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國人,名喚湯姆生,但是他不準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贈瞭她這個相仿的名字。從生物學傢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我初次見到賽姆生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瞭。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裡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裡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瞭最後的高潮,隻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仿佛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汽,開足瞭馬力,齊齊向這邊沖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瞭極處,又有一種兇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瞭頭緒——作曲的人編到末瞭,想是發瘋瞭,全然沒有曲調可言,隻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啷傾倒在巨桶裡,下死勁攪動著,隻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擴大,終於脹裂瞭,微罅中另辟一種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臨下,隻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傢門面,黃的又是兩傢門面。弄堂裡空無所有,半夜的風沒來由地掃過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後有人淒淒吹軍號,似乎就在衖堂裡,又似乎是遠著呢。
弦子又急瞭,鐃鈸又緊瞭。我買到瞭夜場的票子,掉轉身來正待走,隔著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紅黯的燈光裡,遠遠看見天鵝絨門簾一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我認得是我的二表嬸,一個看不仔細,隻知道她披著皮領子的鬥篷。場子裡面,洪大的交響樂依舊洶洶進行,相形之下,外面越顯得寂靜,簾外的兩個人越顯得異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沒想到二嬸也高興來聽這個!”二表嬸笑道:“我自己是決不會想到上這兒來的。今兒賽姆生太太有人送瞭她兩張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橫豎無所謂,就一塊兒來瞭。”我道:“二嬸不打算聽完它?”二表嬸道:“賽姆生太太要盹著瞭。我們想著沒意思,還是早走一步罷。”賽姆生太太笑道:“上瞭臭當,隻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這樣的——”正說著,穿制服的小廝拉開瞭玻璃門,一個男子大踏步走進來,賽姆生太太咦瞭一聲道:“那是陸醫生罷?”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嬸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見瞭他!就是他給瞭她那兩張票,這會子我們聽瞭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問道:“賽姆生太太,你這就要回去瞭麼?”賽姆生太太雙手握住他兩隻手,連連搖撼著,笑道:“我哪兒舍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憋得慌。本來,音樂這玩意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嬸脧瞭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瞭多時我沒有再看見賽姆生太太。後來我到她傢裡去過一次。她在人傢宅子裡租瞭一間大房住著,不甚明亮,四下裡放著半新舊的烏漆木幾,五鬥櫥,碗櫥。碗櫥上,玻璃罩子裡,有泥金的小彌陀佛。正中的圓桌上鋪著白蕾絲桌佈,擱著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裡放瞭一撮子撳鈕與拆下的軟緞鈕絆。墻上掛著她盛年時的照片;耶穌升天神像;四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裡買來的西洋畫,畫的是靜物,蔻利沙酒瓶與蘋果,幾隻在籃內,幾隻在籃外。裸體的胖孩子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兒女,她的孫子與外孫。
她特地開瞭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裡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相,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瞭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傢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會瞭向攝影機做媚眼。中年以後她喜歡和女兒一同拍,因為誰都說她們像姊妹。攝影師隻消說這麼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賽姆生太太不那麼上照瞭,瞧上去也還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二十歲。染瞭頭發,低低的梳一個漆黑的雙心髻。體格雖談不上美,卻也夠得上引用老舍誇贊西洋婦女的話:“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膚也保持著往日的光潤,她說那是她小時候吃瞭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據她自己的敘述,她的童年時代是極其艱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賽姆生太太的話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編的謊距離事實太遠瞭,說不定遠兜遠轉,“話又說回來瞭”的時候,偶爾也會迎頭撞上瞭事實。
賽姆生太太將照相簿重新鎖進箱子裡去,嗟嘆道:“自從今年伏天曬瞭衣裳,到如今還沒把箱子收起來。我一個人哪兒抬得動?年紀大瞭,兒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覺得義不容辭,自告奮勇幫她抬。她從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隻金漆箱籠,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兒可得找個推拿的來給你推推——隻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著一把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俐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隻大貓似的跳瞭下來,打開另一隻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瞭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鉆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瞭。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隻洗刷得很幹凈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
她忙碌著,嘶嘶地從牙齒縫裡吸氣,仿佛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也許她畢竟是老瞭。
箱子一隻隻疊瞭上去,她說:“別忙著走呀,我下面給你吃。”言下,又拖出兩隻大藤籃來。我們將藤籃抬瞭過去之後,她又道:“沒有什麼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面罷!”我道:“謝謝您,我該走瞭。打攪瞭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瞭她,站住在墻根下說瞭一會話。她挽著一隻網袋,上街去為兒女們買罐頭食物。她的兒女們一律跟她姓瞭賽姆生,因此都加入瞭英國籍,初時雖然風光,事變後全都進瞭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與他們。她攢眉道:“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傢蕩產的?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瞭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著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兒防老,積谷防饑,我這以後不指望著他們還指望誰?怎能不敷衍著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瞭!前兒個我把包裹打點好瞭,又不會寫字,央瞭兩個洋行裡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瞭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傢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做飯是小事,往日我幾桌酒席也辦得上來,如今可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飯。你別瞧我打扮得頭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裡實在是五癆七傷的,累出瞭一身的病在這裡!天天上普德醫院打針去,藥水又貴又難買。偏又碰見這陸醫生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占人便宜。正趕著我心事重重——還有這閑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裡不知作瞭什麼孽,一輩子盡撞見這些饞嘴貓兒,到哪兒都不得清靜!”
賽姆生太太還說瞭許多旁的話,我記不清楚瞭。哈同花園的籬笆破瞭,墻塌瞭一角,缺口處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煙濛濛上升,鱗鱗的瓦在煙中淡瞭,白瞭,一部份泛瞭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歡提起她幼年的遭際,因此我們隻能從她常說的故事裡尋得一點線索。她有一肚子的兇殘的古典,說給孩子們聽,一半是嚇孩子,一半是嚇她自己,從恐怖的回憶中她得到一種奇異的滿足。她說到廣東鄉下的一個婦人,傢中養著十幾個女孩。為瞭點小事,便罰一個女孩站在河裡,水深至腰,站個一兩天,出來的時候,濕氣也爛到腰上。養女初進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裡,旁邊的肉墳起多高。隔瞭幾天,腫的地方出瞭膿,筷子生到肉裡去,再讓她自己一根根拔出來。直著嗓子叫喊的聲音,沿河一裡上下都聽得見。即使霓喜不是這些女孩中的一個,我們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鬱的黑土佈,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於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與磨折。霓喜有時候一高興,也把她自己說成珠江的蛋傢妹,可是那也許是她的羅曼蒂克的幻想。她的發祥地就在九龍附近也說不定。那兒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歲上,養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裡,賣瞭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說是一百二十元,隨後又覺得那太便宜瞭些,自高身價,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先後曾經領瞭好幾個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見她便把她留下瞭,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的事。她還有一些傳奇性的穿插,說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年輕的印度人為瞭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搭話,兩下裡都有瞭心。他發瞭一筆小財,打聽明白瞭她的來歷,便路遠迢迢托人找霓喜的養母給他送個丫頭來,又不敢指名要她,隻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才成交。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瞭太陽光,黑裡面揉瞭金。鼻子與嘴唇都嫌過於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裡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著,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
初上城時節,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支充銀點翠鳳嘴花,耳上垂著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煙裡火回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袴,跟在那婦人後面,用一塊細綴穗白綾挑線汗巾半掩著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後門進去,扭扭捏捏上瞭樓梯。樓梯底下,夥計們圍著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瞭。那老實些的,隻怕東傢見怪,便低著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裡,紅木架上擱著一盆熱水,桌上支著鏡子,正在剃胡子呢。他養著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胡子,須尖用膠水捻得直挺挺翹起,臨風微顫。他頭上纏著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極挺括的西裝。年紀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聽見腳步聲,便抓起濕毛巾,揩著臉,迎瞭出來,向那婦人點瞭點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瞭。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幾趟,早是熟門熟路瞭,便跟瞭進來。霓喜一進房便背過身去,低著頭,抄著手站著。
雅赫雅打量瞭她一眼,淡淡的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隻手探過霓喜的衣領,把她旋過身來,那隻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雅赫雅走上前來,婦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與他看過瞭。霓喜疼得緊,眼珠子裡裹著淚光,狠狠的眱瞭他一眼。
雅赫雅叉著腰笑瞭,又道:“有濕氣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彎下腰去,提起她的袴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婦人待要與她脫鞋,霓喜不肯,略略掙瞭一掙,婦人反手就給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並不曾弄毛一點。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的手臂,叫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瞭,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著你!”婦人不由得笑瞭起來道:“原來是你的人瞭!老板,你這才吐瞭口兒!難得這孩子投瞭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住不給你麼?什麼濕氣不濕氣的,混挑眼兒,像是要殺我的價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為人瞭!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瞭,當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著,也調理不出這麼個斯斯文文上畫兒的姑娘。換瞭個無法無天的,進瞭你傢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蹬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相!”婦人復又摟起霓喜的袖子來,把隻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囉唣瞭!難不成要人傢脫光瞭脊梁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勁瞅瞭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瞭起來,搭訕著接過霓喜手中的小包袱來,掂瞭一掂,向婦人道:“這就是你給她的陪送麼?也讓我開開眼。”便要打開包袱,婦人慌忙攔住道:“人傢的襯衣鞋腳也要看!老板你怎麼這樣沒有品?”雅赫雅道:“連一套替換的衣裳也沒有?”婦人道:“嫁到綢緞莊上,還愁沒有綾羅綢緞一年四季冬暖夏涼裹著她?身上這一套,老板你是識貨的,你來摸摸。”因又彎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袴腳道:“是蘇州捎來的尺頭哩!進貢的也不過如此罷瞭!”又道:“腳便是大腳。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國脾氣,腳小瞭反而不喜歡。若沒有這十分人才,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給我兩百塊,再同你討二十塊錢喜錢。好不容易替你做瞭這個媒,腿也跑折瞭,這兩個喜錢,也是份內的,老板可是王媽媽賣瞭磨,推不得瞭!”雅赫雅道:“累你多跑瞭兩趟,車錢船錢我跟你另外算便瞭。兩百塊錢可太多瞭,叫我們怎麼往下談去?”婦人道:“你又來瞭!兩百塊錢賣給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圖你個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個後半輩子的福,也是我們母女一場。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賣到堂子裡去,那身價銀子,少說些打她這麼個銀人兒也夠瞭!”當下雙方軟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議定價目。
雅赫雅是一個健壯熱情的男子,從印度到香港來的時候,一個子兒也沒有,白手起傢,很不容易,因此將錢看得相當的重,年紀輕輕的,已經偏於慳吝。對於中年的闊太太們,他該是一個最合理想的戀人,可是霓喜這十四歲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卻不是熱情而是一點零用錢與自尊心。
她在綢緞店裡沒有什麼地位。夥計們既不便稱她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隻得含糊的用“樓上”二字來代表她。她十八歲上為雅赫雅生瞭個兒子,取瞭個英國名字,叫做吉美。添瞭孩子之後,行動上比較自由瞭些,結識瞭一群朋友,拜瞭幹姊妹,內中也有洋人的女傭,也有唱廣東戲的,也有店東的女兒。霓喜排行第二,眾人都改瞭口喚她二姑。
雅赫雅的綢緞店是兩上兩下的樓房,店面上的一間正房,雅赫雅做瞭臥室,後面的一間分租瞭出去。最下層的地窖子卻是兩傢共用的,黑壓壓堆著些箱籠,自己熬制的成條的肥皂,南洋捎來的紅紙封著的榴蓮糕。丈來長的麻繩上串著風幹的無花果,盤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頭上吊著熏魚,臘肉,半幹的褂袴。影影綽綽的美孚油燈。那是個冬天的黃昏,霓喜在地窖子裡支瞭架子燙衣裳。三房客傢裡的一個小夥子下來開箱子取皮衣,兩個嘲戲做一堆,推推搡搡,熨鬥裡的炭火將那人的袖子上燒瞭個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後合。
正亂著,上面夥計在樓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樓去瞭。”霓喜答應瞭一聲,把熨鬥收瞭,拆瞭架子,疊起架上的絨毯,趿著木屐踢踢踏踏上去。先到廚房裡去拎瞭一桶煤,帶到樓上去添在火爐裡,問雅赫雅道:“今兒個直忙到上燈?”雅赫雅道:“還說呢!就是修道院來瞭兩個葡萄牙尼姑,剪瞭幾丈天鵝絨做聖臺上的帳子,又嫌貴,硬叫夥計把我請出來,跟我攀交情,嘮叨瞭這半天。”霓喜笑道:“出傢人的錢,原不是好賺的。”雅赫雅道:“我還想賺她們的哩!不貼她幾個就好瞭。滿口子仁義道德,隻會白嚼人。那梅臘妮師太還說她認識你呢。”霓喜喲瞭一聲道:“來的就是梅臘妮師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來的時候也沒聽說有什麼親戚,這會子就不清不楚弄上這些牽牽絆絆的!底下還有熱水沒有?燒兩壺來,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門前,看著那火漸漸紅旺,把面頰也薰紅瞭。站起來脫瞭大襖,裡面隻穿一件粉荷色萬字縐緊身棉襖,又從墻上取下一條鏤空襯白挖雲青緞舊圍裙系上瞭。先沖瞭一隻錫制的湯婆子,用大襖裹瞭它,送瞭上去,順手將一隻朱漆浴盆帶瞭上去,然後提瞭兩壺開水上來,閂上門,伺候雅赫雅脫瞭衣服,又替他擦背。擦瞭一會,雅赫雅將兩隻濕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後去,勾住瞭她的脖子,緊緊的摟瞭一摟。那青緞圍裙的胸前便沾滿瞭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罷,水要冷瞭。”雅赫雅又洗瞭起來,忽道:“你入瞭教瞭,有這話沒有?”霓喜道:“哪兒呀?我不過在姐夫傢見過這梅臘妮師太兩面……”雅赫雅道:“我勸你將就些,信信菩薩也罷瞭。便是年下節下,往廟裡送油送米,佈施幾個,也還有限。換瞭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還瞭得,她們是大宅門裡串慣瞭的,獅子大開口,我可招架不瞭!”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傢是大宅門裡串慣瞭的,打總督往下數,是個人物,都同她們有來往。除瞭英國官兒,就是她們為大。你雖是個買賣人,這兩年眼看步步高升,樹高招風,有個拉扯,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瞭起來道:“原來你存心要結交官場。我的姐姐,幾時養得你這麼大瞭?”霓喜瞟瞭他一眼道:“有道是水漲船高。你混得好瞭,就不許我妻隨夫貴麼?”
