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荔門婷興奮地告訴我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正在圖書館裡閱讀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國謁見乾隆的記載。那烏木長臺,那影沉沉的書架子,那略帶一點冷香的書卷氣,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簽、錦套子裡裝著的清代禮服五色圖版,那陰森幽寂的空氣;與克荔門婷這愛爾蘭女孩子不甚諧和。
克荔門婷有頑劣的稻黃色頭發,燙得不大好,像一擔柴似的堆在肩上。滿臉的粉刺,尖銳的長鼻子底下有一張凹進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藍眼睛是活潑的,也許她再過兩年會好看些。她穿著海綠的花綢子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她翻弄著書,假裝不介意的樣子,用說笑話的口氣說道:“我姊姊昨天給瞭我一點性教育。”我說:“是嗎?”克荔門婷道:“是的。……我說,真是……不可能的!”除瞭望著她微笑之外,似乎沒有第二種適當的反應。對於性愛公開地表示興趣的現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詫異克荔門婷今天和我談論到這個,因她同我還是頂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說:“我真嚇瞭一跳!你覺得麼?一個人有瞭這種知識之後,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的幻想全毀瞭!現實是這麼污穢!”我做出漠然的樣子說:“我很奇怪,你知道得這麼晚!”她是十九歲。我又說:“多數的中國女孩子們很早就曉得瞭,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說到穢褻的故事,克荔門婷似乎正有一個要告訴我,但是我知道結果那一定不是穢褻的,而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徹底。克荔門婷采取瞭冷靜的,純粹客觀的,中年人的態度,但是在那萬紫千紅的粉刺底下,她的臉也微紅瞭。她把胳膊支在《馬卡德耐使華記》上面,說:“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裡談論得很厲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現在我悟出來瞭。”……一個臟的故事,可是人總是臟的;沾著人就沾著臟。在這圖書館的昏黃的一角,堆著幾百年的書——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的氣味,悠長的年月,給它們薰上瞭書卷的寒香;這裡是感情的冷藏室。在這裡聽克荔門婷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的感覺,仿佛雲端裡看廝殺似的,有點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的撮上一點沉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
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裡正像夏天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吱……吱……吱……”一陣陣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瞭;然而震得人發聾。羅傑安白登開著汽車橫沖直撞,他的駕駛法簡直不合一個四十歲的大學教授的身分,可是他深信他絕對不會出亂子,他有一種安全感覺。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誰都得讓他三分,因為今天下午兩點鐘,他將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結婚瞭。
他的新娘的頭發是輕金色的,將手放在她的頭發裡面,手背上仿佛吹過沙漠的風,風裡含著一蓬一蓬的金沙,幹爽的、溫柔的,撲在人身上癢癢地。她的頭發的波紋裡永遠有一陣風,同時,她那蜜合色的皮膚又是那麼澄凈,靜得像死。她叫愫細——愫細蜜秋兒。羅傑啃著他的下嘴唇微笑著。他是一個羅曼蒂克的傻子——在華南大學教瞭十五年的化學物理,做瞭四年的理科主任與舍監,並不曾影響到他;歸根究底,他還是一個羅曼蒂克的傻子。為什麼不用較近現實的眼光去審察他的婚姻呢?他一個月掙一千八百元港幣,住宅由學校當局供給;是一個相當優美的但是沒有多大前途的職業。愫細年紀還輕得很,為她著想,她應當選擇一個有未來的丈夫。但是她母親蜜秋兒太太早年就守瞭寡,沒有能力帶她的三個女兒回國去。在香港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羅傑,這安靜而平凡的獨身漢,也是不可輕視的。於是蜜秋兒太太容許羅傑到她們傢裡來;很容易地,愫細自以為她愛上瞭他。和她玩的多數是年輕的軍官,她看不起他們,覺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齡比他們高,隻有羅傑是比眾不同的。後來她就答應嫁給羅傑……羅傑不願意這麼想。這是他對於這局面的合理的估計,但是這合理的估計隻適用於普通的人。愫細是愫細啊!直到去年她碰見瞭羅傑,愛上瞭他,先前她從來沒有過結婚的念頭。
蜜秋兒太太的傢教是這麼的嚴明,愫細雖然是二十一歲的人瞭,依舊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麗笙在天津結婚,給瞭她一個重大的打擊,她舍不得她姊姊。靡麗笙的婚姻是不幸的,傳說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靡麗笙很快的離瞭婚。因為天津傷心的回憶太多瞭,她自己願意離開天津,蜜秋兒太太便帶瞭靡麗笙和底下的兩個女兒,移到香港來。現在,愫細又要結婚瞭。也許她太小瞭;由於她的特殊的環境,她的心理的發育也沒有成熟,但是她的驚人的美貌不能容許她晚婚。
羅傑緊緊地踏著馬達,車子迅速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個傻子,娶這麼一個稚氣的夫人!傻就傻罷,人生隻有這麼一回!他愛她!他愛她!在今天下午行禮之前,無論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裡活著麼?她會在禮拜堂裡準時出現麼?蜜秋兒太太不會讓他見到愫細的,因為辦喜事的這一天,婚禮舉行之前,新郎不應當看見新娘的,看見瞭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經和蜜秋兒傢裡通過兩次電話瞭,再去,要給她們笑話。他得找尋一點藉口,那不是容易的事。新房裡的一切早已佈置完備瞭,男儐相女儐相都活活潑潑地沒有絲毫生病的象征,結婚戒指沒有被失落,行過婚禮後他們將在女傢招待親友,所以香檳酒和茶點完全用不著他來操心……哦,對瞭,隻有一件;新娘和女儐相的花束都已訂購,但是他可以去買半打貴重的熱帶蘭花送給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佩戴。照理,他應當打電話去詢問她們預備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可是他覺得那種白色與水晶紫的蘭花是最容易配顏色的,冒昧買瞭,決沒有大錯。於是在他的車子經過“山頂纜車”的車站的時候,他便停下來瞭,到車站裡附屬的花店裡買瞭花,挾著盒子,重新上瞭車,向“高街”駛來。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數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嶇的特殊現象之一。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臺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裡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褥單,橙紅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生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瞭車,向她揮瞭揮手,笑道:“哈囉,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啦搖搖擺擺向這邊滑瞭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提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瞭,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系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臟瞭,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瞭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瞭我,她們結不成婚!”羅傑笑瞭,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麼?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麼?”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瞭,媽媽也給她們引哭瞭。隻有我不想哭,在裡面待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瞭。”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帶灰色的破爛洋房裡去瞭。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瞭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傢庭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適的,甚至於是必須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瞭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裡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裡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面的機會瞭!他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瞭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系,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瞭,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麼?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點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麼傻的一回事。隻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麼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罷!一生隻有這麼一天!屋裡的女人們哭盡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車來,帶瞭花,走下一截迂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傢門上的鈴,仆歐給他開瞭門。