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回到房裡,燕西兀自擁被睡得香。清秋見劉媽站在一邊,對床上一努嘴道:“由他去睡罷。”說畢,她不待清秋再說,卻出去瞭。一會兒工夫,她捧著一隻銀邊琺瑯的小托盆,托著一隻白玉瓷小杯子進來,放在桌上。清秋一看,是一杯水,帶著一點鴨蛋青色,杯子裡熱氣騰騰的往上升。清秋這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是端來瞭,還是喝呢?還是不喝呢?這又是個疑問。剛才婆婆也曾說瞭,劉媽在等著我,讓我回來喝,那末,總要喝的瞭。因此,拿瞭杯子的把子,端將起來。這時,那杯子裡的一股熱氣,不由觸到鼻端,仔細一聞,卻是一股參味,這一聞之下恍然大悟,原來是一杯人參湯。向來也就聽到說過,有錢的人傢,在新人進門的次晨,是會送一杯補身的人參湯來喝的。自己冒冒失失,接過來就喝,未免不好意思。可是已經接過來瞭,不喝更不合適瞭,隻好大模大樣,不在乎似的,端著喝瞭幾口。這水裡著實放的冰糖不少,卻也沒有什麼藥味,倒是甜津津的,喝瞭大半杯,就放下瞭。
劉媽端杯子走瞭,清秋就走到床邊,就把燕西極力的推搡瞭幾下,輕輕的道:“嘿!醒醒罷!什麼時候瞭,你老是睡著?一會兒人來瞭,看見瞭,成什麼樣子?”燕西翻瞭一個身,揉瞭揉眼睛,向外看去。清秋道:“看什麼?十點多鐘瞭,還不起嗎?外邊客廳裡,客不少瞭。”燕西一翻身坐瞭起來,伸瞭一個懶腰,笑道:“我恍惚聽見你早就起來瞭。”於是一面穿衣起身,一面到床後洗澡房裡去洗臉。及至洗瞭臉出來,那劉媽也照樣的端瞭一杯參湯,送到燕西面前來。燕西將手一揮道:“端去罷,給我斟一杯茶來就是瞭。”劉媽還笑著站立不動。清秋這才知道這參湯是不喝為妙的,隻可惜自己大意瞭,卻老實的喝瞭。好在這事在閨房以內,不會有人知道,就也模糊過去。
燕西起身不久,果然就有客鬧到新房裡來瞭,燕西陪他們鬧瞭一陣子,也就跟著到瞭客廳裡去瞭。許多女賓也就陸續不斷的到新房裡來。午晚兩餐飯,也是燕西、清秋分別做主人,招待得很周密。這一天晚上,又是熬到三點鐘。燕西倒罷瞭,白天隨時可以休息,而且晚上覺得睡得很足,可是清秋日夜不停,簡直撐持不住。
到瞭第三天,他們應著南邊的舊俗,夫妻雙回門。冷太太一見,隻見她那小姐的臉,更減少瞭一個圈圈。這幾天原就想著,她還是一個小孩子,突然到瞭這樣富貴人傢去,不要受不瞭這種的拘束。這一見面,見她是這樣清瘦,不由心裡一陣難過。拿著清秋的手,不由得流下眼淚來。清秋笑道:“我離瞭傢裡,你舍不得我,掉淚還有可說。現在我回來瞭,你還掉淚做什麼?”冷太太因燕西在面前,當時且不說什麼。後來清秋到屋子裡來瞭,因就問道:“孩子,你看怎麼樣?那種大傢庭你過得慣嗎?”清秋笑道:“你老人傢不要說這種不知足的話。我們和人傢那邊比,自有天壤之別,過慣瞭這種日子,到那裡去,反而會過不慣嗎?這話真也說得奇怪瞭,這一層你就放心好瞭。”冷太太聽到清秋這樣說,心裡自然寬慰瞭,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到瞭下午,夫妻二人,又雙雙坐瞭汽車回來。
