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財難中求助 逍遙為急使忙裡偷閑

鵬振走回自己屋子,隻見玉芬躺在一張長沙發上,兩隻腳高高的架起,放在一個小屜幾上。她竟點瞭一支煙卷,不住的抽著。頭向著天花板,煙是一口一口的向上直噴出來。有人進來,她也並不理,還是向著天花板噴煙。鵬振道:“這可新鮮,你也抽煙,抽得這樣有趣。”玉芬依舊不理,將手取下嘴裡的煙卷,向一邊彈灰。這沙發榻邊,正落瞭一條手絹,她彈的煙灰,全撒在手絹上。鵬振道:“你瞧,把手絹燒瞭。”說著話時,就將俯瞭身子來拾手絹。玉芬一揚臉道:“別在這裡鬧!我有心事。”鵬振道:“你這可難瞭,我怕你把手絹燒瞭,招呼你一聲,那倒不好嗎?若是不招呼你,讓你把手絹燒瞭,那會兒又說我這人太不管你的事瞭。”說著,身子向後一退,坐在椅子上,不由得嘆瞭一口氣。

玉芬見他這樣子,倒有些不忍,便笑著起來道:“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有心事嗎?”鵬振道:“我怎麼不知道?公債是你們大傢合股的,你蝕本也有限,你就把買進來的拋出去拉倒。攤到你頭上有多少呢?”玉芬道:“拋出去,大概要蝕兩千呢,然而這是小事。”說到這裡,眉毛皺瞭兩皺。剛才發出來的那一點笑容,又收得一點沒有瞭。看那樣子,似乎有重要心事似的。鵬振道:“據你說,蝕兩千塊錢是小事,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玉芬道:“人要倒黴,真沒有法子,我是禍不單行的瞭。”

鵬振聽瞭,突然站立起來,走到她身邊問道:“你還有什麼事失敗瞭?”玉芳道:“果然失敗瞭,我就死瞭這條心,不去管瞭。”說著把大半截煙卷,銜在口裡,使勁吸瞭一陣,然後向痰盂子猛一擲,好像就是這樣子決定瞭什麼似的,便昂著頭問道:“我說出來瞭,你能不能幫我一點忙?若是本錢救回來瞭,我自然要給你一點好處。”說著,便向鵬振一笑。鵬振也笑起來道:“什麼好處哩?難道……”說著,也向沙發上坐下來。

若在往日,鵬振這樣一坐下來,玉芬就要生氣的。現在玉芬不但沒看見一般,依然安穩的坐著。鵬振笑道:“究竟是什麼事?你說出來,我好替你打算。好處哩……”玉芬道:“正正經經的說話,你別鬧,你若是肯和我賣力,我就說出來,你若是不能幫忙,我這可算白說,我就不說瞭。”鵬振道:“你這是怎麼瞭?難道我不願你發財,願你的大洋錢向外滾嗎?隻要可以為力,我自然是盡力去幹。”玉芬昂著頭向天花板想瞭一想,笑道:“你猜罷?我有多少錢私蓄?”鵬振道:“那我怎麼敢斷言,我向來就避免這一層,怕你疑我調查你的私產。”玉芬道:“惟其是這樣,所以我們都發不瞭財。我老實說一句,我積蓄一點錢也並不為我自己。就是為我自己,我還能夠把錢帶到外國去過日子嗎?無論如何,這裡面,你多少總有點關系的。我老實告訴你罷,我一共有這個數。”說著,把右手四個指頭一伸。

鵬振笑道:“你又騙我瞭。無論如何,你總有七八千瞭,而且首飾不在其內的。”玉芬道:“你真小看我瞭。我就上不瞭萬數嗎?我說的是四萬。”鵬振笑道:“你有那末些個錢,幹嗎常常還要向我要錢用?”玉芬道:“我像你一樣嗎?手上有多少就用多少。要是那樣,錢又能積攢得起來?”鵬振笑道:“得!你這理由是很充足。自己腰裡別著五六萬不用,可要在我這月用月款的頭上來搜刮。我這個人,就不該攢幾文的?”