為瞭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瞭,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裡插瞭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裡,放著整臺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疊疊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裡的夾心面包用愛爾蘭細麻佈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瞭。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瞭;大熱天,根本就不宜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口上滿是汗,像生瞭一嘴的銀白胡子渣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瞭?出瞭什麼事麼?”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麼,買瞭點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沖;早點兒想著就好瞭!”他向來不大註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瞭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瞭,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瞭黑,她的個性裡大量吸入瞭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瞭花盒子,喲瞭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瞭他一下,眼圈兒更紅瞭。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麼樣?還好麼?”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發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裡多坐瞭,她這會子心裡亂得很,那裡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瞭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瞭。”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至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瞭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瞭,那可不行!”羅傑隻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裡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瞭,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點冷的給你吃。”便匆匆的出去瞭。
被她這一張羅,羅傑忽然覺得他的神經的確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瞭,兩隻手插在袴袋裡,輕輕的吹著口哨。吹瞭一半,發現他吹的是婚禮的進行曲,連忙停住瞭。隻見門一開,靡麗笙抱著一隻電風扇走瞭進來。靡麗笙大約是不知道客廳裡有人,臉上濕涔涔的還掛著淚珠兒,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的披在腮頰上。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雪青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也許在一部份人的眼光裡看來,靡麗笙是和愫細一樣的美,隻是她的臉龐過於瘦削。她和愫細一般的有著厚沉沉的雙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別有一種淒楚的韻致。羅傑跳起身來笑道:“早安,靡麗笙。”靡麗笙站住瞭腳道:“啊,你來瞭!”她把電風扇擱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她把一隻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的叫瞭一聲:“羅傑!”羅傑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後的藤椅子推開瞭一些,人就跟著向後讓瞭一讓,問道:“靡麗笙,你有些不舒服麼?”靡麗笙突然扳住瞭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捧住瞭臉,嗚咽地說道:“羅傑,請你好好的當心愫細!”羅傑微笑道:“你放心,我愛她,我不會不當心她的!”一面說,一面輕輕的移開瞭她擱在他肩頭的那隻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瞭一步。靡麗笙頹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搖搖晃晃的向藤椅子上倒瞭下來。羅傑急瞭,連聲問道:“你怎麼瞭?你怎麼瞭?靡麗笙?”靡麗笙扭過身子,伏在椅背上,放聲哭瞭起來,一頭哭,一頭說。羅傑聽不清她說些什麼,隻得彎下腰去柔聲道:“對不起,靡麗笙,你再說一遍。”靡麗笙抬起頭來,睜開瞭一雙空落落的藍灰的大眼睛,入瞭迷似的凝視著地上的電風扇,斷斷續續說道:“你愛她……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態度,比禽獸……還不如!他簡直不拿我當人看,因為……他說是因為他愛我……”羅傑站直瞭身子,背過臉去道:“靡麗笙,你不應當把這些話告訴我。我沒有資格與聞你的傢庭秘密。”靡麗笙道:“是的,我不應當把這種可恥的事說給你聽,使你窘。憑什麼你要給我同情?”羅傑背對著她,皺瞭眉毛,捏緊瞭兩隻拳頭,輕輕的互擊著,用莊重的,略微有點僵僵的聲音說道:“我對於你的不幸,充分的抱著同情。”靡麗笙顫聲道:“你別誤會瞭我的意思;我……我並不是為瞭要你的同情而告訴你。我是為愫細害怕。男人……都是一樣的——”羅傑滿心不快地笑瞭一聲,打斷她的話道:“這一點,你錯瞭;像你丈夫那麼的人,很少很少。”靡麗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頦兒抵在手背上,慘慘戚戚地瞅著他,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少數中的一個?我的丈夫外表是一個極正常的人。你也許還沒有發覺你和旁人有什麼不同;這是你第一次結婚。”羅傑對於自己突然失去瞭控制力,他掉過身來,向靡麗笙大聲道:“是的,這是我第一次結婚!請你記得,再過兩小時,我就要結婚瞭!你這些喪氣話,什麼時候不可以對我講,偏偏要揀在今天?”靡麗笙哭道:“請你原諒我,我都是為瞭愫細——”羅傑道:“為瞭愫細,即使我是一個最正常的人,也要給你逼瘋瞭!你這是為愫細打算麼?”靡麗笙抽噎著答道:“我是為愫細害怕……”羅傑猛力搖撼著她的肩膀,嗄聲道:“愫細知道你的離婚的實情麼?”靡麗笙被他搖得淚花四濺,答不出話來。羅傑道:“你說!你說!你把這些話告訴過你妹妹沒有?”那該在愫細的腦子裡留下多麼壞的印象!他怎麼能夠克服愫細的恐怖呢!靡麗笙叫道:“羅傑,快住手,我受不瞭。”羅傑松瞭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聲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訴我:你的事,你母親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麗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親會容許她知道麼?連我們所讀的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羅傑一口氣漸漸緩瞭過來,他也覺得異常的疲倦。他抓起帽子想走,趁著還有時候,他要回去喝兩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後換上禮服。他早已忘瞭他在這兒等些什麼。
正在這當兒,蜜秋兒太太系著一條白地滾紅邊的桃花圍裙,端著一隻食盤,顫巍巍地進來瞭;一眼看見靡麗笙,便是一怔。羅傑幹咳瞭一聲,解釋道:“靡麗笙送瞭風扇下來,忽然發起暈來,不會是中瞭暑罷?”蜜秋兒太太嘆瞭一聲道:“越是忙,越是給人添出麻煩來,你快給我上去躺一會兒罷。”她把靡麗笙扶瞭起來,送到門口,靡麗笙道:“行瞭,我自己能走。”便嬌怯怯的上樓去瞭。這裡蜜秋兒太太逼著羅傑吃她給他預備的冷牛肝和罐頭蘆筍湯。羅傑吃著,不作聲。蜜秋兒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的問道:“靡麗笙和你說瞭些什麼?”羅傑拿起飯巾來揩瞭揩嘴答道:“關於她的丈夫的事。”這一句話才出口,屋子裡仿佛一陣陰風颯颯吹過,蜜秋兒太太半晌沒說話。羅傑把那飯巾狠狠地團成一團,放在食盤裡,看它漸漸地松開瞭,又伸手去把它團縐瞭,捏得緊緊地不放。蜜秋兒太太輕輕的把手擱在他手背上,低聲下氣道:“她不該單揀今天告訴你這個,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夠懂得,今天,她心裡特別的不好受……愫細同你太美滿瞭,她看著有點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個傷心人……”羅傑又把飯巾拿起來,扯瞭一角,擦瞭擦嘴,淡淡的一笑。當然,靡麗笙是可憐的,蜜秋兒太太也是可憐的;愫細也是可憐的,這樣的姿容,這樣的年紀,一輩子埋沒在這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裡,嫁給他這樣一個活瞭半世無功無過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憐,愛她愛得那麼厲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國式的傻事來,也許他會淌下眼淚來,吻她的手,吻她的腳。無論誰,愛到那個地步,總該是可憐的……人,誰不是可憐的,可憐不瞭那麼許多!他應當對蜜秋兒太太說兩句同情的、憤慨的話,靡麗笙等於是他的姊妹,自己的姊妹為人欺負瞭,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夠。今天,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註意的集中點。誰都應當體諒他、安慰他、取笑他、賀他、吊他失去的自由。為什麼今天他盡遇著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圍在他們自身的悲劇空氣裡?
哪!蜜秋兒太太又哭瞭,她說:“為什麼我這孩子也跟我一樣的命苦!誰想得到……索性像瞭我倒也罷瞭。蜜秋兒先生死瞭,丟下三個孩子,跟著我千辛萬苦的過日子,那是人間常有的事,不比她這樣……希奇的變卦!說出去也難聽,叫靡麗笙以後怎樣做人呢?”她扭過身去找手絹子,羅傑看著她,她腋下汗濕瞭一大片,背上也汗透瞭,棗紅色的衣衫變瞭黑的。眼淚與汗!眼淚與汗!陰陰的,炎熱的天——結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陣惡心。無疑地,蜜秋兒太太與靡麗笙兩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羅傑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為瞭他,蜜秋兒太太失去瞭愫細。為瞭愫細和他今天結婚,靡麗笙觸動瞭自己的心事。羅傑應當覺得抱歉、心虛,然而對她們隻有極強烈的憎厭。誰不憎厭他們自己待虧瞭的人?羅傑很知道他在這一剎那是一個野蠻的、無理可喻的動物。他站起身來,戴上瞭帽子就走。出瞭房門,方才想起來,重新探頭進去說瞭一句:“我想我該去瞭。”蜜秋兒太太被淚水糊滿瞭眼睛,像盲人似的摸索著手絹子,鼻子裡吸瞭兩吸,沙聲道:“去罷,親愛的,願你幸福!”羅傑道:“謝謝你。”他到外邊,上瞭車,街上有一點淡淡的太陽影子。凱絲玲站在一個賣木瓜的攤子前面,背著手閑看著,見他出來瞭,向他喊:“去瞭麼,羅傑?”羅傑並不向她看,隻揮瞭一揮手,就把車子開走瞭。
