,沒有特別出名兒的。我們客房部,有個女孩叫高圓圓,姑娘長得瘦瘦小小的,五官跟好看不太沾邊兒,一笑起來,臉皺得像麻花,我們特別愛開她玩笑。“高圓圓,你怎麼還在這兒疊被子呀!不趕緊看劇本兒去!”幸好小姑娘活得很樂呵,開玩笑也不急,隻是慢悠悠地罵我們一句:“去死吧,你們這些傻逼。”

想當初我們剛一落地,爹媽給我們取名字的時候,也是深思熟慮,希望這個名字能罩我們一生,平安坦蕩地活下去。但一個不留意,好好的名字就成瞭笑話。人傢叫高圓圓,你也叫高圓圓;人傢叫王思聰,你也叫王思聰。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倒黴都沒有緣起。

我翻看著采煤專傢張光正的人生履歷,人傢一輩子真是披荊斬棘,波瀾壯闊。我想想我這二十八年的人生,純屬渾水摸魚,湊合著活。采煤專傢已經仙逝瞭,但如果老爺子來夢裡見我,說“小夥子,同名是緣分,咱倆嘮嘮嗑”,我有什麼能跟人傢顯擺的呢?

我隻能跟他說:“給您介紹一下我的女朋友,鄭有恩。您看看這兩條大長腿。”

除此之外,居然再沒有別的可說。

說到鄭有恩,我倆的感情還在穩步發展中,並且有瞭一種非常健康的相處模式,就是她作威作福,我任勞任怨,偶爾我忍不住瞭反抗一下,當時確實能嚇唬住她,但等她回過神兒來,我還是會被反攻爆頭。

但有恩的懂事兒,是潤物細無聲的。每次她飛回來,我們倆約著吃飯,她總把我往各種街邊小飯館裡帶,往最貴裡點,都超不過人均三十。兩元錢一串的鐵板魷魚,大棚裡的麻辣燙,路邊的餃子攤上坐滿瞭拉活兒的出租車司機,煮餃子的大鍋正對著公共廁所,她也照樣吃。

我都有點兒看不下去瞭,“有恩,咱吃點兒好的吧?你別考慮我,我吃得起。”

“誰考慮你啦!”有恩坐在麻辣燙的大棚子裡,一邊涮菜,一邊瞪我,“我就愛吃這口兒。”

“那咱去幹凈點兒的地方吃?”

“閉嘴吃你的,這兒哪不幹凈瞭?”有恩拿麻辣燙的簽子戳我,“你以為貴就幹凈啊?吃飯的地兒幹凈得跟病房似的,後廚你看不見的地兒,跟動物園一樣,什麼都有。”

有恩抬頭看向煮麻辣燙的大嬸,“麻煩您,再來一份兒寬粉。”

“好嘞。”大嬸轉身從身後的塑料桶裡撈出寬粉,動作麻利地甩一甩水,扔進鍋裡,“吃軟點兒的,還是硬點兒的?”

“煮軟點兒。”有恩沖我揚瞭揚下巴,“看見沒有,開放式廚房,這才叫幹凈。”

這段時間,我陪著有恩走街串巷地吃遍瞭街頭小館子。

直到有一天,柳阿姨困惑地問我:“最近有恩怎麼老拉肚子呀?小張,她是不是在偷偷吃減肥藥?”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但那天之後,我強勢地終止瞭有恩的腹瀉飲食之旅。

我們約會的地方,經常選在三裡屯,因為附近也沒有別的什麼適合吃吃逛逛的地方。我們約會的旅程從三裡屯北區開始。北區全是些高檔名牌店,這些店有恩很少進去,隻是沿路瞎溜達。偶爾她會指著櫥窗問我:“你覺得這包兒怎麼樣?”

“就、就是你的。買。”每次約會前,我都會把我那張餘額不多的銀行卡帶在身上,隨時準備著雙手奉上。

有恩常常是盯著那個包看看,然後回頭沖我一笑,“什麼眼光?”

