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吃完瞭飯,大傢自然陪著金太太坐一會兒。因為敏之、潤之來瞭,金太太對佩芳道:“我這裡已經夠熱鬧的瞭,乳媽子一人帶著孩子在屋子裡,你也瞧瞧去。”佩芳因為鳳舉和金太太商量好瞭,要停瞭前面那兩位賬房先生,明天就要發表,今天已經告訴賬房,結一盤總賬。心想,這兩位賬房,也不知掙瞭多少錢,現在叫他結總賬,他雖然料不到明天就停職,然而也必為時不久,這個日子,豈有不做壞事的?因之也不通知別人,就向前邊來。
佩芳自遭喪事以後,並沒有晚上到前面來過,就是白天,也很少來。這時走到前面來,大異往常,僅僅是留著長廊下一兩盞電燈,金銓辦公那個院子裡,以至於兩個客廳,全是漆黑。到瞭前面那樓廳下,也隻簷下有一盞燈,讓那碧綠的柳樹條子一罩,更陰沉沉的。廳下那個芍藥臺,芍藥花的葉子都已殘敗瞭一大半。想起去年提著補種花苗,預備開跳舞大會的情景,就在昨日一般。如今情形可就完全不同瞭。金銓故後在這裡停靈多日,樓下有兩扇窗子開著,風吹得微微搖動,咿呀作響。向裡一望,黑洞洞,不覺毛骨悚然,連忙向後退瞭兩步。正在這時,前面有個聽差,拿著東西,送到後面來。佩芳這才放大瞭膽。然而再也不想去打聽賬房先生的什麼秘密,便走回上房來。
走到翠姨的院子裡,隻聽到她屋子裡有哭泣之聲,停腳聽瞭一聽,正是翠姨自己哭,就順步走瞭進來。隻見她側面坐在沙發上,用手掩瞭臉,嗚嗚咽咽,像是很傷心。佩芳走進來,她才揩著眼淚,站起身來道:“大少奶奶,今晚上得閑到我這裡來坐坐。”佩芳道:“並不是得閑,我聽到姨媽在哭,特意來看看,好好的,又是怎樣傷心瞭?”說著,她在沙發上坐下。翠姨道:“我並不是無故傷心,因為我今天不大好,沒有吃晚飯,在床上躺著,迷迷糊糊的,夢見你父親,還是像生前那種樣子。”
佩芳聽到她說夢到瞭亡故的人,這本也不算什麼。隻是剛才走那大客廳樓下過,已是嚇瞭回來的,現在又聽說是夢見瞭金銓,暗中又不覺打瞭一個寒噤。因道:“這是心裡惦記著他老人傢,所以就夢見瞭。剛才,我還走大客廳下面過來,想到去年開芍藥花,開賞花大會的事,恐怕是也再無希望有這樣的盛會瞭。”翠姨道:“你們有什麼要緊?丟瞭靠上人的日子,現在是自己的世界瞭。你看我這樣年輕輕兒的,讓你父親把我摔下來,這是怎樣辦?除瞭靠我自己,我還靠誰?你母親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還要趁這個機會來壓迫我。叫我怎樣不加倍的傷心呢?”說著,又嗚咽起來。
佩芳對於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話,倒很贊成,卻不能說出口。對於翠姨,覺得她到瞭現在,果然是個可憐的女子。便道:“這話不是那樣說,父親去世,這是大傢的不幸,也不能望著哪一個人沒有辦法。他們還有這些弟兄,你總是個長輩,難道能不問嗎?”翠姨道:“我長瞭二十多歲的人,難道這一點我都不懂,還打算搭出庶母的架子來,和人講個什麼理嗎?我仔細想瞭一想,隻有兩條路,一條我是當姑子去,一條我找職業學校,學一點職業,認識幾個字。但是我說第一條路,像那些葷不葷素不素的庵堂,我是不能去的。若是進學校,北京也好,上海也好,都可以找到相當的。我的主意拿定瞭,誰也改不過來。再說,我多年沒有到南方,我也趁此工夫,回傢去看看。”
