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我一直不停地在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可以和他生死與共呢?現在是康熙四十八年,如果厄運不能避開,他要到雍正四年去世,如果決定和他在一起,還有十六年時間我們可以在一起。
真正的愛情難道不是生死相隨的嗎?梁山伯和祝英臺,羅密歐和朱麗葉,我當年何嘗沒有為這些動人的愛情欷歔落淚,事到臨頭,我卻在這裡躑躅不前。我究竟愛是不愛他呢?是愛但愛得不夠呢,還是我隻是因為多年累積的感動和對他的哀憫心痛,所以隻想盡力救他,但從未想過生死與共呢?或者都有呢?我看不懂自己的心,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
十月的北京,一層秋雨一層涼。
我很愛這個時候的紫禁城,籠罩在蒙蒙煙雨中的皇宮,冷酷生硬中平添瞭幾分溫柔嫵媚,即使明知道細雨過後,一切依舊,現在隻是假象,可這份難得的溫柔嫵媚還是讓我經常打著青竹傘流連其中。
天色就如人生,禍福難料,剛才還細雨迷蒙,忽然間就瓢潑大雨,小小竹傘已經不足以遮蔽漫天風雨瞭,湖綠裙擺下擺已經濺濕。我忙打著傘急急奔向最近的屋廊避雨。
迷蒙煙雨中,還有別人正在廊下避雨,待看清楚是何人時,我開始後悔。早知道是她們,我是寧可淋著雨,也不願過來,如今卻已容不得我退走。
也顧不上收傘,隨手擱在地上,先俯身請安:“八福晉吉祥,十福晉吉祥。”
十福晉轉開瞭臉,沒有搭理我,八福晉淺淺一笑說:“起來吧。”
我站起,心中滋味難辨,隻想快快退去,又躬身說:“福晉若沒有事情吩咐,奴婢先行告退。”八福晉沒有說話,隻是眼睛盯著我看。她不發話,我也不敢亂動。
正被她看得全身發毛,“咚咚”的跑步聲從屋廊側面傳來,一個清脆的童音叫道:“額娘。”
我微微側頭看去,一個年約四五歲大的男孩不顧後面追趕著的小太監,一路緊跑著撲到八福晉懷裡。眉眼和八阿哥有七八分相似,這應該是弘旺瞭,我心中一緊,不願再看,自低下瞭頭。
八福晉半摟著他,笑嗔道:“下次可不能這麼跑瞭,若跌著瞭,你阿瑪又該心疼瞭。上次還因為貪玩,趁丫頭們沒註意,自個兒把燭臺打翻,手背上濺著瞭幾滴燭油,原本也沒什麼大礙,可你阿瑪就把一屋子仆婦都罰瞭,罰得最重的可是三個月都下不瞭地。”
我半蹲著,靜靜聽著她的話,沒有想到這樣的場景這麼快就上演瞭。無論預先設想過多少次,這一刻還是覺得委屈難堪。我清清靜靜、好好的一個人,幹嗎要和她們攪和呢?這樣的事情如果每天上演一次,那我的日子該如何過?
弘旺顯然沒有註意聽她額娘的話,側靠在八福晉懷裡,打量著我,嚷道:“她和姨娘長得好像。”
十福晉道:“她們是姐妹,當然像瞭。”
弘旺一聽,猛地從八福晉懷裡掙脫,跑過來,朝著我就踢瞭一腳,罵道:“你們都是惹我額娘生氣的壞人。”
他一腳正好踢在我膝蓋上,我捂著膝蓋看著這張和八阿哥極為相似的臉,原本隻三分的痛竟成瞭十分。八福晉低聲斥道:“弘旺,你做什麼?還不回來!”十福晉卻是帶著吟吟笑意看著我。
弘旺沒有搭理八福晉,看著我說:“你們欺負額娘,我就要欺負你們。”說完看著我,似乎琢磨著又想再踢一腳。
你們?這是包括姐姐瞭?他們對姐姐做瞭什麼?我心中的怒氣忽地躥起。
忍讓既然不能化解幹戈,何必還要忍讓?我一下子站起來,走離瞭弘旺幾步,對著八福晉說道:“看來八福晉是沒什麼要緊事情,奴婢這就走瞭。”
八福晉顯然沒有想到,我居然敢未經她的許可就自己站瞭起來,而且站立著,眼睛平視著她說話,一時有些怔。
十福晉幹笑瞭幾聲說:“姐姐,我早就和你說瞭,她是個沒什麼規矩的野人。她姐姐在您面前,都是該行的規矩半點兒也不敢少,可她一個宮女就如此無法無天瞭。”
我看瞭她一眼,轉身就走。八福晉猛地出聲:“站住!誰許你走瞭?”