這日,已經沒有客瞭,清秋回傢之後,換瞭衣服,就到婆婆屋子裡坐。這屋子裡有佩芳、玉芬、梅麗、道之、二姨太。先是金太太問清秋道:“你今天回去,親傢太太舍不得你罷?”清秋道:“還好。”金太太道:“那總是舍不得的。況且親傢太太面前,隻有你這樣一個,平常是母女相依,而今分開瞭一個,怎樣舍得呢?”這句話說瞭不打緊,說得清秋心裡一動,幾乎要哭將出來。因屋子裡有許多人,就極力的忍耐著,笑道:“這又不是離開一千八百裡,要什麼緊呢?像幾位姐姐都出過洋的,千裡迢迢,遠山遠水,你老人傢也沒有說一聲舍不得。”金太太笑道:“我就非你母親可以打比瞭。我養瞭這麼些個,直叫他們累瞭個夠,隻要能走開兩個,眼面前圖個清凈,我倒是歡喜的。你母親隻你一個人,你走瞭,她就孤單瞭。雖然說同住一城,可是這樣一來,女兒就是人傢的人瞭,心理作用,總是有的。不過我想親傢母無事,倒可以常來常往,我是終年到頭的閑人,若是不出門不打牌,就喜歡找幾個人談天,親傢太太來瞭,我一定歡迎,多一個談天的人瞭。”
佩芳笑道:“要做別事的人沒有,要談天的人,傢裡還不有的是,何必巴巴的歡迎冷傢伯母來哩?”金太太道:“這就叫物以類集瞭,你們年青的人,和我哪裡談得攏?”佩芳笑道:“我們這些人真也是飯桶,連陪母親說話的這種容易事,都辦不過來?”金太太道:“倒不是陪不過來,我是人老珠黃不值錢,沒有法子讓你們陪著來說呢。”道之笑道:“媽這句話,是自謙之詞,可惜這一謙,謙得不大妥當,把人傢冷傢伯母拉在內做一個陪客瞭。”金太太道:“該打,我說話,哪裡能夠那樣繞著彎子呢?”
她們這樣說笑,清秋看在肚內,覺得金傢太太那天早上對自己說的話,隻要舉傢和睦,不講那些虛偽的禮節,今日看起來,倒也很符其實,覺得傢庭有這種樂趣那才是。對於自己,心裡也就安定許多。金太太有時談到她頭上,她也就回答一兩句,不過自己是個新來的媳婦,有些話卻不敢糊塗亂說。金太太見她這樣,覺得她總是在忠厚一邊。當燕西未結婚以前,有許多人說,冷傢女孩子如何如何和燕西過從親密,如何如何時髦,如何如何會出風頭。金太太其初雖不大相信這些話,然而燕西從前是醉心於白秀珠的,現在清秋能把燕西愛白秀珠的心奪瞭過來,那末,清秋的交際,必超出白秀珠之上。後來道之姊妹極力說她的學問好,又經瞭許多方法證明,知道她的確不錯。及至一進門,金太太就曾加以充分註意,這就有信任清秋的意思表現出來瞭。當日談瞭一場,各自散去。
玉芬回到房裡,恰好老媽子說來瞭電話。玉芬道:“是誰來的電話?糊裡糊塗,就叫我接電話?”老媽子道:“好像是一位小姐,我問她,她在電話裡直發狠,就說請你三少奶奶說話得瞭,幹嗎發狠,難道我說話的聲音都不懂嗎?”玉芬聽她這樣說,料想是熟人,便接瞭電話,問道是誰。那邊答道:“好人啦!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瞭?玉芬姐,幹嗎你也是這樣呢?”玉芬這才聽出她的口聲來瞭,原來是秀珠。便笑道:“你給我這個釘子碰得太豈有此理!我還沒有聽見你說話之前,我知道你是誰?我的小姐,你有什麼事不高興,拿你老姐姐出氣呢?”