一個多鐘頭後,在教堂裡,他的心境略趨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蠟燭的火光,在織金帳幔前跳躍著。風琴上的音樂,如同洪大的風,吹得燭火直向一邊飄。聖壇兩旁的長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發樁子,很像蘸瞭糖的楊梅,窗子裡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瞭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一切都是歡愉的、合理化的。羅傑願意他的母親在這兒;她年紀太大瞭,不然他也許會把她從英國接來,參加這婚禮。……音樂的調子一變,愫細來瞭。他把身子略微側一側,就可以看見她。用不著看;她的臉龐和身段上每一個微細的雕鏤線條,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時又有點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畫的一張圖——不,他想畫而沒畫成的一張圖。現在,他前生所做的這個夢,向他緩緩的走過來瞭;裹著銀白的紗,雲裡霧裡,向他走過來瞭。走過玫瑰色的窗子,她變瞭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瞭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她和她的頭發燃燒起來瞭。……隨後就是婚禮中的對答,主教的宣講,新郎新娘和全體證人到裡面的小房間裡簽瞭字。走出來,賓客向他們拋撒米粒和紅綠紙屑。去拍照時,他同愫細單獨坐一輛車;這時耳邊沒有教堂的音樂與喧囂的人聲,一切都靜瞭下來瞭,他又覺得不安起來。愫細隔著喜紗向他微笑著,像玻璃紙包紮著的一個貴重的大洋娃娃,窩在一堆鬈曲的小白紙條裡。他問道:“累瞭麼?”愫細搖搖頭,他湊近瞭些,低聲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的一句話。”愫細笑道:“又來瞭!你問過我多少遍瞭?”羅傑道:“是的,這是最後一次我問你。現在已經太晚瞭一點,可是……還來得及。”愫細把兩隻手托住他的臉,柔聲道:“滑稽的人!”羅傑道:“愫細,你為什麼喜歡我?”愫細把兩隻食指順著他的眉毛慢慢的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眉毛……這樣。”又順著他的眼眶慢慢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眼睛……這樣。”羅傑抓住她的手吻瞭一下,然後去吻她的嘴。過瞭一會,他又問道:“你喜歡我到和我結婚的程度麼?我的意思是……你確實知道你喜歡我到這個程度麼?”她重復瞭一句道:“滑稽的人!”他們又吻瞭。再過瞭一會,愫細發覺羅傑仍舊在那裡眼睜睜的望著她,若有所思,便笑著,撮尖瞭嘴唇,向他的眼睛裡吹瞭一口氣,羅傑隻得閉上瞭眼睛。兩人重新吻瞭起來。他們拍瞭照片,然後到蜜秋兒住宅裡去招待賀客,一直鬧到晚上,人方才漸漸散去;他們回到羅傑的寓所的時候,已近午夜瞭。
羅傑因為是華南大學男生宿舍的舍監,因此他的住宅與宿舍距離極近,便於照應一切。房屋的後部與學生的網球場相通,前門臨著傾斜的,窄窄的汽車道;那條水泥路,兩旁沿著鐵闌幹,迂回曲折地下山去瞭。那時候,夜深瞭,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闌幹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成瞭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瞭熱帶森林中的回憶——回憶裡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下面,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裡,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聲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
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踏著拖鞋,啪嗒啪嗒地往下狂奔,後面又追來瞭一個人,叫道:“愫細!愫細!”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著一隻腳,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鐵闌幹轉彎的地方,人趕上瞭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瞭闌幹,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見瞭。羅傑嚇呆瞭,站住瞭腳,站瞭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瞭轉彎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的冒汗,把一套條紋佈的睡衣全濕透瞭。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的往地道裡流。他明知這井裡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裡張望,月光照得裡面雪亮,明明藏不瞭人。這一定是一個夢—— 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瞭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著話,走上山來瞭,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以玩得這麼晚才回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裡,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瞭,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的一個人。他們走過瞭,他怕後面還有比他們回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著上來,回到他自己的屋子裡去瞭。
華南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疏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裡孜孜矻矻預備畢業考試,漆黑的躺在床上,開瞭手電筒看書。忽然聽見有人敲門。他正當神經疲倦到瞭極點的時候,禁不起一點震動,便嚇得跳起身來,坐在枕頭上問道:“誰啊?”門呀的一聲開瞭,顯然有人走瞭進來。摩興德拉連忙把手電筒掃射過去,那電筒筆直的一道光,到瞭目的物的身上,突然融化瞭,成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瑩的霧,因為它照耀著的形體整個是軟的、酥的、弧線的、半透明的;是一個女孩子緊緊把背貼在門上。她穿著一件晚禮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紡”,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頭的黃頭發全攪亂瞭,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緊張地探著,不住的打著幹噎,白肩膀一聳一聳,撞在門上,格登格登的響。摩興德拉大吃一驚,手一軟,手裡的電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滾得老遠。他重新問道:“你是誰?”愫細把頭發向後一摔,露出臉來,看瞭他一看,又別轉頭去,向門外張瞭一張,仿佛是極端恐怖的樣子,使勁咽下一口氣,嗄聲叫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忙!”一面說,一面朝他奔瞭過來。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瞭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揪住瞭那帳子,順勢把它扭瞭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昏沉沉的抱住瞭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著帳子一同左右的搖擺著。摩興德拉紮煞著兩隻手望著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和他們的舍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南中國日報》上登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麼?”這一句話,愫細聽瞭,異常刺耳,她那裡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號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蹬腳。腳上隻有一隻金緞拖鞋,那一隻光著的腳劃破瞭許多處,全是血跡子。
她這一鬧,便驚動瞭左鄰右舍;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的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隻見屋裡暗暗的,隻有書桌底下一隻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瞭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裡面兩隻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著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薑黃色的皮拖鞋裡。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麼?”摩興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捻開瞭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瞭親人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你們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麼一回事?我們正要問你呢?”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怎麼要問我?你——不要血口噴人!”旁邊有一個人勸住瞭他道:“又沒有說你什麼。”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發裡一陣搔,恨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問題!我念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瞭,進來瞭就哭!”眾人聽瞭,面面相覷。內中有一個提議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瞭?我們去把他找來。”愫細聽瞭,臉也青瞭,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沒有人回答。她又提高瞭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大傢沉默瞭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裡面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麼樣處置……”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裡,嗚嗚咽咽哭瞭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瞭。