我回頭看著她,嘴邊帶著三分笑意道:“所謂‘國有國法,宮有宮規’,我地位再卑賤,可也是乾清宮的人,福晉如果想責罰,直接告訴李諳達奴婢的失禮之處,李諳達自會按規矩辦。難道福晉竟然想在這裡就私自責打奴婢?”
八福晉和十福晉都呆住,一時進退不得。八福晉眼中帶恨地看著我,我寸步未讓地微微抬著下巴回視著她。
三人正彼此僵著,八福晉和十福晉忽地站瞭起來,臉色放緩,朝著我身後做福:“四王爺吉祥。”弘旺也脆聲請安。
我趕忙回身,隻見四阿哥在兩個太監的護送下從廊側進來,雖披著雨篷,太監打著傘,但內裡的衣襟還有些濺濕,看來也是進來躲這陣突然而來的大雨的。我忙俯下身子請安。
四阿哥眼光從我們面上輕輕掃過,淡淡道:“都起吧。”
我恭聲問道:“王爺可有事情吩咐,若沒有,奴婢告退。”
他目視著廊外的傾盆大雨,靜瞭一會兒,平聲說:“去吧。”
我剛舉步要走,看著漫天大雨,忽想起傘還未拿,又退瞭回去,拿起擱在地上的傘。他們幾人都目光投向我,我隻向四阿哥福瞭一下說:“奴婢回來取傘。”說完撐起傘,一面琢磨著四阿哥若有所思的表情,一面正要下臺階,忽又停住腳步,側身看著八福晉笑道:“何必老是利用那些真心對你的人去欺負一個整日念經,根本就不會和你爭的人呢?”掃瞭一眼有些發怔的十福晉,續看著眼中帶恨的八福晉笑著說:“自己躲在背後扮賢良有意思嗎?”話畢,轉身不疾不徐地走進瞭漫天風雨中。感覺背後幾道目光一直凝在身上,我越發挺直瞭腰,走得風姿綽約,恍若正在四月春風中漫步,即使輸瞭,姿態也還是要漂亮的。
我迤邐而行,腳腳踏在地上的雨水中,四周水氣蒸蒸,茫茫天地間隻剩下我一個人孤獨艱難地行著。噼啪之聲不絕,敲著傘面,敲著地面,敲著我的心。小小一把傘如何遮得住老天的傷心淚?很快大半個身子全都濕透。
回到屋子後,雖然用熱水泡瞭很久來除寒氣,可還是鼻子有些齉,所幸平時保養得當,身體一向康健,倒是再無別的不適。
擁著被子靠在榻上看著窗外發呆。雨早已經停瞭,窗外的桂花樹經過一場雨,葉子稀疏瞭不少。殘葉上掛著的雨珠仍然斷斷續續地滴落著,似乎是葉片的淚水,正在哀慟著離自己而去的夥伴。
一個身影晃進瞭院子,我沒精神理會,仍然靜靜靠著。他看窗戶大開著,就走到窗前,探頭看瞭一眼,看我正靠在榻上,忙低下頭請安:“若曦姑娘吉祥。”
我這才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看瞭他一眼,今年初一來送項鏈的小順子。轉開瞭視線,淡淡說:“起來吧。”
他看我靠在榻上一動不動,隻得低頭道:“我給姑娘送東西來瞭。”
我凝視著桂花樹,淡聲說:“拿回去,我不缺任何東西。”
他神色為難地看瞭我幾眼,看我不理會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鼻煙壺放到窗邊的桌上,一面低頭說道:“姑娘說話帶著點兒齉,挑點兒鼻煙嗅嗅,打幾個噴嚏,自會爽快。”說完,不等我說話,立即轉身大步跑出瞭院子。
夜色漸漸黑沉,我覺得有些冷,往被裡縮瞭縮,身子卻不想動彈。玉檀進院後,看我屋子窗戶大開,忙幾步趕瞭進來,嘆道:“姐姐早上淋瞭雨,這會子怎麼還大開著窗戶?”一面說著,一面關瞭窗戶。
我說:“懶得起來去關。”
她點亮瞭桌上的燈,隨手拿起桌上的鼻煙壺,看瞭幾眼,嘻嘻笑著道:“好精巧的玩意兒,這上面的小狗畫得竟活靈活現,煞是可愛。”一面說著,一面走到榻邊,“聽聲音,還是鼻塞,姐姐既有鼻煙,可嗅瞭?”