玉芬先是隨便的說,但是,說到這裡之後,她已經知道秀珠是為什麼事生氣瞭。連忙就說道:“不說廢話瞭,你有什麼事找我說嗎?”秀珠道:“我有許多東西扔在你那裡,請你查一查,拿一個東西裝瞭,給我送回來。勞駕勞駕!”玉芬道:“你這話我不大懂,有什麼東西扔在我這裡,又叫我把一個東西裝瞭,送到你那裡去?這是什麼意思?”秀珠道:“你是存心,有什麼不明白的?我丟在你傢裡的衣裳也有,用的零件東西也有,小說雜志也有,請你用一個小箱子,或是柳條籃子,給我裝好,送到我傢來。這話說得很清楚瞭,你該明白瞭嗎?”玉芬道:“明白是明白瞭,不過你扔的東西,我見瞭才知道是你的,見不著可查不出來,最好請你親自到我這裡來一趟。”秀珠道:“怎麼樣,我托你這一點小事,還不成嗎?”玉芬道:“我實在不清楚,你有些什麼東西,你抽空來一趟……”秀珠不等他說完,就接著道:“來一趟嗎?來生見罷!你若分不清我的東西,就算瞭,我也不要瞭。”說畢,嘎的一聲,就把電話筒子掛上瞭。
玉芬和她說話說得好好的,忽然掛上話機,也不知道哪句話得罪瞭她,將掛機隻管按著,要秀珠繼續的接話。秀珠又接著說道:“玉姐嗎?有什麼話?還沒說完嗎?”玉芬道:“你是不肯光降的瞭,我到你府上來,可以不可以呢?”秀珠笑道:“那是很歡迎的瞭。幾時來?”玉芬道:“明天上午來罷。”秀珠道:“好極瞭,我預備午飯給你吃。可不要失信啦。”玉芬道:“決不決不!”於是說聲再見,掛瞭電話。玉芬當時在屋子裡搜羅瞭一陣,把秀珠的東西,找瞭一隻小提包,一處裝瞭。
鵬振在一邊看見,問道:“你這是做什麼?”玉芬道:“我要逃走,你打算怎麼樣呢?”鵬振笑道:“怎麼一回事?這兩天你說起話來老是和我發狠。”玉芬道:“這就算發狠嗎?我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呢?我因為這幾天傢裡做喜事,不便和你吵,過瞭幾天,我再和你一本一本的算賬。”鵬振道:“這就奇瞭,我還有什麼不是呢?”玉芬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總應該明白。”鵬振道:“我真迷糊起來瞭,我仔細想想,我並沒有做什麼錯事。”玉芬道:“你沒有做錯事嗎?又是小旦,又是大鼓娘,左擁右抱,還要怎樣的鬧,你才算數?”鵬振這才知道是前三天的事。
玉芬道:“你這回還能抵賴嗎?全是你自己當面供出來的。”鵬振笑道:“你這個壞透瞭的東西,那天慢慢的哄著我,讓我把真話全告訴瞭你,你今天才來翻我的案。”說著話,慢慢的向前走,走到玉芬身邊來。她一扭身子,就把他一推,板著臉道:“誰和你這不要臉的東西說話!”鵬振站不穩,倒退瞭好幾步,碰瞭一個大釘子,心裡當然有些氣憤不平。但是自己做錯瞭事,有瞭把柄在人手上瞭,又不好和她硬挺。便道:“我不和你鬧。讓開你,等你一個人去想上一想。”說畢,一轉身,打開房門,竟自走出去瞭。