他是個畜生!”眾人都怔住瞭,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輕的人,眼看著這麼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去端瞭一隻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歇歇!”愫細一歪身坐下瞭,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鐘瞭?……橫豎天也快要亮瞭,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摩興德拉隻求卸責,忙道:“我們快快就去;去晚瞭,反而要被他們見怪。”愫細伸出一隻委頓的手來,擺瞭一擺,止住瞭他們;良久,她才掙出瞭一句話道:“我要回傢!”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傢裡電話號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麼?”愫細搖頭拭淚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瞭我……累瞭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瞭,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呢?”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個架著玳瑁邊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的嘆瞭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瞭,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的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瞭,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球健將扠著腰,義憤填胸的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大傢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一齊慫恿著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瞭,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熱心的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裡去睡好瞭。”那體育健將皺著眉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裡,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瞭,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裡照顧著,也給您壯壯膽。”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瞭我費事。”學生們又商議瞭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瞭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靠在床上,睡瞭幾個鐘頭。
愫細坐在藤椅上,身上兜瞭一條毛巾被,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始終靜靜的睜著。摩興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過山麓的黑影子,山後頭的天是凍結瞭的湖的冰藍色。大半個月亮,不規則的圓形,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見瞭,整個的天空凍住瞭;還是淡淡的藍色,可是已經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拉借瞭一件白外套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願意回到安白登宅裡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就有人自告奮勇到那兒去探風聲。他走過安白登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著,汽車不見瞭,顯然安白登已經離開瞭傢。那學生繞到大門前去撳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歐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著說有急事;仆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討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隻得進去瞭。過瞭一會,滿面驚訝的出來瞭,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安白登先生。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確不在傢,便隨意扯瞭個謊,搪塞瞭過去,一溜煙奔回宿舍來報信。這裡全體學生便護送著愫細,浩浩蕩蕩向安宅走來;仆歐見瞭愫細,好生奇怪,卻又摸不著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去換上瞭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蕾絲”網巾,束上她的黃頭發。學生們陪著她爬山越嶺,抄近路來到校長宅裡。
愫細回身來向他們做瞭一個手勢,仿佛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面,讓她獨自進去。學生們到瞭那裡,本來就有點膽寒,不等她開口,早就在臺階上坐瞭下來;這一等就等瞭幾個鐘頭。愫細再出來的時候,太陽黃黃的照在門前的藤蘿架上,架上爬著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學生們抬起頭來靜靜的望著她,急於要聽她敘說校長的反應。愫細微微張著嘴,把一隻手緩緩摸著嘴角,沉默瞭一會。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很平淡,她說:“巴克先生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她采瞭一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瞭一口氣。她記起昨天從教堂裡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裡,他那樣的眼睜睜的看著她,她向他的眼睛裡吹瞭一口氣,使他閉上瞭眼。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註意到這件事實。其實並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沖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瞭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裡,兩隻手拍瞭一下,把花壓扁瞭。
有一個學生咳瞭一聲道:“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傢瞭!”又有一個說道:“巴克怕鬧出去於學校的名譽不好聽。”愫細擲去瞭那朵扁的牽牛花。學校的名譽!那麼個破學堂!毀瞭它又怎樣?羅傑——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給毀瞭。“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學生們答道:“是的。”愫細道:“我記得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子,頂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走,我們去見他去。”學生們道:“現在不很早瞭,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裡去瞭,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裡去。”
這一次,學生們毫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葉門外面,與聞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內。聽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熱鬧。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隻聽見毛立士一句句的問,愫細一句半句的答,問答的內容卻聽不清楚。問到後來,愫細不回答瞭,隻是哽咽著。
毛立士打瞭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不多一刻,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兩人慌慌張張,衣冠不整的坐瞭出差汽車趕來瞭。毛立士把一隻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瞭出來,扶上瞭車。學生們見瞭毛立士,連忙三三五五散瞭開去,自去談論這回事。他們目前註意的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瞭起來;有的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瞭;有的說他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瞭;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征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像到這麼許多人關心他。頭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臥室裡,坐在床上看墻上掛著的愫細的照片。照片在暗影裡,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掛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瞭照片的鏡架。燈是舊的,可是那嵌白暗龍仿古的磁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的跪在衣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不記得。雙手捧著照相框子,吻著愫細的面。隔在他們中間的隻有冰涼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瞭他們。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瞭。那麼,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瞭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仰面睡著,把兩隻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覺也不覺得。
