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最好的人

距離著鐵籠一米多遠,齊大帥站住瞭。

周圍的電燈馬燈一起放瞭光,照亮瞭齊大帥與她。背著手看著她,齊大帥嘆瞭口氣,又點瞭點頭,低聲說道:“我真不愛信那個法師說的話。”

阿彎盯著齊大帥,知道自己是犯瞭錯又被人捉瞭住。人是不能吃的,吃瞭就是犯瞭這人間的法,但她實在是餓得慌,她以為自己可以偷著吃。

偷著吃,然而還是被捉住瞭,她囁嚅著張瞭張嘴,想要向齊大帥認個錯。不讓吃人,那她以後不吃就是瞭。她想這事情是好商量的,不是什麼天大的問題。

這時,齊大帥又開瞭口:“不愛信,可又覺得人傢也不應該是平白無故地冤枉你,我就略施小計,預備下瞭這個籠子。我想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你幹的,我這籠子預備瞭一萬年,也碰不到你一根毫毛。沒想到啊……”

齊大帥搖瞭搖頭:“阿彎,你騙瞭我,你不是個好姑娘。”

阿彎試探著要從那籠子柵欄裡伸手,可是那紙符像是一團火,燒得籠子都是灼熱無比,把她牢牢地困在瞭籠中。

“不是的!”她對著齊大帥說話,“我沒有害過你。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

齊大帥冷笑瞭一聲:“阿彎,你今天不害我,不代表你明天不害我。我還想問一句,你既是個吃人的妖精,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變的?你我相識一場,總該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阿彎問道:“你真的想看嗎?”

齊大帥答道:“想看。”

阿彎知道自己是得罪瞭他,那麼現在為瞭表示歉意,決定聽他的話——他想看,自己就讓他看。

一道白光包裹瞭阿彎,漸次膨脹開來,又緩緩地消失。光芒散盡之後,院內的人——包括齊大帥——一起驚叫著後退瞭十來步。

因為籠中的阿彎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黑紅相間的巨蟒!巨蟒對著齊大帥歪歪頭,意思是讓他好好地看看自己,可齊大帥回應給她的,先是一串鬼哭狼嚎,隨即便是連滾帶爬地往院子外跑,且跑且道:“找火油!燒死她!快啊!”

齊大帥一逃,院內眾人也哄然而散。阿彎見狀,當即將蛇身扭絞著盤旋緊縮,從一人多高的一大盤蟒蛇,縮成瞭指頭粗細的一條小花蛇。貼著地皮從欄桿縫隙中爬瞭出去,她下意識地要去追齊大帥,可是轉念一想,金性堅那邊還在等著自己這枚印章救命,便臨時扭頭,飛快地遊動而行,消失在瞭黑暗之中。

天還沒亮,阿彎已經重新出現在瞭金性堅面前。

這回陪著金性堅見瞭她的人,除瞭蓮玄之外,還有夜明。

夜明和蓮玄對待阿彎,真是熱情極瞭,恨不得一擁而上,從她手中將那枚印章硬摳出來。阿彎被這樣兩個人圍著,顯然也是有點發慌,當即把那印章往蓮玄手裡一塞:“我就隻有這一個,現在還給他。”

夜明把印章搶過來看瞭看,然後遞還給瞭蓮玄,又對著阿彎笑道:“小妹妹——”叫過這三個字後,她覺著有點違心,就換瞭稱呼,“大妹妹,你這回是幫瞭他大忙。聽說你先前很喜歡他,那等他度過瞭這一劫之後,一定對你以身相許,報你的恩情。”

金性堅聽瞭這話,登時渾身一起動瞭動,而阿彎看瞭他一眼,卻是搖頭答道:“我不要他報答我,更不要他以身相許。我不想和他過日子瞭。”

夜明以著一副老姐姐的心腸,滿以為這回可以把金性堅推銷出去瞭,沒想到阿彎也不肯收他,不禁問道:“怎麼?你又有新的愛人瞭嗎?”

阿彎聽瞭這話,不禁皺起瞭眉毛,垂眼對著地面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愛不愛他,但是他對我很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那樣好過。我做蛇的時候,蛇們說我是怪物,不肯和我交朋友;我做人的時候,人們嫌我古怪,也都不喜歡我。隻有他和別人不一樣,不管我怎麼著,他都說我好,見瞭我就笑。”

夜明問道:“這個人確實待你很好,他是誰呢?”

阿彎輕輕地嘆瞭口氣:“他是齊大帥。”

夜明在夜探大帥府時,曾經偷偷瞻仰過齊大帥的尊容,回想起來,就隻記得這人膀大腰圓,翹著兩撇小胡子,真是相當的不俊俏。

“他呀……”夜明有點不贊成,不過人傢愛人傢的,輪不到她來饒舌,她便隻把話往好裡說,“是還不錯。”

阿彎繼續說道:“可是他被我嚇跑瞭,還要點火燒死我。”

話到這裡,她把自己今夜的所作所為講述瞭一遍。金性堅和蓮玄聽著,都覺著沒法子,唯有夜明說道:“那你是不是真的愛他呢?”

