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盯著面前這五枚印章,越是看,越覺得這五枚印章像五塊小小的骨頭——金性堅的骨頭。
金性堅這個人,平時在她眼中,簡直就是個人神共憤的貨色,如今日夜坐在房內,不露面,也不出聲,讓她不得不主動地、親自地走過去看他。他的皮膚一點血色都沒有瞭,她每次看到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眼前就會浮現出這五枚印章,這五塊小小的骨頭。
她看著他,宛如看著白骨、看著宿命、看著死亡,偏偏他忽然轉瞭性情,竟然變得愛笑起來。對著她微微一翹嘴角,他輕聲喚她:“夜明。”
她現在受不瞭他的笑,他一笑,她就要哭。一轉身推門走出去,她氣沖沖似的嚷道:“別叫我!”
她走瞭出去,迎面遇到瞭蓮玄。蓮玄現在不再拿她當個妖精來提防瞭,見她是從金性堅屋子裡走出來的,他便低聲問道:“怎麼樣?還是那麼半死不活的?”
夜明把脾氣收瞭收,小聲說道:“我們到瞭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
“給他吃點好的呢?”
夜明搖瞭搖頭:“沒用,他又不是營養不良。”
說完這話,她抬頭對著蓮玄又道:“這回真的是沒辦法瞭,你看他的樣子,時間顯然是已經不多,可是世界這麼大,我們一點目標都沒有,又到哪裡去尋找餘下的三枚印章呢?這不就和大海撈針是一樣的嗎?”
蓮玄抬手摸瞭摸大腦袋:“我也覺得這印章是無處可找的,能找到這麼五枚,已經算是他有運氣瞭。”
他這話等同於廢話,於是夜明也就不再同他多講,轉身默默地回房去瞭。蓮玄獨自站在院子裡,不想回房,也不想去見金性堅。他與金性堅相識瞭十年有餘,十年裡聚少離多,又總是志不同道不合,簡直沒有和睦的時候。他說不清金性堅對自己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但他也同樣受不瞭金性堅此時的微笑——那笑容讓他覺得悽惶和絕望,他寧願金性堅對自己橫眉冷對。金性堅冷一點傲一點,囂張一點可恨一點,反倒是更能讓他安心。
無所事事地又虛度瞭一天一夜,這個中午,蓮玄就聽金性堅房內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輕輕推門走瞭進去,他停在床前,就見金性堅穿得整整齊齊的,闔目仰臥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毯子。
“哎。”蓮玄輕聲地呼喚,“睡瞭?”
金性堅沒反應。
於是他伸手又去觸碰金性堅的面孔。面孔冰冷,鼻端也沒有熱氣。
蓮玄猛地收回手,隨即定睛細看,卻又見他的胸膛緩緩起伏瞭一下,原來還有一絲氣息。周身瞬間滲出一層黏膩的冷汗,他一屁股坐到瞭床旁的椅子上,就覺得腦中繃著一根弦,繃得太緊瞭,方才差一點就斷瞭。
長長地吸瞭一口氣,他俯身用雙手捧瞭臉,就覺得自己活瞭這小半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煎熬過——他受不瞭這個鈍刀子割肉的疼法。
崩潰瞭一般,他嗚嗚地哭瞭起來,哭得面紅耳赤,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夜明聞聲闖瞭進來,一頭沖到瞭床前:“小石頭!你怎麼瞭?”
金性堅微微地睜開瞭眼睛,低聲說道:“他以為我死瞭。”
蓮玄涕淚橫流地抬起頭,大聲爭辯道:“我當然知道你沒死,我是——我是——”
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情緒,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夜明看瞭看金性堅,又看瞭看蓮玄,忽然一跺腳:“蓮玄,你真沒出息!往後你可沒臉再瞧不起我們妖精瞭!”