三裡屯北區的奢侈品找茬兒活動結束後,我們穿過中間的小街,這條街上,四處都是麻辣燙的攤子,有恩會逼著我在這兒陪她把晚飯解決。吃過晚飯,晃悠到南區,看場電影,約會也就結束瞭。

但陪有恩看電影,真是項驚心動魄的任務。有恩會不會在電影院裡炸出火花,完全取決於她那天的心情好壞和其他觀眾的看電影素質高低。

有一天,我倆看《四大名捕·2》,劇情是什麼,我根本沒在意,但有恩心情似乎不錯,看著屏幕傻樂。她身邊,一對兒小情侶似乎心情更不錯,女孩時不時地大聲嚷嚷:“我靠!編劇是傻逼吧?”兩人一直嘰嘰喳喳地互喂爆米花,咔吧咔吧的聲音響個不停,跟旁邊坐瞭對兒倉鼠似的。有恩忍瞭半場電影的時間,然後摸出手機,打亮瞭手機上的手電筒,一道筆直的光柱照向瞭倉鼠情侶。

刺眼光芒中,倉鼠情侶愣住瞭。

有恩面無表情地在光柱後面開口:“我怕你倆吃鼻子眼兒裡,給你們打點兒光。”

倉鼠男友想要反抗,準備起身時,看到瞭有恩的輪廓,愣瞭。

有恩因為腿太長,整個人得半縮著腿困在座位裡。那天她穿一身黑衣,頭發高高紮起,此刻又是橫眉冷對,一張臉雪白,一副深山老妖的姿態縮在椅子上,感覺下一秒就要出拳瞭。倉鼠男友又看瞭看我,不才我腿也很長,地痞流氓的架勢和有恩一模一樣。

倉鼠情侶估算瞭一下動手的勝算,默默起身,坐到瞭影院後面的空位上。

有恩心情好的時候,觀影態度是這樣的。而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是看《私人訂制》那次。我們前一排靠過道的地方,坐瞭一群姑娘,穿得花枝招展,像是一會兒準備去夜店,現在先來打發一下時間。她們人手一桶爆米花,但不好好吃自己的,非得互相搶著吃,爆米花扔來扔去,我們這塊兒被搞得烏煙瘴氣。前後坐著的觀眾說瞭好幾次,幾個姑娘仗著人多,毫無收斂的意思。

有恩一直沉著臉沒吭聲,但我心裡已經做好瞭她負責點炸我趕緊滅火的準備。電影快看完時,有恩突然起身,走出瞭影院。

我在座位上愣瞭一會兒,她的外套和包都還在,估計是得回來。過瞭一會兒,有恩回來瞭,懷裡抱著三桶超大號的爆米花。

我心領神會,緩緩起身,拿起瞭有恩的外套和包,隨時準備跑。

有恩走到那群姑娘面前,站在過道上,胳膊一抬,懷裡的爆米花稀裡嘩啦地落下,幾乎把其中的一個女孩埋在座位裡瞭。如果這爆米花是雪,那雪裡還夾著雨,聞起來像是可樂。

幾個女孩愣住瞭,身上頭上全濕,爆米花一朵朵地粘在頭上。

“夠不夠吃?不夠姐姐再給你們買。”

一陣沉默。

不遠處有個小夥子發表意見:“我操,比電影好看。”

女孩們氣炸瞭,起身就要群毆有恩。我往過道出口一擋,“有恩,你先走,換我來。”

有恩慢悠悠地走瞭。

女孩們想從座位出來,但我擋在出口,她們隻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三拳兩腳地攻擊我,我則擺出東北人的架勢,單純地用虎背熊腰恐嚇。過瞭一會兒,其他觀眾開始罵起這群姑娘,姑娘們又和其他人對罵,整個影院熱鬧得跟過年一樣,趁著亂,我跑瞭出來。

我一路小跑回有恩身邊,氣喘籲籲,身上無數個腳印,都是剛剛被姑娘們踹的。我撣幹凈衣服,捋順瞭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有恩。

“你覺得這電影怎麼樣?”