天亮瞭,燈光漸漸的淡瞭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來。他得離開這裡,快快的。他不願意看見仆歐們;當然他用不著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麼他的新太太失蹤瞭,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他們。他匆匆的跑到汽車間裡,在黎明中把車子開瞭出來。愫細……黑夜裡在山上亂跑,不會出瞭什麼事罷?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裡去問她回瞭傢沒有。如果沒有,他應當四面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著風笑瞭。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麼痛苦麼?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他一口氣把車子開瞭十多裡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裡。今天不是周末,朋友們都工作著,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裡,隻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瞭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瞭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隻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點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復瞭控制力的時候,他重新駕瞭車回來,仆歐們見瞭他,並不敢問起什麼。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蜜秋兒太太道:“啊!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你那兒麼?”蜜秋兒太太頓瞭一頓道:“在這兒。”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瞭一頓道:“好,你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裡且不掛,聽見那邊也是靜靜的把聽筒拿在手裡,仿佛是發瞭一會子怔,方才啪的一聲掛斷瞭。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著,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瞭,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遙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著給她一點愛的教育。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剎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瞭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瞭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瞭。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得簡直不像話!”羅傑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臺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樓。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點怕他,又仿佛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羅傑把嘴唇抿緊瞭,憑什麼他要道歉?他做錯瞭什麼事?到瞭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瞭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的向後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著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羅傑才走瞭幾步路,猛然停住瞭。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咒詛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著眉,把眼睛很快的閉瞭一下,又睜開瞭。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的說瞭一聲:“謝謝你!”就進瞭房。
那是凱絲玲的臥室,暗沉沉的沒點燈,空氣裡飄著爽身粉的氣味。玻璃門開著,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著白綢的晨衣,背對著他坐在小陽臺的鐵闌幹上。陽臺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隻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的叫瞭一聲:“愫細。”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著豁喇喇拍著闌幹,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的比畫瞭一下,又垂瞭下來。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他違反瞭他的本心說出瞭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瞭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瞭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羅傑,你為什麼不早一點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瞭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旋過來就著他,很有滑下闌幹去的危險。他待要湊近一點讓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險。他躊躇瞭一會,從闌幹底下鉆瞭過去,面朝裡坐在第二格闌幹上。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面對面坐著。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麼?”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隨你揀。”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瞭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瞭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懺悔瞭。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麼?”羅傑笑道:“他們管得瞭我麼?無論如何,我在這裡做瞭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愫細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愫細又把他的手緊瞭一緊。天暗瞭,風也緊瞭。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著,直竄到他的臉上去。她笑著用兩隻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順著他的眉毛抹過去,順著他的眼皮抹過去。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瞭她的溫馨的言語。他說:“我們該回去瞭罷?”她點點頭。他們挽著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瞭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樓下的樓梯口,立著靡麗笙,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披著,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抬著,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樓上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辯。羅傑道:“晚安,靡麗笙!”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著兩隻手臂,手指揸開瞭又團緊瞭。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並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面奔下樓去,拖住瞭靡麗笙,直把她向墻上推,仿佛怕她有什麼舉動似的。羅傑看見這個情形,不禁變色。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夷去瞭,遠遠的離開瞭靡麗笙、蜜秋兒太太、仆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使人難堪的。當然,等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依舊要見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瞭真正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瞭,他們誰也不怕瞭。
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面,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的哼瞭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瞭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臺上乘涼去。”
羅傑和愫細出門上瞭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傢就去整理行裝。到瞭傢,羅傑吩咐仆歐們預備晚飯。仆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抬頭望瞭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瞭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裡。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瞭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面笑一面銳叫道:“喂,喂,你這是做什麼?”她把兩隻手掩住瞭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麼美!燈影裡飄著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頭發。長著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子裡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裡總該有他罷?