我搖瞭搖頭,她忙打開蓋子,拔下頭上的簪子從裡面挑瞭點抹在我指上。我湊到鼻邊,隻覺一股酸辣,直沖腦門,忍不住俯身連著打瞭三四個噴嚏。
一下子倒真是覺得頗為通快,笑道:“這東西還真的管用。”拿過鼻煙壺細看,雙層琉璃,裡面繪瞭三隻卷毛狗兒打架,神態逼真趣怪,的確有些意思。
正自端詳,忽地想起早上我和八福晉、十福晉的事情,再一細看,這畫一下子變瞭一番味道。正是兩隻黃毛狗兒一同欺負一隻白毛狗兒。白毛狗兒雖然一對二,神態卻很是輕松自在,反倒是戲弄得那兩隻黃毛小狗著急氣惱。
我一下子禁不住笑瞭起來,這個人,竟把我們都比做狗瞭。不知道是否取笑我們“狗咬狗,一嘴毛”。真不知道他從哪裡尋瞭這麼應景的東西。平日神色冷淡,不茍言笑,沒想到竟也如此逗趣,冷幽默!想著越發覺得有意思,不知不覺間竟然把一下午鬱結在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
因為殿前當值,一聲不經意的咳嗽都有可能招來禍患,所以雖沒有大礙,我還是小心起見地向李德全告瞭假,讓玉檀替我當班。
心裡琢磨瞭半日,找瞭方合,說道:“我這兩日歇著,有些事情想當面問問八爺。”
虛掩著院門,靠躺在竹躺椅上,臉上搭著書,一面搖晃著,一面閉著眼睛曬著太陽。院門幾聲輕響,我拿開瞭書,睜眼望著院門說:“請進。”
吱呀一聲,八阿哥推門而入,隨手又把門照舊虛掩上,打量瞭一眼我身旁的熏爐和茶具,笑道:“好生會享受。”
我站起說道:“你若真羨慕,可享受的東西多著呢。”
他凝視著熏爐上的裊裊青煙,沉默瞭一會兒,問道:“身子有無大礙?怎麼那麼不知道愛惜自己?下著雨還出去閑逛?”
我搖搖頭說:“今日請你來是有件事情想問。據弘旺阿哥說,他好像經常去找姐姐的碴兒,可是真的?”
他抬眼看著我,微皺瞭皺眉頭,沉吟瞭一下說:“弘旺何時說的這話?”
我嘴邊含著笑意說:“什麼時候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容。”
他帶著幾絲無奈看著我,笑著搖搖頭說:“不過是小孩子的玩話,你還當真?”
我凝視著他笑道:“小孩子的話才是最真的呢。”
他蹙瞭蹙眉頭道:“弘旺是偶爾會去鬧若蘭,可若蘭自個兒都笑說,小孩子本就愛玩鬧,全不在意,你反倒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你這是做什麼?”
我淡淡道:“弘旺是你唯一的孩子,你寵愛他是你的事情。可若有人借著孩子欺負人,你也視而不見,未免太過。”
他詰問道:“你怎知我沒有說過弘旺?我府中的事情你又知道幾件,就給我定罪名?”
我心中帶氣,冷笑著說:“你府中的事情,我根本不關心。隻希望你惦念在姐姐也算因你誤瞭終身的分兒上,護她周全。至於弘旺究竟是否隻是小孩子的胡鬧,你還是自己好好弄弄清楚吧。”
他一甩袖子,轉身就走,臨到門口,忽又停住,轉身回來,看著我問道:“我們這是怎麼瞭?在大草原上不是好好的嗎?為什麼現在你就不能那樣呢?難得見一面,也要和我吵嗎?”