蓮玄抬手滿臉抹著眼淚:“我怎麼瞭?我就是哭一哭而已……”
“哭能哭出辦法來嗎?”夜明叉腰站在床前,兩隻大眼睛滴溜溜地從蓮玄轉到瞭金性堅,“印章那東西,找不到就找不到瞭!未必他缺損瞭一部分,就一定會弱到要死。人類丟瞭一條胳膊半條腿,不也是照樣能活嗎?與其坐在傢裡哭哭啼啼,我們不如快去找個妥當的地方安置他。再厲害的妖精到瞭這雷劫的時候,也都要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就沒見過有誰是站在天底下等著雷劈的!記得我那時候,是在大山下找瞭一處很深的山洞。除非那天雷把山劈開瞭,否則山洞裡總還算是安全的!”
她忽然說出瞭這樣一篇話,金性堅是扭過臉望向她瞭,蓮玄也止住瞭淚水,正色加入瞭討論:“那還不如到寺裡去,寺裡有神佛保佑著,更安全。”
“什麼神佛,我看不過是一些個泥胎罷瞭。”
蓮玄一皺眉毛:“妖孽少胡說,誰不知道寺廟是好地方?”
“哪裡好?無非也就是木頭磚瓦造的屋子罷瞭。”
“你這樣詆毀寺廟,我看是你自己就屬於妖邪一類,不敢進去吧?”
夜明聽瞭這話,絲毫不怒,反倒微微一笑:“哦,我是妖邪一類,他就不是瞭?他什麼時候封的神?他要真是神,真是比我高明,現在又何必讓我為瞭他勞心費力呢?”
蓮玄聽到這裡,張瞭張嘴,咽瞭口唾沫,又抬手摸瞭摸腦袋,最後答道:“那,你打算把他藏到哪個洞裡去呢?”
夜明想瞭一想,末瞭答道:“我想,我們回北方去找一找吧!這江南地帶,大概沒有那樣的大山深洞。”
蓮玄點瞭點頭,表示同意:“那我們收拾收拾,就準備出發吧!”
夜明轉向金性堅,彎腰說道:“小石頭,你打起精神來,不要怕,過瞭這一關就好瞭,況且還有我們兩個陪著你呢!”
金性堅又是一笑。
然後他抬起一隻手,仿佛是要去摸夜明的長發,可是那隻手剛抬到一半,手指忽然剝落瞭一片皮膚。夜明連忙把那一片皮膚撿瞭起來——說是皮膚,其實更類似於薄薄的石片。
她變瞭臉色,當即和蓮玄對視瞭一眼。蓮玄立刻站起瞭身,說道:“你們等著,我這就去火車站看看火車票!”
夜明也搶著往外走:“不等瞭,我收拾一下行李,咱們這就一起往火車站去!隻要是往北走的火車,不管是哪一趟,我們擠上去就是!”
蓮玄萬沒想到,夜明作為一隻妖精,居然很有一個主婦的手段和風范。轉眼的工夫,她已經收拾出瞭一隻小包袱。把一身的衣裳穿利落瞭,又把小包袱一挎,她對著蓮玄說道:“火車上總是人擠人的,拿著皮箱那種有棱有角的大傢夥,反倒不靈活,不如像我這樣。”說完這話,她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卷子鈔票給瞭蓮玄,“到瞭火車站,我管著小石頭,你負責擠上去買火車票。我們分工協作,盡快上路!”
蓮玄到瞭這個時候,隻有唯唯諾諾的份兒。按照夜明的指揮,他帶著金性堅出瞭屋子,三人在門外雇瞭三輛黃包車,一路直奔瞭那火車站去。蓮玄見那賣票的地方人山人海,當即一馬當先地擠瞭過去。等他汗流浹背地帶著三張火車票走回來時,就見夜明的手中又多瞭個小包袱:“這個你自己拿著,是我方才買的一大包饅頭和幾根香腸,給你路上充饑。”
蓮玄這才想起來:夜明和金性堅是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自己卻是肉體凡胎、扛不住餓。
火車開動,一路向北,然而並沒有跑出多遠,就不得不停瞭。
因為前方戰火激烈,仿佛是某幾位手握重兵的大帥正在此地混戰,以至於交通斷絕。夜明等人下瞭火車,商量一番,因為自知決不能夠憑著兩隻腳走回去,所以思前想後的,隻得改換路線,就近到上海去。
到瞭上海,他們便可以走海路,坐船重新北上就是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