雅赫雅笑道:“隻怕你爬得太快瞭,我跟不上!”霓喜撇瞭撇嘴,笑道:“還說跟不上呢!你現開著這爿店,連個老媽子都雇不起?什麼粗活兒都是我一把兒抓,把個老婆弄得黑眉烏嘴上灶丫頭似的,也叫人笑話,你枉為場面上的人,這都不省得?憑你這份兒聰明,也隻好關起門來在店堂裡做頭腦罷瞭。”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著臉在她腮上啄瞭一下,昵聲道:“我也不要做頭腦,我隻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沒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沒心肝,腸子也行。中國人對於腸子不是有很多講究麼?一來就鬧腸子斷瞭。”霓喜在他頸項背後戳瞭一下道:“可不是!早給你嘔斷瞭!”
她見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興頭,便乘機進言,閑閑的道:“你別說外國尼姑,也有個把好的。那梅臘妮師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談相,半句客套也沒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裡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說你什麼來?”霓喜道:“她說我什麼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裡,彎腰擰毛巾,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婚。”雅赫雅道:“結婚麼?同誰結婚呢?”霓喜恨得牙癢癢的,一掌將他打瞭個踉蹌,差一點滑倒在水裡,罵道:“你又來嘔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梅臘妮師太沒替你做媒麼?”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裡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氣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聽瞭個耳滿心滿。你入瞭教,趕明兒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入瞭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裡頭補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我說在頭裡,諒你也聽不進: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勝過我。”雅赫雅道:“水涼瞭,你再給我對一點。”霓喜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雅赫雅吃瞭一嚇,縱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瞭,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細看,水淋淋的就出瞭盆,趕著霓喜踢瞭幾腳。
霓喜坐在地下哭瞭,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撐著坐瞭起來道:“我哭什麼?我眼淚留著洗腳跟,我也犯不著為你哭!”說著,依舊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的氣漸漸平瞭,取過毛巾來揩幹瞭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瞭,把湯婆子拿過來渥著,道:“再哭,我不喜歡瞭。”因又將椅子挪到霓喜跟前,雙膝夾住霓喜的肩膀,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隻是騰挪,並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兒急著想嫁人瞭,年歲也到瞭,私孩子也有瞭。”霓喜長長的嘆瞭口氣道:“別提孩子瞭!抱在手裡,我心裡隻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是。趕明兒你有瞭太太,把我打到贅字號裡去瞭,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趕到後院子裡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瞭也不知還認我做娘不認?”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領裡去,笑道:“你今兒是怎麼瞭,一肚子的牢騷?”霓喜將他的手一摔,一個鯉魚打挺,竄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裡不自在,盡自撾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著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慣壞瞭,動不動就浪聲顙氣的。”霓喜跳腳道:“你幾時慣過瞭我?你替我多制瞭衣裳,多打瞭首飾,大捧的銀子給我買零嘴兒吃來著?”雅赫雅沉下臉來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飾,我什麼地方虧待瞭你?少瞭你的吃還是少瞭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瞭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少吃沒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會子吃不瞭三天飽飯,就慣得她忘瞭本瞭,沒上沒下的!——你就忘不瞭我的出身,你就忘不瞭我是你買的!”
雅赫雅吮著下嘴唇,淡淡的道:“你既然怕提這一層,為什麼你逢人就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來的。’——唯恐人傢不知道?”霓喜頓瞭一頓,方道:“這也是你逼著我。誰叫你當著人不給我留面子,呼來叱去的。小姊妹們都替我氣不伏,怪我怎的這麼窩囊。人人有臉,樹樹有皮,我不是你買的,我就由著你欺負麼?”說著,又要哭。雅赫雅道:“對你幹姊妹說說也罷瞭,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時候也掛在口上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的,你當我是愛親做親麼?’”霓喜兜臉徹腮脹得通紅,道:“賊砍頭的,你幾時見我同男人勾搭過?”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著浴盆裡的水搓洗毛巾,喃喃罵道:“是哪個賊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頭,血口噴人?我把這條性命同他兌瞭罷!”雅赫雅側著頭瞅著她道:“你猜是誰?”霓喜道:“你這是詐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瞭我,我也還不出你一個名字來!”雅赫雅欠伸道:“今兒個累瞭,不打你,隻顧打呵欠。你去把飯端上來罷。”
霓喜將毛巾絞幹瞭,晾在窗外的繩子上,浴盆也抬瞭出去,放在樓梯口的角落裡,高聲喚店裡的學徒上來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漬,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團團轉,還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沒見這昏君,聽見風就是雨……”
學徒將孩子送瞭上來。那滿瞭周歲的黃黑色的孩子在粉紅絨佈的襁褓中睡著瞭。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兒去瞭?”學徒道:“哥兒在廚房裡看他們燉豬腳哩!”霓喜向空中嗅瞭一嗅道:“又沒有誰懷肚子,吃什麼酸豬腳?”將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懸在窗外的毛巾與襯衫袴,哪消一兩個時辰,早結上瞭一層霜,凍得漿硬,暮色蒼茫中,隻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瞭。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裡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瞭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著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梅臘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霓喜背上系著兜,馱著孩子,正在廚下操作。寒天臘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裡洗那銅吊子,銅釘的四周膩著雪白的豬油。兩個說瞭些心腹話。霓喜隻因手上臟,低下頭去,抬起肩膀來,胡亂將眼淚在衣衫上揾瞭一揾,嗚咽道:“我還有什麼指望哩?如今他沒有別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瞭人瞭,他傢還有我站腳的地方麼?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這才知道他的心瞭。”梅臘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你這些年怎麼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現守著個兒子,把得傢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師父你不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跡,少不得守著個現成的老婆,將就著點。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裡肯認賬?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傢知道他有女人。你說他安的是什麼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麼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基來,笑掉人大牙罷瞭!”梅臘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瞭,沾著點就黏上瞭,他隻怕你讓人撕瞭塊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哧一笑。
雅赫雅當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傢裡需要這麼個女人,幹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對於她的身分問題並沒有加以考慮。後來見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氣不好,隻怕越扶越醉,仗著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之,看穿瞭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瞭。
霓喜小時候受瞭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幾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出落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顏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瞭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閑時在店門口一站,把裡裡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惟有雅赫雅並不曾對她刮目相看。她受瞭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裡她是個強者,一出瞭那范圍,她便是人傢腳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著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隻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於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瞭他,隻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傢,管孩子,隻不準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借著旁的題目跟他嘔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隻是不得寧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瞭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瞭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並帶去受瞭洗禮。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瞭,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傢裡找瞭個女傭幫忙,生產後便長期雇下瞭。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隻把三房客攆瞭,騰出一間房來,叫瞭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墻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傢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傢去,他卻又不放心。霓喜賭氣帶瞭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裡宿瞭一晚,雖然冷靜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瞭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瞭別墅麼?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麼?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麼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舍與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瞭。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瞭。”當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裡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瞭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著,乘瞭竹轎,上山遊玩。
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隻是人煙稀少,林子裡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裡伸出一支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鉆過瞭。從轎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瞭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傢不認得我瞭。”又鬧樹枝子抓亂瞭頭發,嗔那轎夫不看著點兒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瞭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瞭這麼會子,就幹得像茶裡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麼?到瞭那兒,要一籃也有。”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傢沒人在,說是上莫幹山避暑去瞭。”霓喜伸直瞭兩條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臟瞭。育嬰堂裡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瞭,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瞭梅臘妮,便成瞭廟產,因此修道院裡撥瞭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眾人等來到,迎瞭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麼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的。”梅臘妮道:“我們也帶瞭火腿熏肉,吃雖夠吃瞭,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父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隻怕趕不及。”姑子們道:“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麼?”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瞭防強盜,駐紮瞭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瞭!”
