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何止是厲害的女人?她簡直是風華絕代。

我們酒店每半年,都有一個總經理對話日。全酒店所有員工都可以參加,員工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在會上直接和管理層溝通。這個對話日有個做作的英文名稱,叫“We are listening”。聽起來仿佛很體貼底層員工,但我們酒店高層都是老外,中文說得一個比一個爛。所以每個總經理對話日,我們這群門童、保潔、後廚全都躲在後面,沒精打采地耗時間,看前排那些小經理嘰裡呱啦地說英語,猴兒似的在高層面前表演。聊的什麼,我們一句都聽不懂。老外搞起形式主義來,也挺沒想象力的。

一進入三月,就到瞭我們上半年的總經理對話日。之前的幾次對話日裡,我都是坐在最後一排張著嘴發呆。但這一次,我有備而來。

幾個小經理七嘴八舌地陪總經理聊完後,總經理的助理用中文問我們:“各位還有想要溝通的問題嗎?沒有的話,我們這次的‘We are listening’活動就結束瞭,謝謝你們的到場與支持。”

後排的底層員工慢悠悠地站起來,準備離開。

這時,我舉起瞭手,“那個,I have a question want to talk。”

會議室裡安靜瞭片刻,前排的經理們齊刷刷地回頭看著我,我身邊,王牛郎拽瞭我一把,“你丫幹嗎呢?”

我沒理王牛郎,徑直站起來,看著主席臺上頭發花白、身材圓胖的美國總經理。

“OK. I'm listening.”總經理向我點點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把前幾天練瞭不下百遍的英文句子,努力不出差錯地說瞭出來。

“我、我是前廳禮賓部的門童。最近一段時間,我做瞭調查,全北京的酒店,都已經不施行門童店外站崗瞭,除瞭我們。對我們門童來說,冬、夏兩個季節的店外站崗,對身體都是很大的考驗,凍感冒後帶病上崗,也容易傳染給客人。所以,我想得到一個管理層堅持這麼做的理由。”

會議室裡安靜瞭片刻,鯰魚精惡狠狠地瞪瞭我一眼。

“你叫什麼名字?”總經理突然問我。

“Philip, Philip Zhang。”

“好,謝謝你,Philip。”總經理點瞭點頭,然後哇啦哇啦地說瞭一長串英文,邊說邊沖我笑。

我緊張地看向王牛郎,“他,他說什麼呢?”

“我他媽哪兒聽得懂?我連你剛剛嘚啵的什麼都不知道。”

陳精典從旁邊湊過來,幫我翻譯,“老頭兒說他會和管理層開會討論,謝謝你提出瞭這個意見。”

幾天後,意見反饋回來瞭。每天入住及退房高峰期,需要門童在門外引導,其餘時候,都可以站在大門裡值崗瞭。

王爺和陳精典嚷嚷著要給我送塊兒匾,我自己也很驚訝,沒想到當時試著努力,真的有瞭效果。隻是查瞭字典,背瞭單詞,硬著頭皮站瞭起來,就可以徹底脫離冬天凍成冰棍兒、夏天曬成人幹兒的生活。

所有門童都歡天喜地的,但鯰魚精很不高興。他的頭耷拉瞭幾天,一看就是在心裡憋著壞。

果然,沒過兩天,我們幾個門童正在休息室裡歇著,等著一會兒上崗,鯰魚精走瞭進來。

“開個小會,工作流程上,我做瞭一些新調整。”

我們沒精打采地站起來,看向他。

“管理層下發瞭通知,”鯰魚精看瞭我一眼,“要取消門外站崗,你們應該都挺高興的。但是,這個通知,有一個前提,是客流高峰期除外。什麼是客流高峰期?”