“沒看成結尾不可惜。”有恩氣定神閑地說。

“那、那就好。”

也不是每次和有恩看電影,都會把場面搞成這樣,畢竟其他觀眾是無辜的。

有一次,是看《等風來》,我完全看不懂的一部愛情片,但因為男主角據說長得很像我,所以有他的畫面我看得很走心。我們旁邊還是一對情侶,女孩非常甜,靠在男生懷裡,不時用娃娃音高聲發表評論。

“人傢也想去尼泊爾啦。”

“那咱們去。”

“可是尼泊爾有蟲蟲,我就怕怕。”

“那咱們不去。”

“吼,你就是不想帶我出去玩。”

“那咱們去。”

“可是好遠哦。”

“那咱們不去。”

鬼打墻一樣的對話,不停地重復。唯一能打斷這段對話的,是男人大聲接電話的時候。男的手機沒調靜音,似乎是希望在場觀眾意識到他業務格外繁忙。

“我林總啊……那事兒怎麼樣瞭?抓緊,抓點兒緊啊,風投不等人……”

我看著有恩的臉越來越冷,觀察瞭一下敵情,我伸手,無聲地攔住瞭有恩,用眼神告訴她:這次,我來。

我和這對情侶隔著一個座位,我蹭瞭過去,坐到男人身邊。

“林哥?”我小聲地跟男的打招呼。

哥們兒看我一眼,“你誰啊?”

我一臉媚笑,“我小張啊。”

哥們兒一臉困惑。

“賽琳閣按摩保健的小張啊!您以前來,都是我負責接待啊。做全套給您打五折的貼心小張,您怎麼能忘瞭?”

哥們兒愣住瞭,他甜甜的女朋友也愣住瞭。

“您有日子沒來瞭,不是換地方瞭吧?咱做生不如做熟,有意見您提,別不光顧我們。”

這哥們兒完全亂瞭,身邊的女朋友臉色如豬血,急火攻心瞭。

“你他媽瞎說什麼呢!”

我看看他女朋友,“呦,嫂子一起來的呀!看,看我這沒眼力見兒的。”我湊近他,用他女朋友也剛好能聽到的音量說,“回頭一起來玩,女、女賓我們其實也接待。”

他女朋友死命地盯著我,又看看我身後的有恩。

我指指有恩,“我同事,您記得吧?我們那兒的推、推油小天後。”

倆人一起看向有恩。

一路聽著我瞎聊的有恩,那天穿著一條呢子短裙,兩條兇器大長腿又暴露在外面。有恩沖著這男的甜甜一笑,腿隨意晃瞭晃。面前這哥們兒眼看要暈瞭,而他女朋友卻當場崩潰,拎著包跑出瞭影院。

男的追瞭出去,我重新坐回有恩身邊。

有恩依然面無表情,但聲音裡帶著笑意,“你給下輩子積點兒德吧。”

“為瞭您觀影愉快,我下輩子變熊瞎子都情願。”

賀歲檔的電影差不多全看完,就到瞭過年。有恩和柳阿姨一起回瞭上海姥姥傢,我今年不回東北,趁著過年有加班費,可以多掙點兒錢。快到年三十的時候,北京開始變得空空蕩蕩的,路上幾乎沒瞭人影,酒店裡也沒什麼住客。

年三十的晚上,在酒店值完班,快到凌晨一點,我自己溜達著回傢,邊走邊數著沿途頭頂上炸開的煙花。回瞭傢,也還是我一個人。王爺和陳精典兩口子都各自回瞭傢。

我給有恩打瞭個電話拜年,電話裡,鞭炮聲噼裡啪啦響著,有恩扯著嗓子問我:“吃餃子瞭嗎?”