眾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裡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瞭之後便是那模樣。別墅裡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並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罵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麼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臘妮瞅瞭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瞭,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瓏,領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磚鋪地,綠粉墻,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槅,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傢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贊不絕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灶去瞭,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裡等候。吃過瞭,鐵烈絲睡午覺去瞭,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傢鬥牌消遣,霓喜卻鬧著要到園子裡去看看。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曬黑,這又不怕瞭。”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發,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鏡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隻在隔壁人傢的玻璃窗上霍霍轉。轉得沒意思瞭,把孩子抱過來刁著嘴和他說話,扮著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瞭,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聽!”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傢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傢立計,樣樣都精。”梅臘妮問道:“你有個幹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內行。”霓喜帶笑隻管唱下去,並不答理。唱完瞭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的乖寶寶瞭!”說著,渾身大大的哆嗦瞭一陣。孩子笑瞭,她也笑瞭,丟下瞭孩子,混到人叢裡來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著吃點心,吃瞭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瞭,眾人方才到花園裡換一換空氣。一眾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著時式的鬅頭,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頂心的頭發,下面垂著月牙式的前劉海,連著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袴,滾著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隻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走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剝瞭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瞭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裡一拋。見瞭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瞭,一定請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頷上蘇蘇搔著,斜著眼笑道:“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麼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瞭。”
正說著,墻上一個人探瞭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向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臘妮師太送瞭一罐子雞湯來。”梅臘妮忙道:“折死我瞭,又勞米耳先生費心。早知你們老爺在傢,早就來拜訪瞭。”那堵墻是沿著土岡子砌的,綠累累滿披著爬藤。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隻洋磁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墻頭築著矮矮的一帶黃粉欄桿,米耳先生背倚著欄桿,正在指揮著小廝們搬花盆子。梅臘妮起先沒看見他,及至看清楚瞭,連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轉身向這邊遙遙的點瞭個頭道:“你好呀,梅臘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氣度不凡。胡須像一隻小黃鳥,張開翅膀托住瞭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瞭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瞭,對翻白眼,有傷和氣。頭頂已是禿瞭,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後面去方才得知,隻因他下頦仰得太高瞭。
當下梅臘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瞭?”米耳先生應瞭一聲。梅臘妮笑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傢,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門裡沒放假。”梅臘妮道:“衙門裡沒放假,太太跟前放瞭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父,原來你這麼壞!”霓喜忍不住,大著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麼?你去做一年尼姑試試,就知道瞭。”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眾不同一點,而且攙雜著廣東話,米耳先生卻聽懂瞭,便道:“我不是女人,怎麼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樣。做瞭神父,就免不瞭要常常的向修道院裡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著鼻子的黃胡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後去瞭。從此也就忘瞭翻白眼,和顏悅色的向梅臘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梅臘妮道:“她傢現開著香港數一數二的綢緞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臘妮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負著手,略略彎瞭彎腰。霓喜到瞭這個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隻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裡,湊上去深深嗅著。
隻聽那米耳先生向梅臘妮說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臘妮問什麼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傢,廚子沒瞭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來指點指點他,行不行?”梅臘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麼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沒吃過我做的葡萄牙雜燴罷?管教你換換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極瞭。時候也不早瞭,就請過來罷。就在我這兒吃晚飯。沒的請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罷。”又道:“還有倫姆健太太,也請過來。你也沒吃過梅臘妮師太做的葡萄牙雜燴罷?不能不嘗嘗。”說著,有仆歐過來回話,米耳先生向這邊點瞭個頭,背過身去,說話間便走開瞭。
梅臘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點幹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與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臘妮手裡捏著她這把柄,以後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求必應,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與霓喜是決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瞭,雅赫雅總難免有幾分割舍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露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線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臘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看霓喜時,隻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後跟兒,仿佛是要決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臘妮沒奈何,咳嗽瞭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兒吃到嘴,還是沾瞭人的光!”
梅臘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瞭。”當下叮嚀眾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繞道向米耳先生傢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著,在前引導。黑影裡咻咻跑出幾條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瞭去瞭。米耳先生換瞭晚餐服在客室裡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臘妮吃瞭,自到廚房裡照料去瞭。這裡米耳先生與霓喜一句生,兩句熟,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瞭回來,隻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監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臘妮存心防著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瞭席,回到客室裡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麼來瞭這一會兒,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著時候的,再沒錯。”霓喜笑道:“那麼,什麼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瞭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瞭規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臺上的一排白蠟燭一齊點上瞭,向梅臘妮笑道:“我們來點音樂罷。好久沒聽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發長進瞭。”梅臘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道:“別客氣瞭。我那大女兒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臘妮背向著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來,米耳先生特地點瞭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曲,自己便與霓喜坐在一張沙發上。那墻上嵌著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隻有玻璃瓶裡的幾朵朱紅的康乃馨,仿佛是濃濃的著瞭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
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隻將兩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麼?戒指丟瞭?”霓喜道:“吃瞭水果在玻璃盅裡洗手的時候我褪瞭下來攥在手心裡的,都是你這麼一攪糊,準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瞭。”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裡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隻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隻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裡,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的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隻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後讓著,隻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
米耳先生道:“找到瞭。你拿什麼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瞭過來,一看不覺啊呀瞭一聲,輕輕的道:“這算什麼?”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隻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瞭。再丟瞭可不給你找瞭。”霓喜小聲道:“我那隻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裡找到瞭,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霓喜瞟瞭他一眼道:“憑什麼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隻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隻要有。”說著,笑瞭。他看準瞭她是故意的哄他,霓喜心裡也有數,便噘著嘴把戒指撂瞭過來道:“不行,我隻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是金剛鉆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的回瞭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瞭,更落瞭個痕跡,想瞭一想,還是自己套上瞭,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
梅臘妮奏完瞭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傢裡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隻得送瞭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隻覺得間壁墻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的催著眾人收拾下山。
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匹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瞭個招呼,一匹狗潑剌剌跑瞭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瞭上去。尼姑們在那裡大聲道別,霓喜隻將眼皮撩瞭他一下,甚麼也沒說。黃粉欄桿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磁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桿往上爬,盆裡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隻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絳拴瞭,吊在頸裡,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瞭,做人做瞭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為一個有身分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瞭兩個孩子瞭。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傢定”,他待要往哪裡跑?他隻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臺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著她丈夫,那是決不至於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瞭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後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
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傢。霓喜說瞭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聖母像裁件披風,今兒便尋出來與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坂上被魚販子桶裡的水沖得又腥又黏又滑。街兩邊夾峙著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臺,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紮風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瞭色,那粉紅裡仿佛下瞭毒。
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裡掛著彩球,慶祝它這裡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櫃臺裡閃著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吊著油污的平金玉色緞大紅裡子的門簾,如同舞臺的上場門。門頭上懸著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隻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著“開張志喜”幾個水鉆字,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櫃臺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瞭幾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著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著,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喂奶,霓喜隻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
霓喜就著陽臺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桿上也擱著兩盆枯瞭的小紅花,花背後襯著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著,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傢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瞭,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瞭。
晾著的一條拷綢袴子上滴下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瞭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麼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裡?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隻有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
孩子撒完瞭尿,鬧起來瞭,她方才知道自己在發楞,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被風吹得冰涼的。回到房裡,梅臘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瞭緞子去瞭。那梅臘妮雖然千叮囑萬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作,隻需提防著點,不容霓喜與米耳先生繼續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臘妮去瞭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床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各答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隻說這傢裡亂得狗窩似的,要什麼沒什麼。
霓喜見他滿面陰霾,早猜到瞭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著臉,眼睛也不向他,嘆瞭口氣道:“你這脾氣呀——我真怕瞭你瞭!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聽哩,偏又趕上你不高興的時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麼話?”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初你叫我遠著她們點,我不聽,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麼?”雅赫雅道:“尼姑怎麼瞭?”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兒晚上,要不是拖著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瞭。”雅赫雅道:“怎麼瞭?”霓喜嘆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梅臘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傢吃飯。人傢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瞭,可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當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裡不痛快,她也看出來瞭。”雅赫雅坐在床沿上,雙手按著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才她在這裡,你怎麼不當面跟她對一對詞兒?”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瞭,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瞭,倒又不好瞭。她這種人,遠著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氣……我真怕瞭你瞭!”
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瞭,當場竟發不出話來。過後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臘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臘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麼集會,不用招呼我傢裡那個瞭。她糊塗不懂事,外頭壞人又多。”梅臘妮聽出話中有話,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氣瞭個掙,從此斷瞭往來,銜恨於心,不在話下。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瞭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傢吃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紮實,紫黑面皮,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鬈發,身穿印度條紋佈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著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著頭隻管把那羊脂烙餅蘸瞭咖哩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哩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瞭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與發利斯,發利斯喝瞭一口,舌頭上越發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隻是撮弄他!還不另斟上來!”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瞭茶杯,叫道:“不用瞭,嫂子別費事!”兩下裡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過抹佈來揩拭桌佈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哩滴在白桌佈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瞭些咖哩汁,霓喜擦著,擦著,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侷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瞭把桌佈換瞭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瞭,忙什麼?別盡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著?也不怪他——沒用慣桌佈。”說得發利斯越發紫脹瞭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傢會做生意,眼看著就要得法瞭。”霓喜忙將一隻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麼?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致小媳婦兒。”雅赫雅道:“用不著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隻要回傢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瞭?”雅赫雅拿眼看著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裡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傢鄉的規矩多麼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瞭面幕在園子裡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瞭,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挨瞭一頓打。”霓喜笑不可仰,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後一推,道:“你太癡心瞭!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瞭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瞭雅赫雅一眼。
吃完瞭飯,雅赫雅擦瞭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瞭!”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瞭,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瞭!他學壞瞭,也就不至於上嫂子的當瞭!”
