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玄沒想到自己會遇到齊大帥。
和上次見到的那個齊大帥相比,此刻這位齊大帥是明顯的瘦瞭一圈,兩撇德皇威廉式的翹胡子也耷拉瞭,臉上的橫肉也是松松垮垮。夜明和金性堅對於齊大帥這位豪傑,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所以此刻站在齊大帥的軍營裡,他倆是個傻瞭眼的樣子,隻能聽著蓮玄和齊大帥說話。
齊大帥說:“法師,你說得對,那姑娘真是個妖精。”
蓮玄“唉”瞭一聲,算是表示同情。
齊大帥沉默瞭片刻,臉上的皮肉越發耷拉得厲害。末瞭抬手用力搓瞭搓臉,他振作瞭精神,對著蓮玄一笑:“法師,原來我總以為你們這套把戲,都是騙人的,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精有怪。真的,我這回算是長瞭見識瞭。”
蓮玄還是不知道這話應該怎麼往下接,隻好又“唉”瞭一聲。
齊大帥繼續說道:“可惜,阿彎死瞭。法師,你說,世上還有沒有像阿彎這樣的妖精瞭?”
蓮玄吃瞭一驚,但是臉上不變顏色:“我想,是有的吧!”
齊大帥這時望向瞭夜明和金性堅:“這兩位是什麼人?”
蓮玄答道:“他們是我的朋友,本來打算北上到天津去的,結果火車線不通,坐輪船走海路,輪船遭瞭魚雷,也沉瞭。我能否請齊大帥幫個忙,派幾個人把我們護送到安全的地方,讓他們繼續趕路呢?”
齊大帥答道:“可以是可以的,但是有個條件。”
“大帥請講。”
“法師,我看你是條好漢,又有那別人沒有的本領,所以想留你在我身邊,給我做一名副官,幫我再找一個像阿彎那樣的姑娘,你意下如何?”
蓮玄一聽這話,登時懵瞭:“啊?我留下?可我還得趕路呢!”
齊大帥看著他微笑:“法師可以考慮考慮,這就算是我們之間的,哈哈,一筆交易吧!”
說完這話,他轉身離開瞭這屋子,而門外的士兵上前關閉房門上瞭鎖,竟是讓他們在此地坐起瞭牢。
蓮玄傻瞭眼:“這是怎麼搞的?這齊大帥怎麼還看上我瞭?”
金性堅答道:“你又會武功,又會捉妖,樣子也算威風,他看你是個人才,也不算稀奇。”
蓮玄向他一拱手:“謝瞭,第一次聽見你說我的好話。”
夜明這時忽然開瞭口:“蓮玄,你就答應齊大帥的條件吧。”
蓮玄登時一愣:“我不跟你們走瞭?”
夜明答道:“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現在要緊的是帶小石頭往北走,要說怎麼躲避雷劫,我也比你更有經驗。所以你先留下來,大不瞭等我們走遠瞭,你再想辦法逃就是瞭。”
平心而論,夜明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所以蓮玄眼睜睜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這天下午,在三名士兵的引領下,夜明和金性堅繼續上路瞭。
蓮玄換上瞭一身灰佈軍裝,瞧著竟是相當的威風。他送他們到瞭一處小山頂,停瞭腳步說道:“我隻能送你們到這裡瞭。”
然後他又轉向金性堅:“你若是活著度過那一劫瞭,記得來找我。你要是懶得動,給我發封電報也行。我也不往別的地方去瞭,這一陣子我就留在齊大帥這裡,你想找我,也容易些。”
金性堅看著他,笑瞭一下:“謝謝你。”
蓮玄推瞭他一把:“別笑瞭。我還是看你那張冷臉順眼一些。”
他這一下子力氣不小,推得金性堅一個踉蹌。夜明伸手扶住瞭他,然後帶著他往山下走去。
走出老遠瞭,他們雙雙地回瞭頭。而山頂上的蓮玄一見他們回瞭頭,就覺得心中一熱又一酸——他本是浪跡天涯逍遙無礙的人,可是也不知是怎麼搞的,糊裡糊塗地裝瞭滿心的兒女情長。
他想自己竟然為瞭一個妖精牽腸掛肚,真是墮落透瞭。將來死瞭,都沒有面目去面對先祖瞭。
齊大帥這人說到做到,三名士兵帶著夜明和金性堅坐瞭一陣子騾子車,又坐瞭一陣子馬車,又坐瞭一陣子卡車,末瞭,他們趕上瞭一趟運貨的列車,到達瞭河北地界。
到瞭這個地方,就沒有人管他們瞭。夜明和金性堅跳下列車,往那燕山山脈的深處走。這一日,金性堅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忽然問夜明道:“蓮玄現在怎麼樣瞭?”
夜明被他問得啼笑皆非:“我怎麼會知道。”
答完這句話後,夜明倒是有點感慨——金性堅這一路可是沒少提起蓮玄。夜明總覺得他這人是個混不講理的石頭腦袋,可是如今這麼一瞧,她發現他其實也有人心,也有人性。旁人對他好,他是知道的,也是領情的。
這時,金性堅忽然又對她說道:“謝謝你。”
夜明反問道:“怎麼啦?謝完瞭蓮玄又謝我?”
金性堅答道:“沒什麼。我隻是想,等我過瞭這一關,我再好好地報答你們。”
夜明一把將他拽瞭起來:“不必!等你度過瞭這一關,我立刻遠走高飛。和你追追打打地鬧瞭這麼一千年,我可真是鬧夠瞭。”
說完這話,她不管金性堅有沒有力氣,生拉硬拽地拖著他走。這深山之中乃是個莽荒世界,山洞是不少的,然而都不合她的意。險伶伶地走過一段狹窄山道,她抬瞭頭向前望:“小石頭,你別隻是走,瞧見什麼好地方沒有?”