玉芬胸脯一伸,正要和他辯論幾句,停瞭一停,復又向他微笑道:“過去的事,還有什麼可說的?算我錯瞭就是瞭。現在我這筆錢,發生瞭危險,你看要不要想法子挽救呢?”鵬振笑道:“那當然要挽救,但不知道挽救回來瞭,分給我多少?”玉芬道:“你這話,豈不是自己有意見外嗎?從前我不敢告訴你,無非是怕你拿去胡花掉。現在告訴你瞭,就是公的瞭。這個錢,我自然不會胡花的,隻要你是做正當用途,我哪裡能攔阻你不拿。”鵬振聽瞭這話,直由心裡笑出來,因道:“那末,你都把這錢做瞭公債嗎?這可無法子想的,除非向財政界探聽內幕,再來投機。”玉芬道:“若是做瞭公債,我倒不急瞭,一看情形不好,我就可以趕快收場。我現在是拿瞭五萬塊錢,在天津萬發公司投資……”

鵬振不等她說完,就跳起來道:“哎呀!這可危險得很啦!今天下午,我還得瞭一個秘密的消息,說是這傢公司要破產呢。但是他有上千萬的資本,你是怎樣投瞭這一點小股呢?”玉芬道:“我還和幾位太太們共湊成三十萬,去投資的。她們都掙過好些個錢呢!不然……唉!不說瞭,不說瞭。”說著隻管用腳擦著地板。鵬振道:“大概你們王府上總有好幾股罷?不是你們王府上有人導引,你也不會走上這條道的。這個萬發公司經理,手筆是真大,差不多的人,真會給他唬住瞭。有一次,我在天津一個宴會上會著他,有一筆買賣,要十八萬塊錢,當場有人問他承受不承受?他一口就答應瞭,反問來人要哪一傢銀行的支票。那人說是要匯到歐洲去的,他就說是那要英國銀行的支票省事一點瞭,他找瞭一張紙,提起筆來,就寫瞭十八萬的字條,隨便簽瞭一個字,就交給那人瞭。那人拿瞭支票去瞭,約有半個鐘頭,銀行裡來瞭電話,問瞭一問,就照兌瞭。在外國銀行,信用辦到瞭這種程度,不能不信他是一個大資本傢。”

玉芬道:“可不是嗎?我也是聽到人說,這萬發公司生意非常好,資本非常充足,平常的人,要投資到那公司裡去是不可能的。他還要大資本傢、大銀行,才肯做來往呢。我因為做公債究竟無必勝之券,所以把存款十分之八九,都入瞭股。不料最近聽得消息,這個經理完全是空架子,不過是善於騰挪,善於鋪張,就像很有錢似的。最近在印度做一筆買賣,虧空瞭六七十萬,又發現瞭他公司裡,借過好幾筆三五萬的小債,因此人傢都疑惑起來。但是我想他的資本有一二千萬呢,總不至於完全落空罷?”鵬振道:“做大買賣的人,大半就是手段辣的,一個錢也不肯讓他放空,這裡錢來瞭,那邊就趕快想一個輸出的法子,好從中生利。到瞭後來,有瞭信用,不必拿錢出來,一句話也可以生利,更掙得多。越是掙得多,越向空頭買賣上做去,結果總是債務超過資本,有一天不順手瞭,債就一齊出頭,試問有什麼不破產之理?不過他大破產就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小破產。大傢維持場面起見,隻有債權人不和他要債,股東不退股,甚至於還加些股本進去,然後公司不倒,多少還有挽回之餘地。據我所知,現在有些銀行,有些公司,都是這樣……”

玉芬道:“得!得!得!哪個和你研究經濟學?要你說這個。我就是問你,這筆款子,能不能想法子弄回來?”鵬振笑道:“你別忙呀,我這正是解釋款子,或者不至於生多大的問題。這不是瞎子摸海的事。你等我到銀行界裡去打聽打聽消息看。”玉芬聽說,就將鵬振掛在衣架上的帽子取下來。遞到他手裡,將手推瞭他一推道:“好極瞭,我心都急碎瞭,你就去罷,我等你的信。”鵬振待要緩一緩,無奈見他夫人兩眉尖幾乎要鎖到一處,眼睛眶子深陷下去瞭,白臉泛黃,真急瞭。隻得勉強出去。

