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內的所有女眷,從大太太到小丫頭,包括年幼的少爺們,全被集中在瞭大洋樓內的大客廳裡。大客廳容不下這許多女流,於是范圍擴大到瞭整層樓。老帥怕亂瞭人心,所以保守秘密,並不肯說出大集合的緣由,導致年輕的姨太太們惶然無措,生怕自己會重蹈十二姨太的覆轍——都說十二姨太是跟副官有瞭一腿,可誰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有呢?反正老帥是不講道理的,並且愛犯疑心病,萬一又把矛頭瞄準瞭誰,還不就是一的事?
樓內樓外都站瞭士兵,帥府大門也關起來瞭,因為大張旗鼓的捉鬼實在不是美事,頂好不要走露風聲。顧大人找機會湊到瞭無心身爆壓低聲音問道:“怎麼還越鬧越大瞭?你到底行不行啊?”
無心輕聲的告訴他:“你看你給我找的這份好差事,媽的我還沒見過這麼難纏的鬼!”
顧大人卯足力氣瞪瞭他一眼:“我的前程全系在你身上瞭,你可別給我打退堂鼓!”
無心揮瞭揮他的大袖子:“別囉嗦瞭,和你說話有損我的莊嚴寶相。”
無心攆走顧大人之後,自己也是有些犯愁。他倒是不怕十二姨太,問題十二姨太躲在暗處,他想打都找不到對手。
老帥不但沒能除去十二姨太,反而還搭上瞭一個心愛的小九,所以擰著兩道眉毛坐在二樓書房裡,對於無心有些失望。不過話說回來,無心起碼還能看出鬼魂的來歷,這就比先前請的幾位半仙高出許多;於是老帥壓著脾氣,沒敢挑剔無心。忽然從半開的門縫裡看到瞭副官長的身影,老帥抬手打瞭個響指。副官長立刻推門進來:“老帥。”
老帥低聲問道:“法師在幹什麼?”
副官長走到大寫字臺前,對著老帥俯身答道:“法師不讓我們靠近他,正一個人在樓梯口打坐呢。”
老帥點瞭點頭,不再言語,而副官長又問:“老帥,要不要我再派幾名衛士給您守門站崗?”
老帥嗤之以鼻:“笑話!一個臭娘們兒還治住老子瞭不成?不用派,老子就等著她過來!”
副官長出瞭書房,從側面的小樓梯下瞭一樓,結果剛露面就被大太太喊住瞭。傢裡的小少爺有瞭食欲,要吃點心;大太太讓副官長跑一趟,到自己房裡拿些高級帖回來。副官長不敢違抗正房太太的旨意,帶著兩名衛士就走出瞭樓,直奔後方大太太所居的小院。
大太太人老珠黃,常年不受老帥的寵愛,然而在傢中頗有權威,能夠鎮住她眼中所有的小狐貍精。往日帥府裡處處燈火通明,大人笑小孩叫,直到深夜才能寂靜;如今各院也都亮著燈,但是隻剩幾名壯年的男仆看傢,往昔的快活空氣是一絲都沒有瞭。
副官長常給大太太當差,此刻輕車熟路的進瞭院子往屋裡走。各房都通瞭暖氣,掀起棉門簾子一步邁進去,撲面便是一股暖風。兩名衛士平時難得到達內宅,如今也跟著擠進來瞭,可是沒敢進裡屋,單是站在外間東張西望。
副官長徑自推門進瞭裡屋,眼看床邊的大梳妝臺上擺著幾隻糖盤子,裡面裝著五顏六色的外國帖,正是大太太所需要的。上前把幾隻糖盤子裡蝶匯總到一盤中,副官長忙中出亂,不慎把糖撒到瞭梳妝臺下。彎腰撿起幾枚帖,他在起身之時順勢抬頭,目光掠過瞭梳妝臺上的大玻璃鏡。
攥著帖驟然僵瞭動作,他睜大眼睛望向鏡中——他起來瞭,鏡中人也起來瞭。鏡中人披頭散發,青紫的臉上帶瞭一點獰笑,正是十二姨太!
大叫一聲跌坐在地,副官長的聲音隨即斷在瞭喉嚨裡。房內的電燈瞬間滅瞭,兩名衛士慌忙要去裡屋看個究竟,然而兩個人縮腿絆在一起,統一的全撲在瞭房門上。亂七八糟的站穩瞭再去推門,房門竟是不知何時被鎖上瞭,嚴絲合縫巋然不動。
電燈滅瞭又亮,亮瞭又滅,電流嘶嘶啦啦的起瞭噪音。兩名衛士驚懼到瞭極點,渾身亂摸著想要拔。不料正在此時,忽有一人大步流星的沖進來,一掌生生擊開瞭房門。兩名衛士哭天抹淚的看清瞭,原來來者正是無心!
