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玄說他“下午還來”,結果下午過瞭一大半,也未見他的蹤影,不過確實是又來瞭一位新客人——葉青春。
這春光爛漫的好時節裡,葉青春身穿翠綠色長袍,外套霞色坎肩,頭發全盤地向後梳去,一張面孔經瞭雪花膏的滋潤,越發白嫩無雙。敲開瞭金性堅的房門之後,他就這麼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沖著房內的金性堅嫣然一笑:“哎呀,金兄,你可回來瞭!”
因為夜明不大把金性堅當個男子漢那樣來尊重,常讓他顏面掃地,所以此時金性堅正在和夜明嘀嘀咕咕的辯論,冷不丁地看到門口站瞭這麼一位花紅柳綠的人物,他先是愣瞭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葉君?”
然後他側身讓路,把葉青春請瞭進來:“幾個月不見,你真是——真是——”
他簡直找不出形容詞來形容葉青春此時的形象,但葉青春既以藝術傢自居,穿成這個樣子,也必定是有一番道理。而葉青春進房一瞧,忽然看到瞭夜明,就又“呀”瞭一聲:“這位女士是……”
金性堅猶豫瞭一下:“她是我的未婚妻。”
夜明張瞭張嘴,心想我隻不過是給你幾分好臉色、許你暫時跟著我瞭而已,誰許你自作主張,當我做未婚妻的?不過當瞭外人的面,她也不好分辯,隻怕越說越亂,隻得對著葉青春匆匆一笑:“您請坐,我正好要出去買點東西,就不奉陪瞭。”
說完這話,她徑自離去。而葉青春驚訝地盯著她,待她出門去瞭,才轉向金性堅說道:“你這一趟出門避難,怎麼還避出瞭一段羅曼史?”
金性堅親自給他倒瞭一杯熱茶:“請坐,這裡地方很逼仄。”
葉青春在那小沙發上坐下瞭,兩隻白手疊著搭在瞭一側大腿上:“中午那個當瞭兵的大個兒給我打瞭電話,說找到你瞭,我這心吶,登時就是怦怦地一陣亂跳!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最富於感情,這也是藝術傢的通病。感情的潮水一湧上來,我就犯起瞭頭暈病。唉,我暈瞭足足有一個多鐘頭,喝瞭兩瓶涼汽水,才漸漸地感覺清醒瞭一些,立刻就來看望你瞭。”
說到這裡,他抬手掩口,扭過臉打瞭個輕輕的小嗝,可見他在傢確實是喝瞭不少汽水。然後轉身面對瞭金性堅,他又道:“金兄,我們一別幾月,你受瞭愛情的滋潤,瞧著越發風采過人瞭呀!”
金性堅經過瞭這一場雷劫,也算是重生瞭一回。重生之後,他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的這二位同性友人——一位是蓮玄,一位是葉青春——言談舉止都變得十分肉麻。此刻他被葉青春誇得有些坐不住,隻好肅穆瞭態度,也給自己倒瞭一杯熱茶:“不敢當。倒是葉君,最近又有瞭什麼藝術上的大作嗎?”
葉青春抬手在面前一扇:“唉,別提瞭。我傢的老爺子本來說好瞭是不管我的,近來不知發瞭什麼瘋,忽然逼著我娶他一位什麼世兄的女兒,還要到衙門裡給我找個位子,讓他那位老世兄帶著我去學做官。金兄,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我早早就脫離瞭傢庭,老爺子說的那一傢子人,我聽都沒有聽說過,完全不認識,怎麼可能就貿然去娶他們傢的女兒?況且我留學歐洲,單是研究美學就研究瞭七年,乃是一個藝術之種,現在開服裝店,說實話,一年也不少賺。現在他們逼迫一個藝術傢去做小官僚,這不等於把我的靈魂活活扼殺掉瞭一樣嘛!”
金性堅慢慢地喝著茶,茶的滋味,他勉強能夠嘗出一點來:“你既然在經濟上不依靠令尊,那麼不聽他的話,也就是瞭。”
“嗬!”葉青春圓睜二目,一拍大腿,“老頭子帶人把我的服裝店砸瞭一通!要不是我妹妹麗娜提前給我通風報信,我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書生,非被他捉回傢去成親不可!”
“這可真是……”
葉青春長嘆瞭一聲:“金兄,我聽那個當瞭兵的大個兒說,你這回是到江南走瞭一圈。你看,我跑去上海避避風頭如何?”
“那你的生意怎麼辦?”