鵬振被玉芬催瞭出來,走到外書房裡,就向外面打瞭幾個電話,找著經濟界的人,打聽這個消息。這究竟是公司裡秘密的事,知道的很少,都說個不得其詳。有幾個人簡直就說沒有這話,像那樣的大公司,哪裡會有倒閉的事,這一定是經濟界的謠言。鵬振問瞭好幾處,都沒有萬發公司倒閉的話,心裡不免松動瞭許多,就把積極調查的計劃,放下來瞭。掛上瞭電話,正自徘徊著,不知道要個什麼事消遣好?金貴卻拿瞭一封信進來,笑道:“有人在外面等回話呢。”說著將信遞瞭過來。鵬振接過去一看,隻是一張信紙,歪歪斜斜,寫瞭二三十個筆筆到頭的字,乃是:

三爺臺鑒:

即日下午五時,請到本宅一敘。恭候臺光。

臺安!

花玉仙啟

鵬振不由得噗哧一笑,因向金貴道:“你叫那人先回去罷。不用回信瞭,我一會兒就來。”金貴答應去瞭。鵬振將信封信紙一塊兒拿在手裡,撕成瞭十幾塊,然後向字紙簍裡一塞,又把字紙抖亂瞭一陣,料著不容易再找出來瞭。然後才坐汽車先到劉寶善傢裡去,再上花玉仙傢。

玉芬在傢裡候著信,總以為鵬振有一個的實消息帶回來的。到瞭晚上兩點鐘,鵬振帶著三分酒興,才走一步跌一步的走進房來。玉芬見他這個樣子,便問道:“我這樣著急,你還有心思在外面鬧酒嗎?我托你辦的事,大概全沒有辦罷?”鵬振被他夫人一問,人清醒瞭一大半,笑道:“那是什麼話?我今天下午,到處跑瞭一周,晚上還找瞭兩個銀行界裡的人吃小館子。我托瞭他們仔細調查萬發公司最近的情形,他們就會回信的。”玉芬道:“鬧到這時候,你都是和他們在一處嗎?”鵬振道:“可不是!和這些人在一處是酸不得的,今天晚晌花的錢,真是可觀。”玉芬道:“他們怎樣說,不要緊嗎?”這句話倒問得鵬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已走向浴室來,便隻當著沒有聽到,卻不答復這個問題。

玉芬一直追到屋子裡來,連連問道:“怎麼樣?要緊不要緊?”鵬振冷水洗瞭一把臉,腦筋突然一涼,清醒瞭許多。因道:“我仔細和他們打聽瞭,結果,謠言是有的,不過據大局看來,公司有這大的資本,總不至於倒的。”玉芬一撒手,回轉身去,自言自語的道:“求人不如求己,讓他打聽瞭這一天一宿,還是這種菩薩話。若是這樣,我何必要人去打聽,自己也猜想得出來呀!”鵬振知道自己錯瞭,便道:“今天我雖然賣力,究竟沒有打聽一些消息出來。我很抱歉!明天我抽一點工夫,給你到天津去一趟,無論如何,我總可以打聽一些消息出來。”

玉芬跑近前,拉著鵬振的手道:“你這是真話嗎?”鵬振道:“當然是真話,不去我也不負什麼責任,我何必騙你呢?”玉芬道:“我也這樣想著,要訪得實的消息,隻有自己去走一趟。可是我巴巴的到天津去,要說是光為著玩,恐怕別人有些不肯信。你若是能去,那就好極瞭,你也不必告訴人,你就兩三天不回來,隻要我不追問,旁人也就不會留心的。我希望你明天搭八點鐘的早車就走。”鵬振聽說,皺瞭眉,現著為難的樣子,接上又是一笑。玉芬道:“我知道,又是錢不夠花的瞭。你既是辦正事,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我這裡給墊上兩百塊錢,你衙門裡發薪水的時候,還我就是瞭。”

