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清找上門來時,夜明並沒有很驚訝。
夜明住在一間小小的獨門獨院裡,傢裡沒有仆人和門房,所以他輕而易舉地進瞭去,直接出現在瞭夜明面前。
房內並不是隻有夜明一個人,另有一個男子坐在椅子上,那男子神情憔悴,像是大病未愈,身上有隱約的衰朽氣息。夜明嗅到瞭夜明身上的妖氣,可是看不清楚這男子的路數。
這時,夜明大喇喇地一拎那男子的衣領:“喂,小石頭,你回屋歇著去,這隻大蝙蝠,由我來招待。”
那男子乖乖地站起來,當真是走瞭。而夜明轉向瞭殷清,又問:“你來做什麼?”
殷清答道:“我來向你,討要那枚內丹。”
夜明一揚兩道彎眉:“難道內丹的主人還活著?”
“他斷瞭一條胳膊和一條腿,但是還沒死。”殷清的話說得有些艱難:“他……他是我的親哥哥。”
夜明笑瞭:“奇怪,你和你的親人,怎麼這麼不一樣?”
“原本是一樣的。”殷清說到這裡,忽然苦笑瞭一下,“隻是後來我遇到瞭一個姑娘,我……我便開始很想做人,很想和她在一起。”
“那你就帶著她遠走高飛做人去嘛!”
殷清搖瞭搖頭:“我的傢人不肯放我走,我躲到瞭山裡去,也是無用。昨晚我若不是支使小桃騙來瞭她那些朋友,我的傢人或許就要對小桃下手瞭。”
“哦,小桃的命是命,那些歌女的命就不是命瞭?”
“對我來講,當然是小桃更重要。”
“那對我來講,你那個蝙蝠哥哥的命可是太不重要瞭,我懶怠管他,你走吧!”
殷清抬眼看她:“我本也不想管他們,可他們畢竟是我的親人——如果你肯把內丹還給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隻要你發一句話。”
夜明一聽這話,倒是開動腦筋思索起來——那一枚內丹,她原本是為瞭金性堅而搶的,她想金性堅應該也算是個妖精,那麼自己拿一枚內丹給他,是不是也可以補充一下他的生命力呢?
然而夜裡回傢之後,她發現自己打錯瞭算盤:金性堅根本無法接受這枚內丹,仿佛他雖然絕對不是人,但是妖得也不甚純粹,無法吃妖補妖。平常的妖精,內丹都是瑩白如珠的,然而殷傢諸人乃是吸血蝙蝠所化,放在妖精裡頭也是與眾不同的邪門,內丹鮮紅腥臭,夜明拿著這個臭東西,簡直沒法處置。
所以此刻思索瞭片刻之後,她正瞭正臉色,頗嚴肅地說道:“還你可以,但有條件。我要你去為我找一隻印章,有瞭印章,我才能夠還你內丹。”
殷清很困惑:“什麼印章?”
夜明當即把那印章的模樣描述瞭一番,殷清凝神聽著,聽到最後,他越發困惑瞭:“這東西……我傢裡好像有一個。”
夜明大吃一驚:“你傢裡怎麼會有?”
殷清搖瞭搖頭:“據說它是件瞭不起的東西,但是我傢裡收藏瞭它許多年,也並沒有看出它哪裡瞭不起。你若想要,我便回去拿瞭它來同你換。”
夜明剛要笑,可是笑容一露即收,她順嘴又問瞭個新問題:“你這樣關心你的哥哥,難道你的哥哥痊愈瞭,會放過你的小桃嗎?”