裡屋的梳妝臺前抽搐著一個長胳膊長腿的黑影子,看身材就是副官長。無心上前一把推開瞭他,同時對著鏡面甩手拍出一張紙符。鏡中的鬼影倏忽間消失瞭,隻聽一陣清脆的咔咔聲響,兩名衛士連滾帶爬的沖進來,依稀就見大玻璃鏡中央無端的出瞭裂縫,裂縫像有生命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最後“嘩啦”一聲,大玻璃鏡四分五裂,散落瞭滿臺滿地。
無心從碎玻璃中撿起紙符,不肯輕易的丟掉瞭它。低頭再看倒在地上的副官長,他發現自己晚瞭一步,副官長將一把匕首捅進瞭自己的心窩裡,一雙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正是一副驚恐萬狀的死相。
電燈光芒漸漸恢復瞭穩定,鮮血順著匕首上的血槽緩緩流出,很快便在地上積瞭一灘。兩名衛士張著嘴傻瞭眼,而無心用紙符蘸瞭鮮血,俯身貼上瞭副官長的眉心。十二姨太裝神弄鬼的本領相當高超,穿身附體的能耐也不小。副官長一旦死瞭,便有可能被十二姨太縱成行屍走肉。所以在天亮下葬之前,須得先用符咒鎮住他才行。
鏡子碎瞭,可見裡面的鬼魂多少還是受瞭符咒的影響。十二姨太有魂魄無肉身,想要痛快殺人,隻能尋找人的弱點下手。副官長心虛膽寒,便被她鉆瞭空子,想必在自殺之時,已經被她攝去瞭魂魄。十二姨太如此瘋狂,想必是存瞭和生前仇敵同歸於盡的心思;仇敵之中首要的便是老帥,其次副官長對老帥惟命是從,將她捆綁活埋;九姨太恃寵而驕,大概和她也有過節。九姨太和副官長已然先後橫死瞭,接下來的又會是誰?
無心有些懵懂,沒料到一個小鬼居然難纏至此。心中忽然靈光一現,他問一名衛士道:“這是誰的屋子?”
衛士帶著哭腔答道:“是、是大太太的臥室!”
無心立刻轉身向外走去,他想副官長可能根本就是做瞭大太太墊死鬼。如果十二姨太是追逐副官長而來,那自己在樓內必定能夠有所知覺;如果十二姨太一直埋伏在此,她又如何預知來人必是副官長?按照常理來講,屋內之人應該是大太太啊!
無心頂風冒雪一路疾行,獨自穿過夜色走向瞭前方的大洋樓。鬼魂附體不是易事,即便附體成功,也未必能夠自如的活動。況且活人體內本有魂魄,一山不容二虎,一具身體被兩傢的魂魄爭奪,一個不慎,鬼魂便會被驅出軀殼。十二姨太方才雖然消失的及時,但是多少也受瞭損,應該不會再有能力蠱惑人心。但是她控制不瞭活人,還控制不瞭死人嗎?
無心想起十二姨太下落不明的屍骸,不禁十分頭痛,認為和顧宅井裡的女煞相比,十二姨太別有一種難纏;幸而她不像女煞一樣擁有一具靈活醜陋、不死不傷的軀體,否則就更不好辦瞭。
在樓門口,無心遇上瞭老帥和顧大人。老帥已經記住瞭顧大人的名字,導致顧大人受寵若驚,紅光滿面。無心沒理顧大人,直接對老帥說道:“副官長被十二姨太殺瞭!”
老帥一哆嗦,伸手就要去摸。冷不防一個小影子從他身邊竄瞭出去,正是傢裡的小少爺。小少爺大難不死,瘦如小猴,可是頑劣至極,一邊跑一邊用他的小細嗓子罵罵咧咧,說是樓裡面沒意思,要讓三哥開車載他出去玩。小少爺的地位自然是高的,老帥作勢要去抓他,抓瞭個空,隨即身後追出一名富態的婦人,正是大太太。
大太太搖搖擺擺的也伸著手,逮小雞似的要逮小少爺。小少爺昨天養瞭一天,今日中午才下瞭地,東倒西歪的站都站不穩,此刻卻是跑得極快,兩條小腿邁瞭個亂七八糟,硬是不跌倒。忽然回頭對著大太太哭瞭一聲,他隻嚷出一句“媽”,隨即就像身不由己一般,一頭紮進瞭路旁的灌木叢裡。
無心早就懷疑小少爺不是好跑。憑著小少爺靛力,行走都是困難,怎麼會有體力兵吵鬧?事到如今,他抬手一指大太太的背影,大聲喝道:“站住!”
大太太也想站住,可是眼看著小少爺的小手在灌木叢外一閃,自己分明一把就能抓住,便忍不住加大瞭步伐,以為自己馬上就能把孩子拽回來。
可是就在她伸手的一剎那間,喉間忽然起瞭一陣冰冷的痛。在後方驟起的驚呼聲中,大太太疑惑的望向前方,看見瞭久違的十二姨太。
十二姨太穿著一身勒腰顯屁股的綢緞衣裳,仍然是她最瞧不慣的浪樣子,隻是長發凌亂,周身沾瞭一層濕土,下嘴唇松松的垂下去,露出一排白牙,卻是一側嘴角被生生的開瞭。
大太太糊塗瞭,因為記得傢裡這隻天字第一號的騷狐貍已經被老帥活埋。莫名其妙的低下頭,她看到瞭一隻殘缺不全的手。手背手指都帶著刀傷,皮肉翻開凍硬瞭,能看到裡面的根根白骨。而完整無缺的食指中指□瞭自己的咽喉裡,彎曲著勾住瞭皮肉與氣管。
手指忽然向外一扯,大太太的咽喉被十二姨太挖成瞭一個血洞。胖大的身軀頹然倒下,十二姨太向後一閃,隱沒在瞭黑暗之中。
老帥和顧大人一起發瞭傻,一高一矮的站成瞭樁子,唯有無心撩起僧袍,撒腿追瞭上去。