霓喜啐瞭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傢裡如何坐得穩,看著女傭把飯桌子收拾瞭,便換瞭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傢生藥店,認瞭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傢麼?”裡面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裡抓過藥,你們送瞭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秤一斤。”那夥計搖手道:“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瞭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瞭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瞭——隻怕醫瞭你的病,也醫不瞭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瞭,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沖著你陪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瞭要梅子過口。”說著,開瞭紅木小抽鬥,每樣取瞭一把,用紙托著,送瞭過來。霓喜嘗瞭,贊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秤半斤。”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傢,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夥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隻是有點刨牙。頭發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瞭,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瞭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麼?”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瞭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仿佛我是個小孩兒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
那時又來瞭個主顧,藥方子上開瞭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藥,研碎瞭和蜜搓成小丸。夥計叫他七日後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裡面,揭開一隻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瞭。”崔玉銘找瞭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瞭我給你送去。”霓喜瞅著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傢來!”這崔玉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瞭一嗅道:“怎麼不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混充的!”崔玉銘賭氣將勺子裡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麼?”霓喜噯喲瞭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瞭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個把蜜蜂算得瞭什麼?多捉兩個放在缸裡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瞭。”玉銘笑道:“奶奶真會嘔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盆臉水來,伺候霓喜揩凈衣裳。霓喜索性在他們櫃臺裡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的絞手巾,擦瞭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傢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瞭。
她那八歲的兒子吉美,她抓瞭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臘妮師太看見瞭。梅臘妮白帽黑裙,挽著黑佈手提袋,夾著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撲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掛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臘妮笑道:“怎麼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著藥店道:“媽在這裡頭。”梅臘妮探瞭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瞭一盆臉水,卻又不見她洗臉,隻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著旁邊的夥計,餳成一塊。梅臘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裡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兒,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著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著鈕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與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背著手轉瞭一圈。眾夥計一齊鴉雀無聲。霓喜悄悄的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板?”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掇瞭所買的各色茶食,拉瞭孩子便走。到傢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利斯做瞭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裡面坐地,叫瞭兩碗面來當點心。梅臘妮業已尋到店裡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瞭他,又道:“論理,我出傢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的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隻是你傢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面,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傢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瞭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傢人,可擔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裡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枝,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著麼?”雅赫雅聽瞭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傢,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采過頭發來,揪著她兩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嚇楞住瞭。霓喜緩過一口氣來之後,自不肯善罷幹休,丟盤摔碟,跳瞭一場,心中隻道雅赫雅在外面相與瞭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傢便烏眼雞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樓上貯藏室裡查點貨色,夥計們隨侍在旁,一個學徒在灶下燃火,一個打掃店面,女傭上街買菜去瞭。崔玉銘手提兩包蜜餞果子,兩罐子蜜,尋上門來,隻說要尋樓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學徒說已經搬瞭多時瞭,他問搬到哪裡去瞭,那學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揚聲問上樓來。霓喜亂挽烏雲無精打采走出房來,見是他,吃瞭一嚇,將手捫住瞭嘴,一時出不瞭聲。雅赫雅從對房裡走出來,別的沒看見,先看見崔玉銘手裡拎著的小瓦缽子,口上粘著桃紅招牌紙,和霓喜昨日在藥店買來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兜臉一拳頭,崔玉銘從半樓梯上直滾下去,一跤還沒跌成,來不及地爬起來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級並一級追下樓去,踏在罐子滑膩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瞭幾尺遠,人到瞭店堂裡,卻是坐在地下,復又掙起身來,趕瞭出去。
霓喜在樓上觀看,一個身子像撂在大海裡似的,亂瞭主意。側耳聽外面,卻沒有嚷鬧的聲音,正自納罕,再聽時,仿佛雅赫雅和誰在那裡說笑,越發大疑,撐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生怕那汪著的蜜糖臟瞭鞋。掩到門簾背後張瞭一張,卻原來是於寡婦,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來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氣也消瞭,斜倚在櫃臺上,將一匹青蓮色的印度綢打開瞭一半,披在身上,比給她看。
霓喜挫瞭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公張膽,我和那崔玉銘不合多說瞭兩句話,便鬧得一天星鬥。昨兒那一出,想必就是為瞭崔玉銘——有人到他跟前搗瞭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瞭一頓打。為瞭芝麻大一點事,接連羞辱瞭我兩回!”思想起來,滿腔冤憤,一時撈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將門頭上懸掛的“開張志喜”描花鏡子綽在手中,掀開簾子,往外使勁一摔,鏡子從他們頭上飛過,萬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嘩啦碎瞭,亮晶晶像潑瞭一地的水。
隨著鏡子,霓喜早躥瞭出去,拳足交加,把於寡婦打得千瘡百孔,打成瞭飛灰,打成瞭一蓬煙,一股子氣,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雅赫雅定瞭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雙手舉起櫃臺上攤開的那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憑空橫掃過去,那匹綢子,剪去瞭一大半,單剩下薄薄幾層裹住瞭木板,好不厲害,嚓一聲,於寡婦往後便倒,雅赫雅沾著點兒,也震得滿臂酸麻。霓喜越發得瞭意,向櫃臺上堆著的三尺來高一疊綢緞攔腰掃去,整疊的匹頭推金山倒玉柱塌將下來,千紅萬紫百玄色,閃花,暗花,印花,繡花,堆花,灑花,灑線,彈墨,椒鹽點子,飛瞭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陣踐踏。雅赫雅也顧不得心疼衣料,認明霓喜的衣領,一把揪住,啪啪幾巴掌,她的頭歪到這邊,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兩個扭做一團,於寡婦坐在地下隻是喘氣,於傢跟來的老媽子彎腰撿起於寡婦星散的釵環簪珥,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瞭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裡。
旁邊的夥計們圍上來勸解,好不容易拉開瞭雅赫雅兩口子。於寡婦一隻手挽著頭發,早已溜瞭。霓喜渾身青紫,扶墻摸壁往裡走,櫃臺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的拿瞭,閃身在簾子裡頭,倒退兩步,騰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丟出去。丟瞭出去,自己也心驚膽戰,在樓梯腳上坐下瞭,拍手拍腳大哭起來,把外面的喧嘩反倒壓瞭下去。
須臾,隻見雅赫雅手握著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給我走!你這就走!你不走我錐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兒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兒去?我不要你瞭。”霓喜道:“有這麼容易的事,說不要就不要瞭?我跟瞭你十來年,生兒養女,吃辛吃苦的,所為何來?你今日之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瞭?”一頭哭,一頭叫起撞天屈來,雅赫雅發狠,將剪刀柄去砸她的頭,道:“你真不走?”霓喜順勢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道:“你好狠心!你殺瞭我罷!殺瞭我罷——不信你的心就這樣狠!”
眾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強,上前勸解,雅赫雅冷冷的道:“用不著勸我,倒是勸勸她,她是知趣的,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也不許帶,孩子不許帶,馬上離瞭我的眼前,萬事全休。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初領她的人牙子再叫瞭來把她賣瞭。看她強得過我!”說著,滿臉烏黑,出去坐在櫃臺上。
霓喜聽他口氣,斬釘截鐵,想必今番是動真氣瞭,不犯著吃眼前虧,不如暫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過來瞭再說。趁眾人勸著,便一路哭上樓去,撿衣服,雅赫雅貴重些的物件都沒有交給她掌管,更兼他過日子委實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體己來。她將箱子兜底一掀,嘩啦把東西倒瞭一地,箱底墊著的卻是她當日從鄉下上城來隨身帶著的藍地小白花土佈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佈裡,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種種仿佛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麼地方瞭。
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朱砂點子。終年是初夏。初夏的黃昏,傢傢戶戶站在白粉墻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裡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栗。睡也睡不夠,夢裡還是挨打,挨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裡有潮濕的腳趾的氣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份的回憶從未經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於沒有過。
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兒子吉美與兩歲的女兒瑟梨塔,一手摟住一個,緊緊貼在身上。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隔瞭十二年瞭。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少瞭孩子,她就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對子女還有相當的感情。那麼,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瞭感動,竟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緊緊箍在兒女身上,心裡卻換瞭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瞭。
她抱著瑟梨塔牽著吉美挽著個包裹下樓來,雅赫雅道:“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為瞭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隻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貼你一百三。”霓喜聽瞭,知道不是十分決撤,他也不會把數目也籌劃好瞭,可見是很少轉圜的餘地瞭,便冷笑道:“你這賬是怎麼算的?三個人過日子倒比一個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麼不懂的?我不要兩個孩子歸你。你自己酌量著辦罷。”霓喜道:“我窮死瞭也還不至於賣孩子。你看錯瞭人瞭。”雅赫雅聳瞭聳肩道:“都隨你。”因將三十塊港幣撂瞭過來道:“以後我不經手瞭,按月有夥計給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門來找我——你這個月來,下個月的津貼就停瞭。”霓喜將洋錢擲在地上,復又扯散瞭頭發大鬧起來,這一次,畢竟是強弩之末,累很瞭,饒是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覺體力不支,被眾人從中做好做歹,依舊把洋錢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瞭一輛洋車。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鏡重圓,若是到小姊妹傢去借宿,人頭混雜,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裡去,雖與梅臘妮生瞭嫌隙,究竟那裡是清門凈戶,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沒的編派。
她在薄扶倫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們全都仿佛得瞭個拙病,一個個變成瞭寡骨臉,尖嘴縮腮,氣色一天比一天難看。霓喜隻得不時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著勤兒,幫著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閑時又到幹姊妹傢走瞭幾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裡有一次撞見瞭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後聞知她已經從倫姆健傢出來瞭,現拖著兩個孩子,沒著沒落的,又知她脾氣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傢的人,生怕被她訛上瞭,就撂開手瞭。尼姑們看準瞭霓喜氣數已盡,幾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傢。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瞭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與人合住,極是狹隘醃臢的去處,落到那裡去,頓時低瞭身分,終年也見不著一個整齊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瞭。因此上,她雖付瞭定錢,隻管俄延著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聖臺上縫一條細麻佈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瞭再動身。
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裡伴著兩個小尼姑做活,玻璃門大敞著,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沌的,像草裡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濕的晴天。霓喜頭發根子裡癢梭梭的,將手裡的針刮瞭刮頭皮,忽見園子裡有個女尼陪著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著他的門牙,門牙仿佛也鑲瞭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驚道:“那是發利斯麼?”小尼道:“你認識他?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瞭大錢。愛蘭師太帶瞭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兒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隻見愛蘭師太口講指劃,發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利斯是真有兩個錢瞭。霓喜手裡拿著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瞭腳,向小尼拜瞭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極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喚著“發利斯,發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對面站住瞭,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的隨著線腳尋到瞭戳在佈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著後腿。霓喜小拇指頂著挑花佈,在眼凹裡輕輕拭淚,嗚咽道:“發利斯……”發利斯道:“我都知道瞭,嫂子。我也聽說過。”
雖然他全知道瞭,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聽瞭娼婦的鬼話,把我休瞭,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可憐我舉目無親的……發利斯,見瞭你就像見瞭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著,越發痛哭起來。發利斯又不便批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隻得從袴袋裡取出一疊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脹紅瞭,撈瞭撈頂心的頭發,還是送瞭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往懷裡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利斯掙脫瞭手,在空中頓瞭一頓,似乎遲疑瞭一下,方才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瞭出來,把錢放在她手裡的活計上,霓喜瞪瞭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著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隻要你是真心顧憐我,倒不在乎錢。”
發利斯著瞭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瞭,打攪打攪。”三腳兩步往園子外面跑,愛蘭師太趕上來相送,發利斯見有人來瞭,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面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瞭一句道:“嫂子你別著急,別著急。錢你先用著。”說著,人早已去遠瞭。霓喜將錢點瞭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為何?必定是動瞭情,隻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第二天,她訪出瞭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瞭,霓喜留下瞭口信兒,叫他務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與他商量。盼瞭幾日,隻不見他到來。
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著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並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面朝後爬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袴遮住瞭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笑嘻嘻的問奶奶好。霓喜心中煩惱,抱著孩子走到窗戶跟前,背倚窗臺,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裡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瞭。靠墻地上擱著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裡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裡並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著。霓喜對於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隻是在目前,安全第一,隻得把情愛暫打靠後瞭。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麼?你害得我還不夠!”
