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共乘一騎,夜天凌從後面握著韁繩,卿塵低頭看到他修長的手指,穩定而隱藏著莫名的力度,他的手臂和胸膛在自己身邊形成一個環抱,安全、溫暖,似乎很小很小的時候在父親懷中有過這樣的感覺,因為知道有保護所以可以全身放松地倚賴著,絕對不會被松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瞭,久遠得讓人以為是記憶出瞭問題。
她帶著這樣的心情抬頭,從這個角度看向夜天凌,卻立刻接觸到瞭他的目光,那副清淡的面孔下,有種別樣的愉悅的神態。
夜天凌見她看過來,低頭微微一笑,道:“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卿塵道。
“去瞭便知道瞭。”他道。
風馳腳程極快,不多會兒便進瞭偏僻的山路,看方向似乎是寶麓山的一支峰脈。兩人一路而上,幾乎到瞭這山峰的最高處,待到前面已沒瞭出路,夜天凌方緩緩勒馬。
卿塵坐在馬上放眼一望,不禁驚嘆一聲。從他們所立之處看去,寶麓山連綿的山脈盡收眼底,天都伊歌遠遠地坐落在前方,偌大的城池變得隻手可握。楚堰江自城中穿插而過,同另一條江流合而為一化作奔騰寬闊的大河,滔滔滾滾奔向遠方。人仿佛立於無邊無際的天地之間,心胸開闊,無限伸展,直與這蒼茫的自然合為一體,亦被這壯麗江山震撼著心靈。
她無比驚贊地看著這山林江河,突然聽到夜天凌在耳邊問:“怕嗎?”
聞言低頭,她才發現原來風馳停住的地方是一方懸崖的盡端,隻要再前進一步,人便會墜入萬丈深淵。
絕壁刀削,一落遽下,山谷間偶爾飄起繚繞的雲霧,風過時急速地飛掠消失,露出深不見底的峽谷。卿塵興奮地回頭看夜天凌,鳳眸之中是驚是喜是笑,明亮的光彩照人眼目,道:“這是什麼地方?”
夜天凌俯視她,嘴角亦蕩起微笑,突然一提韁繩,風馳長嘶一聲雙蹄騰空人立而起,幾乎要縱入懸崖之下,隨著卿塵刺激的尖叫,轉身穩穩落在後面幾步處。兩人同時放聲大笑,皆覺得痛快無比。
夜天凌翻身下馬,伸出手,卿塵扶著他的手跳下來,一起站上前面高起的巖石。夜天凌道:“我常常一個人來這兒。”
卿塵在大石上隨便坐下,無盡神往地看向遠處:“這麼好的地方一人獨享?”
夜天凌淡笑道:“除瞭風馳,別的馬哪能登上這峰頂?”
“雲騁也能。”卿塵道。
夜天凌含笑點瞭點頭,卿塵扭頭看他一會兒,問道:“你每次來這兒都這麼開心嗎?”
夜天凌笑容收瞭收,目光在她眼中一停,搖頭:“以前,都是心裡有事才會來。”
“哦?”卿塵問道,“那麼現在呢?”
“喜歡,想來。”夜天凌答道。負手前行兩步,淡淡俯視巍巍群山,衣襟在山風中飄搖激蕩。
卿塵靜靜地從側面看著他,他深邃的目光中似透出一種桀驁不馴的意氣,目之所及,似這萬裡山河盡在指點,蒼茫大地不過揮手沉浮,那神情中的傲然將一切都不放在眼裡,天地亦如是。她不由得輕輕道:“高高在上,請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畫。登山踏霧,指天笑罵,舍我誰堪誇?”
夜天凌突然回頭,看她。她笑道:“有些大逆不道吧?不過是我很喜歡的詞。”
夜天凌道:“我從未聽說過。”
卿塵道:“這詞來自我的傢鄉,寫的是傳說中一個豐功偉績統一四海的帝王,如何叱吒風雲,奪萬世之瀟灑。”
夜天凌卻問道:“你的傢鄉?”
