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騁速度極快,不過片刻,卿塵已趕上前面軍隊。南宮競道:“王妃,若全速行軍,大概天亮前能找到殿下他們。”
卿塵卻下令停止前進,略作思索,道:“南宮將軍,我們在這裡分頭行事,你帶一半人馬去雁涼。”
“去雁涼?”
“對,給你一萬五千人,兩個時辰,不惜一切代價攻下雁涼城。”
南宮競隨即明白,即便加上玄甲軍,他們這幾萬人面對突厥大軍也無異是以卵擊石。雁涼雖是北疆小城,但可以作為屏障,隻要玄甲軍尚未全軍覆沒,兩面會合後退守雁涼,無論如何也能多抵擋一陣。
南宮競翻身下馬,撫劍而跪:“末將遵命!定在天亮前攻下雁涼!”卿塵心中微微一震,南宮競對她行的是軍禮,這便是立下瞭軍令狀。
兩路人馬分道揚鑣,卿塵他們一路疾馳北行。月色漸淡,天空緩緩呈現出一種暗青色,昭示著黎明即將到來。沿途路過一座邊城,所過之處斷瓦殘垣荒蕪滿目,顯然是曾歷戰火,幾乎已經廢棄,想必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不是喪命戰亂便是背井離鄉。
穿過此城,卿塵驟然一愣,眼前是一個三岔路口,分別通往不同的方向。夏步鋒在身旁急躁地罵瞭一聲,問道:“王妃,走哪邊?”
卿塵修眉深鎖,這次冥衣樓隨行的部屬倒都熟悉北疆地形,但冥執帶他們盡數跟隨夜天凌,此時竟一個也不在身邊,而玄甲軍派回來的人早已生死不明,他們如何能找到玄甲軍所在?她之前曾推斷,玄甲軍定是在離開漠陽轉攻雁涼的途中遭遇突厥大軍,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兩郡之間的百丈原,但眼前哪條路能通往那裡?她緊抿的嘴唇透露著焦慮,扭頭看往衛長征和史仲侯等人:“你們有誰清楚去百丈原的路?”
幾人都有些猶豫,史仲侯想瞭想,馬鞭前指:“若是百丈原,或許該走這邊。”
卿塵看著前路,不知為何卻有些遲疑:“有幾分把握?”
史仲侯道:“我也隻是按方向猜測。”
夏步鋒道:“總不能待在這裡不走!”
卿塵微一咬牙:“好,就走這邊!”提韁帶馬方要前行,雲騁忽然驚嘶一聲揚蹄立起,冷不防有個人影撲在前面。
卿塵吃瞭一驚,衛長征喝道:“什麼人!”借著微薄的天光,卿塵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攔在她馬前,這人剛剛靠在半截傾頹的城墻邊上,眾人急著趕路,竟都沒看到他。
那乞丐像是要攔卿塵的去路,伸手欲拽她馬韁,嘴中“嗚嗚”亂喊,卻原來是個啞巴,根本說不出話。
卿塵在他抬頭時仔細一看,心下駭然。這人面目極為醜陋,整個頭臉幾乎全是疤痕,像是曾被一桶滾油自頂澆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一隻眼睛已然失明,另一隻半睜著直直看著她,不停地搖頭擺手。
衛長征護在卿塵身旁,叱道:“大膽!竟敢驚擾王妃!”便欲揚鞭清路。
卿塵見那乞丐總是搖手指向路口,心中一動:“長征,別傷他!”她問那乞丐:“你可是有話要跟我說?”
那乞丐一邊點頭,一邊再指著先前他們要走的路,繼而又指另一條路。
卿塵問道:“你是這城中百姓嗎?是不是認得去百丈原的路?”
那乞丐急忙點頭,口中“嗚哦”不清,一直指另外的路。
卿塵再問:“難道那邊才通往百丈原?”
那乞丐拼命點頭,夏步鋒不耐煩地道:“從哪裡冒出個乞丐?王妃莫要和他囉唆,趕路要緊!”