他丟開瞭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裡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點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它們放大瞭十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呵,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麼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仆歐敲門進來報告道:“巴克先生來瞭。”愫細嘟著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瞭!”羅傑笑道:“那有這樣的事?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的到客室裡來。
巴克背著手,面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點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發,頭頂正中卻隻餘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裡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瞭。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裡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的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嗎?”羅傑打瞭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罷?不見得帶燒飯的仆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麼?”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瞭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脹紅瞭臉,似乎生瞭氣,再轉念一想,嘆瞭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隻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點侷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面對著窗子,輕輕的咳嗽瞭一下,道:“安白登,我們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瞭。在這十五年裡,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面使我們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權利幹涉,即使在有限的范圍內我們有幹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巴克?請你直截瞭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麼熟的朋友,還用得著客氣麼?”巴克對他的眼睛裡深深地看瞭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又咳嗽瞭一聲,咬文嚼字的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動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手裡……”羅傑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裡,看樣子是……受瞭點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做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瞭。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做主。我自然很為難,想出瞭幾句話把她打發走瞭。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瞭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點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嶽母帶瞭女兒四下裡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傢,全都知道瞭這件事。”
羅傑聽瞭這些話,臉青瞭,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袴袋裡,露在外面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瞭,失聲笑瞭起來道:“這件事?……我還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犯瞭法麼?”巴克躲躲閃閃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點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分;就連對於最親愛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麼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鐘,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裡除瞭鐘擺的滴答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鐘不大準瞭,可是一架鐘還是一架鐘。女的,成天的結絨線,白茸茸的毛臉也像瞭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傢庭教育的缺陷麼?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面去瞭,他才感覺到圈子裡面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面又何嘗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的飄黏在他的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瞭。
他把一隻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這樣的為難。我明天就辭職!”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兒去?”羅傑聳瞭聳肩道:“可去的地方多著呢。上海、南京、北京、漢口、廈門、新加坡,有的是大學校。在中國的英國人,該不會失業罷?”巴克道:“上海我勸你不要去,那裡的大學多半是教會主辦的,你知道他們對於教授的人選是特別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們習常的偏見。至於北京之類的地方,學校裡教會的氣氛也是相當的濃厚……”羅傑笑道:“別替我擔憂瞭,巴克,你使我更加的過意不去。那麼,明天見罷,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羅傑笑道:“明天見!”巴克道:“十五年瞭,安白登……”羅傑道:“明天見!”
巴克走瞭之後,羅傑老是呆木木地,面向著窗外站著,依然把兩隻大拇指插在袴袋裡。其餘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跟著手上的節奏,腳跟也在地上磕篤磕篤敲動。他借著這聲浪,蓋住瞭他自己斷斷續續的抽噎。他不能讓他自己聽見他自己哭泣!其實也不是哭,隻是一口氣一時透不過來。他在這種情形下不過一兩分鐘,後來就好瞭。他離開香港瞭——香港,昨天他稱呼它為一個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鄉。他還有母親在英國,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傢去一次的時候,總覺得過不慣。可是,究竟東方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華南大學來教書的時候,他是一個熱心愛著他的工作的年輕人,工作的時候,他有時也用腦子思索一下。但是華南大學的空氣不是宜於思想的。春天,滿山的杜鵑花在纏綿雨裡紅著,簌落簌落,落不完地落,紅不斷地紅。夏天,他爬過黃土隴子去上課,夾道開著紅而熱的木槿花,像許多燒殘的小太陽。秋天和冬天,空氣脆而甜潤,像夾心餅幹。山風、海風,嗚嗚吹著棕綠的、蒼銀色的樹。你隻想帶著幾頭狗,呼嘯著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腦子的劇烈的運動。時間就這樣過去瞭。十五年來,他沒有換過他的講義。物理化學的研究是日新月異地在那裡進步著,但是他從來不看新的教科書。二十年前他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聽讀的筆記,他仍舊用做補充教材。偶然他在課室裡說兩句笑話,那也是十五年來一直在講著的。炭氣的那一課有炭氣的笑話,輕氣有輕氣的笑話,養氣有養氣的笑話。這樣的一個人,隻要他懂得一點點幽默,總不能夠過分的看得起自己罷?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對於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學教育,也沒有多少信心。但是,無論如何,把一千來個悠閑的年輕人聚集在美麗的環境裡,即使你不去理會他們的智識與性靈一類的麻煩的東西,總也是一件不壞的事。好也罷,壞也罷,他照那個方式活瞭十五年瞭,他並沒有礙著誰,他隻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為什麼愫細,那黃頭發的女孩子,不讓他照這樣子活下去?
