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春發現這小虎雖然不言不語,其實已經是在無言中對自己攤瞭牌,夜裡不但公然地溜去廚房偷肉吃,而且吃完瞭必定要蜷縮到自己的床尾睡大覺,睡也不好生睡,總要呼呼嚕嚕地湊到自己身邊,舔得自己滿臉口水。
這便不是一個“怪”字可以簡單形容的瞭,葉青春遭遇瞭這生平第一大危機,居然急中生智,臨危不亂。不動聲色地熬瞭幾天之後,這一日他在樓下和一位熟識的女客談笑風生,談著談著便送對方走瞭出去。等到那女客坐上私傢汽車離去瞭,他看瞭畫雪齋內一眼,很想能夠湊巧遇上金性堅,讓他派出汽車送自己一程,然而畫雪齋內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小虎這些天一直黏著他,此刻見他站在院外不動,便邁步要往他這裡走。葉青春側過臉,用眼角餘光向後一瞟,心中不禁發焦,偏巧這時,一名洋車夫拉著洋車跑過小街,葉青春看準瞭,也來不及多想,竟是一個箭步躥上車去,屁股還未坐穩,嘴巴已經發瞭話:“走走走!去日租界旭街!快!”
洋車夫不明所以地加瞭速度,而葉青春一邊坐正身體,一邊扒著洋車車篷往後瞧,正好看見小虎走出瞭院門。對著洋車跑瞭幾步,小虎似乎要追,可是一輛汽車鳴著喇叭迎面開過來,正好擋住瞭他的道路。葉青春慌忙縮回腦袋,把一口氣喘瞭個亂七八糟。
洋車夫一鼓作氣把他拉去瞭日租界,按照金性堅所給的地址,他在一處魚龍混雜的公寓裡,還真找到瞭個形象不凡之人。
此人生得人高馬大,穿著一身潔凈便裝,先前一定做過和尚,因為在短短的一層黑發之下,明顯可見戒疤痕跡。葉青春見這人高大威武,僅從身材來看,就足以將小虎揍扁,心中便略微有瞭三兩分底氣:“請問,您是蓮玄法師嗎?”
不凡之人獨住瞭兩間不好不壞的屋子,房內陳設簡潔,正類似他本人的形象。用蒲扇般的大巴掌捏著一隻小小的茶盅,蓮玄轉動著茶盅沒有喝,隻一點頭。
葉青春的底氣長到瞭四五分:“是金性堅先生介紹我來拜訪您的。哈哈哈,我一瞧見您,就看出您一定是金兄的朋友,您和金兄一樣,氣質都是這樣的冷傲脫俗。”說到這裡,他一拍大腿,“我說我瞧您這麼眼熟呢!我是不是前兩個月在畫雪齋門口見過您?”
蓮玄有著壯漢的體魄,可是沒有壯漢的膚色,他偏於蒼白,偏偏眉毛眼睛又非常黑,一張臉黑白分明,天生的刺目。
“金性堅讓你來找我?”蓮玄端起茶盅,抿瞭一口清茶,“這倒是難得瞭。”
葉青春看著蓮玄這個態度,懷疑他和金性堅之間的關系未必隻是朋友那麼簡單,所以也不敢多說,直接講道:“法師,我這一趟來,是求您救命的。實不相瞞,我傢裡來瞭個不大像人的人,他對我——他對我——唉,我都說不出口哇!”
蓮玄又喝瞭一口茶:“但說無妨。”
既是無妨,葉青春便敞開瞭大說一場。蓮玄聽著,並不驚異。等到葉青春把話說盡瞭,他答道:“隔壁是間空房,葉先生可以過去休息半天,天黑之後,我隨你前往府上,會一會那位不大像人的人。”
葉青春唯唯諾諾地去瞭隔壁,結果發現這法師真是實誠人,房內除瞭一把椅子之外,果然是什麼都沒有,他直挺挺地坐下來,一直坐到瞭天黑,其間法師連把瓜子都沒抓給他。等到夜幕降臨之時,他已經餓得冒瞭虛汗。
抖抖索索地跟著法師上瞭路,他現在都顧不得怕小虎瞭,隻是好奇這法師究竟是吝嗇,舍不得給自己吃飯;還是他過午不食,連帶著也讓自己挨瞭半天的餓。乘坐洋車進瞭英租界,葉青春在克裡斯汀服裝店門口下瞭來,就見大門虛掩,店內燈光暗淡,正是夥計們都各回各傢去瞭。
推開院門走瞭進去,他正要說話,一個黑影已經從樓內撲到瞭他面前:“你到哪裡去瞭?”