玉芬見他走瞭,也不理他,把東西理瞭一理。到瞭次日上午,誰也沒有告訴,卻在汽車行裡叫瞭一輛汽車,竟自到白傢來。白傢並不是那樣王府一樣的房子,汽車在外面喇叭一響,裡面就聽見瞭,秀珠知道是玉芬到瞭,親自迎將出來。玉芬進去,在重門就遇著瞭她瞭。秀珠攜著她的手道:“你真來瞭,而且按著時候到瞭,這是我料不到的事。”玉芬笑道:“你這話就不對,我在你面前,有多少次失過信哩?”秀珠道:“倒不是你有心失信,不過貴人多忘事,容易失信罷瞭。”說著話,秀珠把她引到自己屋子裡來坐。
老媽子獻過瞭茶煙,秀珠將手一揮道:“出去,不叫你不必來。”等老媽子走瞭,然後笑著對玉芬道:“你傢辦喜事,忙得很罷?”玉芬道:“辦喜事不辦喜事,關我什麼事?”秀珠道:“這是什麼話?娶弟媳婦,倒不關嫂嫂什麼事嗎?你難道不是他金傢一傢人?”玉芬道:“你說,又關著我什麼事呢?”秀珠道:“既然不關你事,怎麼這幾天你在傢裡,忙得電話都不能給我一回?”玉芬道:“傢裡辦喜事,少不得有許多客,我能說不招待人傢不成?”秀珠道:“這不結瞭,還是關著你的事啊。”玉芬道:“妹妹,你別把這話俏皮我,老七這一場婚事,我從中也不知打瞭多少抱不平。直到現在,我還和他們暗中鬧別扭,不是我說你,這件事老七負七八分責任,你也得負兩三分責任。”秀珠道:“這倒怪瞭?我為什麼還要負兩三分責任呢?”玉芬道:“從前你兩人感情極好的時候,怎麼不戴上訂婚的戒指?其二,你以一個好朋友的資格,為什麼對老七取那過分的幹涉態度?年青人脾氣總是有的,這樣慢慢的望下鬧,鬧得就不能……”
秀珠道:“別說瞭,別說瞭,要照你這樣說,我哪裡還有一分人格?一個青年女子,為著要和人結婚,就像馴羊一般,聽人傢去指揮嗎?不結婚又要什麼緊,何至去當人傢的奴隸?”玉芬因為彼此太好,無話不可說,所以把心中的話直說瞭。現在秀珠板著面孔打起官話來,倒叫人無話可答,因道:“表妹,你是和我說笑話,還是真惱我呢?要是說笑話,那就算瞭。要是認真呢,打開天窗說亮話……”秀珠連忙一笑道:“得瞭,別往下說瞭。”玉芬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不錯,我就不說瞭。可是最近的情形,你還不很明瞭。這件事,完全是道之一手包辦,好就好,若是不好,我看道之怎樣負得瞭這一個大責任?”秀珠道:“怎麼樣?伯母對於那個姓冷的有什麼不滿的表示嗎?”玉芬道:“怎麼會不滿哩?這個時候,正是新開茅廁三天香,全體捧著像香餑餑一樣哩。”秀珠冷笑道:“我就知道嗎,你從前說你傢裡哪個和我好,哪個和我感情不錯,現在這怎麼樣呢?”玉芬道:“還是那句話,從前你若是和老七感情好,一帆風順的向前做去,當然有圓滿的結果。所以我剛才說你從前辦的法子不對,你又要和我名正言順的談什麼人格不人格!”