崔玉銘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鑒諒。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瞭一聲,望望門外,見有人穿梭往來,便道:“我有兩句話大膽要和奶奶說。”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著瞭,便放輕瞭腳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門外的臺階上。臺階上沒有點燈,也不見有月光。一陣風來,很有些寒意。玉銘道:“我自己知道闖下瞭禍,原不敢再見奶奶的面,無奈我們老板一定要我來。”霓喜詫異道:“什麼?”玉銘不語。霓喜怔瞭一會,問道:“那天呢?也是你們老板差你來的麼?”玉銘道:“那倒不是。”說話之間,不想下起雨來瞭,酣風吹著飽飽的雨點,啪噠啪噠打在墻上,一打就是一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疏疏落落,個個分明。
玉銘道:“我們老板自從那一次看見瞭你。”按照文法,這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語氣,卻是到此就完瞭。他接下去道:“他聞說你現在出來瞭,他把傢眷送下鄉去瞭。問你,你要是肯的話,可以搬進來住,你的兩個孩子他當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堅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來的兩百年老店,中環新近又開瞭支店。他姓竇,竇傢在番禺是個大族,鄉下還有田地。將來他決不會虧待瞭你的。”
玉銘這下半截話是退到玻璃門裡面,立在霓喜背後說的,一面說,一面將手去拂撣肩膀上的水珠子。說罷,隻不見霓喜答理。他呵喲瞭一聲道:“你怎麼不進來?你瞧,孩子身上都潮瞭。”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開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沒頭沒臉包住瞭。玉銘道:“你怎麼不進來?”隨著他這一聲呼喚,霓喜恍恍惚惚的進來瞭,身上頭上淋得稀濕,懷裡的孩子醒過來瞭,還有些迷糊,在華絲葛背心裡面舒手探腳,乍看不知道裡面藏著個孩子,但見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隻小手來揪扯母親的頸項。霓喜兩眼筆直向前看著,人已是癡瞭,待要扳開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撈來撈去,隻是撈不到。瑟梨塔的微黃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臉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瞭同春堂的老板竇堯芳。從綢緞店的店堂樓上她搬到瞭藥材店的店堂樓上。
霓喜自從跟瞭竇堯芳,陡然覺得天地一寬。一樣是店堂樓,這藥材店便與雅赫雅的綢緞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竇堯芳業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瞭,店裡除卻夥計,另使喚著一房人口,傢下便是霓喜為大。竇堯芳有個兒子名喚銀官。年方九歲,單把他留在身邊,聘瞭先生教他讀書記賬。霓喜估量著竇堯芳已是風中之燭,要作個天長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兒瑟梨塔配與銀官,初時不過是一句戲言,漸漸認真起來,無日無夜口中嘈嘈著,竇堯芳隻得含糊應承瞭。當時兩人雖是露水夫妻,各帶著各的孩子,卻也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霓喜黃烘烘戴一頭金首飾。她兩個孩子,吉美與瑟梨塔,霓喜忌諱說是雜種人,與銀官一般袍兒套兒打扮起來。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們勢利,賭氣不睬她們瞭。舊時的小姊妹,又覺出身忒低,來往起來,被店裡的夥計睄在眼裡,連帶的把老板娘也看扁瞭。竇傢一班親戚,怕惹是非,又躲得遠遠的,不去兜攬她,以此也覺寂寞。
霓喜日長無事,操作慣瞭的,如今呼奴使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閑得不耐煩瞭,心裡自有一宗不足處,此時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處來,幸得眼前有個崔玉銘,兩個打得火一般熱。霓喜暗地裡貼他錢,初時偷偷的貼,出手且是爽快,落後見竇堯芳不恁的計較這些事,她倒又心疼錢起來。玉銘眼皮子淺,見什麼要什麼,要十回隻與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萬分瞭。她一輩子與人廝混,隻有拿的,沒有給的份兒;難得給一下,給得不漂亮,受之者心裡也不舒服,霓喜卻見不到這些。
玉銘手頭有幾個閑錢,裡裡外外連小衫褲都換瞭綢的,尖鞋凈襪,紮括得自與眾人不同,三天兩天買瞭花生瓜子龍蚤甜薑請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趕著他隻叫大哥。
霓喜對於自己的孩子們雖不避忌,有時不免嫌那銀官礙眼。一日,竇堯芳在陽臺上放張藤榻打中覺,霓喜手撐著玻璃門,看小丫頭在風爐上煨菉豆湯,玉銘躡手躡腳走上樓來,向裡屋一鉆,霓喜便跟瞭進去。恰巧銀官三不知撞瞭來問菉豆湯煮好瞭不曾,先生吃瞭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銀官向屋裡探瞭探頭道:“爹在陽臺上,還有點風絲兒,娘在屋裡,還放著帳子,不悶死瞭!”丫頭攔他不及,霓喜聽見他說話,隻做解手模樣,從帳子背後掀簾子出來,問他要什麼。銀官說瞭。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走瞭完事。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許配給你,將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數落瞭一頓,又恐驚醒瞭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氣,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瞭學,得便又把他拘瞭來道:“不是我愛管閑事,你不用功,人傢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著你把心頑野瞭,我在你爹面上須過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著他把書拿瞭出來,背與她聽。她閑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幾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面拋去,罰他跪在樓板上。堯芳心疼兒子,當面未和霓喜頂撞,隻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瞭,把他送到一個內侄的店鋪裡去學生意。霓喜此時卻又舍不得丟開手,隻怕銀官跳出瞭她的掌握,日後她操縱不瞭竇傢的產業,因又轉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瞭,不放心他出去。堯芳無奈,找瞭他那內侄來親自與他說項。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去瞭,她拎著水果籃子替換衣裳,隻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裡去走個五七遭。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探母去瞭,不在跟前。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夥計們沽瞭酒與他接風,他借酒蓋住瞭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板凳上,說道:“我們老板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拚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板出這口氣!”堯芳那天不在傢,他內侄在樓上聽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瞭出去,道:“不知哪個夥計在外頭喝醉瞭,回來發酒瘋,等你姑丈回來瞭,看我不告訴他!”那內侄去瞭,玉銘歪歪斜斜走瞭上來,霓喜趕著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著你吃醋!”心裡卻是喜歡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瞭兩個兒女。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閑話,堯芳隻是不作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傢裡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咸魚臘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傢,每每把書信截瞭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傢。
這一日,鄉下來瞭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瞭來要錢的,心中不悅,隻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適,才吃瞭藥躺下瞭,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裡來找碴兒罵人。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著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支來看看道:“叫你們別把筷子搠到油鍋裡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瞭,炙焦瞭又得換新的。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板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瞭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瞭半截,卻也有幾支簇嶄新的。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瞭一把收在那裡,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著用瞭?”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並不作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瞭,怕奶奶生氣,賠瞭你兩雙。”霓喜不得下臺,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脹瞭面皮,指著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著我!你一個幫人傢的,哪兒來的這麼些錢?不是我管傢,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裡,道不得輕輕放過瞭你們!你們在竇傢待瞭這些年,把他傢的錢賺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那老媽子冷笑瞭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瞭,也該走瞭,再不走,在舊奶奶手裡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裡貼光瞭!”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板跟前辭去。”霓喜跳腳道:“你別抬出老板來嚇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著死,他不敢睡著死!你們一個個的別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跳瞭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卷鋪蓋。老媽子到下房去瞭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板被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瞭,男人的事,真是難講。你別說,他自己心裡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傢鄉的信一封一封的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他看瞭信,把自己氣病瞭,還抵死瞞著她,怕她生氣。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瞭此話,倒是一楞,三腳兩步走開瞭,靠在樓梯欄桿上,樓梯上橫搭著竹竿,上面掛一隻鳥籠,她把鳥籠格子裡塞著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裡說道:“撐大瞭眼睛往後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裡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傢動瞭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瞭,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離戶的!竇傢的人還不曾死絕瞭。”
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瞭手裡還拿著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走到房裡,竇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著他的腿哭瞭起來。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瞭,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瞭我。我都知道瞭。”她一面哭,一面搖撼著,將手伸到懷裡去,他襯衫口袋裡有一疊硬硬的像個對摺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堯芳低低的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瞭你。”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瞭,也不會委屈瞭你。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麼說來?你安心便瞭,我自有處置。”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
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這天晚上,堯芳半夜裡醒來,喚瞭霓喜一聲。霓喜把小茶壺裡對瞭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瞭,隻聽見壁上的掛鐘“滴答玳答,滴答玳答”走著,鳥籠上蒙著黑佈罩子,電燈上蒙著黑佈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裡睡著瞭。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瞭黑佈罩子。