“一會兒吃,買瞭速凍的。”

“真夠慘的。明年我給你煮。”有恩說。

“你吃得怎麼樣?替我給柳阿姨拜個年。”

“煩死瞭。這邊兒七大姑八大姨的,開口閉口全是聊結婚生小孩兒的事兒,我都快跟她們打起來瞭。”

“大過年的,你稍微配合一下。”

“配合不瞭。這幫絕經的老婦女,就指著這個煥發第二春呢。”

“再忍忍,咱結瞭婚就不受這個氣瞭。”

有恩沉默瞭一會兒,“跟誰結?跟你結啊?”她笑嘻嘻地問。

我也沉默瞭一會兒,“那,那必須的啊。”

掛斷瞭電話,我進瞭廚房,架鍋燒水,開始準備煮餃子。等水開的工夫裡,我一邊聽著窗外的鞭炮聲,一邊走神。煮好瞭餃子,我端進客廳,蹲在茶幾旁邊吃。客廳裡,王爺人雖然走瞭,但音容宛在,腳臭猶存,那味道混在餃子的香味裡,聞起來格外心酸。吃完餃子,我開瞭瓶啤酒,悶頭喝兩口,這年就算是過去瞭。

電視裡重播著歡天喜地的春節聯歡晚會,但我胃裡心裡都沉甸甸的。

我想娶鄭有恩,第一眼看見她,就想把她娶回傢,娶回傢也不敢造次,得把她揣懷裡放傢裡好好供著。

可我看看房間四周,沙發上堆著王爺黏糊糊的被子垛,水泥地上擺滿瞭啤酒瓶,整套房子裡的傢當,讓收廢品的上來估價,幾百元錢頂天瞭。這是個臨時住人的地方,不是傢。

該怎麼娶鄭有恩啊?

娶瞭她,又供在哪兒呢?

第二天,我開始申請連崗加班,酒店過節,正好人手不夠,我就開始連著值崗,從早站到晚。累得不行的時候,我就在心裡算算,離給鄭有恩買真皮愛馬仕,又攢出瞭幾百元錢。下瞭班,腿又酸又麻,躺床上反而睡不著,我就接著鬥地主掙充值卡。這個春節我累得昏天暗地,走起路來騰雲駕霧,看什麼都有重影,聽什麼都有回聲。

到瞭初八,大傢重新開始上班,酒店裡的會議變多瞭,好多都是公司的團拜活動。初八下午,來瞭一個制藥公司,是賣男性藥品的,大客車門口一停,呼啦啦下來一堆人,兩個小夥子從車上搬下來一大堆會議資料,招呼我們幫著往樓上會議室運。我剛準備推車走,其中一個小夥子拽住我,扛過來一個半人多高的廣告牌。

“哥們兒,這個你先幫我扶一下,行嗎?我們大客戶一會兒來,就靠這廣告牌引路瞭。”

“好的,先生。”我緊緊扶著廣告牌,沖著大門原地站住。

過瞭一會兒,王爺送完資料下瞭樓,看看我和我身旁的廣告牌,笑瞭,笑得一臉猥瑣。

我轉身看瞭看廣告牌。廣告牌上,一個精壯的漢子雙手捂著褲襠,苦著張臉。

漢子身邊兩行大字:

花好月圓,獨缺定海神針。

大傢都行,偏偏就我不行。

怪不得剛剛進店的客人都盯著我笑。

“你往這兒一站,這廣告顯得太可信瞭。”王牛郎說。

“嘿,這幫孫子。”我想甩手把廣告牌扔開,扛著它四處找地兒的時候,一轉身,我愣住瞭。

門外突然出現瞭鄭有恩。有恩穿著紅色的大衣,大長靴,短短的頭發顯得眉眼更清楚瞭,人來人往的酒店大堂,她就像朵小火花兒一樣。

我愣愣地看著有恩。

王牛郎沖有恩打瞭個招呼,“呦,領導來視察工作瞭。”

我抱著廣告牌,想著廣告牌上的字兒,再看著這麼賞心悅目的有恩,真想立刻融進牌子裡,成為畫的一部分,再也不出來。

“幾天沒見,您都有廣告代言瞭呀。”有恩走近我,看看廣告牌,笑瞇瞇地說。

“幫、幫客人拿一下。你怎麼來瞭?”