那影子亮著兩盞小燈似的黃眼睛,正是小虎。葉青春支吾著後退瞭一步:“我找瞭一位朋友來做客。”
他後退,蓮玄上瞭前。走到小虎面前站瞭住,他無言地盯住瞭小虎的眼睛。
小虎和他對視片刻,兩隻眼睛越瞪越大,忽然弓起腰仰起頭,他張大嘴巴露出上下四枚尖牙,從喉嚨深處發出瞭顫而粗啞的怪聲。葉青春最怕這副嘴臉,嚇得抬手要捂眼睛,哪知蓮玄驟然揚手,“啪”地抽瞭小虎一個大嘴巴!
這個嘴巴抽得太狠瞭,打得小虎一個踉蹌,怪叫聲也戛然而止。慌忙原地站穩瞭,小虎這回急瞭眼,對著蓮玄便是一撲,蓮玄當即側身一躲,把後方的葉青春露瞭出來。葉青春隻覺脖子上一疼,竟是小虎的指尖蹭過瞭他的皮膚——他第一次發現,小虎竟然有著奇長的指甲!
四腳著地地落瞭下去,小虎隨即回頭去看葉青春:“好哇!你們姓葉的又要害我!”
葉青春捂著脖子,邊躲邊問:“我們姓葉的怎麼惹你瞭?我原來又不認識你,怎麼談得上‘又’害你?”
小虎直起腰來,擰著眉毛大叫:“你們葉傢——”
說到這裡,他臉色一變,看見蓮玄從懷中摸出瞭一道黃色紙符。齜牙咧嘴地又怪叫瞭一聲,他這回就地一滾滾出瞭院門,可惜蓮玄在這同時出瞭手,黃符如同一道火光,閃電般地打到瞭他身上。
他瞬間消失瞭,蓮玄幾大步追瞭出去,見街道上空空蕩蕩,已經沒瞭小虎的影子。
小虎是憑著直覺來躲藏的。
一道紙符,對於人類隻是一張紙,對於他卻是如刀如火。那符牢牢地貼在瞭他的肩胛骨上,他不敢去撕,隻覺得烈火從自己的肩胛開始燃燒,燒得半邊身子都是血肉模糊。瘋瞭一般地見洞就鉆,他鉆進瞭最近的一扇大門縫裡。連滾帶爬地繼續向前逃,他想自己運氣好,因為面前的小洋樓沒關大門,正能讓他再鉆一次。
可是就在他進門的一剎那間,沉重的樓門“咔噠”一聲,嚴絲合縫地關閉瞭。
蜷縮著委頓在地上,他勉強抬起瞭頭,就見樓內幽暗豪華,一盞水晶吊燈半明半晦地亮著,光束之下的樓梯臺階上,站著一名男子。
是金性堅。
金性堅西裝革履,身姿筆挺,雙手背在身後,橫握著一根亮晶晶的黑漆手杖。兩隻眼睛看著小虎,他沒有表情,單隻是看。
他看小虎,小虎也看他,小虎不但看到瞭他,還察覺到瞭這樓內淡淡的妖氣。忽然意識到瞭什麼,他拼命地擠出瞭聲音:“救我……”
金性堅慢慢地邁瞭歩,皮鞋底子一塵不染,在鋥亮地板上碾壓出細不可聞的聲響。走到小虎面前,他開瞭口,聲音也很輕:“我可以救你一命,報酬是半顆內丹。”
小虎倒吸瞭一口涼氣:“你——”
他幾乎想哭瞭:“給你半顆內丹,我就做不成人瞭。”
“你這樣子,本來看起來也不大像人。”
小虎沉默瞭幾秒鐘,把牙齒一咬,顫巍巍地從衣領中掏出一根絲絳:“我拿個寶貝和你換,這寶貝比我的內丹貴重得多!”