堯芳道:“我要去瞭,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傢裡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隻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瞭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著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裡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瞭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隻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裡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瞭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瞭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瞭,都說還要漲。我立瞭張字據,算是盤給他瞭,我傢裡人決不能說什麼話。”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隻手撐在裡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嘆口氣,更無一語。
鐘停瞭,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瞭,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裡迷瞭路。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瞭神,什麼都明白,什麼都原恕。
霓喜爬在他身上嗚嗚哭著,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瞭出來瞭,反倒好瞭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燉藥。尋崔玉銘不見,店裡人回說老板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賬去瞭,心裡隻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午飯後,堯芳那內侄領瞭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沖沖喜。陸續又來瞭兩個本傢,霓喜見瞭他傢的人,心裡就有些嘀咕,偷空將幾件值錢的首飾打瞭個小包裹,托故出去瞭一趟,隻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傢,把東西寄在她那裡。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趕到支店裡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後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幹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幹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瞭。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號,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麼個妖嬈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崔玉銘慌慌張張鉆出來,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後,亂山叢裡,埋怨道:“我的娘,你怎麼冒冒失失沖瞭來?竇傢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裡?”霓喜白瞭他一眼道:“惦記著你嘛!記罣你,倒記罣錯瞭?”兩人就靠在墻上,黏做一處,難解難分。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瞭我瞭。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還是不懂。”玉銘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當真寫瞭字據?”玉銘點頭。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瞭?”玉銘點頭。霓喜道:“他對你怎麼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麼,就說他眼看著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傢子侄看待,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霓喜點頭道:“別說瞭,說得我心裡酸酸的。我對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麼得空溜瞭出來?”霓喜道:“我隻說我到修道院裡去請大夫。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我急著要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兩人又膩瞭一會,霓喜心裡似火燒一般,拉著他道:“我到店裡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瞭也不行。”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面,店裡的人,都是舊人,夥計們還不妨事,有個賬房先生,他跟竇傢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瞭他,免得生是非。”玉銘道:“我何嘗不這麼想,一時抹不下面子來。”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瞭?”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瞭錢給你。我正嫌它式樣拙瞭些,換瞭它,將來重新打。”
當下匆匆別過瞭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瞭,她不耐久候,乘機又到她那唱戲的幹妹子傢跑瞭一趟,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瞭來。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幹幹凈凈,咬準瞭說並不曾有甚物事寄在她那裡。正是:莫信直中直,需防仁不仁。霓喜待要與她拚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曲,萬萬不能回傢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隻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讓他陪著她生氣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瞭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時天色已晚,土山與市房都成瞭黑影子,土墩子背後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這一排店鋪,全都上瞭門板,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瞭個小方洞,洞上糊瞭張紅紙,上寫著“夜半配方,請走後門”。紙背後點著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後面去,聽那荒地裡的風吹狗叫,心裡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板,拍瞭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找姓崔的。”隔瞭一會,玉銘的聲音問是誰,霓喜道:“是我。”玉銘楞瞭一楞道:“就來瞭。”他從後門兜到前面來,頓腳道:“你怎麼還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玉銘咳瞭一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打算?非要在這兒過夜!又不爭這一天。”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裡,雙眼直看到他眼睛裡去,道:“我非要在這兒過夜。”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賬的走瞭沒有,你等一等。”他從後門進去,耽擱瞭一會,開瞭一扇板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瞭。他神色有異,霓喜不覺起瞭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丟瞭首飾的事,將錯就錯,隻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住瞭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深瞭。
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竇傢的人少不瞭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瞭錯處,不免要吃虧。別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傢裡,無論如何拿不出來瞭。”霓喜微笑道:“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幹妹子傢。”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霓喜將指頭戳瞭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草包。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瞭!”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紮著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著一串鑰匙。玉銘摸索著道:“硬幫幫的,手上杠出印子來瞭。”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瞭!我要睡瞭。”
次日早起,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霓喜開著房門高聲喚道:“飯倒罷瞭,叫他們打洗臉水來。”玉銘在灶上問道:“咦?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一句話問出來,仿佛是自悔失言,學徒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霓喜都聽在肚裡。須臾,玉銘張羅瞭一壺水來,霓喜彎腰洗臉,房門關著,門底下有一條縫,一眼看見縫裡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長瞭,又短瞭,沒有瞭,想是有人輕輕推開瞭隔壁的房門,又輕輕掩上瞭。她不假思索,滿臉掛著水,就沖瞭出去,玉銘不及攔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隻見房裡有個鄉下打扮的年幼婦人,雖是黃黑皮色,卻有幾分容貌,纏得一雙小腳,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這誰?”玉銘答不出話來,這婦人卻深深萬福,叫瞭聲姊姊,道:“我是他媽給娶的,娶瞭有兩年瞭。”霓喜向玉銘道:“你媽哪兒有錢給你娶親?”玉銘道:“是老板幫忙,貼瞭我兩百塊錢。”
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隻因我知道你的脾氣,怕你聽見瞭生氣,氣傷瞭身子。你若不願意她,明兒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你千萬別生氣。”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霓喜並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著一大嘟嚕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瞭,黑瞭半邊臉。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瞭,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陣風走瞭出去,徑自雇車回傢。
昏昏沉沉到得傢中,隻見店裡憑空多瞭一批面生的人,將夥計們呼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瞭鬼瞭,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夥計,厲聲問道:“哪兒來的這些野人?”夥計道:“老板不好瞭,傢裡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全都上城來瞭,給預備後事。”
霓喜走上樓去,隻見幾個大腳婦人在她屋裡翻箱倒籠,將一塊西洋織花臺毯打瞭個大包袱,雲母石座鐘,衣裳衾枕,銀蠟臺,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裡塞。更有一隻羅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隻一下,羅鈿紛紛落將下來。霓喜心疼如割,撲上去便廝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瞭,霓喜血流滿面,叫道:“他還沒斷氣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氣呢,你有本事當著他的面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床前,堯芳那內侄立在床頭,霓喜指著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兒!”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腮,作聲不得。
霓喜撈起一隻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驀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瞭神。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蠟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紅鎖綠妝花綾被,腳頭擁著一床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顏色。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由她擺佈的,現在他就要死瞭,他不歸她管瞭。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瞭。她要報復,她要報復,可是來不及瞭。他一點一點的去遠瞭。
霓喜將花瓶對準瞭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瞭一偏,花瓶嗆啷啷滾到地上,竇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咽瞭氣。霓喜爬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瞭拳頭使勁的捶床,腕上掛的鑰匙打到肉裡去,出瞭血,捶紅瞭床單,還是捶。