鵬振聽到,心裡暗想,這倒好,你還說那筆款子救回來瞭,大傢公用呢。現在我給你到天津去想法子,盤纏應酬等費,倒都要花我自己的。便向玉芬拱瞭拱手笑道:“那我就感謝不盡瞭,可是我怕錢不夠花,你不如再給我一百元。幹脆,我就把圖章交出來,鹽務署那一筆津貼,就由你托人去領,利息就叨光瞭。”說著,又笑著拱瞭拱手。玉芬道:“難道你到天津去一趟,花兩百塊錢,還會不夠嗎?”鵬振道:“不常到天津去,到瞭天津去,少不得要多買一些東西。百兒八十的錢,能做多少事情呢?”玉芬笑道:“你拿圖章來,我就給你墊三百塊錢。”鵬振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可以在外面玩幾天不歸傢。反正錢總是用的,便將自己的圖章拿出,交給玉芬。玉芬看瞭一看,笑道:“可是這一塊圖章?你別把取不著錢的圖章拿來。”鵬振道:“我這人雖然不講信用,也應當看人而設,在你面前,我怎麼能使這種手段呢?你想,你拿不著錢,能放過我嗎?”玉芬笑瞭。等到鵬振睡瞭,然後悄悄的打開保險箱子,取瞭三百塊錢的鈔票,放在床頭邊一個小皮箱裡。

到瞭次日早上醒時,已是九點多鐘瞭。玉芬道:“好,還趕八點的車呢!火車都開過一百多裡瞭。”於是將鵬振推醒,漱洗完瞭,打開小皮箱,將那卷鈔票取瞭出來,敞著箱子蓋也不關。鵬振指著小箱子道:“還不蓋起來,你那裡面有多少錢,都讓我看到瞭。”玉芬聽說,索性將箱子裡東西翻瞭一翻,笑道:“請看罷,有什麼呢?我一共隻剩瞭三百塊錢,全都借給你瞭。現在要零錢用,都要想法子呢,這還對你不住嗎?”鵬振見她是傾囊相助,今天總算借題目,重重的借瞭一筆大債,這也就算十分有情,不然和她借十塊錢,還不肯呢。

當時叫秋香到廚房裡去要瞭份點心吃,要瞭一個小皮包,將三百塊錢鈔票揣在裡面。就匆匆的出門,坐瞭汽車到花玉仙傢來,就要她一路到天津玩兒去。花玉仙道:“怎麼突然要上天津去?”鵬振道:“衙門裡有一件公事,要派我到天津去辦,我得去兩三天。我想順便邀你去玩玩,不知道你可能賞這個面子?”花玉仙道:“有三爺帶我們去玩玩,哪裡還有不去之理?隻是今天我有戲,要去除非是搭晚車去。”鵬振道:“那也可以。回頭我們一路上戲館子,你上後臺,我進包廂。聽完瞭戲,就一路上車站。”花玉仙道:“那就很好,四天之內,我沒有戲,可以陪你玩三天三晚呢。”鵬振聽說大喜,到瞭晚上,二人就同坐瞭一間包房上天津去瞭。

玉芬總以為鵬振十一點鐘就走瞭,在三四點鐘起,就候他的電話,一直候到晚上十二點鐘,還不見電話到。玉芬急得什麼似的,實在急不過瞭,知道鵬振若是住旅館,必在太平飯店內的,就打電話去試試,問有位金三爺在這裡沒有?那邊回說三爺是在這裡,這個時候不在旅館,已經出去聽戲去瞭。掛上瞭電話,玉芬倒想起來,不曾問一聲茶房,是和什麼人一路出去聽戲的?也隻索性罷瞭。