阿彎困惑的抬瞭頭:“我不知道,反正,我願意和他在一起。”

“有多願意?讓你為瞭他,從此不吃活物不殺生,隻吃人類的飲食,你肯嗎?”

阿彎垂下眼簾,這回沉吟瞭許久,終於一點頭:“我願意。人類的飲食,我隻不過是吃得不大飽而已,不飽就不飽吧!”

“說不許吃,就真的一點都不許吃,你做得到?”

阿彎點瞭頭:“做得到。”

夜明笑道:“那你就把方才對我說的這一番話,原樣去講給齊大帥聽吧!他若是不嫌你是妖精,願意繼續和你一起過日子,那我這裡就提前恭喜你。他若是依然怕你,你也不要嚇唬他,走就是瞭。我們本來和人類就不是同族,人妖殊途四個字,你一定也常聽說吧。”

阿彎聽到這裡,冒冒失失的,轉身就跑出去瞭。

阿彎一口氣,走回瞭大帥府。

這個時候,天就已經是大亮瞭。她這回長瞭心眼,並不公然地往府裡闖,而是遠遠地站在街角先張望,結果就見府門內外亂哄哄的人來人往,連著三輛大卡車停在路邊,士兵們正押瞭工人,往那卡車上運送後院藏寶庫裡的古物。一名軍官從外面跑到府門口,大聲的向內問瞭句什麼話,府內有人跑瞭出來,大聲答道:“卡車不跟著大帥走,單往火車站開。大帥說瞭,這回打完瞭仗也不回來瞭,這些東西用火車直接往北運!”

阿彎認得那個人,他是常跟著齊大帥的阮副官。

阮副官說完這句話,急急地跳上瞭卡車車廂裡。三輛卡車滿載瞭古物,上頭又用帆佈苫蓋瞭,然後便絡繹地發動,駛上瞭大街。而這些人和車一走,齊府門前驟然冷落瞭起來,不但無人出入,甚至連站崗的衛兵都不見瞭。阿彎摸不清頭腦,便轉身又往那齊府後頭的小門繞。

繞到一半,她遇到瞭幾名在街邊看熱鬧的閑人,閑人正在談論著齊大帥,她聽見瞭,便走去問道:“請問,大帥府裡,怎麼走瞭好多人?”

閑人答道:“這個齊大帥,上戰場去啦!”

阿彎大吃一驚:“什麼時候上的?”

“天沒亮的時候,這府裡就熱鬧起來瞭,說是北邊忽然開瞭戰,齊大帥直接奔戰場去瞭。”

“北邊……是什麼地方啊?”

“那誰知道!你買份報紙瞧瞧吧,上頭肯定寫著呢!”

阿彎聽瞭這話,轉身又跑瞭。一路撲通撲通地跑到大街上,她揪住個剛領瞭報紙上街來賣的小孩子,花兩個銅子兒買瞭一份晨報。

晨報上果然有齊大帥的名字——齊大帥的軍隊在徐州吃瞭大敗仗。

“徐州……”阿彎記憶著這個地名,一邊記著,一邊咽口水,她又餓瞭,餓得簡直要惱火起來,不是惱別人,是惱自己。哪有自己這樣饞嘴大肚皮的蛇?蛇裡沒有這樣的,人裡也沒有這樣的,她想自己果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

一邊恨著自己,阿彎一邊跑去瞭火車站。火車是什麼,她已經知道瞭,火車怎麼坐,她也相信自己能夠搞清楚。反正她要去徐州,就算火車不肯載她,那她走也要走過去。

阿彎坐上瞭火車。

火車開瞭一段路,忽然就停瞭,說是鐵軌被炮彈炸斷,前頭已經沒有瞭路。阿彎隨著旅客下瞭火車,自己看準瞭方向,開始步行。

連著走瞭三天後,她聽見瞭槍炮聲。

這時,她路過的村莊裡已經看不見百姓瞭,據說是為瞭躲避戰火,全都逃瞭。沒有人,也沒有食物,她從地洞裡掏瞭幾隻田鼠出來,猶豫瞭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吃。今天她能吃瞭這活鼠,明天就能又吃起活人。要是這樣的話,自己還來找齊大帥做什麼?專為瞭來嚇唬他嗎?