佩芳聽她如此說,心裡倒嚇瞭一跳。一想,她這是什麼用意?簡直是要脫離金傢瞭。真是不巧,偏是我首先聽到她說這話,不要讓我又沾著什麼是非。於是趕快將話扯開來道:“人事真難說,誰也料不定什麼時候走上風,什麼時候走下風的。從前那樣鋪張過日子,要完全改瞭才好。但是看他哥兒們,覺得一樣也減少不得,這樣鬧,總有一天不可收拾的。我有什麼法子?這也隻好過一天算一天罷瞭。”翠姨道:“你怕什麼?除瞭自己的積蓄不算,還有大靠山娘傢在後面呢。我這娘傢,等於無……”翠姨覺得這話,有點和先說的矛盾,便改口道:“雖然等於無,不是因為他們窮,放心不下,不能不去看看。”
佩芳聽她的話,簡直是非回南方去不可,這一出戲就有得鬧瞭。不過她既要走,還不知道走在何時,索性緊她一句,把時間擠出來。因道:“現在天氣倒是不十分熱,出門很便利的。”翠姨道:“我就是要走,恐怕還有兩三個禮拜,若是有什麼意外,也許要延遲到一個月以外去。我是知道的,說瞭一聲走。少不得有閑是閑非吹到我耳朵裡來。但是我已經決定瞭走,無論是誰,也攔阻不下來的。”佩芳道:“那也談不到罷?”佩芳似是而非的說瞭這樣一句話,就算答復過去。因站起來道:“我要瞧孩子去,不能多坐,你別再傷心瞭。”說著,在翠姨肩上輕輕拍瞭兩下,就很匆忙回房去瞭。
到瞭屋子裡,鳳舉已先在那裡,他問道:“你到哪裡去瞭?怎樣這時候才來?”佩芳且不答復他這一句話,在衣櫥下層抽屜裡取出一雙拖鞋,啪的一聲,放在地板上,坐在矮椅上,一面脫瞭鞋子換拖鞋,一面就嘆瞭一口氣道:“討姨太太,有什麼好下場頭?”將一雙鞋子向抽屜一放,啪的一聲,把抽屜關上,向矮椅上一靠,又一個人微笑道:“反對娶妾,絕不能說是女人有什麼酸素作用,實在有道理的。”鳳舉望著他夫人,停瞭許久,才道:“到瞭現在,還有工夫去翻這個陳狗屎?”佩芳道:“你以為我是說你,你做的那種事,我都不好意思提起,你倒先說瞭。”鳳舉道:“要不然,你剛才為什麼要發牢騷?”佩芳架著腳顛動著,很自在的把剛才翠姨說的話,學說瞭一遍。
鳳舉聽瞭這話,倒不能不有些驚異。便問道:“這話是真嗎?那她一走就算完瞭,誰也不能承認她姓金的!”佩芳冷笑一聲道:“你以為你這個‘金‘字,也像黃金一樣值錢呢,你不承認她姓金又怎麼樣?她非要你這‘金’字不可嗎?”鳳舉道:“不是那樣說,她既出去瞭,知道她要幹些什麼事?若惹下什麼亂子,說是姓金,我們當然要負一份責任。”佩芳道:“不是我說句不知大體的話,她不但不會利用這個‘金’字,也許她見人還要瞞住這個‘金’字不說出來呢。”鳳舉道:“這倒好,合瞭南方人說的話,破籃裝泥鰍——走的走,溜的溜瞭。”佩芳道:“也不過走瞭兩個人,何至於落成那樣子?”鳳舉道:“五妹接著巴黎的電報,要到法國去瞭。剛才拿瞭這電報,和母親去商量,說是已經回瞭一封信去,說是暫不能走。母親倒批評她不是,說是你們到巴黎結婚去也好,省瞭一筆無謂的耗費。那樣子十之七八,是去成功瞭。”
佩芳道:“自己傢裡人少個把兩個,倒沒有什麼,從明日,大批的裁傭人,傢裡就要冷淡起來瞭。兩個賬房的帳,結出來瞭沒有?”鳳舉道:“結出來瞭。我剛才草草的看瞭一遍,竟看不出一點漏縫來。外面閑言閑語很多,都說柴賈二人發瞭財,怎麼回事呢?”佩芳道:“越是會裝假的人,表面是越裝得幹凈的。今晚上還早,我和你查查看罷。”鳳舉皺眉道:“查是要查,我最怕拼數目字費腦筋,怎麼辦呢?”佩芳冷笑道:“這倒好,有傢產的人,都不必盤賬,完全讓人吞沒掉瞭,那也無法知道瞭。你這種話,幸而是對我說瞭,若是對賬房先生說瞭,他會拼死命的去開你花賬。這話若讓你母親知道,傢裡的事,哪裡又再能放心讓你去問。”鳳舉道:“我也知道這種話說瞭出來,是要受你批評的。但是我因為有你做我的後臺,我才這樣說,沒有你,我也隻好練習著算算瞭。”佩芳道:“你這簡直不像話!為瞭查賬,才來學算盤,天下真有這種道理?”