“就中午入住、退房那會兒唄。”王爺慢悠悠地說。

鯰魚精冷笑瞭一聲,“哼,你們這種人,最擅長簡化問題。我觀察瞭幾天,嚴格來說,每天早上七點至九點,中午的十一點到下午兩點,傍晚的五點到七點,都是客流高峰期。另外,深夜十一點到凌晨三點,也是晚班飛機客人和本地客人的入住、離店小高峰。所以,根據酒店的通知,加上我的理解,以上這幾個高峰,你們還是得站在門外值班。”

我們集體愣瞭一會兒,王牛郎有點兒著急瞭,“按照你的理解,我們等於還是得天天在外面站著啊。”

“除瞭這幾個高峰期,其他時間,你們可以在店裡值班。聽不懂我的話嗎?”

“總經理都能體諒我們,你幹嗎還跟我們過不去啊!”王爺扯著嗓子說。

“總經理隻是下發通知,負責執行的人是我。”

“你意思就是閻王好過,小鬼兒難纏唄?”王牛郎有些生氣地說。

鯰魚精看看我們,“我對事不對人。我和你們不一樣,全北京的酒店都沒有門童在門外迎接客人,我想的是,我們酒店在這一點上,是獨一無二的。而你們這種人,卻覺得委屈,覺得好辛苦。我在這裡領著工資,是為瞭酒店和客人服務的,不是為瞭來照顧你們這種人的……”

“我們是他媽哪種人啊!”一直靠墻站著的我,終於忍不住瞭,一腳踹開瞭身邊的椅子,沖上去揪住瞭鯰魚精的領子,“忍你不是一兩天瞭!”

我一爆發,也煽動起瞭其他人的情緒。王牛郎和王爺,加上其他幾個剛下班的小門童,全都湧瞭上來,齊刷刷地把鯰魚精圍住瞭。

我從身後拽過椅子,把鯰魚精按到椅子上,然後彎腰盯著他。

“你說說,我們到底是哪種人?”

“你放開我。”鯰魚精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整個人看起來更像一條脫水的魚瞭。

“酒店給瞭你多少錢?能讓你這麼狗眼看人低?客人是人,我們就是木頭刻的?讓你拿著當棋子兒使,想擺哪兒擺哪兒?”

“不然你當你自己是什麼?”鯰魚精居然還理直氣壯地還嘴。

王爺抬頭看我,“話都說這份兒上瞭,能動手就別廢話,打他一頓完瞭。”

“有道理。”我轉身開始找稱手的傢夥什,把行李車上的一個支架卸下來後,我拎著它走向瞭鯰魚精。

我剛想揚手,王牛郎攔住瞭我。

“這孫子是欠收拾,但沒必要把你自己搭進去。你要真在他身上留點兒皮肉傷,開除還是小事兒,估計得進局子。”

本來怒火燒得正旺,王牛郎這麼一說,我腦子裡出現瞭有恩的臉。

孫大媽拿一把韭菜把我打得站直瞭,也不是讓我野馬脫韁直接奔著監獄去的。

我扔掉瞭行李架,努力控制怒火。

王牛郎看向鯰魚精,“這次放過你,別他媽再跟我們嘚瑟,我們光腳不怕穿鞋的。”

大傢剛準備散開,鯰魚精又犯賤地開口瞭,“你們這種人,打架挑兇器,工作挑地點,連吃苦都挑軟硬,我有什麼必要怕你們?”

小火苗噌地又燒起來瞭,我氣得直嘬牙花子,滿屋尋找可以收拾他、又能不留疤的兇器。

突然,我看到瞭王爺,從王爺的頭看到腳。

我找到瞭眼下最完美的兇器。

五分鐘後,我們一群門童,跟沒事兒人一樣,走出瞭休息室。

休息室裡,鯰魚精被我們用客人的行李帶綁在瞭椅子上。他的臉上,綁著一隻鞋。鞋口緊緊罩著他的嘴。這隻鞋來自王爺。

四十五分鐘後,輪到我休息,我進瞭休息室,鯰魚精坐在椅子上,臉色通紅,眼神迷亂。

我也拽瞭把椅子,坐在他對面。

“服不服?還嘰歪嗎?”