眾婦女紛紛驚叫道:“瞭不得!打死人瞭!這東西作死,把老板砸壞瞭!還不抓住她!還不叫巡警!捆起來,捆起來叫巡警!”將霓喜從床沿上拉瞭起來,她兩條胳膊給扭到背後去,緊緊縛住瞭,麻繩咬嚙著手腕的傷口。她低頭看著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瞭,老頭子騙瞭她,年輕的騙瞭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從脹痛的空虛裡她發出大喉嚨來,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兒來的強人,平白裡霸占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眾人七手八腳拆下瞭白綾帳子,與竇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並不理會霓喜。這邊男人們抬過一張鋪板,搭在凳上,停瞭屍,女人將一塊紅佈掩瞭死者的臉,這才放聲舉起哀來。霓喜豈肯讓人,她哭得比誰都響,把她們一個個都壓瞭下去,哭的是:“親人哪,你屍骨未寒,你看你知心著意的人兒受的是什麼罪!你等著,你等著,我這就趕上來瞭,我也不要這條命瞭,拚著一身剮,還把皇帝拉下瞭馬——你瞧著罷!這是外國地界,須不比他們鄉下,盡著他們為非作歹的!到瞭巡捕房裡,我懂得外國話,我認得外國人,隻有我說的,沒他們開口的份兒!我是老香港!看他們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兒個還好好的,你問丫頭們,你問醫生,昨兒個心裡還清清楚楚,還說得話,還吃瞭稀飯,我這一轉背,生生的讓你們把他給藥死瞭!知道你們從哪兒來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擺佈瞭,還打我,還捆我,還有臉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還要上巡捕房呢!”那內侄走瞭過來道:“你鬧些什麼?”那班女人裡面,也估不出誰是堯芳的妻,一班都是煙熏火烤的赭黃臉,戴著淡綠玉耳環,內中有一個便道:“再鬧,給她兩個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瞭我,但凡留我一條命,終究是個禍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們吃不瞭兜著走!”婦人們互相告勉道:“做什麼便怕瞭她?左不過是個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見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瞭來的二婚頭,秋胡戲,我替姓竇的添瞭兩個孩子瞭,除非你把孩子一個個宰瞭,有孩子為證!”她喚孩子們過來,幾個大些的孩子在房門外縮做一團,拿眼瞟著他娘,隻是不敢近身。婦人們把小孩子一頓趕瞭開去道:“什麼狗雜種,知道是誰生的?”霓喜道:“這話隻有死鬼說得,你們須說不得!死鬼認瞭賬,你有本事替他賴!你們把我糟蹋得還不夠!還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傢死鬼!你看我放你們走出香港去!便走出瞭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們上公堂!”那內侄故作好人,悄悄勸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通傢至好,你去告我們,那是自討苦吃。”霓喜冷笑道:“哪個魚兒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傢有錢,巴不得你們出事,平時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個時候孝敬他的,趁現在對我拿出點良心來,好多著哩!”
竇傢婦女們忙著取白佈裁制孝衣孝帶,隻做不聽見。還是那內侄,暗忖霓喜此話有理,和眾人竊竊私議瞭一會,向他姑媽道:“這婆娘說得到,做得到,卻不能不防她這一著。據我看,不給她幾個錢是決不肯善罷幹休的。”他姑媽執意不肯。這內侄又來和霓喜說:“你鬧也是白鬧。錢是沒有的。這一份傢,讓你霸占瞭這些年,你錢也摟飽瞭,不問你要回來,已經是省事的打算瞭。”他過來說話,竇傢幾個男人一捉堆站著,交叉著胳膊,全都斜著眼朝她看來。霓喜見瞭,心中不由得一動。在這個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異樣的,惟有男人眼裡這種神情是熟悉的,倉皇中她就抓住瞭這一點,固執地抓住瞭。她垂著眼,望著自己突出的胸膛,低聲道:“錢我是不要的。”內侄道:“那你鬧些什麼?”霓喜道:“我要替死鬼守節,隻怕人傢容不得我。”內侄大大的詫異起來道:“難不成你要跟我們下鄉?”霓喜道:“我就是要扶著靈櫬下鄉,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場,犯瞭什麼法,要趕我出門?”等她在鄉下站住瞭腳,先把那幾個男的收伏瞭,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像她自己,渾身重孝,她那紅噴噴的臉上可戴不瞭孝……
那內侄沉吟半晌,與眾人商議,他姑媽隻是不開口。靈床佈置既畢,放下拜墊,眾人一個個上前磕頭。銀官磕過瞭,內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後添的兩個孩子也抱瞭來磕頭,又叫老媽子替霓喜松瞭綁,也讓她磕個頭。霓喜登時撲上前去,半中腰被眾人緊緊拉住瞭,她隻是往前掙。真讓她撲到靈床上,她究竟打算摟住屍首放聲大哭呢,還是把竇堯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瞭,她隻是啞著嗓子蹬腳叫喚著:“我的人,我的人,你陰靈不遠……”
哭瞭半日,把頭發也顛散瞭,披瞭一臉。那內侄一頭勸,一頭說:“你且定下心來想一想。你要跟著下鄉,你怎生安頓你那兩個拖油瓶的孩子?我們竇傢規矩大,卻不便收留他們。”霓喜恨道:“沒的扯淡!等我上瞭公堂,再多出十個拖油瓶,你們也收留瞭!”內侄忙道:“你別發急。鄉下的日子隻怕你過不慣。”霓喜道:“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什麼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吃瞭一驚。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於哪一傢,哪一姓;落瞭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裡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樁搗著太陽裡的行人,人身上黏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裡路見不到可說話的人,悶臭瞭嘴;荒涼的歲月……非回去不可麼?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內侄被他姑媽喚瞭去,叫他去買紙錢。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還沒幹,肉裡又戳進去瞭麻繩的毛刺。她將發髻胡亂挽瞭一挽,上樓去在床頂上的小藤籃裡找出一瓶兜安氏藥水來敷上瞭。整個的房裡就隻床頂上這隻小藤籃沒給翻動過。孩子們爬在地上爭奪一條青羅汗巾子,一撒手,一個最小的跌瞭一跤,磕疼瞭後腦殼,哇哇哭起來,霓喜抱瞭他走到後陽臺上。這一早上發生瞭太多的事,陽臺上往下看,藥材店的後門,螺旋形的石階通下去,高下不齊立著竇傢一門老小,圍瞭一圈子,在馬路上燒紙錢。錫箔的紅火在午前的陽光裡靜靜燒著,竇傢的人靜靜低頭望著,方才那是一幫打劫的土匪,現在則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種淒涼的“外頭人”的感覺。她在人堆裡打瞭個滾,可是一點人氣也沒沾。
她抬頭看看肩上坐著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沒有心。小孩穿著橙黃花佈襖,虎頭鞋,虎頭帽,伸手伸腳,淡白臉,張著小薄片嘴,一雙凸出的大眼睛,發出玻璃樣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魚,沉甸甸坐在她肩頭,是一塊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兒……緊接著小孩,她自己也是單純的肉,女肉,沒多少人氣。
她帶著四個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一個,疲乏地向他的傢人說道:“我走瞭。跟你們下鄉的話,隻當我沒說。可別賴我卷逃,我就走瞭個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圖個爽快瞭。”
她典瞭一隻鐲子,賃下一間小房,權且和孩子們住下瞭。她今年三十一,略有點顯老瞭,然而就因為長相變粗糙瞭些,反而增加瞭刺戟性。身上臉上添瞭些肉,流爍的精神極力的想擺脫那點多餘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傢裡兒啼女哭,烏糟糟亂成一片,身上依舊穿紮光鮮,逐日串門子。從前結拜的姊妹中有個在英國人傢幫工的,住在山巔,霓喜揀瞭個晴天上山去看她,喬素梳妝,身穿玉色地白柳條夾襖,襟上扣一個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國人傢廚房裡吃茶說話。她那幹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腦後垂一條大辮子,手裡結著絨繩。兩個把別後情形細敘一番,說到熱鬧之際,主人回來瞭,在上房撳鈴,竟沒有聽見。隔瞭一會,湯姆生先生推門進來叫阿媽,阿媽方才跳起身來答應不迭。這工程師湯姆生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高個子,臉面俊秀像個古典風的石像,隻是皮色紅剌剌的,是個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脧在眼裡,他也看瞭霓喜一眼,向阿媽道:“晚上預備兩個人吃的飯,一湯兩菜,不要甜菜。”說罷,又看瞭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媽便告訴霓喜,想必待會兒他有女朋友到此過夜,就是常來的那個葡萄牙人。霓喜詫異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個?”阿媽笑向她解釋,原來她主人向來有這規矩,第一次上門的女朋友,款待起來,是一道湯,三道菜,一樣甜菜。第二三次來時,依例遞減。今天這一個必定是常來的,因此享不到這初夜權。霓喜嘖嘖道:“年輕輕的,看不出他這麼嗇刻!”阿媽道:“他倒也不是嗇刻,他就是這個脾氣,什麼事都喜歡歸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霓喜道:“有瞭太太沒有?”阿媽道:“還沒呢。人才差一點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個太太,連我也過不慣——外國女人頂疙瘩,我伺候不瞭。”
正說著,湯姆生又進來瞭,手執一杯威士忌,親自開冰箱取冰塊。阿媽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這兒,陪著客人說話罷。”阿媽笑道:“倒的確是個稀客。您還沒見過我這位幹妹子哪。”湯姆生呵瞭呵腰道:“貴姓?”阿媽代答道:“這是竇太太,她傢老板有錢著呢,新近故世瞭,傢私都讓人霸占瞭去,撇得我這妹子有上梢來沒下梢。”湯姆生連聲嘆吒,霓喜斂手低聲笑向阿媽道:“你少說幾句行不行?人傢急等著會女朋友呢,有這工夫跟你聊天!”阿媽又道:“她說的一口頂好聽的英文。”湯姆生道:“可是她這雙眼睛說的是頂好聽的中國話,就可惜太難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瞭他一眼,搭訕著取過阿媽織的大紅絨線緊身來代她做瞭幾針。頭上的擱板,邊沿釘著銅鉤,掛著白鐵漏鬥,漏鬥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臉上,像細孔的淡墨障紗。紗裡的眼睛暫時沉默下來瞭。
湯姆生延挨瞭一會,端著酒杯出去瞭。不一會,又走進來,叫阿媽替他預備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絨線,道:“好鮮和的活計。竇太太打得真好。”阿媽忍笑道:“這是我的,我做瞭這些時瞭。”湯姆生道:“我倒沒留心。”他把一隻手托著頭,胳膊肘子撐著擱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媽道:“我早就想煩你打一件絨線背心,又怕你忙不過來。”阿媽笑道:“喲,您跟我這麼客氣!”她頓瞭一頓,又道:“再不,請我們二妹給打一件罷?人傢手巧,要不瞭兩天的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針豎起來抵住嘴唇,扭瞭扭頭道:“我哪成哪?白糟蹋瞭好絨線!”湯姆生忙道:“竇太太,多多費神瞭,我就要這麼一件,外頭買的沒這個好。阿媽你把絨繩拿來。”阿媽到後陽臺上去轉瞭一轉,把拆洗的一卷舊絨繩收瞭進來。霓喜道:“也得有個尺寸。”湯姆生道:“阿媽你把我的背心拿件來做樣子。”阿媽拍手道:“也得我忙得過來呀!晚飯也得預備起來瞭,還得燒洗澡水。我看這樣罷,二妹你打上一圈絨線,讓他套上身去試一試大小。”她忙著燒水,霓喜低頭隻顧結絨線,一任湯姆生將言語來打動,她並不甚答理。結上瞭五六排,她含笑幫他從頭上套下去,匆忙間,不知怎的,霓喜摔開手笑道:“湯姆生先生,我隻當你是個好人!”湯姆生把手扶著腰間圍繞的四根針,笑道:“怎麼?我不懂這些話。”霓喜啐道:“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麼?”她捏住毛竹針的一頭,紮瞭他一下。他還要往下說,霓喜有意帶著三分矜持,收拾瞭絨線,約好三天後交貨,便告辭起身。
雖然約的是三天之後,她也自性急,當天做瞭一夜,次日便替他趕好瞭。正把那件絨線衫繃在膝上看視,一隻腳晃著搖籃,誰知湯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傢裡去。他和樓下的房東房客言語不通,問不出一個究竟來,隻因他是個洋人,大傢見瞭他有三分懼怕,竟讓他闖上樓來。東廂房隔成兩間,外間住個走梳頭的,板壁上挖瞭一扇小門,掛著花佈門簾,他一掀簾子,把霓喜嚇瞭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張高柱木床,並沒掛帳子,鋪一領草席,床欄桿上晾著尿佈手帕。桌上一隻破熱水瓶,瓶口罩著湖色洋磁漱盂。霓喜傢常穿著藍竹佈襖,敞著領子,一面扣鈕扣一面道歉道:“湯姆生先生,虧你怎麼找瞭來瞭?這地方也不是你來得的。真,我也沒想到會落到這麼個地方!”說著,眼圈兒便紅起來。湯姆生也是相當的窘,兩手抄在袴袋裡,立在屋子正中央,連連安慰道:“竇太太,竇太太……你再跟我這麼見外,更叫我於心不安瞭。”霓喜頂大的女孩瑟梨塔牽著弟弟的手,攀著門簾向裡張望。板桌底下有個小風爐,上面燉著一瓦缽子麥芽糖,糖裡豎著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支筷子來,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裡去,讓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與她弟弟,說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們走瞭,霓喜低著頭,把手伸到那件絨線衫裡面去,拉住一隻袖管,將它翻過來筒過去。
湯姆生笑道:“哎呀,已經打好瞭,真快!讓我試試。”她送瞭過來,立在他跟前,他套瞭一半,頭悶在絨線衫裡面,來不及褪出來,便伸手來抱她,隔著絨線衫,他的呼吸熱烘烘噴在她腮上,她頸子上。霓喜使勁灑開他,急道:“你真是個壞人,壞人!”湯姆生褪出頭來看時,她業已奔到搖籃那邊去,凜然立著,頗像個受欺侮的年輕的母親。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卻又忍笑偏過頭去,搖擺著身子,曲著一條腿,把膝蓋在搖籃上襯來襯去。
湯姆生道:“你知道麼?有種中國點心,一咬一口湯的,你就是那樣。”霓喜啐道:“胡說!”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瞭許多絨線的毛衣子,便道:“你從哪兒來的這絨線,凈掉毛!”湯姆生笑道:“是阿媽的,順手給撈瞭來。”霓喜指著他道:“你哪裡要打什麼背心?誠心的……”說著,又一笑,垂著頭她把她衣服上的絨毛,一點一點揀幹凈瞭,撲瞭撲灰,又道:“瞧你,也弄瞭一身!”便走過來替他揀。湯姆生這一次再擁抱她,她就依瞭他。