說完這句話,她驚叫一聲,被金性堅猛地推倒在地。慌忙掙紮著爬瞭起來,她回頭一看,這可真是嚇瞭個魂飛魄散,因為上方峭壁上不知何時墜下一塊巨大山石,若不是金性堅猛地把她推瞭開,她饒是夜明珠所化,這一下子也非被巨石砸碎瞭不可。隨即轉過臉再去看地上的金性堅,這一回,她幹脆發出瞭“哎呀”的一聲。
極度的驚痛與悲憤,都藏在這一聲“哎呀”裡頭瞭。
金性堅趴在地上,周圍全是碎石,西裝衣袖齊肩斷裂,一條手臂無影無蹤。
夜明沖過去跪下來,急得面紅耳赤、氣息哽咽。兩隻手在那碎石裡刨瞭一氣,她隻刨出瞭空蕩蕩的衣袖。抓著袖子轉向金性堅,她大聲吼道:“我是砸不死的!”
抬手一抹眼睛,她繼續吼:“誰要你救?!”
她俯身低頭去看金性堅的傷口,就見雖然也是皮肉之中露著斷裂的骨頭,然而皮肉是蒼白的,骨頭也是雪白,完全沒有鮮血的影子。
“我們這麼勞心費力地要救你!”她直起腰,對著金性堅聲嘶力竭地喊,“你可好!本來就不完整齊全,現在又弄丟瞭一條胳膊!你自己算算,你還剩瞭多少?”她抬瞭巴掌啪啪地打他,“你這個臭石頭!你說這可怎麼辦?”
打完瞭罵完瞭,她轉過身趴下去,又去翻那滿地的石礫,可將方圓十米的地界都找遍瞭,她也沒能找到一塊類似印章質地的玉石來。披頭散發地蹲到瞭金性堅身邊,她越想越急,眼淚滔滔地流。一隻手伸過來,在她臉上輕輕的擦,她低下頭,看見那是金性堅的手。
他就隻剩瞭這麼一隻手。
把這僅存的一隻手打瞭開,她發狠道:“我不管你瞭,我走!”
那隻手慢慢的縮瞭回去,金性堅輕聲答道:“好。”
她立刻低頭瞪瞭他:“好?”
金性堅望著她:“這些天,你對我這樣好,我心裡很高興。”
說到這裡,他淺淺地一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死也沒關系瞭。”
夜明擰著兩道眉毛看著他,看瞭良久,末瞭猛地一起身:“我真走瞭!”
金性堅點點頭:“好,走吧。”
夜明轉身就走,走出幾步之後,忽然停瞭下來,踮起腳來向遠方張望。緊接著轉過身跑回到金性堅身邊,她像沒事人似的攙起金性堅,很平淡地說道:“我看見瞭一座大山,咱們到那裡去碰碰運氣吧!”
金性堅走得太慢瞭,於是夜明幹脆背起瞭他。金性堅也知道自己現在變得很沉重,所以靜等著夜明發牢騷,然而夜明很奇異的沉默瞭,一聲不吭地把他背到瞭大山下。
“你看!”夜明若無其事地對他說話,“看見前頭那個山洞沒有?我覺得那個地方不錯,有點像我當年藏身的那個山洞。這樣的洞子是最好的,上頭壓著大山,不怕雷擊。”
然後她興致勃勃地就要往裡進。金性堅歪過頭,見她臉上花裡胡哨的,是灰塵混合著淚水,幹涸成瞭痕跡。方才她還在咬牙切齒地又哭又罵呢,現在卻忽然變瞭個態度,他不明白,於是說道:“夜明,你走吧。”
夜明不回頭,對著前方問道:“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我的結果如何。如果天雷真的降下來瞭,你在我身邊,也許會被誤傷。不如你先走,我若是平安的話,自然會出山去找你。”
“不必!誰要你找!”
金性堅沉默片刻,又道:“我這個樣子,顧不上你瞭。”
“我什麼時候用你顧瞭?這一路來,不都是我和蓮玄照顧著你嗎?”
說完這話,她側過瞭臉,給瞭他一個臟兮兮的側影:“傻瓜!你活一萬年,也還是個石頭腦袋!有人陪著你還不好?要不然等到天雷真來瞭的時候,嚇也嚇死你!”
金性堅怔怔地看著夜明,怔瞭良久,最後,卻是微微地笑瞭。
“夜明,你是不是……是不是心裡對我也有一點……一點……”
夜明一邊忙著走路,一邊忙裡偷閑地橫瞭他一眼:“沒有!嫌你太蠢,看不上你!”
金性堅探頭湊到她耳邊,急切地說話:“你隻是不肯承認,是不是?”
夜明停下瞭腳步:“這麼有精神,自己下來走!”
結果金性堅當真伸腿落瞭地。一手抓住夜明的袖子,他攔住她的道路,微微地俯身去正視她的眼睛:“是不是?你也有點喜歡我瞭,是不是?”
夜明凝視著他,凝視瞭片刻之後,忽然翻瞭個白眼。
“不一定啊!”她用輕快地語調回答,“誰知道你能不能活著出山呢?活著的小石頭我才喜歡,雷劈的死鬼我可不要。要瞭死鬼做寡婦呀?呸!”
金性堅連連搖晃著她的手:“我能活,肯定能活。畢竟我和其他的妖精不一樣,我可是補天之石所化,我——”
夜明一甩他的手:“別吹牛瞭!你算什麼補天之石,不過是一小堆碎石頭罷瞭,還東丟一點西丟一點,連一小堆都湊不齊。別看我瞭,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