殷清也笑瞭一下:“我在來之前,已經和他們談好瞭條件。隻要我能把哥哥救活,他們就放我和小桃走,走到哪裡去都可以。”
一天之內,殷清和夜明做完瞭這項交易。
夜明和金性堅在傢裡研究這枚新得的印章,姑且不提。隻說殷清奔走瞭一整天,直到午夜時分,才在山中一處洞內,又見到瞭小桃。
在這之前,他已經把內丹送給瞭他的哥哥,又跑去傢中看瞭一眼。他和小桃的那個傢,已經被警察用封條封瞭大門,因為昨夜逃出的歌女們報瞭警。五名歌女,逃出去三個,死瞭兩個,這堪稱是駭人聽聞的慘案,所以白天一直有警察在搜山。
小桃一直昏睡著,並不隻是因為驚懼,也是他對她略施瞭一點妖術。如今四周無人,他便設法喚醒瞭小桃,又在洞內點瞭一根蠟燭。
小桃慢慢的睜瞭眼睛,看著他,看瞭許久。他轉過身來,遞給她一隻鐵皮水壺:“喝點水吧,你一定渴瞭。”
小桃環顧四周,然後啞著嗓子開瞭口:“小殷,我是不是被你騙瞭?”
殷清的手僵在瞭半路,慢慢把頭低下去,他輕聲說:“是的,我其實是個妖精,蝙蝠所化。修煉瞭千百年,還是不脫獸性,自從認識瞭你,才真正的想要去做人。”
“你其實沒有夢遊癥,對不對?”
“是的,我沒有。我夜裡是出去找我的傢人,我們一起……”他頓瞭頓,“找血來吸。”
小桃不問瞭,眼淚滔滔地流瞭出來。她還以為自己苦盡甘來瞭呢,還以為自己從此要有好日子過瞭呢。真是想得美啊,真是可笑啊!她活到瞭二十歲,第一次義無反顧的愛上瞭一個人,結果那人卻是個妖精。接下來她怎麼辦?回去登臺唱歌?她不想瞭,她唱厭瞭;另去找個男人嫁瞭?她也不想瞭,她愛厭瞭。
她還害瞭她的小姐妹們,她還犯瞭罪。她怎麼辦?這世上沒有她的活路瞭,她怎麼辦?
她沒辦法,隻能沉默著流淚,直到一群黑影子堵住瞭洞口。
一個聲音響瞭起來,怒氣沖沖的:“阿清!你這個敗類!誰許你拿那件寶貝去換內丹的?我看你真是被那個女人害昏瞭頭瞭!”
殷清登時轉身站瞭起來:“你們又來這裡幹什麼?不是說好要放過我們瞭嗎?”
“你說你能拿回內丹,你可沒說你要把傢裡的寶貝拱手送人?在把寶貝拿回來之前,你不許走!”
殷清登時氣急:“你們——”
“我們什麼?我們才是你的親人,你難道分不清孰近孰遠嗎?把你那個小丫頭交出來,正好你哥哥現在虛弱得很,需要補養。”
殷清聽到這裡,忽然大吼瞭一聲:“你們做夢!”
他氣得抖顫起來:“你們怎麼也學人類的樣子,這樣出爾反爾、陰險狡詐?我不會讓你們傷害小桃一分一毫,哥哥要補,就拿我來補吧!吸我的血也罷,吃我的肉也罷,我隨你們的便!”
洞外的黑影子聽瞭這話,立刻發出驚訝之聲,仿佛是聽到瞭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小桃坐在洞內聽著,卻是平靜。
他還是愛她的,她也還是愛他的。
隻是她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應該怎樣走瞭——仿佛,也沒路可走瞭。
既然如此,她便不走瞭,讓出路來給殷清,也不枉她愛過他一場,他也愛過她一場。扶著洞壁站瞭起來,她忽然邁步沖過殷清,沖過瞭洞口那一群面目慘白的黑影子。氣喘籲籲的一路向前跑,向上跑,她一直跑到瞭山的盡頭。
山的盡頭是深淵,深淵中有雲繚繞,是個可怕的地方。她曾在這裡拼死拼活的拽回瞭殷清,那個時候她還以為殷清隻是在夢遊。
她沒想到自己還會再回來。一邊沖一邊閉瞭眼睛,她沖到盡頭,縱身一躍。
耳邊起瞭呼呼的風聲,她知道自己正在下墜。可是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在清冷的月光中,她看到瞭殷清的臉。
殷清是隨著她一同跳下來的,而在凌空約下的一瞬間,他的肋下張開瞭巨大的雙翼。她落到瞭殷清的後背上,抬頭在向前看,她在天與地之間,看到瞭一輪極大的圓月。
與此同時,殷清搖晃著向上飛去。小桃摟住他的脖子向下看,心中又是一驚——一個高大沉重的人影吊在殷清腿上,殷清這是帶瞭兩個活人在飛。
起起伏伏的飛出深淵,殷清連翅膀都沒有收,直接摔在瞭草地上。小桃驚魂未定的向後看,隻見那個人高馬大的影子站瞭起來,開口便吼:“他媽的!氣死我瞭!若不是老子運氣好,非在山下變成野人不可!”