“唉,賺錢雖然重要,但我的藝術生命和貞操也是很重要的呀!老頭子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要過來找我的麻煩,我想瞭又想,覺得不躲一躲是不行的。”
金性堅點瞭點頭:“也有道理,那你就去趟上海,住幾天也不錯。”
葉青春笑著打瞭他一下:“所以啊,我說你回來得正好呢!我走瞭,就麻煩你幫我留意留意我的房子,天津這邊要是有什麼變化呢,你也給我通個風報個信,就好瞭!”
金性堅聽瞭這話,倒是皺起瞭眉頭:“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瞭。我本人目前還在通緝令上呢。”
葉青春笑道:“唉,你那是得罪瞭人,又沒真犯什麼罪。那個大個兒不是認識什麼齊大帥嗎?你托他給大帥送點兒禮,讓大帥幫你說個人情,把你那通緝令撤瞭不就得瞭?”
什麼問題到瞭葉青春嘴裡,都變得簡單起來,金性堅順著他這話一想,緊接著轉過臉,對他笑著說道:“是的,應該這麼辦。”
葉青春被他這慈眉善目的笑容嚇瞭一跳,然後卻是沒有說出好話來:“真瞧出愛情比友情更有威力瞭。我與金兄相識這樣久,第一次見你笑得如此歡喜。”
金性堅答道:“我是為你這句話而笑,又不是為瞭愛情而笑。”
葉青春聽瞭這話,心裡才稍微舒服瞭一點——金性堅這人向來冷冰冰的誰也不搭理,唯獨肯把自己當個朋友看待,他習慣瞭這獨一份的特殊待遇,如今金性堅忽然帶回來瞭個未婚妻,竟然越到瞭自己頭上去,這可讓他心裡有點不痛快。
“反正……”他站瞭起來,“姑且就先這麼著吧!我回傢去,等你回來瞭,我請客,給你,和你那未婚妻,接風!”
葉青春在這天下午,弱柳扶風似的回瞭去。而不出三天的工夫,畫雪齋大門上的封條被撕瞭去,金性堅用久瞭的那位小男仆小皮,歡天喜地地重新出現在瞭這條小街上。
小皮在外頭晃蕩瞭這些個月,晃得心慌意亂,簡直以為金性堅一去不復返,自己需要另尋一條人生道路去瞭,如今見金性堅回瞭來,他大大地松瞭一口氣,覺得自己也像是死裡逃生瞭一次。
金性堅傢中的那些古董,已經無處可尋,但金性堅本人並不在意。經瞭小皮的收拾和佈置,這畫雪齋重新成瞭一處風雅的所在,並且眾人都聽聞金性堅從上海帶回瞭一位絕世美人,佳貝勒受瞭這個消息的勾引,特地從北京趕回瞭天津,提著幾色禮品登瞭畫雪齋的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專為瞭看金性堅這位女朋友。
看瞭一次之後,他沒看夠,轉天又來瞭第二趟,過瞭三天之後,又來瞭第三趟。金性堅不便為瞭這個把佳貝勒攆出去,便對夜明商量道:“天氣暖和瞭,我帶你去北京玩幾天,如何?”
夜明笑道:“北京誰沒去過,不稀罕去!”
“十幾年前的北京,自然和現在的北京不很一樣。我剛又賺瞭一筆錢,我們去把它花掉,好不好?”他看著夜明,雙目炯炯有光,“你不是最喜歡玩的嗎?”
夜明笑著扭開瞭臉,不看他,看別處:“你愛陪我玩,那我就玩一趟去!要不然你這傢裡總來客人,我也覺得有點煩瞭。”
這話說完的第二天中午,蓮玄溜達到瞭畫雪齋,想要蹭一頓午飯,然而午飯沒吃到,他隻吃瞭一道閉門羹。隔壁的葉青春收拾出瞭兩隻大皮箱,正打算出門乘坐火車南下,如今在院門口看見瞭蓮玄,便告訴他:“你來晚瞭一步,金兄和他那位女友,乘坐上午的特別快車,往北京去啦!”
蓮玄一聽這話,很是失望:“真的?”
葉青春這話的確是真的,此時此刻,金性堅和夜明坐在頭等車廂那靠著窗口的座位上,正在向北京行進。夜明把額角抵在車窗玻璃上,入神地看那風景向後飛逝,而對面的金性堅把一隻手插進褲兜裡,攥住瞭一隻小小的方盒子。
盒子裡面,是一枚求婚用的鉆石戒指,戒指圈子上,刻著他和夜明兩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