想到愫細,他就到房裡去找愫細。她蹲在地上理著箱子,膝蓋上貼著挖花小茶托,身邊堆著預備化裝跳舞時用的中國天青緞子補服與大紅平金裙子。聽見他的腳步響,她抬起頭來,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燈盞照耀得眩暈瞭,她看不見他。她笑道:“去瞭那麼久!”他不說話,隻站在門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瞭整個的屋頂。愫細以為他又像方才那麼渴望地凝視著她,她決定慷慨一點。她微微偏著頭,打瞭個呵欠,藍陰陰的雙眼皮,迷濛地要闔下來,笑道:“我要睡瞭。現在你可以吻我一下,隻一下!”羅傑聽瞭這話,突然覺得他的兩隻手臂異常沉重,被氣力充滿瞭,墜得酸痛。他也許真的會打她,他沒有,當然他沒有,他隻把頭向後仰著,嘿嘿地笑瞭起來,他的笑聲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紅佈條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臉上,抽打他的面頰。愫細吃瞭一驚,身子蹲不穩,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著他。好容易他止住瞭笑,仿佛有話和她說,向她一看,又笑瞭起來,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館裡。
第二天,他到校長的辦公室去交呈一封辭職的書信。巴克玩弄著那張信紙,慢慢的問道:“當然,你預備按照我們原來的合同上的約定,在提出辭職後,仍舊幫我們一個月的忙?”羅傑道:“那個……如果你認為那是絕對必要的……我知道,這一個月學校裡是特別的忙,但是,麥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還有蘭勃脫,你也表示過你覺得他是相當的可靠……”巴克道:“無論他是怎樣的可靠,這是大考的時候,你知道這兒少不瞭你。”羅傑不語。經過瞭這一番搗亂,他怎麼能夠管束宿舍裡的學生?他很知道他們將他當做怎麼的一個下流胚子!巴克又道:“我很瞭解你這一次的辭職是有特殊的原因。在這種情形下,我不能夠堅持要求你履行當初的條件。但是我仍舊希望你肯在這兒多待三個禮拜,為瞭我們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經說過瞭,今天我願意再說一遍:這回的事,我是萬分的對你不起。種種的地方委屈瞭你,我真是說不出的抱歉。也許你覺得我不夠朋友。如果為瞭這回事我失去瞭你這麼一個友人,那麼我對我自己更感到抱歉瞭。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為瞭職務而對不起自己,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瞭。”羅傑為他這幾句話說動瞭心。他是巴克特別賞識的人。在過去的十五年,他辦事向來是循規蹈矩,一絲不亂的,現在他應當有始有終才對。他考慮瞭一會,決定瞭道:“好罷,我等考試完畢,開過瞭教職員會議再走。”巴克站起身來和他握瞭握手道:“謝謝你!”羅傑也站起身來,和他道瞭再會,就離開瞭校長室。
他早就預料到他所擔任下來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實比他的理想還要復雜。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監。在大考期間,他和學生之間極多含有個人性質的接觸。考試方面有口試,實驗;在宿舍裡,他不能容許他們有開夜車等等越軌行動;精神過分緊張的學生們,往往會為瞭一點小事爭吵起來,鬧到舍監跟前去;有一部份學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經松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應,羅傑不能讓他們在宿舍裡舉行狂歡的集會,攪擾瞭其他的人。羅傑怕極瞭這一類的交涉,因為學生們都是年少氣盛的,不善於掩藏他們的內心。他管理宿舍已經多年,平時得罪他們的地方自然不少,他們向來對於他就沒有好感,隻是在積威之下,不敢做任何表示。現在他自己行為不端,失去瞭他的尊嚴,他們也就不顧體面,當著他的面出言不遜,他一轉身,便公開地嘲笑他。羅傑在人叢中來去總覺得背上汗濕瞭一大塊,白外套稀皺的黏在身上。至於教職員,他們當然比較學生們富於涵養,在表面上不但若無其事,而且對於他特別的體貼,他們從來不提及他的寓所的遷移,仿佛他這些年來一直住在旅館裡一般。他們不談學校裡的事,因為未來的計畫裡沒有他,也許他有些惘然。他們避免一切道德問題。小說與電影之類的消閑品沾著男女的關系太多瞭,他們不能當著他加以批評或介紹。他們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著說東傢長西傢短,因為近來教職員圈內唯一的談資就是他的婚姻。連政治與世界大局他們也不敢輕易提起,因為往往有一兩個脾氣躁的老頭子會氣喘籲籲地奉勸大傢不要忘瞭維持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於是大傢立刻寂然無聲,回味羅傑安白登的醜史。許許多多的話題,他們都怕他嫌忌諱,因而他們和他簡直沒有話說,窘得可憐。他躲著他們,一半也是出於惻隱之心,同時那種過於顯著的圓滑,也使他非常難堪。然而他最不能夠忍耐的,還是一般女人對於他的態度。女秘書、女打字員、女學生、教職員的太太們,一個個睜著牛一般的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著他,把臉嚇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突然發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來。她們鄙視他、憎惡他,但是同時她們畏畏縮縮地喜歡一切犯罪的人,殘暴,野蠻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這兒待得久瞭,總有一天她們會把他逼成這麼樣的一個人。因為這個,他更急於要離開香港。
他把兩天的工作並在一天做。愫細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難於解決。英國的離婚律是特別的嚴峻,雙方協議離婚,在法律上並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瘋狂、或因罪入獄,才有解約的希望。如果他們僅僅立約分居的話,他又不得不養活她。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別處去混飯吃,帶著她走,她固然不情願,連他也不情願;不帶著她走,他怎麼有能力維持兩份傢?在目前這種敵視的局面下,愫細和她的母親肯諒解他的處境的艱難麼?但是她們把他逼瘋瞭,於她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他相信蜜秋兒總有辦法;她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嶽母,靡麗笙和她丈夫不是很順利地離瞭婚麼?