我低著頭默默地站著,心中也是絲絲哀傷,草原上時隻有你我,沒有皇位,沒有你的妻子,沒有你的兒子,現在你我之間有這麼多的人和事隔著,怎麼能一樣?
他輕嘆瞭口氣,伸手攬我到懷裡,說道:“我會去問問弘旺的,你就別再因為小孩子的一句話生這麼大氣瞭。”
我靠在他肩上,沒有答話。過瞭一會兒,他又柔聲說道:“你若真那麼擔心若蘭,那就早點兒嫁給我,豈不是更好?這樣你就可以天天見著她瞭,有你在她身邊,還有人敢隨便欺負‘十三妹’的姐姐?不怕挨巴掌嗎?”
我心中默默,姐妹共侍一夫在他們看來不失為一樁風流佳話,可卻是我心頭的一根刺。
他靜靜等瞭一會兒,看我沒有任何反應,輕聲問:“你還沒有想好嗎?我現在對你好生糊塗,完全不懂你究竟在想什麼?我不信你是個膽小怕死之人,你究竟在猶豫什麼?”他抬起我的頭,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對我這麼沒信心嗎?”頓瞭頓又慢聲問道:“還是你有別的原因?”
我強笑瞭笑說:“你來瞭也好一會子瞭,該回去瞭。再給我點兒時間好嗎?容我再想想。”
他默默瞅瞭我半晌,輕嘆瞭口氣,定聲說:“若曦,我不是項羽,也絕不會讓你做虞姬的。”說完,轉身出瞭院門。
康熙這幾日興致甚好,特意選瞭個風和日暖的日子,吩咐在禦花園擺瞭果品茶點和幾位阿哥閑聊散步。眾位阿哥也都是一副兄友弟恭、承歡膝下的樣子,不知情的人看來也是其樂融融的。
康熙起身去更衣時,李德全服侍著離開,歡笑愉悅突然就有些冷場,但緊接著,大傢又忙各自談笑,掩蓋住瞭一瞬間的清冷寒意。
我立在外側,自低頭看著地上的金黃落葉,琢磨著怎麼找個機會能和十三阿哥單獨說幾句話呢?敏敏臨走前,一再囑托我幫她試探一下十三阿哥的心意,我卻是一則一直沒有碰到合適的機會能和十三阿哥單獨說話,二則因為自己的心事也的確有些耽擱。
正在暗自琢磨,忽地聽見幾個阿哥都大笑瞭起來。我抬頭望去,看見一隻通體雪白的卷毛小狗正一面扯著四阿哥的袍擺,一面搖著尾巴撲騰著撒歡。四阿哥低頭看著它,渾不在意。眾位阿哥都被小狗的樣子逗笑瞭。
我也抿著嘴看著小狗發笑,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匆匆跑來,冷不丁地看著大小阿哥都在,又看見小狗在咬扯四阿哥的衣服,臉立即變得慘白,跪倒在地,隻是磕頭。
這應該是專門為主子照顧小狗的宮女,一時大意讓狗自己跑瞭,還過來沖撞瞭阿哥。我上前幾步,低聲斥問:“怎的這麼大意?”她眼中含淚,不停地磕頭。
我心中一軟,想著這才多大點兒的孩子,就孤身一人入瞭這個牢籠,本還想再裝裝樣子給眾人看的,此時也隻得罷瞭。回身向四阿哥俯身行禮,賠笑說:“奴婢這就把狗弄走。”一面說著,一面想上前抱狗。
低頭一直看狗的四阿哥抬頭看瞭我一眼,臉上淡淡,眼中卻含著絲絲笑意。我知道他為何而眼含笑意,心裡也帶著好笑。
想著他把我就比做瞭這小東西,不禁瞟瞭一眼狗,笑嗔瞭他一眼。他更是露出幾分笑意,又瞅瞭我一眼,瞧瞧正在搖頭擺尾的小狗,彎下身子把狗抱瞭起來遞給我。
我接過狗時,兩人看著小狗,又都是抿著嘴角微微笑瞭笑。我含著笑意把狗遞還給還低頭跪在地上的小丫頭,她滿臉感激地接瞭過去。我本不忍心再說她,可這宮裡不是每次都這麼幸運的,四阿哥素來喜歡狗,可以不介意,可如果下次小狗沖撞瞭哪位不喜歡狗的貴主,倒黴的不是狗,而是她。所以還是嚴肅地看著她,低聲叮囑瞭幾句:“今日是你的運氣,若再不長記性,下次隻怕就是幾十板子瞭。先不要說你自個兒禁不禁得住打,即使禁受住瞭,到時誰來照顧你養傷呢?”