鯰魚精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把王爺的鞋從鯰魚精嘴上拿下來,把綁在他身上的行李帶也解開瞭。

鞋一拿開,鯰魚精扭過臉,一陣幹嘔。

王爺的腳臭四散開,我往椅子上一靠,看向鯰魚精,“你愛上哪兒告,就上哪兒告,我在這兒等著。你要有臉報警,我就好意思去自首,就說我拿生化武器迫害你瞭。去吧,趕緊抱領導大腿哭去。”

鯰魚精往地上吐瞭吐口水,站起來,先拽平瞭衣服。

“我不會和上級說,因為會顯得我沒有管理能力。但最關鍵的是,我不想在你們這種人身上耗費精力。”

我噌地站起來,“你他媽的……”

“我根本不稀罕和你們這種人生氣。”鯰魚精直直地盯著我,“你們恨的又不是我,是任何一個坐我這個位置的人。我會接著往上爬,爬到你們夠不著的地方,但你們,就隻能永遠站在門口,像狗一樣,逼急瞭亂咬一頓,給塊骨頭就又老實瞭。你以為自己替他們出頭,可以不用在門外站崗,就好瞭不起?你們人是進來瞭,命還晾在路上呢,誰想上去踩兩腳都可以。”

我憤怒地瞪著鯰魚精,“我們這種人的命,你替我們算過啊?你以為我從小的志向就是當看門狗哪?”

“我以前就是門童。”鯰魚精抬頭看著我說,“我在廣州希爾頓酒店做瞭三年門童。從第一年起我就開始參加酒店的培訓計劃,第四年升瞭領班,第五年連升兩級當瞭前臺經理,現在跳槽來瞭北京。咱們酒店也有面向全體員工的培訓,門童、後廚都可以參加,考試成績好,送你到美國進修都可以。我也一直在給你們搞‘閃光一刻’,培訓口語,半年多瞭,你去過幾次?”

我愣在一邊,鯰魚精厭惡地看看我,從我身邊走瞭過去,走到門口時,他回頭說:“我做過門童,我理解你們,所以我瞧不起你們。”

那天晚上下瞭班,回到傢,王爺正在和今天輪休的陳精典講述我下午的光輝事跡和自己那隻臭鞋的“閃光一刻”。等王爺自己玩起瞭遊戲,喝上瞭小酒,陳精典進瞭我房間。

“你這麼折騰,酒店會不會處分你啊?”

“看鯰魚精那個架勢,不像是要鬧大瞭。”

我向陳精典復述瞭一遍鯰魚精對我說過的話,陳精典聽完,很長時間都沒說話。

“你還記得我當初一直想考研究生來著吧?”過瞭半天,陳精典開口說。

“記得啊。你那時候滿墻貼勵志小條,‘不是強者勝,而是勝者強’那些玩意兒。”

“要是我當初考上瞭,我現在也是鯰魚精那樣的人吧?”

我愣瞭一下。

“我是沒考上,沒別的路走,隻能混日子,現在有瞭小妹,居然還挺知足的。有時候陪王爺喝點兒酒,也一起罵罵社會不公平,爹媽不給力。可當時我要是考上瞭呢?雖然不知道能混成什麼樣,但應該也挺瞧不起咱們這群人的。”

我想起瞭鯰魚精說的話,我恨的不是他,而是任何一個站在他那個位置上的人。

我和陳精典沉默瞭很久,我突然開口問他:“英語好學嗎?”

“就得往死裡背。”

我心裡蒸騰出一個想法,這想法特別不切實際,但我此時此刻,所有視線裡,這個想法鋪成瞭一條路,而且非常清晰。

“精典,我想試一下。”

“試什麼?”

