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壁燈亮瞭起來,燈光如一小團火,幽幽的不分明。
燈下的沙發椅上,端坐著一個人,是金性堅。
金性堅的呼吸依然平穩著,若有所思地盯著面前這隻自投羅網的貘,他見這貘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傻瞭眼一樣。
任由貘呆瞭五六分鐘,他最後終於開瞭口:“不要徒勞瞭,你的本領,奈何不瞭我。”
原來,貘方才正在向他施法。聽瞭這話,貘有點慌,但是堅決不肯露出妖精面目,索性翻倒在地露出肚皮,唧唧地扭著叫瞭幾聲,裝成瞭個可愛的模樣。
然而金性堅並沒有被他誘惑過去。
在沙發椅上換瞭個舒適的姿勢,金性堅繼續說道:“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你們,總以為你們是死絕瞭。”
貘一聽這話,仰面朝天地不動瞭:“你是誰?”
貘問貘的,金性堅說金性堅的,互不相幹:“你情場得意,恭喜。”
這話讓他說得酸溜溜的,他自己也覺出這話格調不高,但是懶得遮掩。他凌晨一眼就看出瞭這貘的真面目,看過之後,忍不住又看,因為素來認為貘是蠢笨的動物,想不通為什麼這樣蠢笨的動物,都能引得個千金大小姐為他拋傢舍業鬧私奔。
自從夜明離去之後,他那本就不大寬廣的胸襟,又狹窄瞭好幾分。一頭鉆進牛角尖裡去,他嫉妒起瞭天下所有的有情人。
貘慢慢地爬起來,又問:“你是誰?”
金性堅把一側胳膊肘架在椅子上,歪著腦袋托著下巴看貘。平日他素來是坐有坐相,但自從夜明走後,他的靈魂和肉體似乎都有些垮塌,坐不住瞭。
“你不認識我,也不必認識我。”
貘看起來不秀氣,但是直覺最靈敏:“你,你要對我幹什麼?”
金性堅沒回答,門外卻是有瞭聲音,是低低顫顫的呼喚:“密斯特莫?你跑哪兒去瞭?”
這正是陸天嬌的聲音。
陸天嬌夜半醒來,見莫先生不在自己身邊,立刻急得跳下床來,又不敢聲張,隻能摸著黑在人傢樓內冒險,想要立刻把莫先生找回來。
貘一聽她的聲音,立刻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跳成瞭個高高大大的人形。光著屁股站在房內,他張開嘴剛要回應,可是一轉念,又沒出聲,扭頭望向瞭金性堅。
金性堅歪在椅子上,打量著貘的這具人類皮囊。目光一寸一寸地自下向上滑過去,最後,他起身走到瞭貘的面前。
貘比他高瞭小半個頭,他仰臉抬手,捏住瞭貘脖子上掛著的那一小塊玉。
那玉是用一根紅繩掛在脖子上的,紅繩舊瞭,看著已經很有年頭。玉是個指頭粗細的小方塊,一面粗糙,是刻瞭深深的筆畫在上面。換言之,這是一枚粗糙的印章。
貘向後一躲,然而他的手指十分有勁,捏著那塊玉不放松:“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貘不住地往房門方向看:“是九十多年前,一隻老虎給我的。”
金性堅笑瞭一下,隨即一把將那塊玉拽瞭下來:“這是我的東西,多謝你把它送到瞭我眼前來。”
貘當即伸瞭手要奪:“這是老虎給我的寶貝,你怎麼明搶?你給我……”
金性堅當然不給,不但不給,甚至還起瞭貪心——面前這人是個妖精,既是妖精,就有內丹。
而他一直都在收集內丹,先前是為瞭夜明收集,現在夜明走瞭,他拿瞭內丹,也自有妙用。這貘人高馬大的,金性堅懶怠和他動武,於是心念一轉,把目光移向瞭房門。
仿佛他的目光都是有力道的,那房門自動地開瞭。
走廊內的陸天嬌正在門口附近徘徊,如今借著燈光向這房內一看,大驚之餘,羞得滿臉通紅,立刻走瞭進來,開口之前先向金性堅鞠躬道歉:“實在是對不起,外子夜裡有——有夢遊的毛病,走過來驚擾瞭您。”
說完這話,她惡狠狠地瞪瞭莫先生一眼,忍不住罵道:“讓你睡覺你不好生睡,非要跑出來嚇人,你,你,你真是氣死我瞭!”
金性堅看著陸天嬌,發現她是個青春正好的姑娘,好年華,好相貌,處處都是好的。
於是他心平氣和地開瞭口:“陸小姐,你知道你這位先生,是個妖精嗎?”
陸天嬌看著金性堅,先是驚呆,隨即勉強一笑:“豈止是妖精,他發作起夢遊癥來,被人當鬼的時候都有呢!”
