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嶺古道,數騎駿馬飛馳而過,落下滿天煙塵滾滾,一路東行,直奔瑯州。
數名玄甲鐵衛護送斯惟雲自天都出發,馬不停蹄,披星戴月三千裡,隻用瞭不到五天時間便趕入東海都護府境內。待看到高聳的瑯州城時,斯惟雲似乎略微松瞭口氣,但心中焦慮反而有增無減。
因在戰時,瑯州城下精兵重防,對往來人員盤查嚴格。守城將士剛攔下這隊人馬,忽見當前一人手中亮出道玄色令牌,為首的中軍校尉看清之後,不免吃瞭一驚。聖武年間便隨昊帝征戰南北的玄甲軍,在天朝軍中始終擁有無可比擬的聲望和地位,玄甲軍令,如聖旨親臨,所持者必是昊帝親衛密使,身負重任。
那校尉撫劍行禮,抬頭看去。玄甲鐵衛中唯有一人佈衣長袍,形容文瘦,雖滿身風塵仆仆卻難掩周身清正氣度,叫人一見之下,不由肅然起敬。由玄甲鐵衛護送而來的人,必定非同尋常,校尉從他微鎖的眉間看到深思的痕跡,轉眼帶出的肅然之氣,竟隱隱迫人眉睫。
斯惟雲沿瑯州城堅固深遠的城門往前一看,隨即問清湛王行轅所在,打馬入城。
城中四處戒嚴,不時有巡防的兵將過往,劍戈雪亮。三日之前,湛王親率天朝四百餘艘戰船、二十萬水軍主力全面進攻琉川島,勝負在此一戰。此時此刻,瑯州,甚至整個東海軍民都在等待戰事結果。
斯惟雲入城之後秘密見過留守的瑯州巡使逄遠,便往城東觀海臺而去。登上觀海臺,眼前霍然天高海闊,遠望波濤無際,長風迎面,帶來潮濕而微咸的氣息,令人心神一清。邊城哨崗之上,不時可見陽光耀上劍戟的精光,在沿海拉起一道嚴密的防線,牢不可破,湛王治軍嚴整由此可見一斑。
但這時卻不知琉川島戰況如何,倘若兵敗,天朝必將立刻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情勢堪憂。這場戰事,也是所有佈局成敗的關鍵所在。
斯惟雲深深呼吸海上清爽的空氣,一路的勞頓困乏都掩在瞭臉上的靜肅之下,心中思緒翻湧。回首遙望遠隔崇山峻嶺的天都,依稀能想見那個秀穩的身影。她手底一步棋竟走到瞭如此深的地步,命他趕來瑯州,連東海戰後安民之事都早有打算,那纖柔的肩頭到底壓著多重的擔子?嬌弱的身軀中,究竟裝著怎樣的靈魂?他似乎不由自主地便隨她同赴一場豪賭,卻義無反顧,甘心為之。唇角隱隱泛出絲苦笑,斯惟雲微一閉目,耳邊忽然響起遙遠的號角聲,緊接著遠遠海天一線處,隱約出現瞭一片深色的浪潮。
隨著那浪潮的接近,漸漸可以看清是數百艘天朝水軍戰船旗帆高張,乘風破浪,浩蕩駛來。
不過片刻,戰船上獵獵金龍戰旗已清晰可見,萬裡波濤中連成一片整齊威肅的玄色,幾可蔽日。號角再次響徹長空,不遠處瞭望臺上的將士們猛然爆發出一陣歡呼,接著便有嘹亮的號角聲呼應而起,傳遍整個瑯州城。
“琉川島大捷!”
“琉川島大捷!”