這樣一想,她就決定再忍一忍,橫豎她不是平凡的生靈,總不會輕易地餓死。

又走瞭一天多,這日凌晨,在兩座村莊之間,她見識到瞭真正的戰火。

炮彈在空中穿梭似的嗖嗖的飛,落瞭地便要爆出一聲轟天的巨響。她怕瞭,慌不擇路地亂跑,忽見前方活動著許多士兵,那士兵穿著灰衣,很像齊大帥的部下,她便邁開大步猛沖瞭過去。前方的情景越來越清晰瞭,她忽然瞧見那幫士兵裡頭站著個挺胸疊肚的壯漢,壯漢翹著兩撇小胡須,正是齊大帥!

這足以證明她這一趟沒有白白的奔波。歡天喜地的沖向齊大帥,她正要大喊出聲,忽然,她聽見頭頂傳來瞭吱溜溜一聲銳響。一邊狂奔一邊抬起頭,她看到瞭一枚炮彈劈空而飛,直飛向瞭齊大帥的方向。

炮彈是很厲害的,是能把土地炸開花的,她知道。

於是她發瞭瘋似的向前疾沖幾大步,然後縱身一躍,撲向瞭齊大帥。

在震天撼地的一聲巨響過後,齊大帥仰臥在地上,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聾的,手腳是癱瘓的。

直過瞭好一陣子,知覺才慢慢地恢復瞭。他看見瞭光,聽見瞭聲,還能抬起雙手,推開瞭身上這具沉重的軀體。一點一點地翻身坐起來,他看著面前這張臉孔,怔瞭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阿彎,你怎麼來瞭?”

阿彎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周身也不覺得疼痛,隻是沒有力氣,不能動彈。轉動眼睛望向瞭齊大帥,她忽然發現齊大帥的一側胡子梢遭瞭火燎,已然焦瞭,瞧著十分滑稽,就忍不住一笑。

笑過之後,她輕聲開瞭口:“我是想來告訴你,吃人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不吃瞭。”

齊大帥瞪著眼睛看著她——看著她,也看著她身下漫出來的血泊。

“就為說這個?”他喃喃地問。

阿彎想瞭想,又說道:“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雖然是妖精,但我不會傷害你的。你別怕我,也別燒我。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過,你要是還喜歡我,我就繼續跟著你,你要是不喜歡我,我就走。”

說完這話,她直勾勾地盯著齊大帥,等瞭片刻之後,她見齊大帥單是瞪著自己,不說話,便小聲說道:“我知道瞭。”

然後她作勢要翻身起來:“那我走啦。”

她翻瞭一次身,沒起來,翻瞭第二次身,還沒起來。她自己納瞭悶,不知道怎麼會忽然沒瞭力氣。抬頭再去看齊大帥,她看見齊大帥的眼睛裡亮晶晶的,於是伸瞭手去摸。

她摸到瞭齊大帥的眼淚,也摸瞭齊大帥半臉的鮮血。

齊大帥握住瞭她的手,忽然把嘴一咧。

他本來就不是美男子,如今這麼一咧嘴,更醜瞭。眼淚在滿是煙塵的臉上沖出溝渠,他帶著哭腔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不錯,願意跟我過日子瞭?”

阿彎點瞭點頭。

齊大帥的嘴越咧越大,終於嗚嗚地哭出瞭聲音,一邊哭一邊含含糊糊地又道:“你要不是個妖精就好瞭,你覺得我不錯,我也覺得你不錯……你要不是個妖精就好瞭……”

阿彎好奇的看著齊大帥,問他:“你是在為瞭我哭嗎?”

齊大帥把她的手捂在臉上,深深的彎下瞭腰:“你個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要死瞭?你要死瞭我還不哭?”

阿彎閉瞭閉眼睛,也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冷,但是很奇異的,並不悲傷恐懼,眼睛盯著齊大帥那張醜臉,她輕輕地嘆瞭口氣:“從來沒有人為我哭過……你真是對我好……”

她也不疼,也不怕,隻是眼皮沉重,睫毛忽閃忽閃地要合下去。合下去就合下去吧,橫豎齊大帥也不好看。身體搖搖晃晃地漂浮瞭起來,她也沒辦法,她也很遺憾——是啊,自己不是個妖精就好瞭,自己是個人就好瞭。

阿彎一直是個糊裡糊塗的妖精,出身不可考,壽命不可考,一切都不可考,似乎一直就隻是活著而已,天上地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臨咽氣的時候,她聽見瞭齊大帥的哭聲,心中先是很知足,隨即卻又緊張起來,怕自己會在死後恢復蛇身,嚇壞瞭齊大帥。

她很緊張,甚至想掙紮著從齊大帥身邊爬開。可是手腳已經都冰涼的不聽瞭使喚。於是半睜著眼睛看著齊大帥,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你走……你怕……”

說完這話,她終於力不能支,閉瞭眼睛。

最後一口氣緩緩地呼出來,她聽見齊大帥哭哭啼啼地告訴自己:“我不走,我不怕。”

這話是她生平所聽過的,最動聽的話;這人也是她生平所遇過的,最好的人。

《十二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