鳳舉覺得自己的話,根本上就站不住,越辯論是越糟,隻得含笑坐在一邊,在皮煙盒子裡,取出一根雪茄煙,慢慢的來抽著。佩芳道:“明天就要辭賬房瞭,帳不盤個徹底清楚,怎能讓他走?你坐在那裡抽上一陣子煙,這事就算瞭嗎?”鳳舉銜著煙道:“我正想法子,要怎樣才沒有毛病呢?我的意思,明天把朱逸士、劉寶善他們請來,先查個徹底。”佩芳站起來,向瞭鳳舉呸瞭一聲道:“你這種屎主意,趕快收起來罷。這班人把你金傢的秘密,還沒有知道夠嗎?到瞭現在,大事完瞭,還要整個兒讓人知道呢?”
鳳舉笑道:“何必這樣兇?你聽我說,這些帳,本來就是很普通的,沒有什麼不能公開。何況沒有外人管賬,把管賬的一辭,他也無和你保留秘密之必要,這秘密自然也就讓傳漏出去瞭,這與朱逸士他們知道,有什麼分別呢?”佩芳道:“據你這樣說,倒是人越知道的多越好瞭?你不想,管賬的當然也有其秘密的地方,如何敢亂說?事外之人,他有什麼顧忌的?”鳳舉無可說瞭,便笑道:“既是如此,我這件事就煩重你,請你和我查一查罷。”說著,就把兩個賬房先生送來的賬簿,放到桌上,笑著和佩芳拱瞭拱手。
佩芳見鳳舉不行,自己眉毛一揚,笑瞭一笑。心裡越是要在賬簿上尋出一點破綻來,以表示自己不錯。無如這兩個賬房都是在金銓手下陶融過來的,縱然有弊,在書面上,哪裡能露出什麼馬腳?這一次呈賬簿上來,明知道是辦結束,金傢的親戚朋友,勢力尚在,若有舞弊的事情發生,當然脫不瞭幹系,所以他們的賬目,除瞭大項,由金太太核過一次,已經不錯而外,就是大項下的小款,也分厘絲毫都開瞭出來。佩芳先查瞭一查,賬房經手的外面往來款項,再看看傢中收支總數,此外抽查瞭幾項小賬,不見有破綻。但是心裡一定要立功,絕不肯含糊,且將那新式簿記的來往帳,放到一邊,隻把記雜用的流水舊賬本,一頁一頁,由前向後翻。翻來翻去,竟翻瞭一個鐘頭,依然沒有破綻可查。
鳳舉站在桌子邊看看,又坐到一邊去,坐瞭一會兒,又過來看,隻是嘴裡不肯說出。佩芳心裡也很急,不覺把簿子一陣快翻。不料在她一陣快翻之時,在書面以外,有點小發現。她立刻按住簿子仔細一看,拍著桌子突然站起來,笑道:“哼!我手裡哪偷得過去?”鳳舉見她如此驚訝,便問道:“你看出什麼情形來瞭嗎?”說著,伸著頭過來看,佩芳兩手捧瞭賬簿子向上一舉道:“你看你看,這是什麼?照字面上看,你就看得他們的毛病出來嗎?”鳳舉笑道:“在字面上我也就無查賬的能力瞭,你還要我到字面以外去查,那如何能夠?”佩芳得意極瞭,身子搖瞭兩搖,指著鼻子尖道:“有他們會作弊,也就有我會查弊。你看一看,這賬簿子,他們撕瞭好幾頁。”鳳舉道:“不能夠罷?我們賬簿都是印刷局裡定制的,每本一百頁,由首至尾,印有字碼,這就原為固定瞭,免得事後有倒填日月,插帳進去的事。這頁數他們敢短嗎?”