秀珠笑道:“得瞭,過去的事,白談什麼,東西帶來瞭嗎?”玉芬道:“帶來瞭,放在走廊上,你去檢查檢查。”秀珠道:“不用的,回頭再檢罷。短瞭什麼,我再打電話給你。”玉芬道:“真的,從此以後,你就不到我們那邊去瞭嗎?”秀珠靠著沙發椅子,兩手胸前一抱,鼻子哼瞭一聲。半晌道:“金傢除瞭你之外,我一律都恨他!”玉芬笑道:“我也不會除外罷?這是當面不好意思說呢。”秀珠將兩手向人亂擺,右手捏著一方小小的綢手絹,也就像小蝴蝶一樣,跟著擺動。搖頭道:“得瞭得瞭,不提這種不相幹的事瞭,找別的話談談罷。我知道你要來,我已經預備瞭幾樣好菜,我們先痛快喝一點酒罷。”玉芬道:“酒是不要喝,你做的好菜,我倒要吃一點。”秀珠道:“就是我們兩個吃罷,不要驚動他們,我們好說話。”於是就叫瞭老媽子來,分付在小客廳開飯,陪著玉芬吃飯。
吃飯以後,又引她到屋子裡來談話。談瞭許久,玉芬道:“在屋子裡悶得慌,我們到公園裡去玩玩,好不好?”秀珠道:“就在傢裡談一會子算瞭,何必還要跑到公園裡去?我到瞭那些地方,我就要添上一分煩惱。”玉芬笑道:“逛公園怎麼會添煩惱?我知道瞭,莫非你看見人傢成雙成對的,你不樂意嗎?若是這樣,你真合瞭現在新時髦的話瞭,有瞭失戀的悲哀瞭。”秀珠道:“怎麼回事?我和你說瞭一天的話瞭,怎麼你還是和我開玩笑嗎?”玉芬道:“不是開玩笑,我勸你不要把這種事橫擱心上。我們慢慢的向後瞧。”秀珠冷笑瞭一聲道:“哼!我就是要望後瞧!”兩人說著話,又把出遊的念頭打消瞭。
坐瞭一會兒,秀珠打開自己的箱子,在裡面小小的皮革首飾箱子內翻瞭一會兒,拿出一個藍綢面的小盒子。打開來,裡面盛瞭一盒子棉花,揭開棉花塊,卻是一個翡翠戒指,綻在一張白紙殼上。秀珠拿瞭起來,遞給玉芬看道:“這是今年正月我在火神廟廟會上買的。你看這東西怎麼樣?”玉芬接過來一看,隻見那戒指綠陰陰的,周圍一轉,並不間斷。就是戒指下部,也不過綠淺一點,並沒有白紋,不覺贊瞭一聲好。秀珠道:“自然是好,若是不好,我幹嗎收得這樣緊緊的呢?”玉芬道:“什麼東西都是時新,都是反古,這翡翠手飾,不是二三十年前人傢愛用的東西嗎?現在又時新起來。許多人都要戴這個東西。我也買瞭一個,沒有這樣綠。”
秀珠道:“不就是上次我看見的那一隻嗎?你戴在無名指上,倒是嫌大一點,多少錢買的?不會貴嗎?”玉芬道:“是二十八塊錢買的,我倒不是圖便宜,實在買不到好的,有三四十塊錢一隻的,比一比,和我那個竟差不多,我又何必買價錢大的呢?若是像這隻綠的,這樣愛人,出五十塊錢,我也願意要。”說時,將戒指由紙殼上慢慢的取下來,向左手無名指上一套,竟是不大不小,剛剛落下第三節指節去。自己將手翻來覆去的,把戒指看瞭又看,那綠色雖然蒼老,卻又水汪汪的,顏色非常的潤澤。因又贊瞭一聲道:“這東西是不錯,你怎樣收羅來的?出瞭多少錢?”秀珠且不答應她多少錢,隻是對玉芬微微笑瞭一笑。