金性堅抬手搭上瞭貘的肩膀,又對著陸天嬌微微一笑。
他的手似乎有千斤重,那貘先是皺眉咬牙沉瞭肩膀,緊接著從牙關中擠出瞭痛苦的呻吟。陸天嬌見勢不對,慌忙伸手要去扶他,可金性堅忽然抬手狠狠向下一拍,隻聽“啪”的一聲脆響,那貘順勢跌坐下去,陸天嬌定睛再看,就見他已經露出瞭四腳獸的真面目。
金性堅依舊微笑著,收回手背到身後:“陸小姐,我想你大概是受瞭蒙蔽。”
說完這話,他停瞭停,享受著棒打鴛鴦的快感。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陸天嬌蹲下來一把抱住那熊頭熊腦的貘,慌裡慌張地抬頭說道:“金先生,求你別聲張!”
金性堅低頭看著她:“你是什麼意思?”
陸天嬌認定瞭金性堅是個現代法海,所以緊緊地把貘摟在懷裡,好聲好氣地求他:“我知道他是個妖精,但他不是壞妖精。我悄悄地和他過日子,也礙不著別人不是?求你高抬貴手,就當沒這回事,放瞭他吧!你要是怕他,我和他天明就走。”
金性堅怔在瞭原地,半晌沒有說話。
眼睛看著陸天嬌和貘,他心裡想起瞭夜明。
誰都可以有情人成眷屬,唯獨他不行。
面前這個姑娘真是急壞瞭,眼裡亮晶晶地泛瞭淚花,讓他想起夜明的眼睛。夜明的眼睛,無淚時也是流光溢彩的。
隻可惜,那光彩從來不是為他而生。
慢慢地蹲在瞭陸天嬌面前,他問她:“陸小姐,你信不信善有善報?”
陸天嬌噙著兩眼的淚水,點瞭點頭:“我信。”
金性堅把手放上瞭她的頭頂,柔聲說道:“好,那我今天,就積一點德。”
然後他又轉向瞭陸天嬌懷裡的貘:“我也和你做個交易。”
陸天嬌很想知道他這“交易”是什麼,可是腦中忽然一片混沌眩暈,什麼都不知道瞭。
一頭栽倒在地,方才的所有事情,她也全部忘記瞭。
清晨時分,陸天嬌在床上睜開瞭眼睛。
扭過臉一瞧,她看見瞭莫先生。莫先生坐在枕邊,正在穿衣服。她看著他,發現他脖子上那塊玉不見瞭。
爬起來去摸他的脖子,她問道:“那塊玉呢?丟瞭?”
莫先生漫不經心地答道:“大概是丟瞭。”
陸天嬌揉瞭揉眼睛,隻覺得自己好睡瞭一夜,又說:“不知道今天是個什麼樣的情況。”
莫先生說道:“我剛才出去時,遇到瞭金先生。金先生很同情我們,願意幫我們離開天津。”
陸天嬌登時放下瞭手:“真的假的?”
兩天之後,陸天嬌和莫先生乘坐金傢的汽車,悄悄地從太古碼頭登瞭英國客輪,往上海去瞭。
他們不但成功出逃,還從金性堅那裡得瞭兩百多元的旅費。陸天嬌活到這麼大,還沒見過像金性堅這麼好的人,簡直不知如何感激他才好。
莫先生倒是噘著嘴不很感恩,因為金性堅還是搶走瞭他的玉。那玉據說是個寶貝,到底寶貝在哪裡,他不知道,反正老虎不是胡說八道的妖精,老虎說是寶貝,就一定是寶貝。當時那老虎要不是快死瞭,也不會把這寶貝給他。
但是當著陸天嬌的面,他一句閑話也不敢多說。橫豎也用不著他多說,陸天嬌是個能交際的,他隻要聽她和金性堅說就可以瞭。
金性堅給瞭陸天嬌一封信,讓他們到瞭上海之後,拿著信去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見瞭信,至少可以給他們找個落腳處。
陸天嬌拿著信,千恩萬謝,心想自己要不是有瞭密斯特莫,那非愛上這個姓金的不可。
帶著一點小小的行李,陸天嬌拽著莫先生上瞭客輪,一路南下。
若幹天後,葉麗娜笑吟吟地走瞭來,向金性堅報告陸天嬌的近況,又代她狠狠地感謝瞭金性堅一番。
金性堅如今和她也熟瞭,沒有特地在客廳裡接待她,自顧自地坐在書房案前,他一手拿著一方印石,一手拿著一柄刻刀,低頭玩兒似的慢慢刻。
葉麗娜把話說盡瞭,又戀戀地不想走,便湊過去看熱鬧,又問道:“像您這樣的金石大傢,隨便刻一隻印章,都要值很多錢吧?”
說完這話,她一陣後悔,感覺自己這話問得俗不可耐。但金性堅隻一搖頭:“哪裡。”
捂著嘴沉默片刻,她又找到瞭新話題:“密斯陸還說,將來若是回天津補辦婚禮瞭,一定要請您去做證婚人,沒有您的幫助,他們是不可能結為夫婦的。”
金性堅的刻刀這回暫停瞭一下,但隨即又恢復瞭動作。
心不在焉的,他又是一搖頭:“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