“咱們酒店,不是有個員工在職培訓計劃嗎?業務考核,加上口語能力,隻要分數夠高,就能送到美國康奈爾大學飯店管理學院進修。以前都是經理層的人爭這個名額,可現在,我也想試試。”

陳精典愣愣地看著我,我心虛地看著他,我倆四目相對幾十秒,然後陳精典突然站起來,轉身走瞭。

“靠,不行就說不行。你丫黯然離去是什麼意思?”

但過瞭幾分鐘,陳精典又回來瞭,身後拖著一個大箱子。

“我徹底放棄考研以後,這些英語書一直沒舍得扔。後來有瞭小妹,我想騰地方,就抱到樓下賣廢品那兒。可這麼多書,上面還記著我三四年的筆記,賣的錢連買條白沙煙都不夠,我就又給抱回來瞭。”

陳精典把這盒書揣到我腳底下,“我是沒戲瞭,天生不是成大事兒的人,你努努力。”

“……謝瞭。”

陳精典沖我笑笑,“沒什麼本事的人吹牛,隻能張口閉口說‘我有一個朋友怎麼怎麼牛逼’。我已經奔著俗套去瞭,王爺呢,隻要給他口酒喝,他這輩子都踏實瞭。我們把寶押你身上,你,得是我們以後用來吹牛逼的那個朋友。”

北京又到瞭草長鶯飛的三月。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宅癱患者,每天癡癡地躺在床上,追蹤著女神的動向,享受著大媽們襲來前,最後的安靜。

而今年的三月,我還是住在這個房間裡,女神已經成瞭我的女朋友,她叫鄭有恩。我報瞭英語培訓學校,每天沒命地背起瞭單詞。樓下的花園裡還是很安靜,大媽們的冬天暫時還沒有結束。

三月的第二個周日,孫大媽搬傢離開瞭我們小區。

房間裡該賣的都賣瞭,要搬走的東西並不多。從前兩天起,就一直看到收廢品的陸陸續續從孫大媽傢裡往出抬傢具。那些陪瞭兩個老人幾十年的物件,都已經用得油光鋥亮,最後還是摔摔打打地集體上瞭收廢品的三輪車。

孫大媽的兒子開車送他們去養老院。臨走前,孫大媽到小花園裡和大傢告別,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全來瞭。

“回頭有空看我去,我們那兒空氣好。東直門坐車,850,五十分鐘就到。”

大傢紛紛點頭,“一定去一定去,下禮拜就去。”

但每個大媽臉上,表情都有些難受,也許是心裡清楚,這一就此別過,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打上招呼瞭。

孫大媽溜達到柳阿姨身邊,“等天兒暖和瞭,你們接著跳,跳你那個跺腳操。”

“把你音箱帶上,到那裡,也搞支隊伍出來。”柳阿姨說。

“不著急,我到那邊兒摸摸群眾素質,看有沒有這方面的文藝細胞。”

柳阿姨走向孫大媽,握著孫大媽的手,眼眶有點兒泛紅,“孫姐,多保重。”

孫大媽點點頭,面不改色,女中豪傑的范兒依然端得很正。孫大媽看看我,“小張,提點兒氣,活精神點兒,好好跟人姑娘處。回頭我來喝你們喜酒。”

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給孫大媽拿瞭好多東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都是從附近左傢莊菜市場和農展館大集裡買的。因為擔心孫大媽到瞭郊區,買東西不方便。走的時候,孫大媽堅持不讓我們送,自己抱著東西,走向瞭兒子等候的大門口。

我看著孫大媽的背影,腦子裡的背景音樂,是那首再熟悉不過的《瀟灑走一回》。

柳阿姨也看著孫大媽的背影,眼眶還是紅的,但沒流眼淚。

“我們女的吧,愛處死對頭。小時候和女同學鬥,年輕的時候和同事鬥,哪怕是朋友,心裡也是想分個上下的。針頭線腦的事兒,都要拿出來比一比,爭個輸贏。這麼你追我趕瞭一輩子,今天,最後一個對手也送走咯。”