絲絳拴瞭一小塊方方正正的白色玉石,金性堅見瞭,猛地彎腰出手,一把將那玉石扯瞭下來。玉石放在他的掌心中,是個粗糙的印章模樣,然而上面沒有文字,隻有長短參差的幾道橫線,正是八卦之一的“艮卦”。
“這東西你是從哪裡找來的?”
小虎喘瞭幾口氣,感覺自己整個後背都被那道紙符灼燒得沒瞭皮肉:“我花瞭十幾年找它,從一座古塔下面……挖出來的。這寶貝……我還不知道怎麼使用,可是我聽說它對於我們妖精來講,有起死回生之效……它真是一件寶貝……我是個好妖精,從來不騙人……”
金性堅把這玉石印章往懷裡一揣,臉上神情不定。小虎可熬不瞭這份痛苦瞭,強撐著伸手去抓他的褲腳:“你收瞭我的寶貝,快救我啊……”
金性堅低頭看瞭他一眼:“這寶貝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小虎登時傻瞭眼:“啊?”
金性堅說道:“我的規矩就是如此,半顆內丹,不劃價。”
“可是那寶貝……”
“我說過,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與你無關!”
“啊?你怎麼耍無賴?”
金性堅用手杖敲瞭敲小虎的後腦勺:“因為我就喜歡欺負你們這些小妖精。”
小虎瞪著大眼睛看瞭他半晌,末瞭認命地哀泣一聲,垂下瞭頭。對著地面長大瞭嘴巴,他口含金光,慢慢吐出瞭一顆黃色的內丹。翻著眼睛向上又看瞭金性堅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合攏牙齒,將內丹咬下一半,吐瞭出去。
內丹“啪嗒”落瞭地,變成瞭半顆平平無奇的黃珠子。小虎嘆息一聲,身體愈發蜷縮成團,一團光芒掠過之後,地上的小夥子不見瞭,隻剩下一套襯衫長褲,和癱在襯衫中的一隻大貍花貓。
隔著一層襯衫,那黃符還緊緊貼著大貓的脊梁。金性堅蹲瞭下來,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隻貓。”
大花貓緊閉眼睛,擠出瞭一滴淚。
金性堅從褲兜裡摸出瞭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劃出瞭火苗。先將那半顆內丹撿起來收好瞭,他隨即對著黃符伸出瞭手。手指捏住黃符一角,他的手明顯也在哆嗦,接觸到瞭黃符的指尖甚至也嗤嗤冒出瞭煙霧。
但他似乎並未感覺出疼痛來,一把將黃符硬扯瞭下來,他用火柴將它燒成瞭一小堆灰燼。
大花貓長出瞭一口氣,然而依舊動彈不得,後背的皮毛焦黑痙攣,似乎是被烈火燒瞭個透。
金性堅捏住大花貓後脖頸的皮毛,拎起它走出瞭客廳。
在那間與世隔絕的地下室裡,大花貓奄奄一息地躺在瞭一張青玉案上。
半顆黃色內丹被金性堅扔進瞭一隻小小的玉碗裡,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瞭案子前,他好整以暇地扯瞭扯貓胡須,而大花貓勉強睜開一線眼睛,喃喃地還能說人話:“你說過要救我的……”
金性堅笑瞭一下,從懷中取出瞭那枚小小的玉石印章。捏著絲絳讓它在大花貓眼前來回蕩瞭幾下,他輕聲說道:“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我本以為它們已經徹底消失瞭,沒想到今天能從你這裡又見到瞭它們。你知道餘下的七枚印章,都在哪裡嗎?”