史仲侯亦道:“此人舉止怪異,恐不可信,王妃慎重。”
卿塵心中極難下決斷,隻覺這乞丐出現得離奇。此時那乞丐突然往前走瞭幾步,面對著衛長征做瞭個手勢,衛長征尚未有反應,卿塵卻目露詫異。
這個手勢她曾經見夜天凌做過,那是夜天凌少年時在軍中用過的一個暗記,早已多年棄之不用,唯有自少跟隨他諸如衛長征這樣的人才知道,就連夏步鋒、史仲侯等亦不曾見過。卿塵閑時總喜歡央夜天凌講些他在軍中的瑣事,因覺得好玩,便將這手勢學瞭來。這時她無法確定之前的路是否正確,也無法分辨這乞丐是否可信,唯有一種直覺盤繞在心底——當理智和實際不能給予幫助的時候,所餘的唯有直覺,那種天生的獨屬女人的直覺。
那乞丐望著卿塵的一隻獨目中似透露出與其身份相異的光芒,卿塵靜瞭靜心,沉聲問道:“你是否能帶我們從最近的路去百丈原?”
那乞丐一面點頭,對著卿塵單膝跪下,卿塵這時註意到,雖一條腿行動不便,他行的卻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衛長征見瞭那個手勢,心中正驚詫,不由打量那乞丐。夏步鋒是個直腸子,一時想不瞭那麼多,兩人都等卿塵示下,唯有史仲侯皺眉道:“王妃,此時豈可相信這個來歷不明的乞丐?萬一誤瞭大事如何是好?”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卿塵抬頭道,朦朧的天光之下北方有一顆星極亮地耀於天際,在她沉著的眼底映出奪目的清澈一閃而過,仿佛劃破暗夜深寂,乍現明光,“給他一匹馬。”她吩咐下去,身後立刻有士兵勻瞭馬出來,那乞丐似是極激動,竟對卿塵深深磕瞭個頭,吃力地翻上馬背。
卿塵冷眼看去,他在馬上的姿勢帶著曾經嚴格訓練的痕跡,這些蛛絲馬跡都不曾漏過她的眼睛。她無視隨行諸人懷疑的神情,下令前行。
那乞丐帶他們沿左邊那條路往南,再岔入山中,走的盡是平常不易發現的山路。約過瞭小半個時辰進入一道山谷,剛剛穿過山谷,眾人便聽到模糊卻又嘈雜的人馬廝殺、刀槍交擊的聲音,似乎已距離不遠,不由都是一喜。
那乞丐回身示意他們快走,率先奔上一道低丘,山陵起伏的百丈原立刻出現在面前。
將明還暗的天色下,百丈原上盡是突厥騎兵,密密麻麻的大軍前赴後繼,不斷向西北方為數不多的一批玄甲戰士發起進攻。
卿塵乍見玄甲軍,一時無法看清,急問衛長征:“見到殿下瞭嗎?”未等得到回答,她復又驚喜:“他在陣中!”
突厥大軍的包圍下,玄甲軍雖占劣勢,卻陣形穩固,分占六方,正是當初左原孫在朝陽川大敗柯南緒時所用的六花陣。
數千玄甲戰士在突厥大軍之中飄忽不定,勢如回雪,恰似一個鋒銳的漩渦將靠近的突厥軍隊席卷粉碎,時而前突後擊,刺透重圍,時而舒卷開合,渾無破綻,殺得四周突厥士兵七零八落,人仰馬翻,突厥人數雖眾,卻一時也奈何不得他們。
玄甲軍中能將此陣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之人,除夜天凌外不作他想。卿塵大喜過望,迅速看清百丈原上形勢,回身道:“夏將軍,你帶六千人自正東與突厥交鋒,一旦沖亂敵軍陣腳即刻往西北方撤退,切記不要戀戰,不可硬拼。”她怕夏步鋒一個不慎反而自陷重圍,特地加以囑咐。
夏步鋒領命:“王妃放心,我曉得利害。”言罷率兵而去。
卿塵再對衛長征道:“你可記得左先生所說的六花陣?”
衛長征近日跟隨卿塵身邊,左原孫所傳的陣法卿塵常常與他演練,“末將記得!”
卿塵道:“好,你也率六千人,兵取西方,以此陣之水象青鋒陣勢突入敵軍,與玄甲軍會合後一同退往雁涼!”
“末將遵命!”衛長征帶馬轉身,忽然又猶豫,“王妃這兒……”
卿塵修眉一挑:“還不快去!南宮競若攻下雁涼,必然會來接應,告訴殿下我們在雁涼見!”
衛長征不敢抗命,長鞭一振,六千人馬急速馳向百丈原。
卿塵對史仲侯道:“史將軍,命剩下的人就地砍伐樹枝縛在馬尾上,我們沿高丘往西急行。”
史仲侯眼中一亮:“王妃是要用惑敵之計?”