她咬著嘴唇,抱著狗,向我磕瞭個頭,含淚說:“奴婢記住瞭。”
我微微笑著說:“長個記性,萬不可再有下次瞭,去吧。”她又磕瞭個頭,起身匆匆離去。
眼中帶著笑意回身時,恰好對上八阿哥的幽黑雙眸,黑沉沉的,難辨喜怒,兩人視線一錯而過,我心中卻是一緊,眼睛內的笑意立即消散。十四阿哥眸光炯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不敢再細看,走回原位自低頭站著,腦子有些蒙,無法思考。剛才在我沒有留意時,發生瞭什麼?他們的眼光怎麼都帶著寒意?
康熙回來後,阿哥們陪著又隨意走瞭一會兒,康熙說有些乏瞭,讓各位阿哥隨意。李德全伺候著康熙先回瞭乾清宮。我吩咐完丫頭太監們收拾東西,自也回轉乾清宮。
人還未出禦花園,身後腳步聲匆匆,我微頓身形,還未來得及回頭看,人已經被猛地一拽,掩到瞭樹後。我心中微驚,但看是十四阿哥,又化成無奈,瞟瞭眼他正拽著我胳膊的手,平靜地說:“李諳達還等著我回去呢。”
十四阿哥放開瞭手,緊瞭緊拳頭,面無表情地問:“你和八哥是怎麼回事?”我沉默著,沒有答話。
十四阿哥等瞭一會兒,見我一直不回話,又問:“我問他為何還不去求皇阿瑪賜婚,他不回答,我問你,你也隻是沉默,究竟發生瞭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他靜瞭一下,緊聲又問:“你今日和四哥眉目含笑,又是怎麼一回事情?”
我無奈地說:“十四阿哥,你雖說有幾個福晉,可男女之間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呢?我和八阿哥的事情,你就莫要再管瞭。至於說我和四爺,難道隻許我們笑鬧,就不許我和四爺為狗笑一回瞭?”說完,想推開他的身子離去,他身形不動,我看著他,示意他讓路。他靜靜與我對視瞭一會兒,讓開瞭路,慢慢地冷聲說:“不要辜負八哥,否則……”
他眼中猛地寒意閃爍。
我真是好怕呀!我朝天翻瞭個白眼,提步就走。走瞭幾步,忽地又頓住身子,回身問:“十阿哥身子可有大礙?”
十四阿哥淡淡說:“那是給皇阿瑪的托詞,他今日沒來是因為十福晉身子不爽,十哥身子好著呢。”
我輕輕“哦”瞭一聲,心中微動,想瞭一下,還想再問,但看十四阿哥漠然的表情,遂又把到嘴邊的話咽瞭回去,向他福瞭福身子,轉身離去。
一直到晚間回房躺在床上後,才猛地想起又把找十三阿哥的事情忘瞭,隻得慶幸此事幸虧不急。
一直到冬天來臨,我都遲遲沒有給八阿哥回復。一日,我不當值休息時,良妃娘娘遣瞭人來叫我,說是上次繪制的花樣子好看,讓我再繪幾幅。
我心中約略猜到幾分,去瞭良妃宮中。果然,姐姐已在,可姐妹間卻無上次的溫馨舒適。我尷尬地頭都不敢抬,如坐針氈。姐姐倒是一如往常。
“爺已經告訴我瞭。”姐姐拉著我的手柔聲說。
我不是沒有設想過類似的情景,可真當姐姐語氣平和地說出這樣的話時,我還是覺得羞愧難當,無以自處,隻是全身僵硬,緊咬著牙,埋頭默默坐著。
姐姐伸手想抬起我的頭,我輕輕一側避開瞭她的手,姐姐笑瞭幾聲說:“好妹妹,你這是在生我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呢?”我心裡一酸,伸手抱住姐姐,撲到瞭她懷裡。
姐姐摟著我說:“你若是生自己的氣,大可不必。其實上次我在額娘這裡見你時,就有心勸你,跟瞭爺也是好的,他性子溫和,待妻妾都是很好的,再說我們姐妹還可以常常見面,彼此做個伴。”
我悶悶地問:“姐姐,你真的不介意嗎?”