“我剛回來,在傢待著也沒什麼事兒,反正離得也近,過來看看你。”

我不好意思地假笑著,“天這麼冷,你還跑出來幹嗎?我這兒就是站崗,沒、沒什麼好看的。”

“挺好看的啊,”有恩指指廣告牌,“多花好月圓啊。”

正說著話,剛剛的小夥子終於下樓瞭。

“謝謝您啊。”他從我身上扛過廣告牌。

“別客氣,您快拿走吧。”

小夥子轉身要走時,突然又停下瞭,猶豫半秒,開始掏兜,然後掏出瞭一張皺皺巴巴的五塊錢,塞在瞭我手裡。

“謝謝啊。沒零錢瞭,這個你收著。”

小夥子轉身走瞭,我看著手裡的這張五塊錢,不願意再抬頭看有恩。平時以要小費為榮的我,這一刻,卻第一次覺得,我還真他媽的像個要飯的。

短暫的尷尬過後,有恩像是不在意地笑笑,“行,那你忙吧,我先回去瞭。”

“這就走啊?不多待……待會兒?”

“我就是順便跟你說,我媽讓你下班過去吃飯。在這兒待著幹嗎?我樓上開間房等你啊?”

我臉一紅,王牛郎又嬉皮笑臉地蹭瞭過來,“開房沒用,”他指瞭指不遠處的廣告牌,“人傢都行,他不行。”

正月十五這天,在柳阿姨一唱三嘆的強烈要求下,我和有恩坐車去瞭潭柘寺燒香。前一晚,我鬥地主打到瞭凌晨,因為要燒頭炷香,我生怕起晚瞭,幹脆就沒合眼。去的路上,因為有恩在身邊,我還保持著亢奮的狀態。

進瞭廟,燒過香,身邊的大爺大媽們開始往殿裡擁,作為燒香界新人的我和有恩,也糊裡糊塗地跟瞭進去。大傢在正殿裡跪好,過瞭不久,一群和尚走出來,開始誦經。

我偷偷問我旁邊的一個卷發大媽,“這是幹嗎呢?”

“祈福呀。”

大傢全都踏踏實實地跪著聽和尚念經,我和有恩也不敢抬屁股走。大殿裡很安靜,香火繚繞,木魚聲嘎噠嘎噠地響著,和尚們低聲誦經,我的眼皮像大幕落下一樣,開始緩緩低垂。

我身邊,有恩也困得迷迷瞪瞪,但一片虔誠的氣氛中,菩薩看著我們,我倆覺得睡著瞭屬實大逆不道,於是隻好互助互愛,互相掐大腿。有恩的手比較沒輕沒重,一場祈福儀式下來,福氣沒見著,我大腿先青瞭一片。

好不容易熬到儀式結束,我倆剛想走,但其他人卻站起來,默默地排起瞭長隊。大殿中央,主持把香爐裡的火燒旺瞭,青煙直直地躥起來。

我再次請教身邊的卷發有緣大媽,“阿姨,這又是幹嗎呢?”

大媽晃瞭晃手裡的佈包,“讓香火熏一熏你隨身帶的東西,求個好彩頭,今年一年出行平安。”

聽到“出行平安”四個字,我扭頭跟有恩說:“你也把包拿去熏熏吧?”

“趕緊走吧。我看你都快困糊塗瞭。”

“你常年天上飛,應該保保平安,不就是排會兒隊嗎?”