城中立刻有戰士揚起軍旗,打馬疾馳,將戰訊傳告全城。百姓聽到這號角訊息,紛紛奔走出戶,人人相攜歡呼。得聞捷報,斯惟雲喜形於色,反身往觀海臺下快步而去。
此時瑯州城東門開啟,巡使逄遠率城中將士飛騎出迎。
天朝戰船相繼泊入近海,四周虎賁戰艦緩緩駛開。但見其後數百艘戰船之上精兵林立,戰甲光寒,劍猶帶血,大戰而歸的殺氣尚未消散,充斥四周,震懾人心。
驚濤拍岸,長浪如雪。
隨著當中主艦甲板上一長劍高揚,二十萬將士同時舉戈高呼,震天動地的喊聲蓋過浪濤奔騰的海潮,剎那豪氣幹雲,席卷天地。
逄遠所率的騎兵戰士亦聞聲振劍,呼聲起伏,洶湧如潮,整個瑯州幾乎都淹沒在這鐵血豪情的威勢中,大地微顫,山野震動。
就在今日,天朝水軍遠征琉川島大敗倭寇主力全勝而歸,一舉摧毀倭船五百餘艘,殺敵數萬,倭國首領剖腹自絕,餘者奉劍乞降,戰敗稱臣。
至此,天朝四境之內戰禍絕,九州咸定。
夜天湛率軍凱旋,馳馬入城。飄揚的海風吹得他身上披風高高揚起,一身銀甲白盔在碧空之下反射出耀目寒光,躍馬征戰的歷練,在他溫雅風華中增添瞭幾分戎武之氣,峻拔身姿,清越凌雲。
瑯州軍民夾道相迎,滿城沸騰的歡呼映入他清朗的眼中,盡皆斂入瞭那從容瀟灑的微笑。
逄遠相隨在側,快到行轅之時帶馬上前,在他耳邊低聲說瞭幾句話。夜天湛俊眸一抬,吩咐道:“帶他來見我。”
步入行轅,斯惟雲微微拱手,逄遠知曉分寸,先行退瞭下去。
此時夜天湛已換下戰甲,著一身月白色緊袖武士服,正坐在案前拆看幾封書信,微鎖的眉心下略有幾分凝重的神情,與他周身未褪的殺伐之氣相映,使得一室肅然。
斯惟雲躬身道:“王爺。”
夜天湛聞聲抬頭,清銳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落,直接問道:“你為何會來瑯州?宮中出瞭什麼事?”
斯惟雲將皇後所托的書信奉上,說瞭四個字:“中宮密旨。”
夜天湛拆信展閱,目光在那熟悉的字跡之間快速掠過,手腕一翻,便自案前站瞭起來,負手踱步。
兩封截然不同的書信,一是措辭哀婉,依依相求,隻看得人憐惜之情百轉心間;一是鋒毫利落,落紙沉穩,一鉤一畫似極瞭他皇兄的筆跡。都是要他速回天都,卻是不同的人送來,截然不同的目的。
一筆之下,兩番天地,孰真孰假?即便後者是真,又真到何處?倘若鳳傢從中設下瞭陷阱,倘若皇上依舊不放心他,此去天都便是以性命相賭。他能相信誰?
斯惟雲在旁註視著湛王臉上每一絲表情,隻見他霍然扭頭,問道:“皇上現在究竟如何?”
斯惟雲緩緩道:“臣離開天都時,皇上病勢危急,尚在昏迷之中。”
一抹精銳的光澤自夜天湛眼底倏地閃過,湛湛明波沉作幽黑冰潭,深不可測。滿室明光之下,他挺拔身形如一柄出鞘之劍,背在身後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幾乎迫出指節間蒼白的顏色,暗青色的血脈分明,使得那雙手透出一種狠穩的力量,似乎要將什麼捏碎在其間。
斯惟雲一言不發地看著湛王。在此一刻,眼前這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他可以引兵護駕,也可以作壁上觀,甚至可以借東海之勝勢擁兵自立,天下又有幾人擋得住他的鋒芒?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間,包括他斯惟雲的生死。
在來瑯州之前,這一趟的兇險斯惟雲也早已盡知。誰也不敢斷言湛王的反應,皇後走這一步險棋,究竟有幾分把握?