姐姐輕拍瞭兩下我的背嗔道:“介意什麼?哪個阿哥身邊不是三妻四妾的?莫說我本就對這些不關心,就是關心,你可是我妹子,我怎麼會介意?”
我默瞭半晌,終於還是沒有忍住,低聲問:“如果,如果……是那個人,你也不介意他娶別的女人嗎?”姐姐的身子一僵,半天沒有吭聲。我忙抬起頭說:“我胡說八道的,姐姐,你別理我。”
姐姐沒有看我,臉帶哀淒,自顧沉思著緩緩說:“我不知道。但隻要是他喜歡的,能讓他開心的,我會願意的,而且我相信,即使有瞭別人,他依然會呵護我,疼惜我,待我很好的。”
姐姐默默出瞭一會子神,柔聲說:“你剛出生沒有多久,額娘就去世瞭,所以沒有印象。當年我雖小,可仍有記憶,阿瑪雖也有三房姬妾,可一直待額娘極好,我至今還記得你躺在額娘身邊睡覺,我在床上玩,阿瑪坐在床邊給臥病在床的額娘細細畫眉。”
我和她一時都沉默瞭下來,看來若曦的母親雖然去世得早,可是不失為一個幸福的女人。可她的兩個女兒呢?
姐姐沉默瞭好半晌,看著我問:“妹妹,你在想什麼?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隻要他疼你寵你就好瞭,哪裡來的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介意?而且多妻多子才是福兆呀!”
我強笑著搖搖頭,忽然想起八福晉,神色肅然地問:“八福晉可曾欺負你?”
姐姐一笑,說道:“我自念我的經,她怎麼欺負我?”
我盯著她眼睛說:“你別哄我,我知道弘旺欺負你的。”
姐姐笑說:“小孩子都是一陣陣的,隨他去鬧鬧也就過瞭,何須放在心上?”我看著姐姐心想,你不介意,是因為你根本就不關心,既不關心,也就不會上心瞭。
姐姐看我一直發呆,柔聲說:“你年齡也不小瞭,揀個合適時機,就讓爺去求瞭皇阿瑪,早早完婚才是正事。”
“……”
後來姐姐又勸瞭我什麼,我一概沒聽進去,直到走出良妃宮時,仍然腦袋沉甸甸的。
晚上,輾轉反側,直到半夜,都無法入睡。八阿哥既已遣瞭姐姐來說情,看來我必須給我們一個結果瞭。
大雨中的一幕不停地在眼前回放,難道我以後就和八福晉爭風吃醋著過日子嗎?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坦然無愧地面對姐姐,也做不到放棄尊嚴,學會在幾個女人之間周旋,然後一轉身還能情意綿綿地和他風花雪月。
他有自己的雄心,不能放棄皇位;他是一個父親,寵愛自己的兒子;他已經有四個女人在身邊,其中一個還是姐姐。這些我一樣都不能改變,我嫁給他,隻能註定我的不快樂,我若不快樂,我們之間又何來快樂呢?
我做不到像姐姐一樣一笑置之,八阿哥根本很少去姐姐那裡,這樣都無法避免矛盾,我若真進瞭門,緊接而來的大小沖突可想而知。若再有像上次的事情發生,我肯定還是忍不瞭那口氣的,但當時我還有個乾清宮的身份憑持,八福晉不能奈何我,可若進瞭府門,我是小,她是大,進門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她磕頭敬茶,從此後隻有她坐著說話,我站著聽的份兒。
一次矛盾,八阿哥能站在我這邊,可矛盾漸多,他不會不耐煩嗎?不明白為什麼別人能過得開開心心,我就老是拗著。他為瞭朝堂上的事情焦頭爛額,回到傢裡還要面對另一場戰爭。更何況,我能憑借的不過是他的一點兒愛,而八福晉,有整個傢族做後盾,他要靠著她去奪皇位,八阿哥真能完全站在我這一邊嗎?