柳阿姨慢悠悠地說著,然後目送著孫大媽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小區門外。

這一刻,柳阿姨眼神裡的氣勢,好像也跟著消失瞭。

我昏天暗地地學著英語。高考以後就沒再看過書,重新撿起這個技能,就像斷臂多年,突然裝上瞭假肢,不知道該如何使用。背單詞的時候,永遠是忘得比記得快。看題的時候很容易躁動,有時候不知不覺開始搓起瞭身上的泥,有時候上一秒還在看書,下一秒卻發現自己擦起瞭玻璃。

我師傅、王爺和陳精典,都很支持我。他們的支持不是大力擁抱,深情地喊“為瞭明天加油啊!兄弟”之類的口號,而是替我把能扛的夜班都扛瞭,就像當初我們支持陳精典考研時一樣。

有恩知道我想努力一把,也很支持。作為一個冰心鐵血的女性,她的支持當然不是溫柔似水、陪我挑燈夜讀那種。她仗著自己口語好,喜歡半夜抽查我。有時我趴在書上睡得正香,她一個電話打過來,開口噼裡啪啦一串英語,讓我迅速翻譯。我答不上來,她就用英文罵我,罵完還要我接著翻譯她罵的是什麼。

我很感動有恩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每天睡覺前想到她,我會時不時地一陣心慌,心慌的原因不光是因為怕她半夜抽查我。這次的努力,我隻是背水一戰地想往前走一走,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更不知道能不能走到頭。

我不知道有恩能陪我走多久。

北京漸漸進入瞭夏天,我的苦讀也達到瞭天人合一的境界。有一天,酒店招瞭個新門童。我一邊在心裡默背單詞,一邊聽王牛郎給他灌輸要小費的秘籍。就像當初向我灌輸的一樣,王牛郎的中心思想依然是:門童就要把自己當成一個要飯的。

王牛郎苦口婆心地說瞭半天,沒想到新來的小孩並不領情,“我不想當要飯的。”

王牛郎一愣,“可咱這工作就是要飯的啊。”

“我不這麼想。”小男孩脖子一梗,“咱酒店是外國酒店,就也算外企吧?那我憑什麼不能把自己當白領啊?”

王牛郎噎瞭半天,活活被他氣笑瞭。他把小男孩往我身邊一踹,“得,跟我不是一路的,以後你罩著他吧。”

那天下瞭班,我和小男孩一起去食堂吃飯。吃飯的時候我問他,為什麼想要來做門童?

小男孩說,他傢是昌平農村的,父母給找瞭個工作,在高速收費站當收費員,一直挺穩定的。後來結瞭婚,倆人想搬到城裡來住,每天再去京承高速的收費站上班,就太遠瞭。

我很驚訝,小男孩最多二十歲出頭,居然已經結婚瞭。

後來,小男孩用一頓飯的時間,眉飛色舞地給我講瞭他和他媳婦兒是怎麼好上的。

這個剛認識一天的小男孩,向我講完他的愛情故事以後,我心裡突然踏實瞭。

我在那一刻意識到,我和有恩,可能會長久。

那天晚上回到傢,我給有恩打瞭個電話,有恩正在美國,電話她沒接,過一會兒再打,已經關機瞭。我算算時間,她可能剛好在飛機上。

到瞭半夜,手機響瞭,我條件反射地迅速啟動瞭英語詞庫,準備回答有恩的口語抽查。

“起飛前你打我電話,什麼事兒啊?”

“沒事兒,想你瞭。”我從床上爬起來,靠在瞭窗邊,“你回來瞭?”

“沒有,還在飛呢。”

“那怎麼打的電話?”

“拿信用卡打的機上電話,我怕你有什麼事兒。”

“沒事兒,讓你擔心瞭。你飛到哪兒瞭?”我抬頭看瞭看窗外。

“太平洋上,今天是大晴天,沒有雲,海面特漂亮。”

“我剛剛打電話是想和你說,今天,我們酒店新來瞭一個門童,他給我講瞭他和他老婆的故事,你想聽聽嗎?”