卿塵微微笑道:“對,突厥人若誤以為援軍大隊已殺至,必心存顧忌,如此我們就有機可乘。”
史仲侯親自帶人去佈置,卿塵見那乞丐自到瞭此處後便呆呆地看著百丈原前的大軍,此時一側頭,疤痕猙獰的臉上卻顯露出不能抑制的激動。她柔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可是以前便認識凌王?我是他的妻子,你今天幫瞭玄甲軍的大忙,我先替他謝謝你。”
那乞丐滾下馬背,俯身在地,隻是苦不能言,抬起頭來,看向卿塵的殘目中已隱有濁淚。
玄甲軍與突厥大軍抗衡至此,雖一路借助各方地勢巧妙周旋,未呈敗象,但面對突厥漫山遍野的攻勢已是人馬疲憊,僅憑陣勢精妙苦苦支撐,一邊拼死血戰,一邊設法離開百丈原這樣開闊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圍。
突厥大軍稍作整頓,又一輪攻勢接踵而來。
夜天凌看著一同征戰多年的將士逐漸在身邊倒下,刀劍飛寒,血染戰袍,他此時心中唯有一個念頭,定要將這些兄弟們活著帶出百丈原。
劍氣襲人,勢如驚電,他手中長劍所到之處幻起層層光影,橫空出世,碎金裂石,亂軍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縱橫飛瀉,突厥士兵無一人堪為一合之將,擋者披靡。
一道奪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突厥士兵喉間濺血,頹然倒地。劍如流星,斜掠偏鋒,一陣血雨飛落,再斬一敵。
十一在夜天凌身後,一桿銀槍出神入化,如飛龍穿雲,長蛟出海,所到之處敵軍跌撞拋飛,便似憑空劃出完美的圓弧,近者斃命。他挑飛一敵,忽然覺得身前壓力一松,東方敵人似乎陣腳大亂,緊接著西方廝殺聲起,敵後有軍隊破陣而入,兵鋒迅猛,急速往這邊殺來。
長槍勁抖洞穿雙人,十一長聲笑道:“四哥,九百七十三!”
援軍殺至!玄甲軍中精神大振!“殺出敵陣再算不遲!”夜天凌回他一句,反手替他劈飛身旁一個敵人,振劍長嘯。玄甲軍兵走龍蟠,瞬間變作突擊陣形,且戰且行,不多會兒便與西方援軍會合一處。
雙陣合一,威力大增,突厥大軍雖悍猛卻也一時難敵。
玄甲軍如虎添翼,沖殺敵陣鋒芒難擋,不過瞬息工夫,便在突厥大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如潛龍出淵,沖天凌雲,頓時逸出重圍。
突厥大軍方欲堵截,西邊山坡的密林處揚起滾滾煙塵,蹄聲震地,似有千軍萬馬遠遠馳來,聲勢驚人。
突厥人驟然摸不清援軍情勢,不敢冒進,過得一會兒卻未見天朝兵馬,方才察知有異,立時調集所有兵力,全力追擊。
此時夏步鋒所率人馬也已殺至。夜天凌何等人物,一朝脫困,豈會再容敵軍重佈羅網?戰機千變,唯在一瞬,玄甲軍虎歸山林,龍入大海,縱千軍在前也再難阻擋。
百丈原離雁涼隻有二十餘裡路程,半路南宮競增援的一萬兵馬趕至,他們已於半個時辰前攻下雁涼。原本的劣勢豁然逆轉,三方會合進入雁涼城,城門緩緩閉合,突厥大軍隨後追到,已被阻在城外。
破局而出,重圍脫困,真正是快意人心!
玄甲軍戰士寒衣浴血,飛馬揚塵,齊聲揮劍高呼,雁涼城中一片豪氣幹雲!
南宮競、衛長征、夏步鋒翻身下馬,跪至夜天凌身前,南宮競叫瞭聲:“殿下!”聲音中隱含著一絲激動:“末將等來遲!”
夜天凌見雁涼城中早已佈防得當,各處嚴謹有度,點頭贊道:“做得好!”
十一站在他身邊,銀槍隨意搭於肩頭,一身戰袍血跡斑斑,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敵人的血,臉上卻笑得瀟灑無比,英氣逼人。他朗聲對夜天凌道:“四哥,我比你先殺過一千突厥人,這次你可輸瞭我一陣!”
夜天凌唇角一挑,劍眉微揚:“讓你一次又何妨?”他雖和十一說笑,心中卻不知為何總有些異樣的感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妥,卻偏偏又說不出來。
他回頭審視追隨他的諸將士,這次雖是玄甲軍從未遭逢的一次重創,損傷近乎過半,但戰士們橫劍立馬,豪情飛揚,此時依舊隊列整齊,並不見松弛下來的頹廢。他隨即吩咐唐初,清點傷亡人數,迅速就地休整。
此時卻聽夏步鋒在旁對南宮競道:“你們都殺得痛快,王妃卻單命我不準硬拼,當真是不解氣!”