我的委屈,他的不解,天長日久能有快樂嗎?兩人本就有限的感情也許就消耗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中瞭。如果我不顧生死嫁給他,求的隻是兩人之間不長的快樂,卻看不到嫁給他之後的絲毫快樂,我看到的隻是在現實生活中逐漸消失、蒼白褪色的感情。
如果他明日就斷頭,我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的,剎那燃燒就是永恒。可是幾千個日子在前面,怕隻怕最後兩人心中火星俱滅,全是灰燼!
安娜·卡列尼娜和渥倫斯基之間何嘗沒有熊熊燃燒著的愛情,可是一遇到現實,當男人的愛情被磨盡時,渥倫斯基一轉身可以重回上流社會,安娜卻隻能選擇臥軌自殺!
天哪,如此理智!如此清醒!居然可以這樣去分析自己的感情?我以為你已經是若曦瞭,原來你還是張曉。
禁不住大聲苦笑起來,笑聲未斷,卻漸漸變成瞭低低的嗚咽之聲。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連著下瞭兩日,清晨才放晴。不知為何,我覺得今年分外冷,衣服穿瞭一層又一層,可還是覺得不暖和。面對著八阿哥,想著待會兒要說的話,更是覺得寒意直從心裡凍到指尖。
我緊裹著鬥篷,瑟瑟發抖,幾次三番想張口,卻又靜默瞭下來。他一直目視著側面因落滿瞭積雪而被壓得低垂的松枝,神色平靜。我咬瞭咬嘴唇,知道再不能耽擱瞭,既然已經決定,就不要再耽誤他人。
“最後一次,你肯答應我的要求嗎?”我看著他的側臉,哀聲問道。
他靜靜凝視著我,眼中絲絲哀傷心痛,似乎還夾著隱隱的恨。我再不敢看他,低下頭,閉著眼睛說:“告訴我答案,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若曦,為什麼?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逼我在根本可以並存的事情中選擇呢?”
“我隻問你,答應或不答應?”
“……”
“不答應瞭?”
“……”
我苦笑瞭一下,我盡力想挽住你,可你有自己的選擇和堅持。
我想瞭想,凝視著他哀傷夾雜著恨意的眼睛說:“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四阿哥。”
他眼中恨意消散,困惑不解地看著我。我想瞭想,又說:“還有鄔思道、隆科多、年羹堯、田鏡文、李衛,你都要多提防著點兒。”我所知道的雍正的親信就這麼多瞭,也不知道對不對,隻希望那些電視劇不是亂編的。
我低下頭深吸瞭口氣,一字字地說:“從此後,你我再無瓜葛!”說完,轉身就跑,他在身後哀聲叫道:“若曦!”
我身形微頓,看著前方說:“我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不值得挽留。”語畢,狂奔而去。
從此後,你我就是陌路!為什麼你不能答應我呢?為什麼非要爭皇位呢?如果我不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嫁給你又有何意義?前路看不到快樂,我的委屈又有何意義?我知道你不會答應的,卻還是欺騙著自己又問瞭一遍。為什麼,你不能答應呢?
一路踉踉蹌蹌,腳一軟,整個人摔倒在地上。這次身旁再無人伸手來扶住我瞭。我臉埋在雪裡,身冷,心更冷。想爬起來,腳猛地一疼,我又趴在瞭雪地裡,顧不上去看哪裡受傷瞭,隻覺心中苦痛,整個人就這麼趴在雪地裡,臉貼著冰雪,一動不動。腦中隻是想著他身披黑色貂鼠毛鬥篷,戴著寬簷兒墨竹笠的樣子,漫天雪花中,他在身側陪我緩步而行,一幕幕仿若昨日,但今日已是咫尺天涯。
“這是誰呀?怎麼趴在雪裡不動?”聽聲音是十三阿哥的,我心下淒然,身子未動。
十三阿哥伸手攙扶起瞭我,滿臉驚駭,一面替我撲去臉上、頭上的雪,一面問:“若曦,怎麼瞭?摔傷瞭嗎?”說完攙我起來,低頭仔細查看我全身上下。
旁邊立著的四阿哥也是臉帶驚異。我顧不上他們的驚異,對著十三阿哥低聲說:“送我回去。”
十三阿哥忙問我:“走得瞭嗎?”