到瞭晚上一點鐘,鵬振卻叫回電話來瞭。原來玉芬自從做公債買賣而後,自己卻私安瞭一個話機,外面通電話來,一直可到室內的。當時玉芬接過電話,首先一句就說道:“你好,我特派你到天津去打聽消息,真是救兵如救火,你倒放瞭不問,帶瞭女朋友去聽戲!”鵬振說道:“誰說的?沒有這事。”接上就聽到鵬振的聲浪離開瞭話機,似乎像在罵茶房的樣子。然後他才說道:“絕對沒有這事,連戲也沒去聽。戲出在北京,幹嗎跑到天津來聽戲?”玉芬道:“別說廢話瞭,長途電話是要錢的,打聽的事情怎麼瞭?”鵬振道:“我打聽瞭好多地方,都說這公司買賣正做得興旺,在表面上一點破綻也沒有。明天中午我請兩個經濟界的人吃飯,得瞭消息,一定告訴你。是好是歹,明天下午,我準給你一個電話。”玉芬聽得鵬振如此說,也就算瞭。

天津那邊,鵬振掛上電話。屋子裡電燈正亮得如白晝一般,花玉仙脫瞭高跟皮鞋,踏著拖鞋,斜躺在沙發上。手裡捧瞭一杯又熱又濃的咖啡,用小茶匙攪著,卻望瞭鵬振微微一笑,點頭道:“你真會撒謊呀!”鵬振道:“我撒瞭什麼謊?”花玉仙道:“你在電話裡說的話,都是真話嗎?”鵬振道:“我不說真話,也是為瞭你呀。”說著,就同坐到一張沙發椅上來。於是伸瞭頭,就到她的咖啡杯子邊看瞭一看,笑道:“這樣夜深瞭,你還喝這濃的咖啡,今天晚上,你打算不睡覺瞭嗎?”花玉仙瞅瞭他一眼,微笑道:“你也可以喝一杯,豁出去瞭,今天我們都不睡覺。”鵬振笑道:“那可不行,我明天還得起早一點,給我們少奶奶打聽打聽消息呢。”花玉仙道:“既然是這樣,你就請睡罷。待一會兒,我到我姐姐傢裡去。”鵬振一伸手將她耳朵垂下來的一串珍珠耳墜,輕輕扯瞭兩下,笑道:“你這東西,又胡搗亂,我使勁一下,把你耳朵扯瞭下來。”花玉仙將頭偏著,笑道:“你扯你扯,我不要這隻耳朵瞭。”鵬振道:“你不要,我又不扯瞭。這會子,我讓你好好的喝下這杯咖啡,回頭我慢慢的和你算賬。”花玉仙又瞅瞭他一眼,鼻子裡哼瞭一聲。

這時,不覺時鐘當當的兩下,鵬振覺得疲倦,自上床睡瞭。這一覺睡得不打緊,到瞭第二天上午十二點以後方才醒過來。鵬振一睜眼,看見玻璃窗上,有一片黃色日光,就在枕頭底下將手表掏出來一看,連忙披著睡衣爬瞭起來。漱洗以後,茶房卻送瞭幾份日報進來,鵬振打開來,便支著腳在沙發上看。他先將本埠戲園廣告、電影院廣告看瞭一遍,然後再慢慢的來看新聞,看到第二張,忽然有幾個加大題目的字,乃是“華北商界最大事件,資本三千萬之萬發公司倒閉”。

鵬振一看這兩行題目,倒不由得先嚇瞭一跳,連忙將新聞從頭至尾一看,果然如此。說是公司經理昨日下午就已逃走,三時以後,滿城風雨,都說該公司要倒閉。於是也不及叫茶房,自己取下壁上的電話分機,就要北京電話。偏是事不湊巧,這天長途電話特別忙,掛瞭兩個鐘頭的號,電話方才叫來。那邊接電話的,不是玉芬,卻是秋香,她道:“你是三爺,快回來罷。今天一早,少奶奶吐瞭幾口血,暈過去瞭,現在病在床上呢。”鵬振道:“她知道萬發公司倒閉的消息嗎?”秋香道:“大概是罷?王三爺今天一早七點鐘打瞭電話來,隨後九點鐘,他自己又來一趟,我聽到說到公司裡的事情。”鵬振再要問時,秋香已經把電話掛上瞭。鵬振急得跳腳,隻得當天又把花玉仙帶回京來。