千般念頭飛掠,眼前卻隻不過一瞬時間。夜天湛回頭之時正對上斯惟雲看來的目光,心中忽然一動。來人是斯惟雲,舉朝上下再找不出第二個人比他更加剛正不阿,甚至有時連皇上都拿他無可奈何。無論是皇上還是鳳傢,若另有圖謀,都不可能讓這樣一個嚴謹耿直的人前來。然而她派來瞭斯惟雲。
沉默對視中,斯惟雲忽見湛王唇角勾起瞭一絲銳利的笑容。
目若星,鬢若裁,一笑似清風。
武臺殿中,平時用做皇上練功之處的西偏殿,透雕殿門緊閉,擋住瞭殿外的光與暖,裡面不斷傳來刀劍的聲音。
晏奚不敢進殿去,在門外焦急萬分,苦苦求道:“皇上……皇上您歇一會兒吧,皇上……”
殿中毫無回應,晏奚束手無策,急得團團轉,突然聽到身後有人道:“晏奚,你先下去,這裡有我。”
晏奚回頭,不知什麼時候皇後站在瞭身後,目光似乎靜靜透過烏木之上細致的鏤空雕紋看向殿中,黛眉微攏,描摹出清淺憂傷的痕跡。
“娘娘。”
“去吧。”卿塵輕輕一揮手,晏奚便隻得低頭退瞭下去。卿塵緩步邁上最後一層殿階,並沒有像晏奚那樣請求夜天凌開門,隻是站在門前輕聲說瞭一句:“四哥,我在外面等你。”
說罷她靠著高大的殿門慢慢坐下來,殿中的聲音依稀有一刻停頓,然後便繼續瞭下去。卿塵以手抱膝,抬頭望著面前清透的天空,淡金色的陽光灑下,落在她的衣角發梢。四周連風聲都安寂,唯有大殿中斷續的劍嘯聲一次次傳來,每一下都像劃過心頭,讓她感覺難言的痛楚。
就這麼幾天的時間,身子根本沒有恢復元氣,換作常人怕是連清醒也難,他居然硬撐著自己站起來,重新將劍拿在瞭手中。他是怎麼做到的?那幾乎被摧毀的身子中到底蘊藏瞭什麼樣的力量?聽著聲聲長劍落地,卿塵幾次想站起來去阻止他,卻又一直忍著。她知道他的驕傲,在狼狽的時候不願任何人看到,甚至是她也一樣。同情與憐憫,他並不需要。從來就是這一身傲氣,不肯服輸,不肯低頭,永遠要比別人強,流血流汗都無所謂。
日漸西斜,在殿前投下廊柱深長的影子。當卿塵覺得快要熬不住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輕響。她聞聲回頭,夜天凌撐著殿門站在那裡,手中仍握著一柄流光刺目的長劍。
“四哥!”卿塵急忙上前,觸手處他那身天青長衫像被水浸過,裡外濕透。他扶著她的手微微喘息,唇角卻勾出孤傲的笑,如那劍鋒,無比堅冷。
卿塵扶他在階前坐下,他手中的劍一松,便仰面躺倒在大殿平整的青石地上,微合雙目,久久不說一句話,胸口起伏不定,汗水一滴滴落下,很快在光潔的地面上洇出一片深暗的顏色。卿塵牽著他的手,他修長的手指微微有些發顫,卻猛一用力便握住瞭她。卿塵柔聲道:“四哥,你這樣子著急會傷到經脈的,欲速則不達,要慢慢來才行。”一邊說,一邊輕輕壓上他手臂的穴位,替他松弛因過度緊張而僵硬的肌肉。
夜天凌手底松瞭松,這時緩過勁兒來,轉頭看向她,淡聲道:“我若連劍都拿不穩,又如何保護你?”
一句話,卿塵滿心心疼與擔憂都漾上眼底,喉間似有什麼滯在那裡,一時不能言語。她忙將頭側過,隻覺他手心裡傳來沉穩的溫度,如每一個相擁而眠的夜,平靜,溫暖。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在風雨之中,在生死之間,誰也不曾松開誰的手,似乎可以一直這樣,到地老天荒,到海枯石爛,任滄海變為桑田,任千年化作雲煙。
“我隻要你好好的,那我便什麼都不怕。”卿塵極低地說瞭一句,夜天凌忽然長嘆一聲,慢慢將她的手覆在臉上,冰冷的唇劃過她柔軟的掌心,深深印上她的心底。
卿塵坐在他身旁,安靜地聽著他的呼吸聲,溫柔含笑。過一會兒,才想起什麼事來,道:“四哥,忘瞭告訴你,今天瑯州傳來捷報,咱們到底贏瞭。”
夜天凌對東海捷報似早有預料,並不十分意外,隻緩緩一笑:“七弟果然沒讓人失望。”
卿塵微笑道:“再有兩天,他便到天都瞭。”
夜天凌撐起身子,深深看向她,墨玉般的眸心劃過淡淡光芒:“清兒,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獨自去面對那般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