愫細早回傢去瞭,蜜秋兒太太幾次三番打電話和托人來找羅傑,羅傑總是設法使人轉達,說他正在忙著,無論有什麼事,總得過瞭這幾天再講。眼前這幾天,要他冷靜地處置他的婚姻的糾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考試總算告瞭個小段落。麥菲生夫婦和巴克的長子約他去打網球,他們四個人結伴打網球的習慣已經有瞭許多年的歷史瞭;他們現在不能不照常的邀請他,是因為不願他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然而異樣總有些異樣的;麥菲生太太一上場便心不在焉,打瞭幾盤就支持不住,歇瞭手,巴克的兒子陪她坐在草坪邊長椅上,看羅傑和麥菲生單打。羅傑正在往來奔馳著,忽然覺得球場外麥菲生太太身邊多瞭一個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著他,一面看一面對麥菲生太太說一些話,笑得直不起腰來。麥菲生太太有些侷促不安的樣子。他覺得他自己是動物園裡的一頭獸,他再也打不下去瞭,把網拍一丟,向麥菲生道:“我累瞭,讓巴克陪你來幾盤罷。”麥菲生笑道:“你認輸瞭,”麥菲生太太道:“人傢肯認輸,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該歇歇瞭。巴克給他父親叫去有事。天也晚瞭,我們回去吧。”羅傑和麥菲生一同走出瞭球場。
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發,濃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頭上;生著一個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後縮縮著。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隻有笑起來的時候,瞇緊瞭,有些妖嬈。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臺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是她現在穿著一件寬大的蔥白外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把那件外衣繃得筆直,看不出身段來。毛立士為瞭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是數一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瞭。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他們兩個人的嫌隙,因此更加深瞭;而現在毛立士的報復,也就更為香甜。
哆玲妲自從搬進瞭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傑認識瞭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註意過。她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瞭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傢湊個熱鬧。”麥菲生太太淡淡的道:“對不起,我有點事,怕不能來瞭!”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瞭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隻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準到。幾點鐘?”哆玲妲道:“準八點。”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麼?”哆玲妲道:“那用不著,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瞭。”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瞭一些,先有瞭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下山叢中的石級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
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瞭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瞭一陣細微的顫栗。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得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傢的陽臺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現在,又是黃昏瞭,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待在旅館裡。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麥菲生插嘴道:“對瞭,今天輪到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哧一笑道:“他們不是喝醉瞭來,也要喝醉瞭走,有什麼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瞭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瞭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瞭,也好。便道:“好罷,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級,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瞭,怕摔跤。”哆玲妲隻得收回瞭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傢,羅傑獨自下山,開瞭汽車回旅館,換瞭衣服,也就快八點瞭,自去毛立士傢赴宴。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瞭不少下去。飯後,大傢圍著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瞭。羅傑悄悄的走開瞭,去捻上瞭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瞭,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啪的一聲把它關上瞭,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草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志,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一歪身坐瞭下來,在裡襟的口袋上拔下瞭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字一個字填瞭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麼?”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迭的把那本雜志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瞭,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瞭罷?”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志,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禁不起輕輕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著一件淡墨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裡仿佛養著兩隻小松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羅傑猛然站起身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裡的人有沒有註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瞭,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中,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彩聲。羅傑揩瞭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瞭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瞭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鐘內,他怕她怕到瞭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裡,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全都鍍上瞭一層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制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點單純的性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有壓制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瞭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麼!哆玲妲又說瞭:“壓制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死瞭麼?”哆玲妲嗤的一聲笑瞭,答道:“他自殺瞭!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傑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壓制著自己。結果他有點瘋瞭。你聽見瞭沒有,親愛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瞭你自己!”她這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裡盤來盤去隻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迫死瞭!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迫死瞭!”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子裡,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蜢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瞭燈,黑暗,從小屋裡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裡和屋外打成瞭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裡來瞭。
他哆嗦瞭一下,身子冷瞭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裡穿過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瞭。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個樣子!”蘭勃脫道:“去瞭也罷瞭。這個人……喝多瞭酒,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嚇著瞭女太太們,倒反而不好!”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瞭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也忘瞭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瞭,隻怕是好不瞭!”她抓起瞭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瞭羅傑,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瞭,緩緩的伸手去捏揣帽簷,然後兩隻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瞭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瞭半日,覺得戴合適瞭,便掉轉身,摘下瞭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瞭一躬,哆玲妲把那兩隻粗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瞭。
羅傑並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瞭。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隻覺得他走到那裡,暗到那裡。路上他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瞭一觸帽簷,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傢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裡漆黑的,連仆人房裡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傢,仆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瞭。
他掏出鑰匙來開瞭門進去,捻開瞭電燈。穿堂裡掛滿瞭塵灰吊子,他摘下瞭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隻食指來在鏡子上抹瞭一抹,便向廚房裡走來。廚房裡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仆人摘瞭下去,他隻得開瞭門,借著穿堂裡的一點燈光,灌上瞭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隻管想著他的心事。水快沸瞭,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裡哭。他站在壺旁邊隻管發呆,一蓬熱氣直沖到他臉上,臉上全濕瞭。
水沸瞭,他把水壺移過一邊,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裡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瞭,花瓣子漸漸的短瞭,短瞭,快沒有瞭,隻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瞭,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隻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他把煤氣關瞭,又關瞭門,上瞭閂,然後重新開瞭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的淡瞭下去。沉香屑燒完瞭。火熄瞭,灰冷瞭。
一九四三年五月
*初載一九四三年八月、九月《紫羅蘭》第五期、第六期,收入《傳奇》。原題《沉香屑 第二爐香》,《張愛玲全集》中改為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