卿塵遙望長河奔流天際茫茫,道:“嗯,我的傢鄉,不屬於這裡的一個地方。”
夜天凌道:“那是什麼地方?”
卿塵回答:“我也不知道,你說,這裡又是什麼地方呢?”
夜天凌道:“這裡便是這裡。”
卿塵便道:“那裡也便是那裡。”
兩個人像參禪一樣打瞭幾句啞謎,突然同時一笑,夜天凌道:“不管身在何處,隻要自己心中清楚便罷。”
卿塵神情略略黯然:“似我原非我,誰真正知道自己是誰,誰又能清醒不惑呢?”
夜天凌淡淡道:“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自然不會有無謂的迷惑。”
卿塵起身同他並立,衣袂飄然,長發凌空:“那麼四哥,你想要什麼?”
夜天凌扭頭和她對視,卿塵看著他的眼睛道:“可以不回答。”
夜天凌將目光投向眼前無邊江山,稍後,伸出一隻手,緩緩地在兩人眼前無盡處畫瞭一個半圈,手指的最終處,落在瞭天都中心若隱若現的大正宮上。
卿塵隨著他的手俯視過去,揚唇而笑,她低頭看瞭看他的佩劍,見他今天腰間隻是一把普通的烏鞘長劍,略加思索,問道:“四哥,歸離劍在你手中?”
夜天凌微微沉默,卻沒有否認:“是。”
卿塵道:“若如此,以後還是不要輕易帶出來。”
夜天凌眉梢一動:“你知道歸離劍?”
卿塵淡淡道:“歸離劍曾是百年前始帝登驚雲山號令九域,一統天下時的佩劍,乃是皇族至寶,在成帝永治八年一次宮變中不知所終,所以便有傳說,得此劍者,得天下。”
夜天凌唇邊逸出絲笑,道:“不過傳說而已。”
卿塵道:“皇權天授,縱然隻是傳說,卻會有無數人深信不疑,甚至膜拜擁戴。那柄劍絕不是天帝賜予你的,皇族之中除瞭你和十一,想必也還沒有人知道歸離劍重現蹤跡。你那時去冥衣樓總壇,不該將它隨身攜帶著。”
夜天凌並沒有否認她的推測,道:“你對歸離劍的來龍去脈這樣清楚,那可知其劍自鳴,示主以警?那天歸離劍十分異常,頻頻警響,直到進入那山谷才安靜下來。”
“原來如此。”卿塵面對著眼前高峰絕嶺深深沉思,忽而微笑道,“四哥,浮翾劍在我這兒。”
夜天凌略有詫異:“什麼?”
卿塵道:“與歸離劍陰陽相輔,曾為始帝昭明皇後佩劍的浮翾劍,四哥應該也聽說過吧。”
夜天凌須臾震驚之後靜然不語,似是等待她繼續說下去,她從容和他對視,隨後一笑,“如果四哥真的確定自己想要什麼,我願意陪四哥玩這場遊戲。”
夜天凌道:“原因呢?”
卿塵靜靜笑道:“自古英雄多寂寞,登高者,孤絕,有人做伴或許會多些意趣。”
夜天凌神情一動,眸底不見聲色,隻淡淡問道:“那你想要的又是什麼?”
卿塵清澈的眼中掠過些許茫然,“我想要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或許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都隻是個過程,因為我看不到終點,所以隻能將這個過程掌握在自己手裡,如果有一天突然發現終點在眼前瞭,會覺得做瞭一場精彩的夢。再者,或許每個人的終點都是一樣,所不同便是怎樣往這終點走去。有人蹉跎終生,有人瀟灑風流,有人碌碌無為,有人叱吒天下,個中滋味,不盡相同。”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仿佛莊生曉夢,不知是入瞭蝴蝶之夢,還是自己夢到瞭蝴蝶。
此生便隻是一出拉開瞭大紅帷幕的臺戲,又何必在意扮演瞭什麼樣的角色,隻要流雲水袖揚起,一板一眼唱得真切叫彩,便是夢也絢爛,何況這帷幕已然掀起,難道由得你唱還是不唱?