佩芳道:“他們不敢短,他們可敢換。你看這八十八至九十一頁賬簿,比原來的紙料,要新一點,這已經很可疑。”鳳舉道:“這也許是印刷局裡偶然用瞭兩種紙印的,不能作為證據。”佩芳道:“印刷局裡,印幾千本書幾萬本書,也不至印出兩樣的紙來,何況印我們百十本賬簿?就算印錯瞭,應該有一部分,絕不能僅僅是四頁。你想,四頁賬簿,不過一兩張紙,印刷局印許多賬簿,何至於拿一兩張別色紙來湊數呢?這還不算,便是這四頁格子的顏色,也不同。這還不算,這賬簿原是用紙捻子暗釘瞭,再用線訂的。現在紙捻子斷瞭到八十七頁為止。八十八頁到九十一頁,沒有什麼眼,可是九十二到一百,有兩個穿紙捻子的窟窿。你想,這四頁豈不是拆瞭賬簿,換瞭進去的?”鳳舉道:“據你如此一說,果然有些破綻,但是隻看出他們撕瞭賬簿,沒有看出他們假造賬目,就算知道,也是枉然。”佩芳道:“既然知道這幾頁賬簿是添進去的,自然是可以斷定這裡有假賬,我們把這四頁賬簿,慢慢來研究,總可以研究出來。”
鳳舉聽她如此一說,也像得瞭什麼把握似的。便道:“果然有道理,讓我來看看。”佩芳將賬簿子一推,站起身來道:“讓你看罷,我不行瞭。”鳳舉笑著向後一退道:“我說看看,這正是試試的意思,並沒有什麼把握,你若讓開等我來,那就是取笑我瞭。”佩芳向鳳舉微笑道:“這種話,也就虧你說出口,你就不會爭上一口氣,賽過我去嗎?”鳳舉隻是微笑,不說什麼。佩芳又坐下來,將賬簿子再仔細的看瞭一看,點頭道:“我看出來瞭,這四頁賬裡,怎麼會付出六筆大賬去?這裡有一筆是付西山公司煤款的,這傢公司,已經在陰歷年冬倒閉瞭,為什麼在公司倒閉後,還追付一千餘元的欠賬?在公司未倒閉以前,他就不追著向咱們要嗎?”
鳳舉道:“提到別一件事,我不知道,若提到這筆煤賬,我是知道的,仿佛記得有一傢煤號裡,在去年夏天和我們借過一大筆錢,說是本錢年冬準還,將煤來還息錢。不然我也不留神,那天我到賬房裡想去挪幾個錢用,遇到那公司裡的人,老在那裡麻煩著不去,因之我不好開口,誤瞭我的事。”佩芳道:“不用說,就是這傢煤號瞭。他們隻利息不入賬,煤就可以算買來的瞭。”鳳舉道:“據你這種猜法,有瞭我這種事實來證明,完全是對,我去問問他,這賬究竟是怎麼回事?”說著,拿起賬簿子挾在脅下,打算就要到前面賬房裡去。
佩芳一把將他拖住,問道:“你這是怎麼瞭?存心去打草驚蛇嗎?”鳳舉道:“打草驚蛇也不要緊,我料他們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佩芳道:“既是如此,你何必今天晚上去問?明天難道就遲瞭嗎?你這個人,簡直沒有出息,一點芝麻大的事,還擱不住,你還在外交界裡混呢!”鳳舉放下瞭賬簿笑道:“你又把事看得太重瞭。對付他們,還要用什麼手段,什麼時候查出瞭他們的弊,什麼時候就許大爺盤問。”佩芳道:“你這話在平常可以這樣說,現在是盤結總賬的日子,你就不能如此說。他作瞭多少弊,我們還沒有完全查出來,豈能為瞭這一件事就動手?我看你還是安安穩穩的去休息,等我把這賬盤一宿,你明天起來,我一樁一樁告訴你,你拿瞭這賬簿去查個現成的賬,你看好不好?你再要攪我,我就不能查瞭。”