她傢裡既不幹凈,又是耳目眾多,他二人來往,總是霓喜到他傢去。旅館裡是不便去的,隻因香港是個小地方,英國人統共隻有這幾個,就等於一個大俱樂部,撞來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竇傢出來的時候便帶著一個月的身孕,漸漸害起喜來,臥床不起。湯姆生隻得遮遮掩掩到她傢來看她。這回事,他思想起來也覺得羞慚,如果她是個女戲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馳名的蕩婦,那就不丟臉,公開也無妨,然而霓喜隻是一個貧困的中國寡婦,拖著四個孩子,肚裡又懷著胎。她咬準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給她找房子搬傢。把他們的關系固定化,是危險的拖累,而且也不見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天天來看她。有一天他來,她蒙頭睡著,他探手摸她的額角,問道:“發燒麼?”她不作聲,輕輕咬他的手指頭。湯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臉偎著棉被,聽她在被窩裡窸窸窣窣哭瞭起來。問她,問瞭又問,方道:“我知道我這一回一定要死瞭。一定要死的。你給我看瞭房子,搬進去和你住一天,便死瞭我也甘心,死瞭也是你的人,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豐富瞭起來,跌跌絆絆滿是東西,紅木柚木的西式圓臺,桌腿上生著爪子,爪子踏在圓球上;大餐臺,整套的十二隻椅子,雕有洋式雲頭,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須,椅背的紅皮心子上嵌著小銅釘;絲絨沙發,暗色絲絨上現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雲頭;沙發扶手上搭著白蕾絲的小托子;織花窗簾裡再掛一層白蕾絲紗幕;梳妝臺上滿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還系著一條縐褶粉紅裙,連臺燈與電話也穿著荷葉邊的紅紗裙子。五鬥櫥上有銀盤,盤裡是純粹擺樣的大號銀漱盂,銀粉缸,銀把鏡,大小三隻銀水罐。地下是為外國人織造的北京地毯。傢裡甚至連古董也有——專賣給外國人的小古董。屋觭角豎著芬芳馥鬱的雕花檀木箱子。後院子裡空酒瓶堆積如山,由著傭人成打地賣給收舊貨的。東西是多得連霓喜自己也覺得詫異,連湯姆生也覺詫異。他當真為這粗俗的廣東女人租下瞭一所洋房,置瞭這許多物件。她年紀已經過瞭三十,漸漸發胖瞭,在黑紗衫裡閃爍著老粗的金鏈條,嘴唇紅得悍然,渾身熟極而流的扭捏挑撥也帶點悍然之氣。湯姆生十分驚訝地發現瞭,他自己的愛好竟與普通的水手沒有什麼兩樣。
霓喜的新屋裡什麼都齊全,甚至還有書,皮面燙金的旅行雜志匯刊,西洋食譜,五彩精印的兒童課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園,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屬女學校,白制服,披散著一頭長發,烏黑鬈曲的頭發,垂到股際,淡黑的臉與手,那小小的,結實的人,像白蘆葦裡吹出的一陣黑旋風。這半印度種的女孩子跟著她媽很吃過一些苦,便在順心的時候也是被霓喜責打慣瞭的。瑟梨塔很少說話,微笑起來嘴抿得緊緊的。她冷眼看著她母親和男人在一起。因為鄙薄那一套,她傾向天主教,背熟瞭祈禱文,出入不離一本小聖經,裝在黑佈套子裡,套上繡瞭小白十字。有時她還向她母親傳教。她說話清晰而肯定,漸漸能說合文法的英文瞭。
霓喜初結識湯姆生時,肚裡原有個孩子,跟瞭湯姆生不久便小產瞭。湯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處過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島歇著,卻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長崎,霓喜是神秘的賽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註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險小說中的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夜禮服上滿釘水鉆,像個細腰肥肚的玻璃瓶,裝瞭一瓶的螢火蟲。
有時霓喜也穿中裝,因為沒裹過腳,穿的是滿洲式的高底緞鞋。平金的,織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樣,下襯淺色緞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香港,上街坐竹轎,把一雙腳擱得高高的,招搖過市。清朝換瞭民國,霓喜著瞭慌,隻怕旗裝闖禍,把十幾雙鞋子亂紛紛四下裡送人,送瞭個幹凈。民國成立是哪年,霓喜記得極其清楚,便因為有過這番驚恐。
民國也還是她的世界。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餳化在一起像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湯姆生問她可要把她那幹姐姐調到新屋裡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媽在她跟前居功,因而唆使湯姆生將那人辭歇瞭。老屋裡,雖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輕易不露面的,她也還替那邊另換瞭一批仆人,買通瞭做她的心腹,專門刺探湯姆生的隱私,宴客的時候可有未結婚的英國女賓在座。她鬧著入瞭英國籍,護照上的名字是賽姆生太太,可是她與湯姆生的關系並不十分瞞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來。她也曾冷言冷語損瞭梅臘妮師太幾句,然而要報復,要在她們跟前擺闊,就得與她們繼續往來。霓喜把往事從頭記起,樁樁件件,都要個恩怨分明。她乘馬車到雅赫雅的綢緞店去挑選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夥計爭吵起來,一定要請老板出來說話,湯姆生是政府裡供職的工程師,沾著點官氣,雅赫雅再強些也是個有色人種的商人,當下躲過瞭,隻不敢露面,霓喜吵鬧瞭一場,並無結果。
雅赫雅那表親發利斯,此時也成瞭個頗有地位的珠寶商人。這一天,他經過一傢花店,從玻璃窗裡望進去,隔著重重疊疊的花山,看見霓喜在裡面買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藍薄紗圍巾,她那十二歲的女兒瑟梨塔偎在她身後,將那圍巾牽過來兜在自己的頭上。是炎夏,花店把門大開著,瑟梨塔正立在過堂風裡,熱風裡的紗飄飄蒙住她的臉。她生著印度人的臉,雖是年輕,雖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與濃澤的大眼睛裡有一種過分刻劃的殘忍。也許因為她頭上的紗,也許因為花店裡吹出來的芳香的大風,發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們,在印度,日光的庭院裡,滿開著花。他在墻外走過,墻頭樹頭跳出一隻球來。他撿瞭球,爬上樹,拋它進去,踢球的表姊妹們紛紛往裡飛跑,紅的藍的淡色披紗趕不上她們的人。跑到裡面,方才放聲笑起來,笑著,然而去告訴他舅父,使他舅父轉告他父親,使他挨打瞭。因為發利斯永遠記得這回事,他對於女人的愛總帶有甘心為她挨打的感覺。
發利斯今年三十一瞭,還未曾娶親。傢鄉的表姊妹早嫁得一個都不剩,這裡的女人他不喜歡,臉色盡多白的白,紅的紅,頭發粘成一團像黑膏藥,而且隨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一切,全都不愉快,因為他自從十八歲背鄉離井到這裡來,於穢惡欺壓之中打出一條活路,也不知吃瞭多少苦。現在他過得很好,其實在中國也住慣瞭,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瞭,然而他常常記起小時的印度。他本來就胖,錢一多,更胖瞭,滿臉黑油,銳利的眼睛與鼻子埋在臃腫的油肉裡,單露出一點尖,露出一點憂鬱的芽。
他沒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見瞭他,含笑點頭,從花店裡迎瞭出來,大聲問好,邀他到她傢去坐坐。霓喜對於發利斯本來有點恨,因為當初他沒讓她牢籠住。現在又遇見瞭他,她倒願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過得多麼舒服,好讓他傳話與雅赫雅知聞。他到她傢去瞭幾次。發利斯是個老實人,始終不過陪她聊天而已。湯姆生知他是個殷實商人,也頗看得起他。發利斯從來沒有空手上過門,總給孩子們帶來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時候在綢緞店裡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認得瞭,見瞭他隻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邊歪著點。
霓喜過瞭五六年安定的生活,體重增加,人漸漸的呆瞭,常時眼睛裡毫無表情像玻璃窗上塗上一層白漆。惟有和發利斯談起她過去的磨難辛苦的時候,她的眼睛又活瞭過來。每每當著湯姆生的面她就興高采烈說起她前夫雅赫雅,他怎樣虐待她,她怎樣忍耐著,為瞭瑟梨塔和吉美,後來怎樣為瞭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瞭個中國人;為瞭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國人的兩個孩子她又跟瞭湯姆生。湯姆生侷促不安坐在一邊,左腳蹺在右腳上,又換過來,右腳蹺在左腳上;左肘撐在藤椅扶手上,又換瞭個右肘。藤椅吱吱響瞭,分外使他發煩。然而隻有這時候,霓喜的眼睛裡有著舊日的光輝,還有吵架的時候。霓喜自己也知道這個,因此越發的喜歡吵架。
她新添瞭個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頭發,膚色白凈,像純粹的英國人,湯姆生以此百般疼愛。霓喜自覺地位鞏固,對他防范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個例假,英國人可以回國去看看。湯姆生上次因故未去,這一次,霓喜阻擋不住,隻得由他去瞭。
去瞭兩個月,霓喜要賣弄他們的轎式自備汽車,邀請眾尼姑過海到九龍去兜風,元朗鎮有個廟會,特去趕熱鬧。小火輪把汽車載到九龍,不料天氣說變就變,下起牛毛雨來。霓喜抱著屏妮,帶領孩子們和眾尼僧冒雨看廟會,泥漿濺到白絲襪白緞高跟鞋上,口裡連聲顧惜,心裡卻有一種奢侈的快感。大樹上高高開著野火花,猩紅的點子密密點在魚肚白的天上。地下擺滿瞭攤子,油紙傘底下,賣的是扁魚,直徑一尺的滾圓的大魚;切成段,白裡泛紅;涼帽,篾籃,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蝦醬,山上戳著筷子。霓喜一群人兜瞭個圈子,在市場外面一棵樹下揀瞭塊幹燥的地方坐下歇腳,取出食物來野餐。四周立即圍上瞭一圈鄉下人,眼睜睜看著。霓喜用小錐子在一聽鳳尾魚的罐頭上錐眼兒,盡著他們在旁觀看,她喜歡這種衣錦還鄉的感覺。
尼姑中隻有年高的鐵烈絲師太,怕淋雨,又怕動彈,沒有跟到市場裡來,獨自坐在汽車裡讀報紙。南華日報的社會新聞欄是鐵烈絲與人間唯一的接觸,裡面記載著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個淺灰色的世界,於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種俐落的愉悅。她今天弄錯瞭,讀的是昨天的報,然而也還一路讀到九龍,時時興奮地說:“你看見瞭沒有,梅臘妮師太,瑪利·愛石克勞甫德倒已經訂婚瞭。你記得,她母親從前跟我學琴的,我不許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腦充血,我說她過不瞭今年的!你看!……脾氣大。古柏先生倒真是個數一數二的好人。每年的時花展覽會裡他們傢的玫瑰總得獎,逢時遇節請我們去玩,把我們做蛋糕的方子抄瞭去……”
梅臘妮師太在樹蔭下向兩個小尼姑道:“你們做兩塊三明治給鐵烈絲師太送去吧。不能少瞭她的。”小尼做瞭三明治,從舊報紙裡抽出一張來包上,突然詫異道:“咦?這不是今天的報麼?”另一個小尼忙道:“該死瞭,鐵烈絲師太還沒看過呢。報就是她的命。”這小尼把新報換瞭下來,拿在手中看瞭一看,那一個便道:“快給她送去罷,她頂恨人傢看報看在她之前。”這一個已是將新聞逐條念瞭出來,念到“桃樂賽,伯明罕的約翰·寶德先生與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湯姆生先生,”住瞭嘴,抬頭掠瞭霓喜一眼,兩個小尼彼此對看著,於惶恐之外,另帶著發現瞭什麼的歡喜。梅臘妮師太丁丁敲著罐頭水果,並沒有聽見,霓喜耳朵裡先是嗡的一聲,發瞭昏,隨即心裡一靜,聽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鐵罐上鑿小洞,有本事齊齊整整一路鑿過去,鑿出半圓形的一列。
然而這時候鐵烈絲師太從汽車裡走過來瞭,大約發覺她讀著的報是昨天的,老遠的發起急來,一手揮著洋傘,一手揮著報紙,細雨霏霏,她輪流的把報紙與洋傘擋在頭上。在她的社會新聞欄前面,霓喜自己覺得是欄桿外的鄉下人,紮煞著兩隻手,眼看著湯姆生與他的英國新娘,打不到他身上。她把她自己歸到四周看他們吃東西的鄉下人堆裡去。整個的雨天的鄉下蹦跳著撲上身來如同一群拖泥帶水的野狗,大,重,腥氣,鼻息咻咻,親熱得可怕,可憎。
霓喜一陣顫麻,抱著屏妮立將起來,在屏妮袴子上摸瞭一摸,假意要換尿佈,自言自語道:“尿佈還在車上。”一徑向汽車走去,喚齊瞭幾個大些的孩子,帶他們上車,吩咐車夫速速開車,竟把幾個尼姑丟在元朗鎮,不管瞭。
回到香港,買瞭一份南華日報,央人替她看明白瞭,果然湯姆生業於本月六日在英國結瞭婚。
又過瞭些時,湯姆生方才帶著太太到中國來。中間隔的兩個多月,霓喜也不知是怎麼過的。傢裡還是充滿瞭東西,但是一切都成瞭過去。就像站得遠遠的望見一座高樓,樓窗裡有間房間堆滿瞭老式的傢具,代表某一個時代,繁麗,嚕蘇,擁擠;窗戶緊對著後頭另一個窗戶,筆直的看穿過去,隔著床帳櫥櫃,看見屋子背後紅通通的天,太陽落下去瞭。
湯姆生回香港之前先打瞭電報給發利斯,叫他轉告霓喜,千萬不可以到碼頭上去迎接他,否則他就永遠不見她的面。霓喜聽瞭此話,哭瞭一場,無計可施。等他到瞭香港,她到他辦公處去找他,隔著寫字臺,她探身到他跟前,柔聲痛哭道:“比爾!”湯姆生兩手按著桌子站立著,茫然看著她,就像是不記得她是誰。霓喜忽然覺得她自己的大腿肥唧唧地抵著寫字臺,覺得她自己一身肥肉,覺得她自己衣服穿得過於花俏,再打扮些也是個下等女人;湯姆生的世界是淺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圖案上她是突兀地凸出的一大塊,浮雕變瞭石像,高高突出雙乳與下身。她嫌她自己整個地太大,太觸目。湯姆生即刻意會到她這種感覺,她在他面前驀地萎縮下去,失去瞭從前吸引過他的那種悍然的美。
他感到安全,簽瞭一張五千元的支票,說道:“這是你的,隻要你答應從今以後不再看見我。”霓喜對於這數目感到不滿,待要哭泣糾纏,湯姆生高聲叫道:“費德司東小姐!”湯姆生在這一點上染有中國人的習氣,叫女書記的時候從不撳鈴,單隻哇啦一喊。女書記進來瞭,霓喜不願當著人和他破臉爭吵,要留個餘地,隻得就此走瞭。錢花光瞭,又去找他。幾次三番有這麼一個戴著梅花楞黑面網的女人在傳達處,在大門口守著他,也哭過,也恐嚇,也廝打過,也撒過賴,抱著屏妮給他看,當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故意使湯姆生心疼。湯姆生給瞭幾回的錢,不給瞭。霓喜又磨著發利斯去傳話,發利斯於心不忍,常時自己掏腰包周濟她,也不加以說明。霓喜隻當湯姆生給的,還道他舊情未斷,又去和他苦苦糾纏,湯姆生急得沒法,托病請假,帶瞭太太到青島休養去瞭。
發利斯三天兩天到她傢去,忽然絕跡瞭一星期。霓喜向來認識的有個印度老婦人,上門來看她,婉轉地說起發利斯,說他托她來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帶,一歪身坐下瞭,撲倒在沙發椅上,笑瞭起來道:“發利斯這孩子真孩子氣!”她伸直瞭兩條胳膊,無限制地伸下去,兩條肉黃色的滿溢的河,湯湯流進未來的年月裡。她還是美麗的,男人靠不住,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窗子大開著,聽見海上輪船放氣,湯姆生離開香港瞭。走就走罷,去瞭一個又來一個。清冷的汽笛聲沿著她的胳膊筆直流下去。
她笑道:“發利斯比我小呢!年紀上頭也不對。”那印度婦人頓瞭一頓,微笑道:“年紀上是差得太遠一點,他的意思是……瑟梨塔……瑟梨塔今年才十三,他已經三十一瞭,可是他情願等著,等她長大。你要是肯呢,就讓他們訂瞭婚,一來好叫他放心,二來他可以出錢送她進學校,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當然弟弟妹妹也都得進學堂。你們結瞭這頭親,遇到什麼事要他幫忙的,也有個名目,賽姆生太太你說是不是?”霓喜舉起頭來,正看見隔壁房裡,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涼,想是打瞭個哈欠,伸懶腰,房門半掩著,隻看見白漆門邊憑空現出一隻蒼黑的小手,骨節是較深的黑色——仿佛是蒼白的未來裡伸出一隻小手,在她心上摸瞭一摸。霓喜知道她是老瞭。她扶著沙發站起身來,僵硬的膝蓋骨啦一響,她裡面仿佛有點什麼東西,就這樣破碎瞭。
一九四四年
*初載一九四四年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萬象》第三年第七期、第八期、第九期、第十期、第十一期、第十二期,收入一九七六年三月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張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