玉芬道:“據我看,你是謀來的,花錢不少罷?”秀珠笑道:“你帶得怎麼樣,合適嗎?”玉芬道:“倒也合適。”秀珠道:“寶劍贈與烈士,你既然是這樣愛它,我就送給你罷。”玉芬出於意料的聽到這一句話,突然將頭一偏,向秀珠問道:“你送給我?”秀珠道:“說送你就送你,這難道還有什麼假意不成?我向來不是那樣口是心非做假人情的人。”玉芬笑道:“你不要疑心,我不是說你口是心非。因為這隻翡翠戒指,也是你所愛的東西,君子不奪人之所愛,我怎能把你所愛的東西奪瞭過來?”秀珠道:“這話不對,是我願意送給你的,又不是你見瞭我的問我要的,談不到那個‘奪’字。”
玉芬覺突然之間,她送瞭一樣重禮,實在情厚,東西價值多少呢,那還不算什麼,惟有這種純粹的翡翠,倒是不易物色得到的東西。因笑道:“你既然誠意送給我,我若是不收,倒有些卻之不恭瞭。”說著,兩手捧著拳頭,拱瞭兩下,笑道:“謝謝你,謝謝你。”秀珠看那樣子,很是滑稽,倒也為之一笑。二人坐在一處,又談瞭一陣,一直談到下午四點鐘,玉芬道:“我要走瞭,出來這樣一天,也沒有給他們一個信兒,他們還不知道我到哪裡去瞭呢。”說著,就站起身來。秀珠執著她的手,臉上很顯出親熱的樣子,因道:“我是不能看你的瞭。沒有事,我希望你常來和我談談。”玉芬道:“你若有事,給我通電話得瞭。”秀珠道:“電話我也不願意和你多打,還是你通電話來罷。”二人牽著手,一面說話,一面慢慢向外走。
秀珠走到院子裡道:“啊!你坐來的汽車,我已經打發走瞭。我哥哥車子沒回來,重給你叫一輛罷。”玉芬道:“不必,我就雇洋車回去得瞭。”秀珠道:“何必省那幾個錢?這附近就有一個汽車行,一個電話,馬上就到的。”於是就分付聽差的打電話叫汽車,二人還是執瞭手站著談話。二人說著話,也不覺時間長久,門口聽差,就進來報告,說是汽車到瞭。玉芬道:“得瞭,不要送瞭,我回去瞭。”秀珠執著她的手,卻不肯放,因道:“既然送你送瞭這樣久,索性送到大門外罷。”真個攙著手,同行到大門外。玉芬上瞭車,和秀珠點瞭個頭,讓她進去,車子開走,還見著她站在門口呢。
玉芬到瞭傢,正要分付門房付車錢,汽車夫就說:“白宅說瞭到那邊去拿錢呢。”於是掉過車頭,就開走瞭。鵬振先碰瞭玉芬一個釘子,早躲個將軍不見面。其餘傢裡人,又沒有註意玉芬是什麼時候出去的,所以玉芬雖出去瞭一整天,然後回來,傢裡都沒有人知道。玉芬回到自己屋子裡去,剛換瞭衣裳,佩芳由廊外過,隔著窗戶,見她照鏡子,扣紐襻,便道:“好懶的人,午覺睡得這時候才起來嗎?”玉芬道:“哪個睡瞭?我是剛回傢換一件旗袍呢。”說著話,佩芳就進來瞭。玉芬輕輕的道:“隔壁院子裡靜悄悄的,新少奶奶在哪兒?”佩芳道:“在母親那邊罷?”玉芬道:“你別看她一點小東西,倒是會哄人,你看母親對她多麼喜歡。”佩芳道:“這年頭兒,要像她那樣才好。不然,我們那位老七,見一個愛一個的人,怎樣會給她籠絡上瞭?”