鳳舉雖然不能完全接受夫人的命令,但是想瞭一想,究竟是他夫人所說的有理。便笑道:“我要看看你的本事究竟如何,就依瞭你的話,先行睡下。無論如何,在這四頁假賬之內,我想你總可以再找出幾個證據來罷?”說畢,果然就睡瞭。至於佩芳是幾時上床的,自己都不知道。
到瞭次日起來,佩芳又是先起,鳳舉首先一句,便問帳查得怎樣瞭。佩芳笑道:“帳雖是我查出來,大炮可要你去放。並不是我怕事,把這種責任交給你。你要知道,這是顯手段的事,你顯瞭這個手段,人傢都佩服你有才具,也許將來能得著一些利益。”鳳舉道:“你說得這樣的好聽,但是我還不知道這帳弊病在哪裡,我就這樣去放一個空炮嗎?”佩芳在身上掏出瞭鑰匙,將抽屜打開瞭,然後在抽屜裡,拿出一張單子,交給鳳舉道:“這就是我一夜工夫的成績,你先仔細看上一看,等自己胸中有瞭把握,然後再到前面對賬房們說去,我包你說一樣,他們要驚異一下子呢。”鳳舉拿著那單子一看,隻見第一項,便是三千一百一十五元的巨款。這筆賬並不是在那四頁假賬裡面寫著的,乃是假賬上有一筆補付古董店的數目,三千一百十五元。由這欠數,去追查原數,是前二月付的款子。
鳳舉看瞭,先還不懂。佩芳道:“我解釋你聽罷。父親在日,常收些古董送人,這是事實。然而有時候他付支票,有時候付現款,卻沒有記過帳。這筆總賬上,寫瞭有該店三千二百元收據一張,正是這收據露出瞭馬腳。賣東西的人,交貨得錢,這就完瞭,還另外寫個什麼收據?顯系父親先付古董錢若幹成,免得古董為人所得。一時古董或有收拾之處,古董店不及交來,所以先寫瞭一張收條。不知如何,這收條未曾收回,落在他們手裡。恰好那個日子,賬房付瞭八十五元,買瞭一件小古董。現在他們以為死無對證,就添上三千一百十五元,湊成那收據的數目。”鳳舉道:“這收條大概不至於偽造,這古董店也大意,有三千多元的收據,交瞭古董,怎麼不收回去?”佩芳道:“收條遺失,也是常事,隻要我們這麼寫著字給他,說是那張收據業已遺失,古董業已收到,該收據作為無效,不也就算瞭嗎?至於你自己傢裡,要借著這個開一筆謊賬,他如何管得著?”鳳舉道:“極對!極對!我們再拿瞭這賬簿子到古董店裡一對賬,不怕對不出來。”說著,再看那幾筆賬,也有千數的,也有百數的。鳳舉一面漱洗著,一面計劃要如何盤這幾筆賬?漱洗之後,便對佩芳道:“這事非同小可,我要到母親那裡去請一請示。”
於是將單子賬簿,一齊帶到金太太屋子裡來,因把詳細情形,對她說瞭。金太太也很吃驚,便道:“這還瞭得,他們膽敢換賬簿造假賬,平常吞沒銀錢可想而知。這是你們私下管不瞭的,說不得瞭,我要賣個老面子,你打個電話給楊總監,我親自和他說話,請他派幾個警察來,先把這兩個東西看管,再問他願官瞭私瞭?若願私瞭,要他找出保來,徹底的把賬盤一下,有一個錢靠不住,也得要他吐出。”鳳舉也是氣極瞭,也不再考慮,就打瞭個電話給警察總監。金銓去世未久,他們的官場地位,自然還在,楊總監果然親自接話。鳳舉一告訴他傢母有事請教,楊總監更是愕然。金太太接過話機,親自說瞭一個大概,楊總監恐怕牽涉到瞭金傢的產業,事情非小,便親自坐著汽車前來。金太太聽到說警察總監要自己來,覺得有些小題大做。然而人傢既是願意來,也無拒絕之理,隻得分付鳳舉出來招待。
