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冷風卷著一點小雨,在窗外吱溜溜地吹。佳貝勒坐在房內,低頭伺弄著花架子上的一盆蘭花。兩隻手擺弄著花,一顆心卻不在花上,在妖精上。偶爾抬頭向窗外望一眼,他沒拉窗簾,希望可以看到白衣是如何的翩然而至,然而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白衣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他直到瞭現在,也還是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變的。
佳貝勒總覺得白衣不大像個妖精,若論那身妖氣,似乎還不如八大胡同裡的姑娘們足。她越是嬌憨,他越喜歡逗她,逗得她認瞭真,要面紅耳赤地往外跑,或者是噘瞭嘴鬧小脾氣。然而兩人也有正經的時候,譬如昨夜,白衣問他:“你到底是肯不肯幫我呢?”
佳貝勒搖瞭頭:“不幫。”
白衣盯著他的臉看,看他一臉正色,目光就黯淡瞭下來:“我實在是挑不出其他更合適的人,認識的人裡面,就隻有你是可以隨便去金宅的。我若不是個妖精,我也不求你。那個姓金的惡霸,有許多對付我們的法子,他放鑰匙的那個地方貼瞭一道紙符,我不敢碰……可是我若就此真不管,那個姐姐就真沒有活路瞭。五十年前,她救過我一命,所以現在我不能……”
她吞吞吐吐地說話,說的話都是有頭無尾,最後垂頭坐在瞭椅子上,她抬頭問佳貝勒:“為什麼不幫我呢?是嫌我是個妖精,不配受你的幫助?還是不想為瞭我去冒險做賊?還是,你根本就不信我的話?”
佳貝勒答道:“你夜夜過來找我,無非是要用我這個人。我若是答應瞭你,也幫瞭你,你大功告成,我再想見你,就難瞭。”
白衣怔怔地看著他,像是不能理解:“你想……見我?”
當時她的那個驚訝模樣,佳貝勒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她一驚訝,他也驚訝瞭——自己夜夜熬著不睡等她,難道隻是為瞭找個伴兒一起喝茶吃夜宵不成?
兩人對著呆看瞭片刻,末瞭都有些臉紅。白衣低聲說道:“我還來的,其實我不但夜裡能來,白天也一樣,我不怕太陽。我也不讓你白幫,到時候,我給你當個使喚丫頭吧!”
佳貝勒忍不住笑瞭:“當多久呢?”
“你說瞭算。”
“先定下三十年吧!”
白衣扇動兩彎睫毛,瞳孔幽黑,目光在佳貝勒臉上一掠而過:“不,等你結瞭婚,我就走瞭。”
佳貝勒一拍巴掌:“好極瞭!反正我是個不婚主義者!”
白衣疑惑地看瞭他:“什麼昏不昏的?我不懂你這些怪話。”
佳貝勒笑道:“不懂沒關系,你出去想法子問問,問明白瞭,再來見我!”
白衣昨夜就這麼疑疑惑惑地走瞭,而此刻的佳貝勒擺弄著那一盆蘭花,饒有興味地等著白衣來見自己。根據經驗,白衣這人你等是等不來的,可你若一走神,她便會忽然地從天而降瞭。
夜深瞭,一隻手輕輕一拍佳貝勒的肩膀,他回瞭頭,正和白衣打瞭照面。白衣正站在電燈下,燈光把她照得清清楚楚。一頭黑發松松地編瞭兩條辮子,她的面頰沒有多少血色,一雙大眼睛則是深深地黑。收回手垂下眼簾,她抿著嘴一偏臉,輕聲說道:“那個昏不昏的,我打聽明白瞭。”
佳貝勒背著雙手,高瞭她一個半頭:“這回傻眼瞭吧?給你三十年,你不幹,現在好瞭,變成一輩子瞭。”
她輕巧地一轉身,背對著佳貝勒。佳貝勒繞過去看她的臉,結果發現她正在無聲地偷笑。察覺到瞭佳貝勒的目光,她又一轉身,走到桌前坐瞭下來。
佳貝勒沒有繼續追逐,站在原地註視著她的背影,他半晌沒有動。最後還是白衣先回瞭頭:“怎麼不說話瞭?是不是嫌我是個妖精,怕我真賴在你傢裡不走?”
佳貝勒搖瞭搖頭:“喜歡我的姑娘,有一些,但是像你這麼喜歡我的,真沒有。”
“呸!不要臉,誰說我喜歡你瞭?”
“你的眼睛。”
“胡說八道!”
說完這句話,她轉向桌面,伸手整理桌上的點心盤子和小茶杯,心裡有句話,想要反問佳貝勒:“我這麼喜歡你,那你呢?”
但她終究沒敢問。
如果她不是個妖精,她是個平常人傢的大姑娘,她就敢瞭。
胳膊肘架在桌面上,她單手托著腮,手指撥弄著辮梢,沉默瞭片刻之後,她輕聲說道:“我們連條件都談好瞭,你一定是肯幫我瞭吧?”
佳貝勒本來一點也不想幫她——他是個人類,憑什麼要去站到妖精一隊裡?可是面對著白衣,他隻覺得這拒絕的話是萬萬說不出口,若是說瞭,就是欺負她瞭。
“幫!”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來,“你一講情義,我就得去做賊!”他伸手一指白衣的鼻尖,“壞小妖精!你說,你到底是個什麼變的?”
白衣低頭答道:“遲早告訴你,你急什麼。”
佳貝勒看著她的側影,心裡還是有些恍惚,覺得這一切像夢。他生下來就是過瞭時的皇親國戚,曾經歷過潑天的富貴,也曾窮到衣食無著的境地。他年紀不大,然而已經見多識廣,什麼冷暖炎涼,都感受過瞭。一團和氣地行走人間,他不得罪誰,也不指望誰。
他很久沒有動過感情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