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張宅。
夜明高踞在一隻書架子上頭,居高臨下地俯瞰房屋。若問一隻書架為何能夠經得住她高踞,是因為她此刻變回本來面目,成瞭一枚渾圓大珠。將周身的光芒收斂瞭,她雖然瞧著沒有七竅,但房內發生的一切,都盡在她的眼中。
這房屋陳設華麗,乃是張公子的臥室,此刻臥室床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張公子,另一個,則是她夜明。兩人此刻緊挨在一起,“夜明”穿著一身時興的彩綢衣裙,這時便扯松領口袒露肩膀,嬌聲嫩氣地說道:“張公子,奴傢這一回舍身前來,可見奴傢對公子,何等的情深。”
張公子嘻開一圈厚唇:“佳人這等厚愛,真讓小生萬死不能報其一瞭。依我看,橫豎你那漢子也總不回來,不如你我二人兩傢合一傢,做一對白頭鴛鴦,豈不快活?”
那“夜明”以袖掩口,做瞭個嬌羞的模樣。張公子見狀,樂得臉上放出油光,噘起嘴唇就要去親,夜明放下袖子,也將一點朱唇伸瞭個又尖又長。
書架上的夜明又氣又笑,也不變化,隻將收斂著的光芒驟然放出,滿屋子裡瞬間亮瞭一下,而床上那“夜明”正要吸人陽氣,如今在這光芒之中猛地顯露瞭真面目,張公子看得清楚,就見她忽然變得方臉細眼短脖子,完全不是佳人夜明,當即驚得向後一退:“你是什麼人?”
方臉細眼短脖子的傢夥也是怔瞭怔,隨即轉動眼珠滿屋子裡掃瞭一圈,怒道:“定是那個賤人藏在房裡,壞瞭本姑奶奶的好事!”
然後她轉向張公子,又嬉笑道:“那夜明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又何必對她癡心一片?不如與我狐君同做好事,一樣能夠同登極樂。”
張公子憤然起身:“別做夢瞭!我張某人英俊瀟灑,一表人才,誰要和你這等醜貨相好?”說完這話,他臉色一變,後知後覺,“不對!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妖精?是鬼怪?”
說完這話,他不等狐君回答,轉身撒腿就要往外跑:“救命啊!鬧鬼啦……”
他隻喊出瞭半句話,因為那狐君追上去一把捂住瞭他的嘴,拉拉扯扯地就要把他往床上帶。張公子嚇得魂飛魄散,回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扇得狐君眼珠子直晃。狐君急瞭,索性要把張公子往床上摁,又呼地向他臉上噴出一股迷魂毒煙。偏偏屋子裡不知何處刮來一陣小風,將這股毒煙斜斜吹開。張公子也火瞭,扯著她的衣襟揮拳就打,同時拿出白天吟詩的氣力,嗷嗷地高叫:“救命啊!來人啊!鬧妖精啦!女鬼非禮我啦!”
深更半夜,萬籟俱寂,他這叫聲格外震人。一邊叫,他一邊同狐君對打,肥頭大耳的一張臉幾乎被狐君撓成花瓜,而狐君也遭瞭他的毒手,被他扯得衣衫零落。張傢眾人聞聲趕來,撞開房門,迎面隻見一個人光著白白的膀子,跳瞭後窗戶逃瞭個無影無蹤,而自傢公子坐在床上,還在連哭帶罵地狂吼。
張傢眾人安慰公子,忙得徹夜不眠,誰也沒有註意到一顆珠子悄悄飛出瞭臥室。
那珠子越過圍墻,落下地去。一團白光隨之一閃,光中走出瞭赤條條的夜明。夜明捂著嘴巴忍著笑,小跑著推開房門進瞭臥室,抓起床上的白色褻衣往身上一套。然後系著衣帶轉過身,她隨即瞪大眼睛,愣在瞭原地。
因為她看見一名少年不知何時溜瞭進來,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是個陌生面孔,瞧著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粗佈短衣,赤手空拳,披散著頭發。她瞪著少年,少年也瞪著她。兩人面面相覷,直僵持瞭好一陣子,夜明才先開瞭口:“你是誰?誰許你夜裡到我傢裡來的?”