原來玉芬自鵬振去後,心裡寬瞭一小半,以為他是常在外面應酬的,哪一界的熟人都有。他到瞭天津去,不說他自己,就憑他父親這一點面子,人傢也不能不告訴他實話的。他打電話回來,說沒有問題,大概公司要倒的話,總不至於實現。於是放瞭心,安然睡瞭一覺。

及至次日清早,睡得朦朦朧朧的時候,忽然電話鈴響,心裡有事,便驚醒瞭,以為必是鵬振打來的長途電話。及至一接話時,卻是王幼春打的電話,因問道:“你這樣早打電話來,有什麼消息嗎?”王幼春道:“姐姐,你還不知道嗎?萬發公司倒瞭。”玉芬道:“什麼?公司倒瞭,你哪裡得來的消息?”王幼春道:“昨天晚上兩點多鐘,接瞭天津的電話,說是公司倒瞭。我本想告訴你的,一來恐怕靠不住,二來又怕你聽瞭著急。反正告訴你,也是沒有辦法的,所以沒有告訴你。今天早上,又接到天津一封電報,果然是倒閉瞭。”玉芬聽瞭這話,渾身隻是發抖,半晌說不出話來。那邊問瞭幾聲,玉芬才勉強答道:“你……你……你還給我……打……聽打聽罷。”掛上電話,哇的一聲,便吐瞭一口血。電話機邊,有一張椅子,身子向下一蹲,就坐在上面。

老媽子正在廊簷下掃地,見著玉芬臉色不對,便嚷瞭起來,秋香聽見,首先跳出房來。玉芬雖然暈瞭過去,心裡可是很明白的,就向她們搖瞭幾搖手。秋香會意,就不聲張,因問道:“少奶奶,你要不要上床去躺一躺呢?”玉芬點瞭點頭。於是秋香和老媽子兩人,便將她攙上床去。秋香知道她有心事,是不睡的瞭,將被疊得高高的,放在床頭邊,讓她靠在枕上躺著。玉芬覺得很合意,便點瞭點頭。秋香見她慢慢的醒瞭過來瞭,倒瞭一杯涼開水,讓她漱瞭口,將痰盂接著,然後倒瞭一杯溫茶給她喝。玉芬喝瞭茶,哼哼兩聲,然後對她道:“吐的血掃瞭沒有?”秋香道:“早掃去瞭。”玉芬道:“你千萬不要告訴人,說我吐瞭血,人傢知道,可是笑話。你明白不明白?”秋香道:“我知道。王少爺也許快來瞭,我到前面去等著他罷。他來瞭,我就一直引他進來就是瞭。”玉芬又點瞭點頭。

秋香走到外面去,不多一會兒,王幼春果然來瞭。秋香將他引來,他在外面屋子裡叫瞭兩聲姐姐。玉芬道:“你進來罷。”王幼春走瞭進來,見她臉色慘淡,兩個顴骨,隱隱的突起來。便道:“幾天工夫不見,你怎麼就憔悴到這種樣子瞭?”玉芬道:“你想,我還不該著急嗎?你看我們這款子,還能弄多少回頭呢?”王幼春道:“這公司的經理,聽說已經在大沽口投瞭海瞭,同時負責的人也跑一個光,所有的貨款,在誰手裡,誰就扣留著,我們空拿著股票,哪裡兌錢去?”玉芬道:“照你這樣說,我們所有的款子,一個也拿不回來瞭嗎?”王幼春道:“唉!這回事,害的人不少,大概都是全軍覆沒呢。”玉芬聽到,半晌無言,垂著兩行淚下來道:“我千辛萬苦攢下這幾個錢,現在一把讓人拿瞭去瞭,我這日子怎麼過呢?”說畢,伏在床沿上,又向地上吐瞭幾口血。秋香喲瞭一聲道:“少奶奶你這是怎麼辦?你這是怎麼辦?”說著,走上前一手托瞭她的頭,一手拍著她的背。玉芬道:“你這是怎麼瞭?把我當小孩子嗎?快住手罷。”說著,便伏在疊的被條上。