有恩看看手裡的包,她拎瞭一個白色的小包,上面有茸茸的毛,“別再給我熏黑瞭。”

我一把捂住有恩的嘴,“瞎胡說什麼?熏黑瞭那是給你面子。”

熏包的隊伍排得特別長,輪到的人,就手裡拎著包,站在大香爐前面烤,主持在旁邊接著念經。我一邊排隊一邊犯困,感覺自己已經站著睡瞭好幾覺,夢裡都有八大金剛在身邊環繞。

輪到我們的時候,有恩突然把包往我懷裡一塞,“你替我去,我不好意思。”

我還沒反應過來,有恩已經把包塞到瞭我懷裡,一拳把我捅到瞭香爐旁。

我背對著菩薩,面沖香爐,把有恩的包拎到煙霧中央。我沖身邊的主持和尚點點頭,“麻,麻煩您瞭。”

主持開始念經,我面前青煙繚繞,熏得我幹脆閉上瞭眼睛。我在心裡念叨:菩薩呀,長這麼大,今天第一次來拜會您,您別怪罪。希望您保佑我傢鄭有恩她出行平安,今年一年,別吃苦,不受罪。第一次見面就求您保佑,確實有點兒沒皮沒臉,以後我一定常來看您……

耳邊是低沉的誦經聲,胸前香爐裡的火暖融融地烤著我,我感覺自己真的快升仙瞭,渾身變得很放松。

直到身邊有人開始大喊:著!火!啦!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手裡有點兒熱。仔細一看,整個人在大殿之下,嚇呆瞭。

因為實在太困,我胳膊越垂越低。

所以,有恩包上的毛,被香爐裡的火給燎著瞭。

我拎著著火的包傻站著,雙腿發抖,後背發涼。

主持也不念經瞭,小和尚四處找水滅火,殿裡一片大呼小叫。

我站在菩薩腳底下,看向有恩,有恩站在殿門口,雙手插兜,冷冷地瞪著我。

大雄寶殿裡的小型火災現場處理好後,我們被轟瞭出來,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壓驚。有恩的包已經徹底火化瞭,小和尚給瞭她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她焦黑的手機、焦黑的錢包和其他一些焦黑的殘骸。

空氣中充滿瞭濃濃的殺意。我閉著嘴不敢說話,心裡已經不求今年多福,隻盼此刻能逢兇化吉瞭。

“張光正,你最近怎麼回事兒啊?”沉默瞭很久,有恩終於開口瞭。

“我,我就是今天有點兒困。”

“你最近有不困的時候嗎?”有恩轉身盯著我,“你看看你臉上掛著的那倆眼袋,得有A罩杯瞭吧?”

我逃避地低下瞭頭。

“跟我談戀愛,也沒耽誤你多少工夫啊?晚上你不好好睡覺,都幹嗎瞭啊?”

“最近一直加班來著。”

“幹嗎逼自己加那麼多班?過年就應該好好歇著啊。”

我再次逃避地低下瞭頭,頭都快縮進胸裡瞭。

“昨天晚上你又沒加班,今天怎麼還這麼困?”

“昨天晚上打遊戲來著。”

“打一晚上?張光正,你都這個年紀瞭,當網癮少年是不是稍微大齡瞭點兒啊?”

“打遊戲能贏錢。”我吭吭哧哧地說。

“贏多少啊?”

“前三名能贏iPad。”

“你有我呢,要那玩意兒幹嗎?有時間玩兒嗎?”

“贏瞭想送你。”

“我也用不著啊。”

“用不著就賣瞭,能換個愛馬仕的卡夾。”

我倆你一句我一句,徹底把話題聊進瞭死胡同裡。有恩緩瞭一會兒,伸手捏住我臉,把我的頭抬瞭起來。

“張光正,你最近怎麼這麼想掙錢啊?”

……

“說話!”

“想掙錢養你。”我嚇得一哆嗦。

有恩直勾勾地盯著我,然後捏著我臉的手松開瞭。

“你不是為瞭養我,”有恩語氣冷淡地說,“你是為瞭面子。”

“有恩……”

“我喜歡你,是因為你長得好看。你喜歡我,也是因為我長得好看。咱倆人能膚淺到一塊兒去,是好事兒。你現在這麼苦大仇深的,幹嗎呢?”