大花貓呻吟瞭一聲:“啊?還有七枚?”它哼哼著搖頭,“我不知道,我隻聽說這是天下至寶,得瞭它就能百病不侵……”
金性堅拍瞭拍他的貓頭:“不知道?諒你也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把手伸到暗處,摸出瞭一把鋒利的刻刀。刀尖抵上食指指肚,他輕輕一按,紮出瞭自己的一滴血。
刀尖那樣鋒利,然而就隻紮出瞭他一滴血。
那滴血落在瞭印章上,瞬間就消失瞭,隻在印章表面留下瞭一抹紅跡。鮮血像是被玉石吸收瞭進去,原本模糊粗糙的艮卦圖案卻是漸漸鮮紅清晰起來。
金性堅將這印章,輕輕印到瞭大花貓的脊梁上。
大花貓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涼。
這玉石似乎化成瞭寒冰,所到之處冰霜密結,劇痛火熱的皮肉立時就麻木瞭,待到冷到極致瞭,一身的骨肉卻又慢慢轉暖,它忽然變得耳聰目明,能聽見自己的鮮血在急急地流動,暖流一般地把熱量輸送到四肢百骸。非常舒適地伸瞭個懶腰,它又拼命張大嘴巴打瞭個哈欠,隻覺得自己柔軟虛弱,需要好好地睡一大覺。
然後,它一閉眼睛,竟是真的睡著瞭。
大花貓睡醒之時,發現自己正趴在一隻軟墊子上。外面天光昏暗,也不知是凌晨還是傍晚。
少瞭半顆內丹,它這回是無力變成人形瞭,自己下意識地舔瞭舔爪子和皮毛,它忽然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恢復瞭原樣,原地打瞭個滾又扭瞭扭,也絲毫不覺得疼痛。
再一扭頭,它看到瞭坐在旁邊沙發椅上的金性堅。
“你和那玉石印章,有關系?”它好奇地問。
金性堅正在讀報紙,頭也不抬:“你不必問。”
大花貓很識相,果然閉瞭嘴。
金性堅讀完最後一條新聞,把報紙折好扔到瞭前方的茶幾上:“我很奇怪,你賴在葉傢不走,是為瞭什麼。”
大花貓趴回瞭原位,喵喵地說話:“我在十幾年前就認識葉青春瞭,那時候我在他傢裡……”
“你在他傢裡做什麼?”
“做貓。”
金性堅無言。
“我是看著葉青春出生的,他一直對我很好,給我吃好東西,還抱著我睡覺。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可是,因為我總也不老不死,葉傢的人漸漸怕瞭我,有一天就趁著葉青春不在傢,一磚把我拍暈瞭。等我醒過來時,我已經被他們傢的人扔到瞭城外。”
“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敢再回去,就在外面做野貓,心裡空落落的,直到聽說這一帶藏瞭一件寶貝,才又有瞭一點盼頭。哪知道找瞭十幾年,我才在一座破塔底下找到瞭它。可這也是因禍得福,我剛把那寶貝刨出來,破塔就無緣無故地爆炸瞭,我當場飛瞭出去,正好就落在瞭葉青春頭上。哼,他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他!”
說到這裡,大花貓的眼睛黯淡瞭許多:“我念著舊情,想要幫他的忙,照顧他,對他好,可他竟然找瞭個大光頭,要殺瞭我。人類都是這麼沒良心的,我心都碎瞭。”
金性堅又問:“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我流浪瞭十幾年,什麼苦頭都嘗過瞭,現在覺著,還是找個好人傢,安安穩穩地做貓好。”
“你現在性命無虞,可以去找瞭。”
大花貓長嘆一聲:“可是我念舊,我就想回葉傢。”
金性堅想瞭想,忽然彎腰揪住大花貓的後脖頸,把它又拎瞭起來。大花貓糊裡糊塗地被他扔進瞭一隻大鐵籠裡,還以為自己坐瞭牢,正急得要喵喵大叫,然而一條絲絳拴上瞭他的脖子,他低頭一瞧,發現是金性堅把那枚玉石印章掛到瞭自己的脖子上。
玉石印章上還有淡淡的血色殘留,說來也怪,自從沾瞭血之後,這印章便像是變瞭個東西,大花貓隻要一碰到它,就覺得渾身溫暖舒服,非得趴下來睡上一大覺不可。
大花貓睡瞭又睡,睡到最後,就覺得自己身體恢復瞭許多力氣,雖然變不成人,但是變個其他的貓樣子,是沒問題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