“你說吧,我先聽聽看。要是太煽情我就掛瞭。”

“這個門童以前是高速路收費站的收費員。每個收費員都得坐在小崗亭裡,收錢送票,除瞭上廁所,輕易不能出來。下瞭班就坐班車走,基本上和其他同事都沒什麼交流。這個小門童特別喜歡他隔壁崗亭新來的姑娘。他透過小窗口,能看見對面的她,但永遠說不上話,上班時間也不讓用手機。他就一直這麼偷偷喜歡人傢,可是每天車來車往,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和姑娘說話。這麼耗瞭一年,有一天聽同事說,那姑娘在城裡找著瞭工作,準備不幹瞭。小男孩特別難過,都沒和人傢自我介紹一下,光這麼互相看瞭一年,就把機會錯過瞭。可是,到姑娘最後一天上班,你猜怎麼著?……有恩,你還沒掛吧?”

“沒掛,你接著說。”

“那天晚上,臨下班前兩個小時,北京郊區,下瞭一場大霧。那霧特別大,前後半個小時,能見度就不到五米瞭。京承高速北七傢到高麗營路段,立刻被封瞭路。一封路,高速上就一輛車都沒有瞭。整條路空空蕩蕩,收費員們沒什麼事兒,就都從崗亭出來溜達。小門童說,他在大霧裡,踏出那個小屋,周圍隻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收費口的大紅警示燈,都被遮得朦朦朧朧。可這麼大的霧裡,他就是能看見那姑娘在哪兒站著。他直直地走到那姑娘旁邊,問姑娘:‘今天下班肯定早,你一會兒打算幹嗎?’姑娘笑瞭,說:‘大霧封路,連傢都回不瞭,還能幹嗎?’他說:‘那既然困在這兒瞭,咱們就一起玩兒一會兒吧。’”

有恩在電話那頭,輕輕笑瞭兩聲。

“第二天,這小夥子陪姑娘辭瞭職,也進城裡來找瞭工作。倆人現在已經結婚瞭。”

有恩沉默瞭一會兒,“故事挺逗的,但沒必要專門打長途說吧?”我想象著有恩正在幾千米的空中,靠在舷窗邊,俯視著窗外的海面,海面被陽光照射得金光閃閃。我想起瞭以前看過的紀錄片,說海面下,三四千米深的地方,生活著一種蝦,這種蝦數量非常多,靠地底的火山取暖,火山的噴射物就是它們的食物,它們成千上萬地聚在一起,沒有目的地遊動,永遠不需要見到陽光。

我以前就是這種蝦。我以為自己已經找到瞭完美的棲息地,直到我看到瞭天上飛著的鄭有恩,直到我喜歡上瞭她。

我決定從海底三千米,努力地遊上來。有恩早就為我做好瞭降落的準備,我們可以不為對方妥協,但我總得浮出海平面,找一個有陽光的地方,等她降落,和她聚在一起。

我想把這些話告訴有恩,但我知道她肯定嫌太煽情,直接把電話掛瞭。

所以我隻是開口說:“我會好好努力的。你等等我。”

電話裡安靜瞭片刻,然後有恩回答瞭我。

“等就等唄。誰讓咱倆也是霧裡遇見的呢?”