“我是男的,我總得考慮得現實一點兒……”

“少來這套。現實?那我跟你聊聊現實。沒認識你之前,我自己掙錢自己花,活得好好的。認識瞭你,我就殘疾瞭?就得靠你養我瞭?以前那些有錢的老屁股動不動就想拿錢砸我,那是因為他們喜歡把女的當泰迪狗養,送首飾和送狗鏈一樣,遛出去威風,可你跟著起什麼哄?你想掙錢,可能是想吃好喝好,想光宗耀祖,想回去幫鄉親修路,一百個理由你隨便選,你別把這臟水往我身上潑。”

“你看你,怎麼說著說著就急瞭……”我顫抖著伸出雙手,想安撫一下有恩。

有恩一把甩開我的手,“我當然得急瞭。你現在是喜歡我,自己給自己背上瞭炸藥包,想著當英雄呢。等到喜歡的勁兒過瞭,回過神兒,發現累得跟條狗似的,不值得,到時候再甩給我一句:‘還不都是為瞭你。’我冤不冤啊?”

“我是想配得上你……”

“你配不上我,我和你一起幹嗎啊?日行一善嗎?你這麼瞎折騰,是為瞭自己面子過得去。我今天再說一遍,張光正,隻要你臉不殘,我心就不變。至於有錢沒錢,以後想怎麼活,那是你自己的事兒,我不配合。”

有恩這番話說完,按說我應該很感動。

可那一刻,我腦子裡卻出現瞭愛馬仕專櫃小姐的臉;爆肚店裡知道我沒有護照時,有恩有些失望的表情;我那個狹窄的陽臺間;客人遞給我五元錢小費的瞬間。

我沉默地看著不遠處的寺廟,菩薩開恩,真的把夢裡的女神賜給瞭我,她渾身上下,從裡到外,完美得沒有一點兒毛病。

可我知道這夢早晚得醒,所以我急得上躥下跳,隻是想能不能有什麼辦法,讓我夢醒瞭以後,身邊睡著的女孩,和夢裡的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有恩看我一聲不吭,有點兒生氣瞭,拎著塑料袋站瞭起來。

“你自己再想想,正好這地兒也合適,你把心掏出來洗洗。我自己回去瞭。”

有恩臉上一副心意已決的表情,我不敢再逆她的意思。看著塑料袋裡的殘骸,我小聲開口:“包裡的東西,以後我一定賠給你……”

有恩看瞭我一眼,轉身走瞭,但走瞭兩步,又折返回來瞭。

有恩指指塑料袋裡燒成一團的錢包,“這錢包裡,有張我和我爸的合影。我爸不愛照相,這張照片從大學起就跟著我瞭。”

我愣愣地看著有恩,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口。

“明白瞭嗎?”有恩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感情這事兒沒法兒拿錢算。什麼叫賠?怎麼又算賺?”

有恩走瞭以後,我坐在石凳上發瞭很長時間的呆,想著自己這段時間的渾渾噩噩,想著未來和有恩的各種可能性,但關於美好的可能性,都不是隻靠我一張臉就能達成的。

坐著坐著,剛剛大殿裡誦經的主持走到瞭我旁邊,“您還沒走?”

我趕緊起身,“啊,師傅,剛剛給您添麻煩瞭。”

“意外,意外而已。您留瞭這麼久,是對佛門比較感興趣?”

“啊,這兒清靜,我正好能想想事兒。”

“我寺確實是修身養性的好地界。您不忙,可以偶爾來住幾天,我陪您聊聊佛法。我看您現在似乎有些困擾啊。”

“大師,我冒昧問個問題啊,當和尚有工資嗎?”

主持一愣,“有,有啊。”

“多少錢一個月啊?”

主持嫌棄地看向我,“這個……我不太方便說。”

“包吃包住?”

“您聽說過每天來廟裡上班的嗎?”

我沉默瞭一會兒,“實在不行我就……”

主持開口打斷瞭我,“我們這裡現在隻招佛學院畢業的研究生。”

“……”我抬起屁股站瞭起來,“大師,公交車站是出瞭山門左拐還是右拐來著?”

“左拐八百米,施主慢走不送,有緣再見。”

“謝,謝謝您瞭。”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