夜天凌心頭忽地一動,轉身問道:“王妃也來瞭嗎?她人在何處?”
夏步鋒愣住,看向衛長征,衛長征怔瞭怔,又看南宮競,南宮競見狀道:“王妃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
衛長征愕然:“王妃和史將軍一路,說是先與你會合再到雁涼,你難道沒有遇到他們?”
一種莫名的沉落感襲過夜天凌心底,他蹙眉道:“他們多少人?”
衛長征道:“隻有……不足三千。”
夜天凌本還以為卿塵是和天朝大軍在一起,聞言臉色陡然一變:“不足三千!”
十一亦吃瞭一驚:“他們現在何處?”
此話卻無人作答。眾人都從方才的輕松中驚醒過來,冥執更是一把抓住衛長征衣領質問:“我帶兄弟們跟隨殿下,不是說瞭讓你保護好王妃嗎?怎麼現在不見瞭人!”
當時情況緊急,衛長征奉命離開卿塵身邊是迫不得已,現在心中懊悔至極:“殿下……我……”
夜天凌眸底盡是驚怒,不及多言,反身便撈馬韁,十一及時阻止他:“四哥!你去哪兒?”
夜天凌被他一攔,心中驀然冷靜下來,立在風馳之前片刻,狠狠地將馬韁一摔,一時沉默。大軍未至,突厥重兵壓城,雙方兵力懸殊,此時雁涼城單是防守已然吃力,遑論其他。
十一道:“四哥先別著急,史仲侯身經百戰,不是魯莽之人,他必不會帶三千人去和敵人沖突。卿塵既和他在一起,未必會出什麼事。”
夜天凌一時關心則亂,此刻強自壓下心中莫名的焦躁,沉聲吩咐:“長征,你同冥執帶身手好的兄弟們設法暗中出城,給你們兩個時辰,務必找到王妃他們人在何處!”
突厥大軍因尚未摸清雁涼城中情況,隻是屯兵圍城,暫時未曾發起進攻。
夜天凌與十一登上城頭。長天萬裡,烏雲欲墜,破曙的天光壓抑在陰雲之後,力不從心地透露出些許亮色,放眼望去,平原上盡是密密陣列的突厥鐵騎,黑壓壓旌旗遍野。
虞夙同東突厥始羅可汗、西突厥射護可汗一同親臨陣前,正遙遙指點雁涼,商討該如何行事。
此時的雁涼城看起來防守松懈,似乎唾手可得,但突厥與虞夙卻都對夜天凌顧慮甚深,一時間不敢貪功冒進。
夜天凌冷眼看著突厥大軍,長風揚起玄色披風襯得他身形清拔如劍,不動聲色的冷然中,隱約散發出一種懾人的倨傲。他與眼前幾人並非第一次交鋒,深知對方稟性,此時故意示弱,反虛為實,算準瞭他們不敢輕易發起進攻,從容佈置。但虞夙竟能將分裂多年的東、西突厥籠絡一處,借得大軍,卻不知用瞭什麼手段,或是許瞭突厥什麼條件,想至此處,夜天凌深邃的眼中掠過一道無聲的鋒芒。
十一臉上亦透出幾分凝重,卻出言寬慰道:“四哥且先寬心,卿塵是個聰明人,當知如何自保。”話雖如此說,心裡總惴惴不安,倘真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
“她是糊塗!”夜天凌聲音一時帶著絲怒意,“竟敢如此冒險,她若有意外,我……”一句話斷在眼前,她若有意外,隻要一想,那份沉如淵海的冷靜便蕩然無存,再說什麼也無益。
一個多時辰過去,幾個隨衛長征出城的侍衛先行回城,幾人匆匆趕至夜天凌身後,互相看瞭看,躊躇不言。
夜天凌回頭看去,十一問道:“怎樣瞭?可找到他們?”
其中一人顫聲道:“回殿下,屬下等探查清楚,王妃……被擄到突厥軍中去瞭!”
一句話不啻晴天霹靂裂破長空,夜天凌渾身一震,厲聲喝問:“你說什麼!”
身前侍衛驚得跪瞭一地,“王妃……王妃與史將軍遇上瞭東突厥統達王爺,被擄到突厥軍中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