吼完這句,他抬頭一看前方——殷傢的黑影子們剛剛追瞭上來。
深深地吸瞭一口氣,他又怒道:“哪裡來的這麼多妖精?還帶著血腥氣,必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桃正要說話,一雙手臂卻是環住瞭她。她向旁一看,發現環著她的人是殷清。殷清仿佛是被這個大個子嚇著瞭,帶著她一點一點的向後退。而那大個子晃晃肩膀扭扭脖子,彎腰抓起一片大葉子,念念有詞的用手指在葉子上亂畫瞭幾道,隨即向前一甩手:“妖孽!受死吧!”
那葉子脫手而出,化作一道金光,正打中瞭為首的一隻黑影子。那金光緊貼在瞭黑影子胸前,而黑影子隨之慘叫一聲,扭曲著身體倒在地上,化作瞭一隻撲騰亂掙的大蝙蝠。
殷清抱著小桃在一旁觀看,由著那大個子出手,把自傢這一傢子蝙蝠打瞭個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大個子這回像是痛快瞭點,自己感慨:“連著好些天沒有降妖除魔,真是憋得慌!”然後他轉向瞭草地上的這對男女:“你別怕!雖然你也是個妖精,但我念你幫瞭我的忙,我饒你不死!”
他又對著小桃說道:“姑娘,他是個妖精,會害人的。你快別摟著他,自己回傢去吧!”
小桃死過瞭一次之後,便不想死瞭。抬頭看著大個子,她戰戰兢兢地說道:“我知道他是妖精……我們兩個……是在戀愛……”
大個子當即一撇嘴:“妖精有什麼可愛的!”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殷清卻是追問瞭一句:“敢問大師如何稱呼?”
大個子回瞭頭:“我叫蓮玄,你這做妖精的東西,難道沒有聽過我的名字嗎?”
話音落下,殷清果然又瑟縮瞭一下:“我聽說過。隻是……大師接下來要往哪裡去呢?”
此言一出,蓮玄卻是又怒起來:“我往哪裡去?我都不知道我要往哪裡去!自從到瞭杭州,一下火車我就被人追著打瞭一路,然後我又被一幫當兵地拉瞭壯丁,再後來還掉進瞭山裡——算瞭算瞭,懶得和你們講,真是氣死我瞭!我現在急著進城去找人,你二位自便吧!”
說完這話,他邁開大步就走,瞬間便是無影無蹤。
他走瞭,殷清扭頭去看小桃:“我們也走吧!”
小桃隨著他站瞭起來,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走……去哪裡?”
殷清小聲答道:“去個遠遠的地方,誰也找不到我們。我陪著你做一世人,好不好?”
小桃聽瞭這話,卻是默然。
殷清看著她,看著看著,便是向後退瞭一步:“你若不肯,那我送你回上海去——”他冷不丁的笑瞭一下:“沒有關系。”
下一秒,小桃卻是抓起瞭他的手:“咱們快跑,追那個大個子去!”
殷清身不由己地邁瞭步:“追他幹什麼?”
“他厲害,這山裡的妖魔鬼怪都怕他。咱們跟著他進城,坐火車往北方去,把你傢裡那些人徹底甩掉。”
說到這裡,她開始撒腿向前跑,眼前有瞭一線光明。
殷清也看到瞭那一線光明。光明來自遙遠的天邊,是太陽要出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