說時,看見桌上放著一個藍扁盒子,便打開一看,見是一隻純粹的翡翠戒指,拿起來反復翻看瞭幾看。笑道:“不錯,新買的嗎?”玉芬笑道:“是人傢送的。”佩芳道:“誰送的?不要瞎說瞭!你又不是過生日,又不辦喜事,誰好好的送你這樣重禮?”玉芬道:“是重禮嗎?你看這一隻戒指,能值多少錢?”佩芳就戴在手指上,細細看著,笑道:“大概值五十塊錢,我猜的對嗎?”玉芬微笑著,點瞭一點頭道:“你說五十塊就是五十塊罷。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呢。這是今年正月裡,秀珠妹妹送我的,剛才我尋東西,把它尋出來瞭。”佩芳道:“這東西若讓老七看見瞭,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一種感想?”玉芬道:“我知道是這樣結局,我真後悔從前不該見著他們兩人就說笑話。現在我們沒有關系瞭,想一想我們從前的事,實在過於孟浪。”佩芳道:“過去的事,我們不必說瞭。以後我們對‘白秀珠’三個字,少提就是瞭。”
玉芬道:“還好意思提到人傢嗎?清夜捫心,說句對得住人的話,我看從此以後,老七還有什麼臉見人?他倒罷瞭,是當事者不得不如此,我不解這一位為什麼要這樣好瞭一個,得罪一個?”說著,板住瞭她那一副俊俏的面孔,將右手四指向上一伸,對佩芳臉上一照。佩芳道:“豈止她一個!”說著,也回頭對窗子外看瞭一看,因道:“她們那幾位小姐,不都是這樣嗎?唉!說句迷信話,這也是各人的緣分,強求不來罷?”玉芬也是嘆瞭一口氣,正想說什麼呢,佩芳卻朝著她隻管擺手,嘴對著窗外努瞭一努。
玉芬心裡明白,就低瞭頭在窗子縫裡,向外張望一下,隻見清秋正在對面廊子上走過去,後面跟著一個老媽子,手裡拿著一個包袱,好像金太太又是新有什麼賞賜瞭。這個時候,恰是佩芳禁不住咳嗽,就咳瞭兩聲。清秋回頭問老媽子道:“這不是大少奶奶的聲音嗎?”老媽子道:“是的。”清秋就笑著叫瞭一聲大嫂。佩芳道:“到這兒來坐坐。”清秋道:“回頭來罷。”說時,已進瞭那邊走廊下的角門瞭。清秋這樣兩句話,不過是偶然的。玉芬聽瞭心裡又不痛快。以為走這裡過,不叫三嫂,單叫大嫂,那倒罷瞭。偏是佩芳請她進來,她又不肯賞面子進來。礙著佩芳的面子,也就沒有說什麼。
到瞭這日下午,燕西由裡面出來,玉芬從簾子裡伸出一隻手來,招著手叫道:“老七老七。”燕西站住瞭腳問道:“三嫂叫我嗎?什麼事?”玉芬道:“你進來,我對你說。難道娶瞭一個有學問的少奶奶,你的身價也就抬高起來,不肯光顧嗎?”燕西笑道:“啊喲!這話真是承擔不起。”一面說一面就走瞭過來,一掀簾子進來。卻是玉芬笑著站起身,微彎瞭一彎,笑道:“歡迎歡迎!”
燕西分明知道她是俏皮話,卻又不好怎樣去說破它,隻得笑道:“三嫂今天為什麼這樣客氣?”玉芬笑道:“我這裡你都不願意來看一看瞭,再要不客氣一點,也許以後你得在那邊院子裡另開一個門,都不願意由我這裡經過瞭。”燕西笑道:“三嫂這是什麼意思?我倒有些不懂?”玉芬道:“你好久都不上這裡來瞭,來來去去,盡管由這裡過身,可是不肯停留一步。大概你們那位新少奶奶,也是得瞭你的教訓。大嫂在這裡,她都招呼瞭,就是不理主人翁。”燕西笑道:“絕不能夠,都是嫂嫂,哪能分彼此呢?這裡面恐怕你有誤會,回頭我問問她看。”玉芬道:“這是我說瞭,你別去問人。人傢是新來的人,你問瞭,她面子上不好看。我倒願意我是誤會呢。”
燕西心裡明白,知道她對於本人是欠諒解的。因為對於自己欠諒解,所以遷怒到清秋頭上去。因連對玉芬作瞭幾個揖道:“這都是我這一向子疏忽,有這樣子的錯誤。明天我再來賠不是。”玉芬笑道:“你這是損我嗎?我怎樣敢當呢?”燕西手一搖道:“得瞭得瞭!我們不談瞭。越談越有誤會,晚上請到我屋子裡去打小牌。”玉芬道:“好罷,再說罷。”燕西看她還是憤憤不平的樣子,不能離開,又在玉芬屋子裡東拉西扯,說瞭許多話,一直把玉芬說得有說有笑瞭,才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