這一年,從夏到冬,我一直從海底往海面上鉆。紀錄片裡說,深海生物扛不住壓力,出瞭海面就會死。我在一路努力的時候,也確實常常覺得缺氧,有時還會產生幻覺,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心比天高。

但後來,我已經漸漸能聽懂管理層的英語瞭。我發現我們總經理開會時總喜歡說一句話:Our people are our most important asset.——員工是我們最重要的資產。

每當累得精疲力盡的時候,我會在心裡默默念一遍這句話。好,既然你們這麼說,那我就蹬鼻子上臉瞭,就看看我有多重要,有多值錢。

2013年9月的第一次英語考核,我的分數差瞭很多。

11月的第二次考核,差四分。

12月5日,這一年的最後一次英語考核,我通過瞭。到瞭月底時,我通過瞭員工整體業績考核。

2014年1月,酒店發佈瞭下半年送去美國康奈爾大學短期在職培訓的員工名單,一共七個人,其餘六人是經理層直升,剩下一個,是來自禮賓部的門童——我,張光正。

人力資源部主管告訴瞭我這個消息,從他辦公室出來後,我在走廊上碰到瞭鯰魚精。

鯰魚精和我擦身而過時,突然開口說:“你的東北口音英語,得再好好練練。”

拿到瞭進修名額的第二天,我坐公交車,去瞭順義,我想告訴孫大媽這個消息。

養老院的環境沒我想象得那麼差,但也不是什麼世外桃源。一排平房,背靠一座土山,中間有個小花園。房間裡佈置都很簡陋,像是廢棄的醫院。

我坐在花園的長椅上,等孫大媽出來時,身後一群老太太正在聊天。我聽瞭一會兒才發現,大傢都是各聊各的,雞同鴨講,內容都不挨著。

孫大媽老瞭一點,但氣色不差。我告訴瞭孫大媽可以去美國的消息,孫大媽高興極瞭。

“美國離咱們這兒得多遠啊?得坐飛機去吧?”

我點點頭,“得坐飛機去。”

“坐好些個鐘頭吧?”

“聽說得十幾個鐘頭。”

孫大媽抬頭看看天,伸展胳膊,活動起瞭筋骨,一邊朝著天空畫圓圈,一邊念叨,“十幾個鐘頭,美國真遠。”

我看看附近花園裡閑晃的大媽們,“孫大媽,您來這兒,發展起廣場舞瞭嗎?”

孫大媽停下動作,沖我自信地一笑,“何止是發展?我在這兒混得好極瞭。這兒就沒有小柳她們那些人給我搗亂。”

過瞭一會兒,冬天的陽光落到瞭小花園的正中央。

一個女護工從病房裡走出來,一邊拍手一邊招呼花園裡曬太陽的老人們,“大爺大媽們,我們來活動一下身體啊,來這裡集合。”

老人們緩緩地聚在瞭一起。

“孫老師,”女護工看向我們,“還是麻煩您來領舞吧。”

孫大媽看看我,眼神裡是絕對的權威。

小花園裡響起瞭音樂聲。這音樂格外熟悉。

“這歌兒您都帶過來瞭啊?”我感慨地說。

“那敢情,我就指著這套操走遍天下瞭。”

伴隨著“老娘養生健身操”的音樂聲,孫大媽站在隊伍最前端,再次跳起來瞭。

那舞姿和從前一模一樣。

她身後的大媽們,有的動作緩慢,有的跟不上節拍,有的隻是在原地轉圈,還有的大媽會突然扯著嗓子喊:“老師!老師!今天趙玲莉沒來!”

但這一切都幹擾不瞭孫大媽,孫大媽緊緊地跟著自己的節拍,每個動作都那麼準確。

我癡癡地看著她,過瞭一會兒,我身邊多瞭一個人,也一動不動看著旋轉跳躍的孫大媽。

“楊、楊大爺。”

楊大爺有些消瘦,但精神還是很好。他指指孫大媽,眼裡閃著賊光。

“你姐這個女人很厲害。”楊大爺說。

我配合地點點頭。

“我最近正在追求她。”楊大爺接著說。

我愣瞭一會兒,笑瞭。

我和楊大爺一起看向孫大媽,看著她空中追日,水中摸魚,眉飛色舞,旋轉跳躍。

她何止是厲害的女人?

她簡直是風華絕代。

以上,就是我和一位廣場舞大媽的愛恨情愁,以及她是如何幫我飛黃騰達的故事。

我很感激她。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