我搖搖頭,現在腳站著都疼,肯定是走不動瞭。他微微一思量,看瞭四阿哥一眼,俯下身子說:“我背你回去。”我不及多想,點點頭,扶著他的背就想趴在他背上。
四阿哥卻大跨瞭一步,伸手攙扶住我,對著十三阿哥說:“你去叫人拿藤屜子春凳來抬她回去,哪兒有阿哥背宮女的道理?讓人看見,隻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即使受傷瞭,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
十三阿哥一聽,忙直起身子,說道:“一時情急,還真是顧慮不周。”一面說著,一面匆匆跑走瞭。
我借著他手上的力量單腳站著。腦子木木,好似想瞭很多,又好似什麼都沒有想過。原來還是心痛難忍,再理智的分析也不能緩解心的疼痛。四阿哥一直靜靜地陪我站著。
正自哀傷酸痛,忽聽到他說:“你若真想作踐自己,最好關上屋門幹。沒得在眾人眼前如此,既有可能被人打擾阻撓,落瞭口實,還不能夠盡興。”
我腦子好像有些凍僵瞭,半天後才慢慢品出瞭他話裡的意思。剛才還心如死灰,這會子卻又一下子火冒三丈,猛地想甩開他的手,他胳膊紋絲不動,手仍然扶在我胳膊上。我瞪著他,他不為所動地看著我,淡聲問:“你是想坐到雪地裡去嗎?”說完,一下子松瞭手,我一條腿不能用力,一條腿又有些僵,沒有依靠,身子搖晃瞭一下,摔坐在瞭雪地裡。
我不敢相信地怒看著他,從沒有人如此對我!他神色平靜地俯視著我。我一時氣急,從地上胡亂抓瞭一把雪,揚手就向他扔瞭過去。他頭微微一側避開瞭,我又趕快抓瞭個雪球,朝他扔過去,他身子一閃又避開瞭。
他嘲弄地看著坐在地上氣急敗壞的我,淡淡地說:“自己能躺在雪地裡不動,現在不過隻是讓你坐一會兒,你有什麼受不瞭的?”我隻覺心中氣急,恨恨地瞪著他。他嘴邊含著一絲冷笑說:“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指望別人憐香惜玉嗎?”手裡握著雪,卻知道再扔過去也是白搭。心中恨極,卻拿他無可奈何。
“怎麼在雪裡坐著?”十三阿哥一面快步過來扶我起身,一面疑惑地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神色平靜地讓兩個抬春凳的太監起身。太監扶我在春凳上坐好,十三阿哥囑咐他們送我回去後,趕緊去請太醫,又讓我好好養傷。
我偷眼打量著四阿哥,他表情淡淡地看著十三阿哥和太監們忙碌,並未留意我。太監們抬著春凳從十三阿哥和四阿哥身旁經過,我趁著四阿哥沒有防備,把手裡一直捏著的雪團狠狠打在瞭他袍子擺上,其實更想扔到他臉上,可實在沒有熊心豹子膽。不過即使這樣,心中的氣也是消瞭不少。
身後的十三阿哥呀瞭一聲,復又大笑起來。我忍不住微微側頭,偷眼看去,十三阿哥看著四阿哥袍擺上的雪大笑,四阿哥眼中帶著絲笑意,正對上瞭我躲躲藏藏的視線,我心中迷惑,忙扭正瞭頭。
怒氣漸消,腳上的疼痛這才覺察出來,可是更為疼痛的是心。從此後再無瓜葛……我在草原上時就一再想過這句話,可總是殘存著些希望,沒有想到世事就是如此,我以為自己放棄固執,忍受姐妹共侍一夫的尷尬,變著花樣討好他,也許能挽住他的心,可是終不過如此,他並不會為我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