王幼春皺眉道:“這怎辦?丟瞭錢不要鬧病,趕快去找大夫罷。”玉芬搖瞭一搖頭道:“快別這麼樣!讓人傢聽見瞭笑話。誰要給我嚷叫出來瞭,我就不依誰。”王幼春知道他姐姐的脾氣的,守著秘密的事,不肯宣佈的;而且為瞭丟錢吐血,這也與面子有關。她一時心急吐瞭兩口血,過後也就好瞭的,用不著找大夫的瞭。因道:“那末,你自己保重,我還要去打聽打聽消息呢。我們傢裡,受這件事影響的,還不在少處呢。姐夫不是到天津去瞭嗎?他也許能在哪方面,打聽一點真實消息,找一個機會。”玉芬聽說,她那慘白的臉色,立刻又變一點紅色,咯咯笑上一陣說道:“他能找一點機會嗎?我也是這樣想呢!”王幼春一看形勢不對,就溜瞭。

剛才到瞭大門口,秋香由後面驚慌驚張的追瞭上來,叫道:“王三爺,你瞧瞧去罷,我們少奶奶不好呢。”王幼春不免吃瞭一驚,就停瞭腳問道:“怎麼樣,又變瞭卦瞭嗎?”秋香道:“你快去看罷,她可真是不好。”王幼春也急瞭,三腳兩步跟她走到房內,隻見玉芬伏在疊被上,已是不會說話,隻有喘氣的份兒。王幼春道:“這可是不能鬧著玩的,我來對她負這個責任,你們趕快去通知太太罷。”秋香正巴不得如此,就跑去告訴金太太瞭。

一會兒工夫,金太太在院子裡就嚷瞭起來道:“這是怎麼樣得來的病?來得如此兇哩。”說著,已走進屋子裡來,看見玉芬的樣子,不由得向後退瞭一步,呀瞭一聲道:“果然是厲害,趕快去找大夫罷。”身邊隻有秋香一個人可差使,便道:“糊塗東西!你怎麼等少奶奶病到這樣才告訴我哩?到前面叫人坐瞭汽車找大夫去罷。不論是個什麼大夫,找來就得。”王幼春道:“伯母,也不用那樣急,還是找一位有名的熟大夫妥當一點,我來打電話罷。”王幼春到外面屋子裡打瞭一個電話。好在是早上,大夫還沒有到平常出診的時候,因此電話一叫,大夫就答應來。

不到十五分鐘的工夫,就有前面的聽差,把梁大夫引進來。這時,傢中人都已知道瞭,三間屋子,都擠滿瞭人。王幼春也不便十分隱瞞,隻說是為公債虧瞭,急成這樣的。金太太聽到起病的原因,不過是如此,卻也奇怪。心想,玉芬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就是公債上虧空兩三千,也不至於急到這步田地。讓大夫瞧過之後,就親自問梁大夫,有什麼特別的病狀沒有?大夫也是說,不過受一點刺激,過去也就好瞭。金太太聽說,這才寬瞭心。一直等大夫去後,王傢又有人來看病,金太太才想起來瞭,怎麼鬧這樣的厲害,還不見鵬振的影子?這也不用問,一定是在外面又做瞭什麼壞事。玉芬本來在失意的時候,偏是他又置之不顧,所以越發急起病來瞭。因此金太太索性裝著糊塗,不來過問。

玉芬先是暈過去瞭,有一小時人是昏昏沉沉的,後來大夫紮瞭一針,又灌著喝下去好多葡萄糖,這才慢慢的清醒瞭。清醒瞭之後,自己又有些後悔,這豈不是讓人笑話?我就是那樣沒出息,為瞭錢上一點小失敗就急得吐血。但是事已做出去瞭,悔也無益。好在我病得這樣,鵬振還不回來,他們必定疑心我為瞭鵬振,氣出病來。若是那樣,比較也有點面子,不如就這樣賴上瞭。本來鵬振也太可惡,自己終身大事相托,巴巴讓他上天津去,不料他一下車,就去聽戲,也值得為他吐一口血。如此想著,面子總算找回一部分,心裡又坦然些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