看戲的人何嘗不在戲中,不如唱個滿堂紅罷瞭。
夜天凌道:“你不知自己想要什麼,又如何便能肯定,我們會選同樣的路?”
卿塵笑瞭笑,道:“直覺。這條路我似乎已經站在上面瞭,我對前程也有些好奇,所以想邀人一起走一程,不知四哥是否願意?”
夜天凌道:“走一程?走到何時,何處?”
卿塵道:“我不知道,有些事情已是天定,便如我站在這條路上,開始也並非自己的選擇,我隻能選擇以後該怎樣去走。”
“天定?”夜天凌清淡的眼底忽而顯出一絲孤傲光芒,轉身看向她,“天定又如何?即便真有天意在前,我也不在乎逆天而行。”
卿塵不知他何以突然毫不掩飾身上霸道的氣勢,微笑道:“四哥好魄力。”
夜天凌將她深深看在眼中,他仿佛做瞭什麼決定,以那樣的目光要將這個決定同樣烙上她的心頭,緩緩道:“你可想過,這條路並不好走。”
卿塵道:“所以才有趣,亦唯有如此險徑才會達到常人所不能及之處。”
夜天凌問:“你不怕?”
卿塵俯瞰眼前山河:“四哥,這個問題你剛才問過瞭。”
夜天凌唇角上挑,過瞭會兒,說瞭一個字:“好。”
下山時,一路風景奇秀,風馳走走停停,並不急著趕回。夜天凌似對寶麓山一脈極其熟悉,帶著卿塵又看瞭幾處景致。山間林木蔥蘢,綠草茵茵,有時偶爾一轉,便有各色的野花叢叢簇簇撒瞭漫山遍野,卿塵不時喊著要他停馬,俯身去采那些花兒,一會兒便捧瞭大把。
山花清秀質樸,散開來看似毫不起眼,湊在一起卻似攜來滿山的春光,十分爛漫可人。卿塵笑意盈盈擺弄著花朵,手指挑來挑去,金絲般的陽光便隨花枝靈巧地串織於一處,一個花環慢慢成形。夜天凌帶著風馳慢慢前行,自身後看著她,突然道:“上次延熙宮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卿塵聞言指間一頓,眉梢淡挑,她將一枝花草拈瞭拈,問道:“這……算是道歉嗎?”
沒有聽到回答,隻見夜天凌手下韁繩輕抖,風馳的速度加快幾分。卿塵暗中笑想,要讓他開口道歉,可能比登天還難,故意道:“如果是道歉那這次便算瞭,不過你不稀罕的話以後一定先和太後娘娘說明白,免得她老人傢亂點鴛鴦譜,大庭廣眾之下我很丟人。”
夜天凌卻依然不語。卿塵奇怪,回頭看他,夜天凌正低頭自身後俯視過來,幽深的瞳孔似是變幻著深淺,神情捉摸不定。
卿塵扭頭低聲嘟噥瞭一句:“看起來不像是道歉,至少沒誠意。”
環在她身旁的雙臂卻微微一緊,聽到夜天凌在頭頂淡淡道:“誰說我不稀罕瞭?”
卿塵詫異地抬頭,卻見他早已將目光投向前方。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四周充斥瞭某種奇異的氣氛,他的身上清冷的氣息、溫暖的呼吸、包容的體溫、臂膀的力量在那一瞬間都變得清晰無比,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緊貼著自己微微跳動,血脈在緩緩地流動,逐漸湧往全身。她小心翼翼地體會這種感覺,雖然很想反駁一句“如果稀罕那就真是不可原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