少年也說瞭話:“你是妖精嗎?”
夜明心中一驚,隨即單手叉腰,做瞭個潑婦的樣子:“放屁!你才是妖精!你小小年紀夜闖民宅,再不滾蛋,看我不報官抓瞭你去!”
少年冷著一張臉,不為所動,隻又問:“你是什麼妖精?”
問完這句話,他繞著夜明走瞭一圈,一邊走一邊審視著她,目光直通通的沒有感情:“我今夜從你傢門前路過,發現這裡妖氣很重,所以才走瞭進來。”
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瞭。夜明穿著一身單薄衣裳,無緣無故地被他這麼轉圈盯著看,又被他一口咬定是妖精,真是又生氣又心虛,無奈之下,索性先發制人,一伸手揪住瞭這小子的耳朵:“好哇!還放屁!你說,你傢在哪裡?我帶你去找你的爹娘去!”
少年被她揪得歪瞭腦袋,也不叫痛,而是一本正經地答道:“我沒有傢,也沒有爹娘!”
夜明松瞭手,連推帶搡地把他往外攆:“怪道你這麼沒規矩,原來是個野孩子!識相就快給我滾蛋,要不然我吵鬧起來,管你有沒有爹娘,一樣把你抓進衙門裡去打板子!”
她手上的力氣很大,三下五除二地就將那少年趕出瞭院子。關閉大門又上瞭門閂,她心中惱火,回頭對著大門又啐瞭一口,然後才一路小跑著回房去瞭。
如此過瞭一夜,翌日上午,張傢請瞭個道士來驅邪,鬧哄哄的還是不消停。夜明並不怕道士們的本領,可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她挎瞭個小籃子,在道士做法之時,出門上集市去瞭。
這一座縣城算是繁華熱鬧的,集市街上商鋪林立,她買瞭一隻熏雞、半隻燒鵝,瞧見街上已經提前有瞭賣粽子的,便又想去買幾個粽子回傢吃。然而粽子沒到手,她先被一場鬧劇攔住瞭去路。
這一場鬧劇,看起來強弱懸殊,是個大孩子在打小孩子。夜明之所以被這場鬧劇絆住瞭腿,是因為她發現那大孩子不是旁人,正是昨夜被自己趕出傢去的少年。那少年依舊是披頭散發赤手空拳的,薅著那小孩子頭上的一簇短發,沒死沒活地往死裡捶打那孩子。那小孩子先是嗚嗚地哭罵,後來被他打得動彈不得瞭,他便松瞭手,轉身又從圍觀人群中拖出瞭個婦人來。那婦人鼻青臉腫的,似是已經被他打過瞭一頓,掙紮著要逃,可隨即被他一個掃堂腿撂倒,又挨瞭一頓好揍。這時人群外擠進一名大漢,分明和那婦人小孩是一傢的,因為二話不說,抄瞭刀子就要砍那少年。少年如同後背生瞭眼睛,隨那刀子劈下,也不回頭,直到那刀子將要挨到他的頭發瞭,他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轉身,掄起胳膊揮出一拳,正鑿中瞭那大漢的太陽穴,打得那大漢一聲沒出,直接便昏瞭過去。
夜明看到這裡,氣得攥瞭拳頭——欺負人也沒有這樣欺負的,她早就看這少年不是好東西!
她沒有匡扶天下正義的壯志,可是路見如此不平,也一定要拔刀相助瞭。推開眾人走上前去,她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抓住那少年的腕子:“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兇惡?”
那少年抬頭一見她,先是一怔,然後竟像是有點歡喜一樣,大聲喊道:“妖精!是你?”
夜明也不和他廢話,隻使瞭一招移形換影的法術。街上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她與少年便已無影無蹤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