不多一會兒,楊總監到瞭,鳳舉先讓至客室裡陪著,說瞭幾句客氣話,然後就把帳的情形說瞭。總監道:“府上的銀錢出入,都是歸這兩個賬房嗎?”鳳舉道:“除瞭銀行往來的大賬目而外,都是歸他們。大概每年總也有六七十萬的額數。”總監含著微笑道:“這裡面當然有點弊的。就請你把這二位賬房先生請出來罷。”鳳舉答應著,叫瞭個聽差,去請柴賈二人。同時,這總監也就對跟著他的兩名隨從警察,丟瞭一個眼色。一個警察出去瞭,卻引瞭七八名帶手槍的警察進來。鳳舉哪裡看見過這個,倒吃瞭一驚。他們進來,都知道鳳舉是大爺,還舉手行瞭個禮,站在一排紅木椅子背後。不多會兒工夫,兩位賬房進來,鳳舉究竟是天天見面的人,還站起身來。這位警察總監,卻把臉一板,橫瞭眼珠向他二人望著。他二人進門,看到客廳裡有許多警察,而且警察總監也來瞭,就知道事情不妙,彼此對看瞭一眼,做聲不得,老遠的就站住瞭。
總監用手將胡子一抹,望著柴賈二人道:“你們二人代金總理管瞭這些年的帳,北京城裡買瞭幾所房子而外,大概還在傢裡買瞭不少的地。照說,你們也可以知足瞭,為什麼總理去世,你們還要大大的來報一筆謊賬?”柴賈二人臉上變瞭色,望望總監,又望望鳳舉。鳳舉雖知道楊總監要奚落這二人兩句,但是不料他連柴賈二人在北京置有產業的事都說出來瞭。這件事,始終就沒有聽到提過,不知他如何知道瞭?再者,柴賈二人的臉色,竟是犯什麼大罪一般,不見有一點血色。楊總監道:“你們做的事,照道德上說,簡直是忘恩負義,沒有什麼可說的。若是照法律上說,你也是刑事犯。”說到這裡,對旁邊站的警察一望,喝瞭一聲道:“將他帶瞭。”
賈先生一看這情形,諒是脫不瞭幹系,就對鳳舉拱拱手道:“大爺,這件事,我們實在冤枉,請你仔細派人查一查。我們伺候總理這些個年月,縱然有點不到之處,請你還念點舊情。”楊總監喝道:“知道念什麼舊情,你也不能在總理死後,捏造許多謊賬瞭。”柴先生也道:“就是宅裡的帳,我們還沒有交代清楚,請總監讓我們找個保,隨傳隨到。”楊總監喝道:“我隻曉得抓人,不管別的。你們要保,到法院裡保去!”警察見總監絕無半點松口之意,大傢一齊向前,不容分說,就把柴賈二人擁起走瞭。
鳳舉不知道楊總監說辦就辦,自己倒覺得有些過分。站在一邊,也做聲不得。楊總監卻回過頭來,對他笑起來瞭,走上前,用手連拍瞭鳳舉肩膀幾下,笑道:“你看我辦的這件事,痛快不痛快?”鳳舉看看他那情形,剛才對柴賈二人那一番凜凜不可犯的威風,完全沒有瞭。因笑道:“到今日,我才知道總監的威風有這樣的大。這件事,舍下也不願意怎樣為難他二人,隻要把實話說出來就行瞭。”楊總監笑道:“俗言道,旁觀者清,我們的職業,就是誠心做社會一個旁觀者,其實也沒有什麼特長。請大爺把查出來的帳,開個單子給我,也許不必到法庭,我就可以找出一個辦法來瞭。”鳳舉拱拱手道:“那就更好,他們都是先父手上的老人,隻要帳交出來,傢母饒恕他們,我也不十分追問。”楊總監道:“那就很好,府上究竟是忠厚之傢,我也不去拜太夫人瞭。”說畢,他告辭而去。鳳舉很感謝他,一直送到大門口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